3

半個月之後,黃道宮那邊一切準備妥當,開往萬魔窟的征討隊伍,將定於次日出發。

出發前夜,兩個意料之外的人忽然手牽著手,敲響了令紅煙房間的大門。

“你們這是……”令紅煙有些蒙地看著月下樓的兩位長老一齊穿著婚服手拉著手走進來,然後對著她上來就是一個叩拜。

“我和子然已經決定好要在今夜結為夫妻,特來請樓主為我二人做個見證。”林宿語,她唯一的女首徒,十八人中的大師姐拽著自己師弟的手,跪在她的麵前,向她宣告著自己人生的重大決定,“隊伍明日便要開拔了,子然已經等了我太多年,我不想最終我們兩個人都帶著遺憾離世。”

令紅煙無奈地笑了一聲,一臉嗔怒地將他們兩人從地上拉了起來:“留遺憾?留什麽遺憾?今天晚上好好把婚結了,明天早上我走之前請我喝一杯新婚酒。你們兩個,明天誰都不準離開樓內一步!誰離開我就把誰打暈了扔回房裏!”

林宿語搖了搖頭,轉頭望向身邊的沈子然:“子然,你知道我這麽多年裝聾作啞都是為了什麽嗎?”

沈子然包容一笑:“我自然是明白的。否則,我又怎麽會在今晚忽然鼓起勇氣,向你坦誠一切呢?”

就在一盞茶前,他抱著兩套準備良久的婚服,叩響了林宿語的屋門,不顧對方震驚搶先開了口:“我知道,若我們倆都在這世上好好活著,你必然是不願嫁給我的,同樣,我亦給不了你承諾。可事到如今,我卻突然改了主意。宿語,我傾慕你,傾慕已久,我不願這一生情愫長眠於心底,不甘這一世深情無法宣之於口。若你願意,你我便於今晚在此結發,請樓主見證。明日之後,縱使黃泉地獄,我亦與你同去,永不分離。”

林宿語當然懂他的意思。

沈子然很好,但是隻要她活著,就絕不可能嫁給沈子然。說她一根筋也好,說她無理取鬧也好,可她這一輩子活著,不就是為了求一個公平嗎?

修仙一途,先看資質,後看機緣,比誰靈丹妙藥磕得多,等級升得快,誰的地位就高。男修如此,女修更是。林宿語是月下樓裏少有的好資質,但她當年入修途的原因卻是比這裏哪一個都要肮髒。

這世間有樓主這樣甫一出世就戰鬥力極強吊打四方的女修,也有因為資質太好被人覬覦充作雙修爐鼎的“貨物”。不幸的是,林宿語就是後一種。

她是十三歲的時候被家人以二十兩白銀的價格賣進黃道宮的,她母親親自送她上的山,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家裏好幾個孩子本來就難養,居然出了一個覺醒單靈根的女孩,父母想到的絕不是我們要傾舉家之力拿靈丹妙藥供養她,要送她拜師學藝將來光宗耀祖,而是她很值錢,她奇貨可居,二十兩銀子可以管全家人一年的開銷。

她母親解開綁住她手的繩子,告訴她,她這是年紀到了要嫁人了,家裏千方百計給她尋了一門好親事,嫁給仙門的一位仙長,從今以後,她就能脫胎換骨,過上好日子了。

嫁人?

林宿語夜半出走找到令紅煙的時候,黃道宮的人還在義憤填膺地抓叛徒。

當時令紅煙一臉驚奇地看著她:“你不是黃道宮那個……那個誰誰誰的……道侶嗎?”

“您管這個叫道侶嗎?”林宿語冷著臉反問,“也是,在外人眼中,他對我非常好。除了睡覺之外,衣食無憂,百依百順,明明是二十兩銀子買來的,卻反而讓師兄弟把我當成家人看待。可真是好笑,我對他生不起來一點感激之情,反而覺得自己真像他養的一條狗。因為我養狗的時候開心也哄著它玩,我難道應該從這種所謂的‘寵愛’馴養中感到幸福嗎?應該誠惶誠恐覺得自己配不上自己的飼主,否則就是不識抬舉嗎?嗬,那我可真賤啊。”

令紅煙衝她一笑:“明白了。”

林宿語道:“我和你走,是因為我知道你很強,我羨慕你也崇拜你,我要成為和你一樣的女修,然後打敗付恒君。我不要做他的狗。”

令紅煙點頭:“好啊,那我等著,等你打敗他的那一天。”

……

“那個時候我還以為你經付恒君一事就徹底厭惡透了男人,再也不會想著和任何人在一起了呢。”令紅煙撐著下巴回憶道。

林宿語:“所以才說,如果不是知道自己要死了,我不會嫁給子然。”

令紅煙用憐憫的眼光望向一旁的沈子然。

沈子然尷尬地輕咳了一聲:“那我還不如宿語,樓主您也知道,我這人早年走了歪路,差點和萬魔窟裏那些東西為伴。如今雖說在您和宿語的幫助下勉強多活了這麽些年,但得道成仙我算是沒指望了。黃泉路上本該獨行,結果自私地把宿語拉了下來,說起來……還是我對不起她。”

“當初把你們這些人通通帶回月下樓的時候,我就在想,若我是神明,我便不會去度化任何人,而是要教會眾生自度。如今你們已經找到了自度之法,不必再問我的意見,跟隨己心就好了。”令紅煙垂下了眼眸,話雖這麽說,但是,人非草木,誰又能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去送死而無動於衷呢?

兩人互看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心甘情願。

“多謝樓主成全!”

次日,林宿語和沈子然剛從屋子裏出來,便被滿院的紅色給晃到了眼睛。院內所有整裝待發的弟子們人人一身喜慶的朱紅色,見他們倆出來,便嘻嘻哈哈地湊上來說著“恭喜兩位長老”。

林長老麵色難得由白染色,拽了打頭的那個看熱鬧的樓主大人,拖到一邊:“樓主,你吩咐他們的?”

令紅煙兩手一攤,根本不認:“沒啊,他們自己嘴饞了要討你的喜酒喝,關我什麽事?……你看我衣服幹什麽,我愛紅色我天天穿紅色!”

見邊上幾個弟子圍著沈子然打趣他“暗戀多年,終於娶到林長老了”的時候,林宿語一臉尷尬地想要上去給他解圍,然後便被令紅煙摁住了。

“樓主?”

“隨他們去吧。”她道,“喜酒總比壯行的斷頭酒要好喝。”

林宿語不動了。

令紅煙的視線圍著院內的人轉了一圈。

同路成伴,推杯換盞,兩三豪情,少年意氣。這就是她的月下樓。

她笑了笑,朗聲道:“出發——”

……

此戰月下樓內除樓主外紅衣出征者計六百七十人,全員殉道,無一人生還。陸袖依樓主令紅煙臨行前指令繼任樓主之位,更名“月袖”,下令日後凡接任樓主、長老職位者,皆以“月”為姓,凡內門弟子,皆統著紅衣,以此緬懷長眠在冰原之上的先輩英靈。

然而這些都是後話。

那一日,萬魔窟的萬裏冰原內,廝殺的人群中那一大片耀眼的紅色亮得絢爛,亮得刺目,宛如永不熄滅的火種,生生不息地灼燒著。隻因選擇了向前,便絕無退後的道理。

令紅煙半跪著從地上爬起來,用袖子擦幹淨了身旁的林宿語染血的臉。她新婚的道侶,共赴黃泉的友人,就倒在不遠處的屍堆中。那個邊角支陣的幾個弟子倒下去了,沈子然頂了上去,被妖獸一嘴咬掉了一半的軀體。

令紅煙吃力地將宿語抱了起來,放到了沈子然的身邊,把他們的手交握在一起。

“一路順風……下輩子,可千萬別再回來看我了。”

說完,她抬起了頭,四下的戰場清理已經完成。修真界這次約有上萬的修士折在了這次戰爭中,比兩千年前的那次多了整整十倍,然而凡間平民的死亡數量,卻不到兩千年前的千分之一。

這個世界很糟糕,但是總會有許多不那麽糟糕的人。因為有他們,下界才有了希望,才足以激勵更多像他們一樣的人,以身為水,匯聚成溪、成河、成江,成為洶湧的奔流,逆著潮水而上。

令紅煙手中斬月劍上的封印法紋閃起了紅光,劍身不斷震動著,似乎是已經飲夠了鮮血,迫不及待地想要從主人的手中掙脫。

“忍了這麽多年,我都難受死了。自日神用它封印萬魔窟以來兩千年,這東西在我手上,就還沒完全開刃過……”她抿唇一笑,“想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令紅煙忽然反手一劍,猛地將其刺入自己胸口!

血花飛濺,紅光漫天,沉寂多年的斬月劍再度開刃,有如凶兵一般瘋狂地汲取著主人身上的血肉、修為。

冰原上還有沒完全咽氣的人,已經目露震驚:“神劍開刃……她居然是……斬月劍的……劍靈!”

昔日黃道宮煉製閣弟子月無名以身飼劍,肉體投入煉化爐中化為灰燼,神魂存於斬月劍中,是為斬月劍之劍靈。當初令紅煙從靈體狀態中醒來時,前塵過往盡逝如雲煙,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於劍中誕生,也被困於劍中,若想要逃離,就要打破封印。

那一千年裏,她費盡千辛萬苦從封印中逃出,沒想到……這把劍終究還是到了重新開刃的那一天。

冰原上掀起了巨大的颶風風暴,魔氣在風暴中心的吸引下,組成了一個人麵的風暴眼。魔息睜開眼睛,憤怒地注視著下方那個小小的紅點——脆弱,渺小,還不夠他一息之間的攻擊,居然想要挑戰它,居然想要封印它?這些下界的修士為何總是這般狂妄自大,總以為自己蚍蜉之力可撼天?

魔息見她聚精會神和劍融合,猙獰一笑,呼吸之間森冷的魔息凝成實體的冰箭。今日,它便要在這蚍蜉未成氣候之時,將她釘死在冰原之上,萬——箭——穿——心——

“嗖!嗖!嗖……”

數以萬計的黑矢鋪天蓋地而下,令紅煙身邊聚起一道無形屏障,接著她加緊了和斬月劍融合的進度,她已經做好了強行吃下這一重擊的準備。

天忽然黑了。

令紅煙隻捕捉到一個極快的影子在她的視野範圍內晃了一下,然後眼前便黑了下來。

一件純黑的披風落了下來,蓋在了她的臉上,隨即便是數道利器入肉的聲音。她鼻尖一濕,隔著衣物傳來了某種腥熱**的觸感,好像有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聲音。但,那血似乎不是她的。

然而就在這時,斬月劍的開刃徹底完成。

召回了劍靈的神劍迎風出鞘,向著半空飛去……

她失去了意識。

眼前有模糊的光影正在晃動,冰原,刺鼻的血腥味,除了風聲外的萬籟俱寂……

她的眼睛空洞地睜開,似乎是在為所有逝去的人悲憫。

“原來我……還沒死透啊……”

體內湧動著一股溫暖而澎湃的力量,她被這股力量喚醒了神誌,是有人……在渡修為救她?

空洞的眸子略微有一些聚焦,她看到了坐在麵前的人的臉,日冕金冠下,滿頭的白發和落在上頭的白色雪花渾然一體,幾乎快要分辨不清。

“我好像……記得你。”她喃喃道,“我從劍裏醒過來的時候,那個和我說話的人……是你對不對?”

他沒有答話,隻是專注地給她渡送著修為。

“日神景旭……我在凡間見過你的畫像。”她艱難地抬起手指,夠到了他落在肩膀上的一束發絲,昔日那黑緞般的長發如今已化為純白,眼中充斥著疑惑,“你到底渡了多少修為給我……為什麽連頭發都白了……”

其實她更想問的是,你為什麽要把修為渡給我?

難道……我們從前認識嗎?

她張了張嘴,太累了,經曆了一場大廝殺之後又將修為盡數獻給了斬月劍,她已經累到完全不願再去思考了。

“累了的話,就休息一會兒吧。”耳畔傳來淡淡的安撫性的聲音。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白發男人開口,與那天不一樣的是,聲音甫一出來,就被湮沒在了廣袤的天地間。

“算了。”她閉上了眼睛,“日神景旭對吧?救命之恩,若有來日,令紅煙必當結草銜環,犬馬相報。”

“報恩?你啊……”

成煜抱著她坐在冰原上,看著令紅煙那雙眼睛在自己麵前緩緩合上,忽然想到在很遙遠的未來,師父看到他被燒得隻剩下灰燼的骨灰會有何感想。

是悲?是悔?還是……愛?

不得而知,他從來都不得而知。

這時候,那團囚禁了他兩千多年的神光又出現了。先天神明的職責便是在每次浩劫結束之後,對這場浩劫中的一切進行賞罰評判。下界的悲喜、死亡,不過是他們眼中萬物生滅規律的短小一環,是寫在功過簿的文字。

“修士令紅煙,原身為斬月劍劍靈,下界月下樓之主。功,於下界開創神修一道,廣納門徒,精於機擴,長於劍道、陣法、心法,為鎮壓萬魔窟一役主戰,以身為陣;過,無。功勞顯著,著以斬月之名賜月神尊位,為第二位後天神。”

“日神景旭……不,凡人成煜。”神明道,“你刑期已滿,按律當解除日神殿禁忌,但你如今修為盡失,不配再享日神尊位。著,褫奪封號,原神位將由上界新生靈識所承。”

成煜嗤笑了一聲,仰頭盯著空中那圈金色的神光。

“讓下界的凡人有機會飛升上界,飛升之前重重天雷天劫,飛升之後又想盡一切辦法將我們打落。天道既然如此厭惡我們這些修士……所以,它又憑什麽讓我心甘情願地為了它而入道呢?

“我與師父不同,師父她一心愛著這人間萬物,兩世鞠躬盡瘁,粉身碎骨,九死不悔,可我不同,這兩千多年我已然看夠。上界睥睨眾生,虛偽冷漠,下界恃強淩弱,苟且求存,可見這世間無論仙凡妖魔,縱表麵身份如隔天塹,也大多一丘之貉。

“若這世上沒有她,我不入道,不為神,不為魔,不為妖。

“天道,你聽清楚了嗎!”

“聚魂幡已經生效,你該離開了,成煜。”那道光團波瀾不驚地道了一句,最後化為了無形的碎金,消失在了空中。

成煜額上的日冕泛起了淡淡的光芒,溫暖而又熾熱,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在召喚著他,指引著他回家的路。他低下頭來,視線落在那殷紅的唇上停頓了片刻,隨即將頭移開,隻是用手輕輕拂去了落在她麵上的雪花。

“師父,我在一千年後,等著你。”

寒風卷地,冰原上,一麵已經被使用過一次失去效用的四角旌旗孤零零地躺在那裏,等待著它的下一任主人。

呼——

一陣隱匿的風刮過,它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煉製爐內的鐵水翻滾著,冒起咕咚咕咚的泡泡,室內的溫度高到幾乎能將人融化掉。

月無名慢慢地爬上椅子,站在了爐邊。

“不如今天在這裏,對著爐子起個誓,下輩子如果還遇到,就不猶豫了……如果還有,下輩子的話。”

門外傳來餘師妹帶著困倦的問詢聲:“宮主……這大半夜的您怎麽忽然到這兒來了……”

屋門傳來被推開的“嘎吱”一響,她終於不再猶豫。

“撲通!”

“師父——”

……

令紅煙猛地驚醒!

“呼……”她頓了頓,揉著眉心望著四下的情景。

這裏是黃道宮後山的一個有數千年底蘊的靈修洞府,據說曾經是黃道宮一位好幾千歲的散仙的居所。不過當年第一次萬魔窟戰役之時,那散仙打開了黃道宮的護山陣,之後便離開了黃道宮,好像說是出外遊曆去了,總之,那位散仙再也沒回來過。

不過,雖然他人走了,但他的洞府子孫們倒也沒浪費,連續幾代的宮主都在這裏修煉過。這一次令紅煙為了借這個洞府把成煜的神魂召回來,可是直接把自己賣給景恒做一千年溫養洞府的爐鼎了。

可惜……賣歸賣了,成煜還是沒有半點回來的跡象……

那一壇子骨灰擺在她麵前數月,她夜間汲取洞府內的靈氣,以自身的修為煉化,白日裏再將其反注入壇中,一邊維護成煜殘存在那堆骨灰中的那一星半點的神魂,一邊祈禱著聚魂幡真的能像景恒說的那樣生效。

她當初給自己定下的死限是四個月,如若四個月之後成煜還是沒有半點回來的跡象,她就會……選擇放棄。豫州上空那股莫名凝結的魔氣源頭還沒有找到,千年之前月下樓傾幾乎半數弟子之力促成的和平安定眼看就要有傾塌的跡象,她不能再在這裏沉淪下去了。

她不可能為了成煜一個人,丟掉這份責任。

眼看著……四個月的期限越來越近。

令紅煙從最初的期待到逐漸失望直至如今的瀕臨絕望,直到昨夜,她幾乎已經放棄了希望。

“又是這樣……果然……又是這樣……”

自乾坤袋中取出了酒,令紅煙大醉一場,抱著骨灰壇子,躺倒在了石洞中。

迷蒙之中有人靠近了她,冰涼的指尖從她的臉頰邊劃過,似乎在微微歎息:“怎麽又喝了這麽多……我不在……就不能好好照顧一下自己嗎?”

她像是猛然驚醒,愣愣地看著麵前的人,隨即眼角落下了一滴淚。

“成……煜……”

麵前的人似乎呼吸一窒,停在她麵頰上的手指僵了一下:“你……哭了?”

她呆呆地望著他:“請問,我可以把你的骨灰留在身邊嗎?”

她的聲音低如蚊蚋,帶著些祈求的卑微。麵前的人似乎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躊躇片刻後,她緩慢地往前麵挪了挪,似乎想要靠過去一些。一股大力襲來,她便深埋進了對麵的人懷中,微微顫抖著,一雙手落在她的背後,輕輕地拍打安撫著。

“成煜……對不起……”

“不怪你……”

“嗬。”她笑了一聲,“我還真是有夠無恥的,連在夢裏都想祈求一個安慰和原諒。可事實上,我有什麽資格再讓任何人原諒我呢……”

她深吸一口氣:“我放棄了子然,放棄了宿語,放棄了月下樓六百七十多名弟子……如今也放棄了你。我總是告訴自己沒錯,這就是所有人都希望看到的……既然我還活著,就帶著他們的期望好好地繼續走下去,可是……可是……你愛我啊……”

那個成煜留下的竹筒,那幅橋邊美人的題詩圖……

“那些曾經死去的人,他們有沒有愛過我……他們圍成一個圈子,將我護在冰原的陣中心的時候,是為了我以為的人間大義……下界的人求仙問道,拚命修煉,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跳出六道,飛升為仙。可神仙有什麽好的?摒棄六欲,再無所求,不是什麽都能得到,而是什麽都忘了,什麽都不求了……於是我便告訴自己我也要無所求,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成煜……”

箍住她的手臂收緊了一些,勒得她有些不適地悶哼了一聲。

“我活得太久了……久到無情……久到我都厭了……我這輩子愛過的人太多了……我愛過宿語,愛過子然,也愛過你,我愛過所有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人……我想把你們每一個人都長長久久地留在我生命裏……可是不是正因為我太貪心了,所以我才一個人都留不住?

“我錯了……都是我的錯……我總是妄想著與天爭命,妄想著改變這以資質將人劃分三六九等的世界……我既做不好人,也做不好神仙……我什麽都做不好,我一事無成……想死死不了,想忘又忘不了……”

她哽咽著,有些語無倫次,幾乎快說不下去了。

神明的悲傷,永遠不敢在人前,而隻能在人後,而這本身就是一種悲哀。

那雙手不停地拍打著她的後背,連聲道:“不是你的錯……不是你的錯……這些都不是你的錯……”

“把骨灰留給我好不好,成煜。”她低聲道,“別再離開我,算我求你了。”

“給你,都給你……”對麵的人歎了一聲,她的眼皮上忽然傳來了陌生而濕潤的觸感,一觸即分,像是不敢做任何過多的停留,“有你這句話,我就做什麽都不後悔了。”

……

接下來的夢境很紛亂。

自令紅煙得道飛升數百年,她還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夢境紛亂的夜晚。她先是夢見成煜回來了,然後便察覺自己來到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似乎是數千年的黃道宮。在那裏,她見到了飛升之前還是黃道宮宮主的日神景旭。她靈根被廢,一心煉器,最後更是跳了煉製爐祭了劍,死前麵對爐子對日神一番心跡剖白,比那文曲星君話本裏編的還要離奇扯淡。

當然更扯淡的還要在後頭,她夢見那個景旭居然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小徒弟成煜,為了她在日神殿受盡兩千年酷刑,最後還散盡一身修為,救了自己,無怨無悔。

醒來之後的令紅煙想起昨夜做下的決定,不禁按著額頭苦笑。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概是因為她想要放棄成煜,所以才會做這般不切實際的夢。

這些夢境是在告訴她,譏諷她,看哪,她有多無情,成煜就有多深情。

她從懷中摸出那個裝畫的小竹筒,溫柔地用手指彈了一下,筒壁發出一聲悶響:“從今以後,你就一直跟著我吧。”

隨我繼續前行,也隨我未來身死道消,直至共同化為塵泥。

一道白光閃過,竹筒被收進了乾坤袋中,她慢慢地站起身來,走到了骨灰壇邊,剛想動手將它也一並納入乾坤袋中——

她的手忽然僵住了。

空的……

骨灰壇子裏是空的。

令紅煙在原地愣了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終於回過神來,大悲和大喜兩種情緒在她的胸腔內瘋狂碰撞、震**,巨大的起伏讓她有一陣眩暈。忽然她轉身一個捏訣,消失在原地。

“咚咚……咚咚……”

耳邊是她自己的心跳,還有疾行的破風聲。

手指貼上門板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瘋狂的賭徒,傾其所有去賭那個唯一的希望。

壇子空了……

所以說……

“吱呀——”一聲,門忽然在她眼前打開了。

麵前的人手中拎著一個空****的水壺,似乎隻是屋內水沒了他打算去添一些。他還戴著她親手打製的那頂金色的日冕發冠,隻是發冠之下的頭發卻全白了。

夢境與現實一時重疊,令人一時間幾乎分不清自己身處何地。

見師父一臉錯愕地愣在原地,成煜的嘴角勾了勾,語氣一如往常輕描淡寫,仿佛他從未離開過。

“師父來得可真慢,徒兒都等你好久了。”

一盞茶後。

“窸窸窣窣……窸窸窣窣……”

一隻手在他的頭發上試探著摸來摸去,忽然猛地發力,拔下來一根。

成煜猝不及防間,差點沒喊出聲來,閉了閉眼,終於忍無可忍地抬眸轉向那個捏著他的白發仔細研究的人:“玩夠了沒有?”

樓焦捏著那根白發,一副隨時隨地熱衷學習的樣子,將它放在眼皮子底下細細研究:“你這重生回來一趟,怎麽頭發全白了?難不成這是聚魂幡的什麽副作用?月錚長老上課時好像沒提過有這一茬啊?什麽原理啊能給我們說說嗎?”

一旁的華遷趕緊將人往邊上拽了一把,發現樓焦正拿眼睛瞪他之後,又訥訥地放開了手:“樓兄……成兄這才剛回來,身體狀況都不穩定,你就別……”

“我看他挺好啊,能吃能睡,能走能動的,也就這頭發嚇人了點,不過他多逞英雄啊!就算白了頭發也值了!對吧,成煜?”樓焦嘴裏的話像竹筒倒豆子一樣瘋狂地往外蹦,“厲害了啊,成大英雄?把我們所有人都支走,一個人關在屋子裏點火……你知道當時月煙師父有多難受嗎!你知道華遷當時差點被打擊到崩潰嗎?你知道我……算了,你知道什麽!你就管你自己!混賬東西!”

他一通火力噴完後,成煜抬了抬眼皮:“說完了?”

樓焦倒吸一口涼氣,不斷地提醒自己不能動手,不然可能會把這個虛弱的家夥給活活打死。

“我警告你成煜……”

“抱歉。”

樓焦忽然噤了聲。

成煜抬起頭來,又對著麵前的兩人鄭重地重複了一遍:“抱歉。”

兩人全傻了。

“嘁,惡心死了。”樓焦最先反應過來,抖了抖全身的雞皮疙瘩,“我勸你別再用這種惡心吧啦的眼神跟我說這種話,否則我可管不住自己的拳頭。”

成煜淡淡道:“那你不妨試試看,看看是你的拳頭硬,還是我的劍快?”

很好,雖然還是一如既往討人厭,但的確是他記憶裏的那個該死的成煜。

“師父呢?”成煜問。

方才令紅煙在他說完那句話之後,先是預料之中的狂喜,接著他便看到她麵色忽然一僵:“啊……那什麽,既然你已經醒了,那我就放心了,我還有點事要去找景宮主商量,你……你自己休息好啊!”

然後她就跑路了,還把華遷和樓焦兩個人找過來,要他們看著他這個病號。

“月煙師父啊?”華遷說,“之前幾個月她一直在洞府裏給成兄你招魂,現下你沒事了,她應該是去我們宮主那邊了吧?”

黃道宮正殿。

“不愧是月神大人,抽身出來真快。”景恒連望了令紅煙好幾眼,仿佛這幾個月以來那個略顯頹廢的女人和此刻這個坐在他麵前斂眉凝目望著天下關隘圖的女人不是一個。

“嗯。”令紅煙點了點頭,看上去的確不受分毫影響,“其他宗門的宗主什麽時候到豫州?”

景恒:“已經下了帖,最多不過半個月。”

“很好。”令紅煙點了點頭,她這副坦然的樣子著實讓景恒的眉頭跳了跳,有些不爽。雖說月神是上界的神尊,但這好歹是他黃道宮的地界,讓月下樓的前任樓主在這裏作威作福,他突然有了一種想去跪宗門祠堂請罪的衝動。

令紅煙:“城內被做成傀儡的人都查清楚身份了嗎?”

景恒:“嗯。除此之外,那個假真人園子裏的屍骨身份,都聯係凡間的官府全部排查清楚了。被做成傀儡的都是金丹以上小有所成的散修,估摸著是有門派的他們不敢動,那些沒門派護著的散修死了也沒多少人奇怪。至於園內那些屍骨,鰥寡孤獨,流浪乞兒,都是一些無依無靠之人,一時間不見了也不會有人去官府報案……也難怪他們能瞞這麽久。”

“這也是預料之中不是嗎?”令紅煙沒做過多的感慨,“至於聚集的魔氣一事,在各宗門宗主到來之前,我已經拜托一位……算是熟人吧,去替我們看看了。”

“熟人?”景恒一愣,月神的熟人?這位神尊下界之後基本上成天就龜縮在月下樓裏,除了月下樓裏那些人,她哪還有什麽熟人啊?難不成是飛升之前的?算了吧,她的熟人就算有,也在早幾百年前就被天雷劈死了。

麵對景恒滿臉的疑惑和不信,令紅煙的臉上露出了高深莫測的微笑。

在景宮主察覺不到的地方,天階的傳音陣將九霄之上的回應一字不落地轉達給了她。

“您之前的請求,小仙已於多日前傳達給了日神殿。”

“怎麽說?”

“半個時辰前,日神殿傳來回應,說是日神殿下的分身已投至下界。”

“哦?他居然真的親自下來了?”令紅煙忍不住訝異地挑了挑眉。

雖說當初是她在豫州城內看到有人用大衍複行術造了日神分身騙人,也是她傳音問日神要不要投個分身下來,可她就是問問而已,還真沒想過那家夥真會下來。

畢竟,這位新生日神繼承了上界祖傳司馬臉,日常冷得像是人人都欠他黃金萬兩。如今她夢醒之後看著成煜那滿頭銀絲猜測到這貨很有可能占據的就是自己寶貝徒弟的神位,數罪並處,令紅煙對這位同僚的好感基本為負。怎麽看,這家夥都不像是個會關心下界疾苦的神仙。

“嗯。”上界負責傳訊的小仙回話了,“日神殿下要我轉告您一句,他會自己處理,您和他二人在下界就不必相見了。”

“嗬嗬……”合著這位還記得她砸日神殿的事兒呢。放心,請她去她都不會去的。令紅煙斷了傳音陣,撇了撇嘴。這人還挺記仇。

此時,豫州城內。

一位戴著黃金麵具,身披深灰色鬥篷的高大男人正在城中緩步而行。過往的路人看到他這般醒目而離奇的打扮,都忍不住回過頭多看他幾眼。

忽然,那男子似乎察覺到了周遭的目光,腳步一頓,拐向了附近一個賣茶的小攤子。

小二看著他那浮誇嚇人的麵具,吞了吞口水:“呃……客官要來碗茶嗎?”

那人頓了頓,道:“我身上沒有凡間的錢幣,隻是想問你一個問題。若是不願我白問的話……你看,這個可還值些錢?”

那人一伸手,憑空摸出了一顆巨大的夜明珠,遞給了小二,差點沒把那小二的眼珠子給瞪出來。

我的個親娘哎!這究竟是哪兒來的二世祖爺爺,這麽大的夜明珠也能說送人就送人的!

“當……當然值……”小二顫顫巍巍地想要伸手去接那顆珠子。

就在他即將將珠子拿走時,旁邊忽然伸出一隻纖小卻骨節分明的手,抬手便摸走了他快要到手的珠子:“哇——這麽大個夜明珠就隻換一個問題?不如哥哥你給我吧!我知道的可比他多多了!”

那麵具男子聞聲望去。麵前站著一個異常美貌的少女,就連那被她奪了夜明珠的小二見到她的臉,也一時間忘了生氣。

她笑著說完,隨即便天真地衝他眨了眨眼睛。

那是一張約莫二八風華的少女臉,眉似新月,眼泛桃花,微微勾起略帶譏諷的嘴角,更是看得他眼熟無比。雖說比記憶中看著天真了些,也沒有穿她那常年一成不變的紅衣服,但是這張甫一飛升就幾道劍氣**平了他日神殿大門的臉,怕是化成灰了他也不會忘記。

於是他沉聲問道:“月神?你不是應該在黃道宮裏嗎?為什麽會在這裏?”

夜間,黃道宮客居。

令紅煙隱了身形氣息站在門外,望著屋內還未熄滅的燈火,內心把成煜這小子給吐槽了八百遍。修為散得頭發都白了也不知道好好休息,這都快子時了還亮著燈,他到底在裏麵幹嗎啊?

屋內的人似乎和她心有靈犀,她剛這麽想完,裏麵的燈就熄了。令紅煙在寂靜中停頓了許久,似乎是想等他睡著。

她是真的不太想在成煜清醒著的時候和他碰麵。

白日見到成煜活著回來那一刻的狂喜消退後,現實的尷尬就立刻填滿了她的情緒,以至於令她當即便借口與景恒議事落荒而逃。

如今她和成煜算是什麽呢?

徒弟對師父傾心已久,師父對徒弟也是一團亂麻不清不楚。若當夢境為真,說不是師徒,成煜那一身修為皆贈予她,落得須發盡白未曾有悔,她卻渾然不知,因果情債越欠越多,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

他們二人,糾纏兩世,數千年的感激與傾慕交雜在一起,她覺得自己都已經糊塗到分不清了,那成煜呢?成煜就真的明白自己的感情嗎?

算了算了,還是先進去看看他吧……她閉上眼睛,隨即身形化為一道青煙,自門縫中鑽了進去。

黃道宮不愧是銀票成精的門派,就連客居的門窗都是相當的大手筆,密閉性好到連月光都透不進來多少。她側耳聆聽著成煜的鼻息,平緩而悠長,應該是已經睡著了,於是便放寬了心,抬指一拂,使雙目在黑暗中可視。

**的人一頭銀發披散在枕上,一向白皙的麵龐有些病態發青。日神原本應該明如旭日東升,高似泰山巍峨,是人人可望而不可高攀的存在,卻為了她幾乎散盡修為,變成了半個紙娃娃……

“咳咳……”**的人忽然蹙眉,閉著眼睛連聲咳嗽起來,像是人沒醒,卻在夢中都不得安穩。

她連忙低下頭檢查了一番他蓋在身上的被子,待到每一寸都妥當熨帖後,終於滿意地想要將手收回之時……有人捉住了她的手。

**的人睜開眼睛凝視著她:“別走……”

令紅煙無奈地出聲:“什麽時候醒的?”

成煜的嘴角揚起:“師父還在門外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不過我現在體虛不好探查,所以就隻能看看師父會不會心疼給我蓋被子了。”

令紅煙無語:“我說在外頭看著那燈怎麽就忽然滅了,合著故意引我進來呢?”

“是啊,”成煜大大方方地承認,“我就是利用師父心疼我。”

令紅煙被他的坦然噎了一下,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她覺得成煜好像有些變了,從前他習慣把許多事情都悶在心裏,凡事都隻能讓旁人去通過他的表情做判斷,現在倒是……外放了一些?

師父就是一盞主動燃燒的孤燈,在這天地渾然一色的漆黑中亮得紮眼。從前成煜隻覺得她遙不可及,隻可觀表象,卻無法探知其內心深處到底在想什麽。如今,他隻怕是比令紅煙本人都更了解她。

因敬生愛,由愛生憐,直至泥足深陷,萬劫不複,也不願再脫身。

成煜思忖片刻,忽然悶哼一聲,驚得令紅煙眼皮都跳了跳:“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師父在冰原上與那斬月劍融合之時,我替師父受了那魔息幾箭,大概是……”

他還沒說完,便被令紅煙驚愕地打斷了:“幾箭?那是幾箭?你胡鬧!”

她記憶中冰原上那滿天的箭雨……

她當下便懶得再想太多,直接上手要看他背後的傷口。

“疼,師父,輕點兒……”

“現在知道撒嬌了,早做什麽去了?”令紅煙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抬手燃起屋內膏燭,往他背上細細看去。那魔氣成箭,一動便是往骨頭裏紮。好在成煜到底有個仙人底子,傷口已然痊愈,就是背上斑斑駁駁,活像是從釘板上滾了一遭,“臭小子!你知道你現在就像一塊滾刀肉嗎?”

成煜聽到她這麽說,低笑了一聲:“我給師父看傷口,隻是想讓師父心裏一直念著我,結果師父卻還把我當個孩子看。師父可知道,從前我最怕的便是被師父當成一個無法依靠的孩子?”

令紅煙心道,完了,這家夥白長兩千多歲現在徹底成精了!現在說起這種話居然臉上連半點不好意思都沒有了。

她幹咳一聲,鬆手放下他背上被掀起來的衣服:“那倒是,畢竟,你現在年歲與我也算是相當,的確是不能再將你當個孩子看了。”

“那麽……”成煜緩緩道,“你現在如何看我?”他目光灼灼地盯著令紅煙,全然沒打算放過她,直到將對麵的人看得徹底燒起來。

令紅煙簡直想吐血,居然會被自己的徒弟逼到想要落荒而逃的境地。

她倒吸了一口氣,強撐著頂回去:“能怎麽看?我可是你師父!我創月下樓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她決定通過人生經曆的不同勸他知難而退。

不料成煜淡定道:“不瞞師父說,你創月下樓的時候我就在觀水鏡內看著。怎麽從萬魔窟內獵得珍藥獸皮,怎麽變賣,怎麽換地建屋,我看得一清二楚。”

令紅煙氣道:“你!難不成我睡覺洗澡你也盯著!你是登徒子嗎?”

“那倒沒有。”成煜麵上不自覺染上些紅暈,“每到這時,我會關掉它。”

“哦?是嗎?”令紅煙一挑眉,逼近他,“那你臉紅什麽,莫不是心虛?”

真的很心虛的某人下意識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便聽到對麵人說了一句:“你看。”

成煜真的學壞了。

令紅煙沒了辦法,決定攤牌:“成煜,我還是要問一句,你真的分得清楚你對我到底是什麽感情嗎?將來你若是遇到真正喜歡的人,師父不希望……你到時候後悔。”如果有一天成煜看清了自己的喜歡不過爾爾,那麽到時候,他們兩個人又該如何相處,如何收場?

成煜:“那若是我發誓永不後悔,師父就會接受我嗎?”

令紅煙一頓,顯然是不信。

他衝她淡淡一笑:“看來……師父終究是看低了我。”

隨即,他便站了起來,令紅煙知他背上有傷,想讓他坐回去,忽見成煜撩起衣擺,膝蓋一彎,居然徑直跪在了她麵前!

“你這是……”她瞳孔猛縮,蹲下身來想把他拽起來,他卻不管不顧地以手抵額,躬身向前。

月神禮。

她僵在原地,勸阻的手一鬆。

“從前在樓內,樓主教導樓內弟子覲見月神像之時,便要行此禮,以祈福求願,問疑解惑。如今信徒成煜有一個問題想請教月神,不知可否得解?”

令紅煙神色複雜,右眼皮忽然跳了一下。

成煜抬起頭,朗聲堅定道:“我心悅月神已久,於此情海沉溺數千年,仍是執迷不悟,仍是不得解脫,月神殿下可願度我?”

看似跪下去的是成煜,可此刻身心俱震,被對方一張無形的大網死死箍住之人,卻是令紅煙。她起身連退數步,心下駭然。

“你贏了,成煜。”她怔怔道,“算我怕了你。”說完,她便慌不擇路地逃了出去,走的時候沒注意腳下,還被門框絆了一個踉蹌。

……再不逃跑,怕是一整顆心都要全輸在屋內。

屋外,一張傳音符憑空燃起化灰。火光下,令紅煙的臉龐忽明忽暗,麵上情緒有些看不分明。

“月袖……趕緊過來阻止我……”她喃喃道,“你們說的一點沒錯,成煜這家夥真的對我有別的想法。你要是再不過來攔著我,我怕我真的要答應他了……”

次日,成煜推開房門,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人。

他照著對麵那個麵色陰沉的人躬身:“樓主。”

月袖望著他那一頭白發,愣了愣:“你怎麽這副德行了?”

成煜淡淡道:“不過是出了點小意外。”

月袖環顧了一眼,四下來來往往不少黃道宮的弟子都在用餘光往這邊瞟,於是他壓下了一路風塵仆仆外加驚怒交加積攢下來的不悅,忍住不發:“隨我來。”

成煜神色坦然,像是早就料到了要經曆這麽一遭:“是。”

月袖睨了眼他,一揮袖,兩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令紅煙指尖掐滅一張傳訊符,皺眉道:“什麽情況?月袖那家夥怎麽突然不回話了?”

正巧這時候,被她發配去山門口接月袖的樓焦從外頭進來了。

令紅煙扭頭問他:“怎麽就你一個人?樓主呢?不是說已經到山門口了嗎?”除了豫州城魔氣一事,她還指望找月袖當垃圾桶來探討一番,這個兩千年鐵樹開花的問題。

樓焦聳了聳肩:“不知道。樓主一見我就問我成煜在哪兒,然後我給他指了房間。他不讓我跟,我就隻好回來了。”

令紅煙:完了,要打起來了!

她猛地起身想去拉架,隨即又想起了什麽,坐了回去。不行,不能去。以月袖的性子,本來可能不會下死手,她要是真出現在現場了,估計至少得趁成煜有傷卸他一條胳膊下來。

令紅煙沉聲問:“他去多久了?”

樓焦默算了一遍:“半盞茶吧?”

……那沒事,這點時間還打不死人。於是她對樓焦揮了揮手:“沒你事了,忙你的去吧。”

“哦。”樓焦點了點頭,回去繼續做他的早課。作為一個勤奮刻苦的月下樓的優秀弟子,早課這件事情,就應該風吹雨打三百六十五天天天不落下。

他走後,令紅煙坐在椅子上,指尖不住地敲擊著桌麵,一直算到時間差不多了才起身出了門。

另一頭,黃道宮後山。

滿地的殘花爛果,正中央的兩個人收了劍,一個怒氣猶然未消,一個重傷未愈麵色發白,勉強站直了身子。

月袖怒不可遏道:“混賬!你居然敢……居然敢對主上……”

成煜坦然道:“弟子真心心悅月神令紅煙,望與之結為道侶……”

“混賬!”聽到他說“道侶”二字,月袖滿臉信仰被褻瀆的神色,厲聲道,“你可知道,她是你師父!”

成煜:“弟子知道,但……弟子仍是不改妄念。”

月袖:“你……”

成煜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昨日連令紅煙本人親自的拒絕都沒能讓他退卻,更別說旁人的話了。他是鐵了心地要將這妄念坐實了。

月袖終於平複下來,冷靜道:“你可知是主上傳訊喚我來的?”

成煜:“想到了。昨日師父從屋內倉皇離開,我猜,她大概是自己不想做這個決定而去求助樓主了。”

月袖強忍著不去問昨天晚上他做了些什麽好事,怕自己那股氣上來又要動手打人:“那你便應該知道,她的意思是拒絕。”

“知道。”成煜頓了頓,“可那又如何?”

月袖蹙眉重複:“那又如何?”

成煜正色道:“我心悅她是我的事,她願不願接受是她的事。我一不打算強迫她,二不打算挾恩圖報……”

那頭令紅煙找黃道宮的弟子打聽了他們二人去的方向,想著該如何一碗水端平地把兩人拉開,便隱了氣息往這邊走,恰好被成煜正說的話截停在了原地。

令紅煙揚手撤去隱匿的氣息,在場兩人瞬間便察覺到了她的存在,齊齊向她望來。

“若我將來有了所愛之人,你會如何?”她望著成煜。

“傾我所有,恭祝師父締結良緣。”說完,他見令紅煙一怔,又閉眼自嘲道,“師父還真信了,這是假話。”

令紅煙:“那真話是什麽?”

成煜抬眸,黑色的瞳仁中充斥著戾氣:“殺了他!”

令紅煙:“這就是你說的不強迫?”

成煜閉了閉眼,似乎他自己也很矛盾。他是發自內心地不想強迫令紅煙,就算被拒絕,也願意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繼續做她最貼心的小徒弟。將來令紅煙若是想要他走,他也可以主動消失在她麵前,遠遠地看著。但是,除了……她愛上其他人。

他無法接受師父與其他人耳鬢廝磨的樣子,無法接受這世上有人在師父心裏的分量比他還要重。

“是。”成煜睜開眼,哂然一笑,“我就是這樣一個自私的人。打從生下來,我就沒受過什麽好的教養,挨打、受餓、關籠子和狗搶吃的,想要什麽隻能自己拚命去搶,要麽搶到要麽被打死。若是當初沒有師父拉我一把,如今也不知會是個什麽德行,即便是披了這兩千多年的仙皮,也依舊改不了這骨子裏的陋習。真抱歉……讓師父失望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說完,他便垂下了頭,一陣風吹過,方才打鬥時被月袖打散的發絲飄落到額邊,因傷病未愈而顯得有些單薄的身子,再加上那黯淡無光的白發,令紅煙隻覺得他好像下一秒就要不在這個人世了一樣。

原本想要說什麽想要做什麽,她忽然就全都忘了。

他偏執嗎?偏執。可是她自己也偏執得不遑多讓。那他討厭嗎?令紅煙有些茫然無語。她聽到自己胸腔中那顆寂寞了無數年的心髒正在劇烈而急促地跳動著。

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有答案了。

下一刻,她拔了邊上月袖的佩劍,瞬息間便架到了成煜的脖子上。

被心愛之人拔劍相向,成煜的身形晃了晃。

這下連月袖都有些驚到了:“主上,不……”

“你別說話!”她冷冷地打斷了月袖。

成煜麵色仍然很平靜:“師父是覺得我惡心……所以要殺了我嗎?”

令紅煙定定地望著他:“我最後再問你一遍……成煜,你真的不後悔?”

成煜灰敗的神色一僵,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忽然間心頭滾燙,喉結上下動了動,囁嚅道:“所以……師父的意思是……”

成煜的眼睛一時間黑得發亮:“是!我永遠不會後悔!若違此誓,定叫墮入無邊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哐當”一聲,令紅煙手中的劍被扔在了地上。

她仰頭道:“記住你今天說的話,將來若違此誓……”

成煜猛地低頭,截住了她口中剩下的那半截話。他的吻就像他這個人一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和虔誠,如暗夜中的火山一般,於靜謐之時無聲爆發。他的眼中似有晶瑩閃爍,一顆心大起大落,好不容易塞回原處,渾身上下哪裏都是燙的。

令紅煙被他親得迷迷糊糊的,什麽兩千多年過去了變成熟了,全都是鬼話。她好似在水中行舟般,心緒起起伏伏。

“哐當”一聲巨響,令紅煙如夢初醒,猛地將那個就要當眾犯錯誤的狼崽子推開。成煜有些不悅地動了下:“師父?”似乎是在怪她抽離得太快了。

她覺得自己快要尬死在原地了。

因為那聲巨響是源於月袖出於震驚而失手掉落在地的武器。

“月……月袖?”她顫巍巍地喊了一聲邊上那個仿佛被天雷劈中的人。

她還從沒有哪一刻像今天這樣,希望自己當場暴斃。

月袖聽到她在叫自己,身形晃了晃,似乎老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屬……屬下……先去找景宮主……對!找景宮主!”

說完,他便搖搖晃晃地走了。

令紅煙也是尷尬極了。

以月袖的性格估計把自己眼珠子摳出來的心都有。

背後忽然貼上了一個溫熱堅實的軀體,那顆頭枕在她的肩膀上,熱氣就呼在她的耳邊:“師父。”

那調子差點沒把令紅煙的魂都叫酥透。

她幹笑道:“我那邊還很忙,景宮主和月袖都過去了,我也得過去。你要是沒事的話,就趕緊回去休息吧,或者去找樓焦還有華……”

成煜低笑道:“師父今晚還來看我嗎?”

令紅煙望著他的笑容,忽然覺得脊背有些發涼。本來是打算去的,但他這麽一問,她覺得去了可能有點危險。

“師父這是不信任我嗎?”成煜又笑了一聲,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師父放心,我什麽都不會做的。”

你聽聽這話你自己信嗎?

成煜嘴角翹了翹,伸手在她的掌心捏了一下:“不是說要去?快去啊……師父。”

與此同時,豫州城內,客棧。

戴麵具的男子皺眉將嚐了一口的茶水推到了一邊。他的麵前堆著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東西,吃的玩的用的,攢下來一個巨大的包裹,全是以物易物換來的。他揮袖一掃,將那些都隻碰過一口的食物嫌棄地歸到了桌角。

“凡人追求的,原來就是這般汙濁的口腹之欲。”他厭惡地收回了視線,將剩餘的那些非食用物品收進光束中,“難怪六根不淨,難能羽化。”

在這種時候都不忘心係上界史料編撰工作的熱心神尊日神殿下,在做完這一切之後,才偏頭望向了這個一直饒有興趣地望著他的少女。

“你跟著我兩天了,想求什麽,說吧。”

“我就看著哥哥一直戴著麵具我好奇嘛。”那少女撐著頭,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哥哥能不能摘下來給我看看?”

“不能。”

少女失望地嘟囔了一聲:“可我真的很想看看,我都跟兩天了,哥哥還不能滿足人家一個小孩子的願望嗎?”

說小孩子倒也不算誇張,這少女看麵相頂多不過十五六歲。

日神淡淡道:“是嗎?可我觀你內裏,卻像是已經成年許久了。曾聽聞下界有的丹修為了強行提升修為,會主動煉製出一些禁藥,有的服用過後,骨頭會停止生長,一直停留在少年時代,你是吃藥吃錯了吧?”

那少女望著他笑嘻嘻道:“吃藥?可哥哥一見麵就叫我月神,或許我真是你找的那個月神變的模樣也說不定呢!畢竟……我覺得哥哥很是麵善,就像是從前見過一般。”

“你?”日神瞥了她一眼,“修為太弱。”

少女嘴角笑容不變。

“差不多了。”日神殿下站起身來,他兜裏能換的東西都已經全部用完,終於決定動手給此次下界之行畫上一個圓滿的記號,他揚手,一根紅線於指尖迸出,直衝大堂一角而去。

四個片刻前還在高聲飲酒談笑的男人忽然就被捅了個對心穿,像是糖葫蘆一樣穿成紅繩上的一串,離奇的是,就這樣,還沒落下一滴血。

一旁的客棧小二聽到動靜跑過來,定睛一看,恰好看到那詭異的“糖葫蘆串”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在半空中打著擺子,嗓子裏嗷的一聲,直接就昏厥過去,結果那四個本該死透的人動得更歡了。

原來是四隻傀儡。

日神收了紅線,那四隻傀儡便立刻如同被切斷了牽線的皮影,軟趴趴地倒在椅子上了。他回頭,望向身邊坐著的少女。

少女麵色不變眨了眨眼睛:“哥哥,那根線是什麽東西啊,看上去好厲害?”

日神:“你不知道嗎?仙器煉魔繩,攝神魂,抽元神……你袖中不也有一根嗎?”

“哎?真的嗎?”少女天真地笑著,“我不知道欸。”

日神被她那連聲的“哥哥”硌硬得眉頭皺起:“勸你不要再喊了,我聽著很惡心,比剛剛那糕點還要糊嗓子。”

少女毫不介意地笑著:“可是啊……哥哥剛剛把我的傀儡弄壞了,是不是應該賠我點兒什麽東西呢?”

日神抿唇不語。

要知道下界這些普通凡人,看似軟弱可欺,可是上界飛升的神仙都要倚靠這些凡人的香火信奉存活。也不知是哪個膽大妄為的修士,居然敢和神仙們搶修為,這種打破上下兩界平衡的事情,就算令紅煙不上報,他也遲早要將分身投下來走這麽一遭。

這兩日他繞著豫州城探了一圈,確實如令紅煙所說,透著古怪。

黃道宮轄地,本應信奉日神,照理來說,他的分身下到此地後,該是每日供給充足、靈力充沛才是,然而這些天,他卻幾乎沒有感受到多少純粹的信仰之力,反倒隱隱有魔氣混雜在其中。

不過,說是魔氣,其實也不盡然。畢竟上下界公認,魔氣的源頭便是極北之地萬魔窟,下界兩次大規模的戰役都是為了抵禦萬魔窟南下的魔氣,並且因此產生了兩位後天神尊,而這一次的“魔氣”卻是於萬魔窟外自發聚集起來的。

這令他不得不想到了這豫州城內失常的香火供奉。如果那些“魔氣”原本應該是那些該成為供奉的信仰,卻不知為何變成了別的東西呢?那麽這種內在的差別也就隻能由他這個接受信仰供奉的人才能察覺到了。如果他不下界,或許根本就沒人能分辨這些東西真正的古怪之處。

不得不說,令紅煙這女人神仙當得夠荒唐,直覺倒是夠準,抓重點抓得很對。

日神抬眸,發現那少女還笑吟吟地盯著他看,似乎是在等他做決定。

誰也沒想到,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豫州城魔氣,居然會關聯到一個看上去天真柔弱的少女身上——除了她的臉,她真的長得太像令紅煙了。

“你既然自己找上門來,就帶我去你們的地方。”日神道,“否則我就打碎你的元神。”

少女瞪大了眼睛:“你們神仙都這麽凶的嗎?還好我還沒成神仙!”

日神一眼便望透了她的芯子:“放心,你永遠都不會是。”

少女不知被這句話刺激到了哪裏,神色忽然間狠厲起來:“你給我住口!”

日神睨著她:“想好了嗎?本尊時間有限,抽了你的神魂係在繩上引路過去,也是一樣的。”

“惡毒的神仙!”她狠狠地啐了一口,“我再也不叫你哥哥了!”

“帶路。”

“哼!”少女冷哼一聲,伸手將那四個報廢的傀儡招來,收入了乾坤袋中,“跟我來!”

兩人踏出客棧門,日神殿下將手背到身後捏了個訣。

店內所有的打鬥爭執痕跡一時間消失殆盡。昏睡在地上的小二揉著腦袋從地上爬了起來,迷茫地摸了摸後腦勺:“哎,我怎麽躺地上了?剛剛發生什麽了,我怎麽一點兒都不記得了……算了算了,估計是太累了,得找機會和掌櫃的說一聲,看看能不能休息幾天……”

小二連忙笑臉迎上去:“就來就來,您請好……”

而店門外,早已沒有了那兩人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