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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主醒醒,鑄劍閣的長老派人將鑄好的封印法劍送來了。”有人在旁邊輕手輕腳地推了推他。

成煜猛地睜開了眼睛。

麵前是一張年輕修士陌生的麵孔,穿著黃道宮弟子的灰白道袍。此刻,這位年輕修士正一臉擔憂且有些傷感地望著他:“宮主,您的病情真的不能再瞞下去了……剛才您坐在這裏一動不動那麽久,我差點……差點以為您已經……”

他的話,成煜其實一句也沒聽懂,但好在他除開在師父麵前,大多數時候都是個波瀾不驚的性子,所以他隻是很自然地打量了一下周圍的設施環境。

穹頂恢宏,和之前見到的黃道宮客房內的建築風格很像,而他現在坐著的位置是九層台階之上的一張巨大華麗的座椅,上麵浮繪著黃道宮的圖騰。

景旭說過,聚魂幡的作用是使時間倒流,回到過去的自己身上。那麽他現在身處此地,而身旁的那個修士又稱呼自己為“宮主”,那麽……

“你剛剛說什麽?”他神情自然地向身旁的人發問。

毫無疑問,這裏是黃道宮,他來到了自己的上一世,也就是說,他現在的身份是黃道宮宮主景旭,是還未飛升的日神。

“啊,剛才是說,鑄劍閣的長老派弟子送新鑄的封印法劍來了,正站在外麵等您叫她進來呢。”

成煜點了點頭,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景旭的樣子:“嗯,進來吧。”

於是門開了,一個纖細瘦弱的身影雙手捧劍自門外入內。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九層高階的下麵,然後雙膝一彎,跪了下來:“弟子月無名,奉長老之名,向宮主獻劍。”

成煜的表情從疑惑到驚詫,直至她跪在自己麵前。

——這是……師父?

他的目光落在了台階下跪著的那個女弟子臉上。那是一張和他師父如出一轍的臉。隻不過,一塊占據了整整半張麵孔的燙傷傷疤趴在了她的右臉上。燒傷過後凹凸不平的傷口看上去是那麽猙獰,尤其和完好驚豔的左臉一對比,愈發顯得讓人痛惜。

不過,他絲毫不懷疑麵前的毀容女子會不是師父。於他而言,他根本不需要通過那張美豔的臉去辨認她,隻需要一個眼神就夠了。隻要看一眼她的眼睛,無論她變換成什麽樣子,他都能從人群中一眼將她認出。

見他徑直盯著自己的臉,跪在地上的女人愣了一下,隨即抬手擋住了自己的臉,低下了頭:“弟子貌陋,衝撞了宮主,還請宮主恕罪。”

身旁站著的年輕修士也有些不明所以地望著他,不知道宮主今天這是怎麽了。

成煜望著她的後腦勺,沉思著。怎麽?她和景旭不認識?

可是這就怪了,之前在夢中,還有聯想到令紅煙之後為景旭做的事情,他們應該很熟悉才對?還是說,熟悉是這之後的事情,現在兩個人還不認識?

難道說……

從前他總覺得憤懣、委屈,因為師父將他當成了別人的替代品,但他又無可奈何,因為師父和景旭相遇在前,他根本無法改變這一事實。不過現在的話……

於是,屋內的另外兩個人就看著一向高貴端莊的宮主忽然毫無征兆地笑了一下,惹得邊上站著的修士一臉宮主被鬼附身了的驚悚表情。

他的視線轉向一邊,目光定格在旁邊的法劍上。邊上那修士反應極快,暗道一句,可算是回神了,然後趕緊將奉上的法劍遞給了他。

成煜的視線僅在上麵一掃,就有了結論,淡淡發問:“你煉的?”

下頭跪著的人身形頓了頓,然後給出了官方答案:“弟子奉長老之命給宮主送……”

成煜打斷了她:“我問的是——是不是你煉的?”

下頭的人沉默了。

近日來宮中不斷有傳聞說宮主久病不愈,然而極北之地萬魔窟封印鬆動,有大量魔物從中逃出,且那破口不斷加大,有即將衝破封印之跡。作為下界修真大宗之一,封印萬魔窟,維護下界穩定,黃道宮當仁不讓。作為下界修士中最強的戰力,宮主景旭作為封印的陣眼,更是當仁不讓。

可是,宮內的醫官早已私下向長老們偷偷交代過。

要麽,宮主養病不上戰場,宮主活,等熬過天劫飛升後,再來收拾被萬魔窟中的魔物糟蹋得差不多的下界;要麽,宮主上戰場,等封印完萬魔窟後精力不濟,然後被飛升的天雷劈成一堆骨頭渣子。

總而言之,下界眾人的命和景旭自己的仙途,他隻能選一個。

宮主如何選的,她不知道,但是那些長老私下卻已做好了選擇。他們決定放棄封印萬魔窟,保宮主飛升。

——他也必須飛升。

黃道宮這些年在下界聲名鵲起,便是因為他們宗門內出了景旭這麽個千年難遇的天才。他若隕落,黃道宮將盛名難副。

於是,宮主三令五申交代下去,為封印萬魔窟而專門煉製的法器,煉劍閣便一拖再拖,遲遲不願交出,直到宮主下達最後通牒——再不交劍,他便親自去推那煉製爐。

長老無法,隻好先隨便拿了個成品頂差,想著宮主見了那糊弄人的東西,以他的心智,便會理解他們這些人隱晦的意見。

思及此,再看看上頭宮主的表情,她暗歎一聲:“是。”

上頭那人卻笑了一聲。

令紅煙一頭霧水。

成煜怎麽會不明白他的好師父這是被人推出來頂包了呢?他跟劍打了大半輩子的交道,那紋路雜亂斑駁,光芒暗淡的東西,怎麽可能是精心煉製出來獻給宮主的?必然是想要隱晦地駁斥景旭的意見拿來糊弄他的,然而糊弄上司一事可大可小,長老們幾經抉擇之後,大概便讓師父來做了這麽觸黴頭的可憐蟲。

令紅煙自然也全明白這一點。她以為宮主是生氣她搞了這麽大半天交上來這麽一塊垃圾廢鐵。

“弟子無能,枉費了宮主和長老們的期待,這才交出如此不堪入目的東西。請……宮主責罰。”

“不堪入目?”她聽到上頭的男人笑了一聲,嗓音低沉得好似一架泠泠作響的古琴,“算了,留下吧。”

埋在地板上的令紅煙表情明顯是長舒了一口氣。

還好宮主沒找她麻煩。

“至於這法劍,回去讓煉劍閣的長老來見我,我會親自和他談談。”

直到走回煉劍閣,令紅煙腳下都是飄的。見她回來,那些揮錘打製的、推拉風箱的,全都停了下來,緊張地望著她。

一名手持拂塵的青衣男子從屋內走出,眾人一見他出來,頭便立刻低了下去:“蘇長老。”

蘇長老走到令紅煙麵前,將手中的拂塵甩了個位置,毛茸茸的尾尖從她麵上的傷疤處火辣辣地掃過:“宮主怎麽說?”

“請您去見他。”

“劍呢?”

“留下了。”

蘇長老的麵上露出了微笑:“無名,做得不錯。”

“是。”

蘇長老去正殿見宮主了。

他甫一離開,那股令人不適的威壓感終於消失。令紅煙鬆了口氣,剛預備將腰板直起來,就被眾人圍住了。

“師妹沒事吧?”

“你還好吧,無名?”

“怎麽樣?無名?宮主沒有難為你吧?”

“你們還有臉說?”一個頭上紮著灰色絨絲抓髻的少女橫了他們一眼,“蘇長老問誰去的時候怎麽一個個都不敢站出來,讓人家無名去頂,現在倒是關心起人來了!”

幾個高大的男弟子看著令紅煙那瘦弱的身板,還有橫亙半張臉的猙獰疤痕,也自羞於膽怯,悻悻地擦了擦鼻子:“餘師妹這話說得……”

“沒事,宮主仁厚。”令紅煙擺了擺手,轉向邊上一人,“宋師兄,昨天說的圖紙呢?”

“哦哦,這裏。”

她接過圖紙,對眾人笑了一下,臉上的傷疤似乎變得更駭人了。她自己或許也知道這一點,於是隻是笑了一下,便拿著圖紙進了房間。

“嘭。”

眾人麵麵相覷。

剛才遞圖紙的那個宋師兄打破沉默,歎了一聲:“無名她也是……命苦。”

“是啊……本來她多……”

“住口!”餘師妹打斷了他,麵色不忿,“不要再提了!你們不知道無名她不喜歡聽你們說這些嗎!”

“是……不說了。”

“走吧走吧,都回去繼續做自己的事吧。”

屋內,令紅煙沉默地放下圖紙,揉了揉眉心。

果然吧,躲進來是對的。

他們啊,也真是,一個個的,比她本人還要草木皆兵。

其實說白了多大點事呢?不就是家中長輩與人結怨,結果遭人報複洗劫,小小年紀便被人廢了靈根。她卷著家中所有的煉製典籍逃出,帶著父母的印信投奔了黃道宮。出身煉器世家的她一進入煉製閣,便展露出了不俗的天賦,比天賦更出眾的,是她日漸展露出來的可與日月爭輝的驚人美貌。

貌美,有才華,毫無自保能力。有人開始偷偷打量起她,如同餓狼垂涎肥美的羊羔。她看在了眼裏。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她猶如壯士斷腕一般,將烙鐵對準了自己光潔無瑕的臉——“刺啦!”鼻尖嗅到了烤肉的焦糊味,劇痛中她的手一抖,沉重的烙鐵砸在地上,濺起幾絲零星的火星。

同屋的餘師妹聽到聲響,睡眼蒙矓地出來望了一眼。

“啊——”

餘師妹瘋了似的尖叫,她一時間不知道是令紅煙瘋了還是她自己瘋了。

“醫官!醫官!我去幫你找醫官!”

“不用。”令紅煙捂著臉衝餘師妹擺了擺手,“等哪天修出金丹了,到時候捏個訣不就能變回去了?給自己定個目標跟念想也挺好。”

“可是……”餘師妹張了張嘴,沒說出的那半句話又被吞了回去。

可是你靈根被廢了,練氣築基尚且困難,金丹……凡人的壽命真的能撐到結出金丹嗎?

她似乎看出了餘師妹想說什麽,笑了笑。

“萬一要是結不了金丹,”她笑著,臉上的燙傷疤開始鼓起一個個難看的水泡,但她卻笑得無比開懷暢快,仿佛憑空呼出去了一口濃重腥膻的濁氣,“也沒什麽,這樣終於沒人再盯著我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

令紅煙捏起手邊靈石磨成的鏡片,擱在右眼前,左手將桌上的圖紙往後翻了一頁。

說白了,多大點事兒呢?

另一邊,黃道宮正殿。

蘇長老拎著拂塵,入了內殿,躬身笑道:“宮主,您找我?”

座首上的那雙眼睛自他進來起就黏上了他。本是淡淡一瞥,卻忽地頓住,變為細細地打量,一寸一寸地從他的臉上掃過去,似乎想要確認些什麽。

居然是他。

成煜的神情一時間有些複雜。

假神醫楚真人的院中,那位操縱著聚魂幡仿佛獻祭一般從天而降,卻又極快地被師父打碎神魂的修士,他依稀記得師父當時說,那修士一身陳腐暮氣,像是活了許多年……

原來這個修士就是這位煉製閣的蘇長老。

他要真是楚真人院裏那個被殺的修士,那還真和師父說的一樣,是活了上千年的。

這麽說來……在楚真人院子裏的時候,他或許認出了師父?

這就有意思了。

下頭站著的蘇長老見上首的人眼神有些飄忽,心道,宮主這病確實是副時日無多的樣子。

他們幾個長老商議的結果是為了黃道宮,必須保證宮主飛升,宮主留下了法劍,又找他來商談,應當是默認了他們的提議。今日之後,他大概就要和其餘幾位長老一起準備怎麽去堵其他宗門的嘴了。

隨後一個東西便“嘭”的一聲砸到了他腦門上,把他砸蒙了。

成煜的聲音從上頭飄了過來:“這就是你們交出來的東西?”

哦。蘇長老回過味來了,原來是聽懂了意思,喊他來表明反對意見了。小問題,幾個長老都反對,宮主也不能一意孤行。

“宮主,”他好脾氣地撿起被扔到地上的劍,“您要以大局為重。”

“我看是以自己為重吧?”景旭這皮相唇薄眼利,也不知道他怎麽就生了個溫和的性子,一直展現不出這皮相的精髓。現在擱到成煜來用,倒是顯出幾分狼性來。

成煜心道,這便是月下樓和黃道宮的區別了。

月下樓的門派史,是血淚和屍骨堆起來的一摞摞書頁。萬魔窟內萬丈冰原,掩埋了無數紅衣枯骨。景旭飛升前封印萬魔窟的千年之後,他的封印脫落,月神帶著當時月下樓內幾乎全部的弟子去了冰原,拉起了遮天蔽日的結界。

大火連燒數月,熄滅之後,冰原上幾乎無一人幸存。月神作為陣眼,在那片冰原上沉睡了整整一千年。

一個為人,一個為己,高下立判。

“重新鑄劍。若不能使我滿意,你便斬下你的頭顱,再提來見我吧。”他淡淡道,“我說到做到,屆時你若自己下不去手……我來。”

蘇長老抬頭,正對上了一雙清明而銳利的眸子,眼中刀劍清光,割得他遍體生寒,恍惚再看,卻發現不過是自己的錯覺。

“出去吧。”

蘇長老退了出去,背上起了一層薄薄的汗。

他總覺得,今日的宮主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像是什麽洪水猛獸一般令人畏懼。

成煜垂下了眼眸。座下扶手由不知名的石料做成,卻如鏡麵般打磨得光可鑒人,映出了景旭那張臉。

“原來你是要我幫你做這個……”他低聲道。

鑄劍閣內弟子間已經傳開了。

蘇長老那日笑著進的正殿,隨後黑著臉出來的。回來之後他便立刻將令紅煙叫走盤問,可盤問了半天,也沒盤問出些什麽來。

“聽說啊……占星長老還偷偷給宮主算了一卦。”

她聽著其他師兄弟的談論,覺得挺有意思的。

一向溫文爾雅的宮主忽然轉了性子,無視長老們的決議,還打算暴力鎮壓,結果一眾人都以為他是被鬼附身了,給他算了一卦,估摸著還想著給他驅邪呢!

多好笑,萬魔窟封印要塌了,魔物們就要被放出來了,正常人一個個都不願去鎮壓除魔,堅持要除魔的人,反倒成了被魔物附身的不正常的人。

這天晚上,令紅煙點著燈坐在煉製間內,用磨刀石細細地打磨著一塊注入了靈力的田白玉。這石頭樣子清透好看,最適合做成劍珌(注:劍鞘尾端的飾品)。

忽然身後傳來一聲門響,她以為是餘師妹來喊她回去睡覺,便隨口應了句:“再等會兒,你先睡吧,我不困。”

餘師妹沒有回答她。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似乎是餘師妹從她身後走過來了。令紅煙便頭也不抬地說了句:“正好,刻刀遞我一下,櫃子第三層第四個。”

手邊“劈啪”一聲響動,刻刀自己飛過來了。

禦劍術?餘師妹會這個?

令紅煙這才意識到哪裏不對,後知後覺地回過頭去。門口側站著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肩頭一半月華一半昏黃,屋內明亮的燭光將他的身形拉得特別修長。

“見過宮主。”令紅煙認出來人,連忙從座位上起身。

成煜神色微動,他的確是故意不出聲來嚇唬她,等著她露出這樣故作平靜的生動表情。

“這麽晚了不休息?”他背著手閑閑地踱進來,站到了她身邊,燈光下那高大的影子瞬間將她整個籠罩住。令紅煙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

“今日奉上之物甚是拙劣,蘇長老已經斥責過我,故而在此返工。”

其實這隻是她磨來練手的東西,糊弄宮主這種事,長老們自己會去做,還輪不到她一個普通弟子來勞神。她這麽說隻是希望宮主趕緊哪兒來回哪兒去,晚上時間很寶貴,就這麽幾個時辰的自由時間她不想同人打太極玩。

“撒謊。”成煜見她眼中流露出些許不耐煩的神色,嘴角微勾,隨即便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她,“你看你對照用的圖紙上勾的暗紋是一株碧芙蓉,這明明是給女弟子用的。我猜……剛才說的餘師妹?”

令紅煙伸手薅了紙,麵無表情地攥著背到了身後。

“您弄錯了,不是這張。”

成煜眼中藏著笑意:“怎麽?你很怕我?”

“宮主威儀,弟子惶恐。”說著,令紅煙的眉毛不自覺地擰了擰。

“威儀?”成煜一眼就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口是心非,明明是想說做作。”

令紅煙腹誹:話怎麽都讓您一個人說了。

“也是,我也覺得這麽強端著,真是無比做作。”然後那個高大的男人便一撩衣擺,坐到了她的工作台邊,撐著頭自顧自地翻著她堆在那裏的圖紙,強端的氣勢垮了大半。一時間他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和師父在煙月小築的歲月。他練劍結束,便坐在石凳旁看師父在紙上默寫那些劍訣心法,時不時地她略帶疏懶地回眸一顧。

每每思及此,隻覺若餘生皆是如此,委實令人怦然心動。

令紅煙站在他身後,看著他坐那兒不動了,心知宮主這是打算在這兒生根了。她無奈地歎了口氣,坐回了工作台邊。坐下去的時候,邊上的人正好把頭扭過來,衝著她,露出了一個冰雪消融般的微笑。

令紅煙聽到自己的腦海深處傳來了一聲久違的“咯噔”。

第一天,他來了。

第二天,又來了。

第三天,嘖,您不需要睡覺的是嗎?哦,也是,渡劫期的修士確實不需要睡覺。

第四天……

令紅煙揉了揉眉心,借著打磨光潔的劍身把自己的臉從上到下從左到右整個認真地照了一遍。沒錯啊,是這張帶疤的臉,也沒出現什麽人間奇跡讓它痊愈啊?

“累了?”成煜瞥見她停下了手中的工作,輕車熟路地站起身來,“那快回去休息吧。”

令紅煙“撲通”一聲,徑直跪在了地上。

成煜一怔:“你?”

她抬起頭,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態度:“宮主究竟想要什麽,還請您直說。”她實在是搞不懂他每天晚上避開眾人湊到這個小煉製間裏來到底是想幹嗎。

她這麽一挑明,成煜慌了一瞬,隨即鎮定下來。

他“哧”地笑了一下。

令紅煙抬頭望著他,似乎在思量這究竟有什麽好笑的。

“看把你嚇得。”他心情極好地伸手想要去扶她,然後被她不動聲色地往後避了避。

成煜眉梢挑了挑,清了清嗓子:“下界煉器製造,月氏最好。不過是希望月姑娘能教教我,讓那些人下回糊弄我的時候能別那麽理所當然,有這麽為難嗎?”

如果是千年之後的月神本尊聽到他這番話,估計得有一籮筐的槽想對她的徒弟吐,也不知是會感慨身份轉變對人言行的影響真大,還是會吐槽:學好需十年,變壞隻十天。

這小狼崽子,早就不是當初煙月小築內那個隱忍乖巧的小少年了,現在沒了束縛,言行舉止隨心隨性,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

令紅煙聽他說完,嘴角不自覺地抽了抽。

就這?您早說啊,就這點事至於這麽故作高深嗎?

她利落地從地上翻了起來,走到桌邊,抽出幾張幹淨潔白的宣紙,拍在了成煜麵前:“那,宮主請。”

成煜一愣:“怎麽?”

令紅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您不是說想學煉器製造嗎?好辦啊,我教您就是了。”

成煜這下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他這人一向話不多表情少,僅有的幾分輕笑也多半是在師父麵前邀寵賣乖,還不能太過,否則還要擔心師父是否又覺得他不成熟,像個小孩子,所以他幾乎沒有笑得這般開懷暢意的時候。

令紅煙疑惑地看著他。

他的眼睛是那種細細長長的桃花眼,眼尾,鬢角長而齊整,被發冠束得熨帖而幹練,看著就是一副聰明成熟的模樣,結果這麽一笑,反倒顯出幾分天真稚氣。

成煜笑完,開口:“你是不是……特別好為人師?”他之所以笑得那麽開懷,是因為他剛剛一恍神,以為是見到了師父本尊。

十幾歲,一千多歲,她竟是沒怎麽變過。

令紅煙眼角抽了抽,心說我好心教你,你還要嘲我一句。如果他不是宮主她估計已經要甩“愛學學,不學滾”這幾個字了。

不過,他是宮主,所以不行。她還不想被架上門派審判台被治一個大不敬之罪。

於是,她耐著性子道歉:“弟子言語無狀,請宮主恕罪。”

成煜的嘴角又是一翹。

他抬指敲了敲麵前的白宣:“那開始吧。”

幾日後。

“你這幾日回來得越來越晚了,在忙什麽呀?”餘師妹好奇地看著令紅煙踩在凳子上,將頂上落灰的書箱搬下來,一打開,裏麵全是一些朱筆批閱過的草圖,“哎?這不是咱們從前在講習堂裏做過的功課紙嗎?這麽基礎的東西,你拿它們出來做什麽?”

“潮了,拿出來曬一曬。”

“哦。”

傍晚,餘師妹神色複雜地看著她抱著那個箱子,進了煉製間。

曬什麽?曬燭光?

……

門外傳來輕快的腳步聲,令紅煙已經習慣了,聽聲音就知道是宮主來了。她把捏在手上的鏡片往下一放,把批好的紙遞向身後:“不愧是宮主,學得挺快。”

身後是一個男人無奈的聲音:“我也沒想到,居然還能再體驗一次門派學堂。”

令紅煙小聲嘟囔了一句:“我的課可比蘇長老的性價比高多了,他隻會讓我們在操作冊子上畫紅杠杠。”

成煜往邊上一坐:“編排長老,我聽見了。”

令紅煙頭都沒抬一下:“沒事,您要是抖出去,您一把年紀還在這裏開小灶的事情不就也暴露了嗎?”

成煜一頓:“一把年紀?”

這話就聽著很新鮮了,一時間他居然沒轉過彎來。畢竟,之前他一向被人詬病的是年紀太小。

“您還不承認啊?”令紅煙低頭看著圖紙,頭都沒抬地揶揄了他一句,“去年您老五百歲壽辰禮上的那把禮劍還是我給做的呢。”

她邊說,邊往旁邊瞟了一眼,似乎想看成煜不悅的樣子。餘師妹有句話說得好,無名師姐這個人吧,乍看過去冷冰冰的,一副不好相處的生人勿近模樣,實際上熟了之後不但話不少,還伶牙俐齒的懟得你牙癢癢。

然而成煜並不會覺得牙癢癢,比起一千多年後那個讓人看不透的她,現在的她,已經算得上是單純可愛了。

“原來是你做的,我說呢……”

“其實呢,比起做什麽精美的禮劍、華而不實的法器,我更想做一些實用性強的東西。”令紅煙擱了筆,望著燭火沉思。

成煜:“比如?”

“比如?比如我想想,咱們門派每年舉辦弟子大考,百人乃至數百人中才能擇其一,其中不乏身世淒慘或心懷大道之輩,然而天資所限,這條路還沒開始就已然被宣判無果。”她緩緩道,“如果能夠打造出一個可以降低天資的限製,隻要有德有才之人皆可用其修煉的輔助器具,那不就能夠實現那些天資不足的人的願望了嗎?我一向認為,於修仙一事,天資很重要,但若隻看天資,嗬,荒謬。”

月輪燈芯,月下樓的鎮派至寶。成煜心道,原來這麽早以前她就有這麽個構想了?

說來,令紅煙的身份雖然她自己從來都是半捂著,虛虛實實,不提不問不可說,但成煜倒也不是傻子。絕美容顏,實力深不可測,門派內樓主默許的曖昧不明的地位,再加上和日神景旭頗有淵源。下界編排日、月兩神風月軼事的本子多到門派內幾乎人人看過。令紅煙月神的身份,在成煜眼中,真的就隻差戳破那層窗戶紙了。

“挺好的,”他說,“很不錯的想法。”

令紅煙的眼睛亮了一下:“宮主也這麽覺得?”

說著,她忙不迭地站起身來從書箱裏掏圖紙,一副獻寶似的口吻:“宮主再看看這些。這些圖紙呢,雖然都被蘇長老以各種理由駁回來了,但我覺得他就是保守慣了,總覺得這不合理那不實際的。有意思,一個煉器的人,連證明自己畫的新東西就是比那些老東西要新鮮要好的勇氣和堅持都沒有,還畫什麽紙煉什麽器啊?趁早套模玩兒算了。”

成煜把那些保存得十分完好的圖紙接過來,一張張地翻過去——

束縛神魂,能對人產生嚴重的精神幹擾,可戰可保命用的法器。

——雛形版的煉魔繩。

保存靈植用的小空間罩子,比基本的乾坤袋多一個維持靈花靈草新鮮的作用。

——千年後已被下界廣泛使用的保鮮光輪。

比一次性傳信符省錢省事,比高階傳音陣距離遠千倍的傳信法哨。

——後來下界宗門幾乎人手一個的千裏哨,物美價廉,售價不過兩枚鐵幣。

……

時間是對專注者最好的檢驗。它能讓這些畫在紙上虛無縹緲的構想,最終變為人人觸手可及的現實。即便現在人們對它們嗤之以鼻。

“被否定隻是暫時的,”成煜認真道,“總有一天,你的這些東西會有大用。”

令紅煙笑了,她臉上的傷疤裂得更大了,可那一雙眼睛卻仍舊如成煜初見般明豔,仿佛有星河在其中流淌。

他的呼吸一時間有些急促,情不自禁地想向那片星河靠近。令紅煙原本正笑著,猛然間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好像近得有些過了頭,心下“咯噔”一響,正要退走,卻見他忽然彎下腰,從桌上那堆從箱子裏散放著的紙中揀出了一張,“這個,也是你畫的?”

令紅煙湊上去一看。

“這個啊……這個我倒是做了個成品出來,就是沒試用過。您相信這小東西能把修士的元神存進去嗎?在戰場上可是能保命的東西。這是我在藏書閣內一本叫《玄元真修》的古籍上看到的,據說是許多年前門派裏一位前輩大能留下的,不過那本書裏隻有一個設想的雛形,我覺得挺有意思,就在前人的基礎上,嚐試著把它做出來了。這張紙當初蘇長老看見過,他倒是挺感興趣的,不過……”她忽然頓住。

成煜以為是有什麽難言之隱:“不過什麽?”

“第一次做,沒經驗,炸了。”令紅煙一臉坦然,因為這樣能就假裝自己不尷尬。

成煜沒回話。

令紅煙:“怎麽,您要看看我的失敗品嗎?”

成煜:“你留著了?”

令紅煙點點頭走到牆邊,按動了幾下機關:“這是我偷偷改造的,除了我,沒人知道這屋子裏還有這麽個機關隔層。”

她的手伸進去,從隔間裏取出來一個簡單古樸的大盒子。

幾下擰開機關鎖之後,裏麵堆滿了她做廢的殘次品。

“失敗品我都收藏在這兒了。成功路上嘛,總得踩點坑。”

成煜掃了一眼,看來師父成功路上遇到的坑還挺多。

大盒子裏忽然冒出了金光。令紅煙看著,“咦”了一句。一麵四角旌旗從廢鐵堆裏飄了出來。大晚上的,仿佛見了鬼。

那旌旗像是有生命了一般,周身開始浮現起淡淡的金紋,仿佛一顆石子投下湖心驚起的漣漪。旌旗被喚醒,四角的日冕徽記慢慢浮現出來,光輪由麵上飛出,落到了成煜的額心上,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日暉。

——毫無疑問,這便是與方才圖紙上如出一轍,日後被稱為“不死金身”的仙器,聚魂幡……的初代雛形品。

“我……天……這小破旗子居然亮了?還認主了!”它的煉造者看著成煜額頭上的徽記,一臉錯愕,手指頓在空中,一副想碰又覺得不太合適的樣子。

成煜善解人意地低下頭,將額頭上的徽記送到了她的手邊。

令紅煙從善如流,立刻碰了碰,平的,就像是嵌進去了一樣。她笑了:“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但是,恭喜宮主,這小破旗確實認您為主了……最關鍵的是,原來我居然煉成功了啊……”

她一副十分高興的樣子:“您別看它看著就是麵小破旗子,其實用處可多了去了。關鍵啊,這小東西的認主難度可高了,得是它認可的強大、仁義之輩。所以說,宮主您人不錯。這小破旗認了您,不虧。”

成煜:“這是你的東西,留給你才是應該的吧?”

大概也隻有在這種時候,令紅煙的嘴角才會掛上一絲深藏著的苦澀:“我?還是別了吧……靈根廢了,保不住它,這玩意兒功能太逆天,要是我被人殺了讓它被其他人強行搶去做壞事,豈不更糟糕?現在挺好的,宮主您這麽能打,也不怕人家來搶了。”

成煜默然:“我會好好使用它的。”

令紅煙笑道:“那樣就最好不過了。”

於是這件蘇長老求都求不來的東西,就這麽被她送給了成煜,而且還送得十分高興。

成煜不可能額上頂著這麽一個明晃晃的日冕徽記四處走,他抬手便輕鬆地斂去了額上的印記。這個身子是景旭的,修為高過了他的原身太多。黃道宮之主,劍法雙修,兩項雙絕,不愧為人間最強戰力。

他先是去了藏書閣,而後摘了冠冕,青衣簡衫,入了後山。黃道宮後山不像月下樓一樣被劃為禁地,相反上至宮主長老,下至弟子雜役,皆可入內。

此時夜深人靜,後山寂靜無聲,林間有嫋嫋霧氣化為露水,黏在葉上。成煜道了句“障眼法而已”,抬袖一扇。

霧氣四散,林木位移,露出一片絕壁。絕巘之下,有一處肉眼不可見的結界屏障。那透明的屏障,此時被撕開了一道縫隙寬的口子。他從那個縫隙裏鑽了進去,然後劈麵就是一道劍氣凝成的罡風,伴隨著一聲叱責:“誰家小兒闖我洞府?”

成煜閃身避開那道罡風,朗聲道:“極北之地萬魔窟封印失效,晚輩特來請玄元前輩打開門派護山結界,配合我出山救人。”

這是下界一次有史可考的巨大劫難。

據後世史料記載,尚為黃道宮宮主的景旭在大戰中打開了護山結界,將這股積攢了數千年之久的醇厚力量化形為盾,擋住了封印萬魔窟時正邪兩股力量碰撞產生的巨大衝擊,而他自己則在陣心中受到重創,飛升之時,尚且隻餘下半分氣息。

這些話在史料中不過寥寥幾筆,而對於當時的這些人來說,卻是實實在在正在經曆的浩劫。

果然,長老們拖時間的糊弄開始變得越來越力不從心。

原因無他,隻因為這一次萬魔窟封印破裂造成的空洞實在是太大了,比他們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大太多。

無數的怨氣、鬼手、妖魔,從極北之地的嚴寒中逃竄而出,在溫暖的春日中舒展開了雙手,而後便開始了毫不猶豫地進食。占據、撕裂、吞噬,這些血淋淋的夢魘沿著那些東西的行進路線自北一路南下。

村莊、城鎮,一道一道的防線被攻破。小宗門投奔大宗門,大宗門轉頭向更大的宗門求救。超大宗門中那些兵解之後閉門不出的多劫老散仙這下山洞的結界拉得更厚了,生怕被自己的徒子徒孫們拉出去做仙肉盾牌。天雷都躲過去了,死在這種大混戰裏,多不值得。

人人都在抵抗,人人都希望別人去抵抗。

煉製閣的煉爐中,爐火終日不熄,屋內的高溫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龐。乍看之下,令紅煙似乎終於得償所願,能夠每天煉製那些她喜歡的實用的東西了,然而……

“介紹一下,”蘇長老領著幾個長老疾行過來,笑眯眯地向同僚們介紹她,“這可是我們煉製閣內的一把好手啊,你們是沒看過她那些圖紙,稀奇古怪,盡是些咱們沒見過的創意。無名啊,還不快把你那些寶貝掏出來給長老們看看?”

她不明所以,但蘇長老發話了,她隻得將那些原本早已被打回、廢棄的圖紙交了出來,遞給他們。

長老們翻看過後,如獲至寶:“太好了!快快快!立刻把這些東西送往模具間,明日之前,爭取煉出第一批來!”

令紅煙:“可它們還沒……”

蘇長老拂塵一撣,衝她笑得頗含深意:“無名啊,快去吧……我可是非常看好你的。”

原來,南下的魔氣早已經蔓延到了豫州附近,山腳下的普通百姓徹底遭殃,即便是在黑夜中,也能聽到那些妖魔咀嚼骨頭、吞咽血肉的聲音。凡間的朝廷派出了軍隊,拚死抵抗,保衛家園,可那些士兵終究隻是凡人的血肉之軀。

長老們對著那些跪在山門前,渾身血汙汗漬的凡間將軍、使者們,打著哈哈:“我們這些修仙之人,早已跳出六道輪回,不再多過問人間之事。”

那位剛從戰場上退下來,親自背回無數具同胞屍體的凡間將軍,一把拽掉了纏在胳膊上的布條,霎時胸前傷口崩裂,血如泉湧。他卸甲褪衣,將自己的外袍扔在地上,露出了肌肉虯紮、疤痕猙獰的上半身。

“我出身微末,自兵卒做起,至今十餘年。一生軍功皆是戰場所得;一身傷痕皆是殺敵所受。”將軍彎下了自己挺得筆直的脊梁,跪在地上,“如今我的兄弟們在戰場上拋頭顱,灑熱血!以肉身為盾!可他們太弱了!螳臂當車,蜉蝣撼樹,他們的犧牲根本就不能換來那些東西哪怕一寸的退後!他們死了,可他們死得憋屈,死得毫無意義!

“諸位都是天之驕子,與我們這幫凡間武夫自是不同。我們可以不需要你們派人來支援,但我們隻希望自己能夠死得有尊嚴,死得有價值!”

長老們歎息地扶起了地上跪著的將軍,安慰他:“將軍哪裏話?上蒼有好生之德,我們修真界也一向以仁義為先,又怎麽會放任諸位不管?你放心,雖然我們人不能到戰場上,但我們一定會為諸位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煉製閣內的爐火燒得更旺了。

令紅煙圖紙上那些未經測試改良的新鮮法器、武器,一件件地被冠上未經麵世的最強新型法器之名,送往了山下,成了豫州前線的軍民救命的東西。

那些東西樣式奇特,理論上描述的威力無比巨大、無比神奇,就連煉製閣內的同門也禁不住嘖嘖稱奇感慨:

“無名啊……她那一身的才華,可算是熬出頭了。”

“這一次之後,無名她大概會成為咱們煉製閣的主事吧?”

“肯定會的!最年輕的主事!她值得!”

需要的東西很多,僅憑煉製閣內的這幾個弟子,人手根本就不夠。於是,山下有許多自告奮勇的凡間男丁經登記加入了煉製的行列。

令紅煙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把額頭上被高溫熱出的汗,這時,一條洗得泛白的手帕遞到了她的麵前。

她抬頭一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站在她麵前,怯生生地望著她,眼中寫滿了崇拜:“您……您就是那位造出這些東西幫助我們的仙人吧?”

令紅煙笑了笑,接過他的手帕:“謝謝,但我不是什麽仙人。”

“沒關係!”少年衝她爽朗一笑,露出兩顆尖尖的小虎牙,看上去十分稚嫩可愛。

令紅煙被那少年的笑容所感染,情不自禁地揉了揉他的腦袋:“你一個人來這裏的嗎?多大了?父母呢?也跟你一起來這裏了嗎?”

令紅煙想起了那位在山門前磕頭褪衣,震撼了許多人的將軍,想起眼前的少年是他的孩子,心生惻隱,告誡他:“山下很危險,既然你爹讓你過來,你就在這裏好好待著,千萬不要亂跑出去,知道嗎?”

誰知少年搖了搖頭:“您是不是也和其他人一樣,覺得我是害怕危險,是因為怕死,所以才躲到山上來的?”

令紅煙一怔。

“我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可現在他們都不在了。那些東西太厲害,隻是一團火、一團煙,他們就被吞得連骨頭都不剩了。”少年的眼眶有些發紅,卻到底咬著牙沒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我爹說,待在山上幫忙,比在山下白白送死要有用得多。我多做一些,就能夠救下更多的人……仙人,我們最後一定能用這些武器把那些家夥趕跑的,對吧?”

少年滿懷希冀地看著她。

……不能,因為它們隻是殘次品,隻是長老們用來糊弄你們拖延時間的工具。那些東西,沒有宗門修仙的人出手去斬殺,光靠人力是不可能做到的。

可她還沒開口,邊上的師兄師姐們已經把話接了過去。

“當然能!”

……才怪。

“那還用說!無名做的東西很厲害的!”

……我明明從前隻做過花架子禮劍。

“你放心好了,”一位師兄蹲下來,按住少年的肩,保證道,“那些東西肯定能行的!”

少年的眼神亮晶晶的:“嗯!”

“不。”令紅煙終於開口了,聲音有些沙啞,“那些東西沒用的。”

周圍傳來了不明所以的疑惑聲音。

“無名,你在說什麽啊?”

“師妹,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沒休息好?”

“我說……”她艱難地動了動嘴唇,那些圖紙幾乎是她這些年全部的心血,做出它們不容易,現在將它們全盤否定掉,就更為艱難,“那些沒經過測試沒經過具體改進的東西,就隻是紙上談兵的垃圾而已。拖延時間,騙騙人,隻是讓人死得慢一些罷了,沒什麽區別。”

她站起身,離開了煉製閣。

餘師妹穿過層層密林草灌,爬上門派後山的險峰,果然看見了那個坐在大石頭上的背影。

她試探著喚了一句:“無名?”

令紅煙轉過頭來,對著她淡淡一笑:“哦,是你啊,你來了。”

餘師妹爬上石頭,坐在她的旁邊。遠處有喊殺聲傳來,滾滾狼煙燃起烽火,濃烈的巨焰從半空中那個龐然大物的口中吞吐出來,一片山林村莊化為火海,慘叫聲經久不息。

隔著那道堅不可摧的門派保護結界,餘師妹聽得汗毛倒豎,有些後怕地抱了抱手臂,心說幸好山門有結界保護他們,幸好有無名的法器可以送出去,不然的話,他們也將會身處那樣的人間煉獄。

餘師妹小聲問道:“無名,你在看什麽啊?”

“我?”她應了句,“我在看那邊。”

她抬手一指,原來是山下那片火海的中心。

餘師妹以為她是擔心那些法器的功效,於是便安慰她道:“蘇長老說,那些送出去的東西,山下求救的凡人們都很滿意,還說,我們無償提供了這麽多的供給,他們感激不盡。據說,那些東西有了大用,給那幫凡人減少了不少傷亡呢。”

令紅煙偏了偏頭,似乎是在認真聽她說話,又似乎是什麽也沒聽到。她笑著問餘師妹:“師妹,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什麽嗎?”

可不等餘師妹回話,她望著狼煙升起之處,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隻恨身無靈根,不能以身為屏,不能拔劍而上……同他們一起,血戰至最後一息。”

是她將那些沒經過測試的殘次品交了出去。那裏倒下的每一具屍體,被斬下的每一顆頭顱,都沾滿了她的罪惡。

“師妹,你說,我們修仙是為了什麽呢?”

“為了……為了長生。”

“可若長生隻是為了偷生,無謂地去增加那長到令人厭煩的時間,又有何意義呢?”

餘師妹怔怔地看著她,沒有回答。

數日前,後山洞府內。

“你這小兒便是現任的宮主?生得臉白腰細的,怎麽擔得起一門之主的威嚴?”玄元哼了一聲,“老夫的存在對你們這些不滿千歲的小兒來說可算是秘辛了。你是如何得知老夫名號的?要知道,當年認得我的那些老人可都被天雷給劈得一個也不剩了。”

成煜倒也不欺瞞他:“一位女弟子用您這本《玄元真修》做出了您設想的法器,我看這法器的運轉方式和護山的山真有些像,想到曾有人提起過門派護山陣看守人一事。既然書名是《玄元真修》,想必前輩道號應為玄元。”

說著,他抬手一揮,聚魂幡認主的日冕形狀,在額上顯現出來。

這下,換玄元瞪大了眼睛,錯愕不已地望著他的腦門:“這真是那個女娃娃做出來的?”

他頷首道:“不錯。”

玄元嘟囔著“老夫就是這麽一瞎想她居然給弄出來了”。這位玄元前輩的修為是散仙級別,容貌早已不老,從麵相上看也就是約莫二十歲的青年,可或許是在這洞裏養老的時間太長了,說起話來老氣橫秋的。

忽然,這老家夥的臉上露出了狡黠的笑,一臉回過味來的表情:“小子,你方才說是人家女娃娃造的東西,怎麽會跑你腦門上去?那女娃娃莫不是你相好?還有,我看你這神魂也有點不大對頭,雖說長得和這身子倒也挺像的吧,但……似乎,你不是這具身子的主人?”

玄元眯眼:“奪舍?”

成煜:“這身子的主人強塞給我的。”

玄元嘴角又是一抽:“你確實不是這個時候的人。”

成煜:“嗯。”

玄元這下嘴角抽得更厲害了,似乎是很多年沒見過這麽理直氣壯,偏偏又冷淡到坦然的後生。

“你這麽坦然,就不怕我出去揭發你不是本人,讓那些後生晚輩把你給燒了?”

“您能活到現在,應該沒這麽無聊。”

居然無法反駁他。

他忽然有些喜歡麵前這個看上去臉冷到不行的小子了。他們這些活躍在修真初年的人大多醉心於修煉,沒那麽多花花腸子。那會兒門派少,紛爭更少,人人都是散修。後來出了些事情,再加上他天雷之下大難不死,又不願再飛升,便徹底活成了老不死。萬事看厭,也不願再摻和門派內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便自願躲在這裏,來當護山陣的陣眼了。

成煜看到石**的玄元閉上了雙眼,一副已然入定的樣子。他心下了然,想了想,抬手一招,從空間袋裏取出一副爐台茶具,指尖一點,火燃起來了,滿水的銅壺在爐架上燒得劈啪作響。水開了,他又慢條斯理地用杵子搗著缽盂中的碎茶葉末,將沸水衝進去。

茶香氤氳之時,玄元終於坐不住了,睜眼怒喝:“小子!你來我這兒踏青郊遊呢?”

成煜學著他師父那慣用的標準氣人姿勢,捏了個杯子在手中,輕描淡寫地嚐了口:“我猜前輩大概是想讓我多等一等。所以,沒關係,我有得是耐心。”

令紅煙將自己重新關進了煉製間中。

整整七日,餘師妹和其他眾位師兄弟在外頭不住拍門喚她出來,可都沒有得到回應。

七日之後,煉製閣的門開了。令紅煙一身疲憊邋遢,不顧眾人阻攔,抱著圖紙就闖了黃道宮宮主的正殿。

那日在宮主身邊見到的灰衣修士攔下了她,斥責道:“你知不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未經通報!誰準你亂闖的!蓬頭垢麵、衣衫不整,像什麽樣子!”

令紅煙穩了穩自己七日未進米水的身子,啞聲道:“宮主在裏麵嗎?煩請劉師兄替我將這張圖紙轉交給宮主。”

劉師兄瞥了那圖紙一眼,他倒是也知道令紅煙有幾分本事。最近她做的東西不斷往山下輸送,解了門派的燃眉之急,要是沒她那些東西,山腳下那些走投無路的凡人估計得全衝上山來給他們找麻煩,還好有那些東西哄著他們。

於是,劉師兄的態度好了一點,但也僅僅隻是一點而已。他耐著性子道:“無名師妹,這是新的東西?咳,這種東西不用拿來給宮主過問,你直接交給你們蘇長老就可以了。如果蘇長老有什麽問題,再讓他自己來求見宮主,你就別操這份閑心了。”

那是一柄長劍的設計圖紙。

有別於以往用作祭祀禮上花哨的禮劍,有別於宗門寶庫內供每一位拜入內門的弟子們挑選陪伴他們一生的本命武器,她在原本法劍專用於封印的基礎上將其改造為一柄真正專用於群攻突圍的戰場武器,極深極厚的吸血血槽,揮動之時劍身上蒸起霧氣,瞬間將沾染上的鮮血滾珠般帶走。它自誕生之日起,就是為萬魔窟一戰準備的。

這是令紅煙花費數日,不眠不休,徹夜熬出來的心血。

如果說這世間還有誰是她能夠將這件殺人兵器毫無保留地信賴交出的,那唯有宮主了——修真界目前最強的戰力,黃道宮的宮主。宮主不畏病痛,不畏生死,一心請戰,不惜與長老們決裂,彼此相爭不下。那麽她就去助宮主這一臂之力吧。

劉師兄勉強地點了點頭:“宮主正在閉關靜養,你在這裏多等一會兒,等他回來,我去替你問問宮主。”

令紅煙:“有勞了。”

後山洞府中。

“臭小子到底還要在老夫這裏賴多久?”玄元被騷擾數日,終於從一直坐著的石**下來了。

成煜:“聽聞前輩得道前一直喜愛山門腳下那家酒坊的酒,可惜後來避世之後就再沒嚐過了。如今酒坊已傳至第五十三代,開到豫州城內去了。”

玄元冷哼一聲,肚子裏的酒蟲終究被那酒香勾起:“可以啊小子!元神出竅去買酒,居然連老夫也沒發現!”

成煜:“這身子雖然不是我的,但這麽幾天,也足夠我把他的這些法術融會貫通了。”

“吹噓。”玄元將酒葫蘆一遞,“來一口?”

成煜搖頭:“我不喝酒。”

玄元嘟囔了句“沒勁”,然後自顧自地灌了一大口,緩緩道:“小子我問你,你為何而來?又為何要救山門外的這些凡人?”

成煜:“我為一人而來,為一人入道,也為一人救世。”

玄元嗤笑了一聲,睨著他:“你要冠冕堂皇地說句你是為眾生,興許我還會高看你一眼。如此心胸狹隘之輩,不值得老夫出手相助!”

成煜淡淡反問:“一人與眾生孰貴孰賤?你可以為眾生入道,我為何不能為一人入道?這究竟有何不同?”

玄元似乎沒料到他這滿嘴大逆不道的話居然能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一時氣結,居然沒來得及出聲喝罵。

然後他就聽到成煜居然又冷不丁地嘲了他一句:“一心為眾生卻於此憤而避世,如今是我這俗人在為您所愛的眾生求您相助,前輩與我,又孰高孰低,孰貴孰賤?”

“豎子無禮!”

成煜毫無所懼地望著他:“一人也好,眾生也罷。前輩,給我個準話吧。”

玄元沉默半晌:“原本,老夫已發誓再不過問這世間之事,隻是……罷了,你走吧,到時我自會助你一臂之力。”

玄元抬手用力一揮,成煜便被一陣強風從結界裂開的縫隙處送走。洞府內歸於沉寂。

玄元拎著成煜留下的那個酒葫蘆,半晌無言。

“隻是這麽幾千年過去了,如今你這小子的一番話居然又讓我想起了當年的那個人……

“為一人入道……怕是一念成神,一念成魔啊……”

另一邊,蘇長老回來,見餘師妹還有一眾人等都心神不寧地圍著爐子打轉,眯了眯眼睛,問:“怎麽了?”

又一看,令紅煙不見人影,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沉聲問道:“月無名人呢?”

“去……去找宮……哎喲!”餘師妹用力一腳,跺在了答話的師兄的腳背上,疼得他叫喚了一聲。

“混賬!”蘇長老拂塵一甩,心知這女人必然是去壞事的,多半要慫恿宮主出山,連忙趕了過去。

他趕到的時候,令紅煙還在門口焦急地等待著劉師兄出來。蘇長老見她站在門口,長舒了一口氣,陰沉著臉向她走了過去:“無名!過來!”

令紅煙見蘇長老來了,抿了抿唇,心下已經做好了麵對一切責難的準備。行正確之事,她不畏,也不退。於是她挺直了腰板,等著蘇長老過來。

“無名,”他緩緩開口,“不經我允許擅自僭越行事,是我最近對你太縱容了嗎?”

令紅煙抬眸與他直視:“我自己行事,與您無關。”

蘇長老冷笑一聲:“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為了自己逞一時英雄去慫恿宮主衝動行事,葬送黃道宮這數百年難得一見的機遇。月無名,若宗門就此隕落,那你就是千古罪人,是宗門永遠的恥辱。”

令紅煙坦然道:“那你們就把我永遠釘死在那根恥辱柱上吧。隻要我自己不覺得羞恥就可以了。他人覺得我是英雄也好恥辱也罷,皆與我無關。”

這時,身後傳來一聲清朗的男子聲音:“亦與我無關。”

蘇長老麵色一變。

令紅煙回過頭去。金冠禮服的男人自殿門中緩步走出,身軀巍峨似山,金色的陽光映照在他的眉宇間,一時間顯得他豐神俊朗,仿如神祇。

“黃道宮數百年難得一見的機遇?”成煜冷聲反問蘇長老,“你們就沒想問問,機遇本人答不答應嗎?”

這才是景旭送他過來的真實原因吧?

選擇得道成仙還是舍身成仁,景旭選的是後者。但是他病重到力不從心,也沒辦法對一直以來兢兢業業心存期待的長老們說出這種讓他們失望的話,於是幹脆離開,讓他這個黃道宮的外人來說出這句話。

蘇長老即便暗地裏慫恿占星長老給成煜來了一卦,說什麽宮主的性格變樣了,多半是妖魔附體,但當著成煜的麵,該低頭還是得低。下界修士中最強的單人戰力,不是他能硬著頭皮杠上去的。

他偏頭看過去,她那張憔悴完整的半張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紅暈。不過成煜非常了解她這不是害羞了,而是高興。她一高興,臉上就會浮現出早春桃花般的顏色。這個習慣,一千多年了都沒變。

令紅煙忙不迭道:“宮主看圖紙了嗎?現在山下魔氣肆虐,宮主要封印它們,就得先突圍出去,再進行封印。然而同時操縱封印和斬殺兩件法器,以宮主目前的身體狀況來看怕是行不通。所以,我把這兩件法紋全打在了這一把劍上。這樣既能夠解救那些凡人,也有非常大的概率能夠保住宮主的命!”

成煜淡淡一笑:“我等你很久了。”

令紅煙一怔。

他將圖紙塞回給令紅煙:“圖紙交還給你,我等著你的東西。”

成煜一眼就認出了紙上的東西,即便它現在身上光禿禿的,並沒有刻上後世那個如雷貫耳的名字。

——斬月劍。

傳說中的神級法器,一共有兩位後天神明經手過,先是日神景旭,其後落到了月神令紅煙手中,最後在月神再度下界時所遺失。

斬月劍、斬月劍,關於這件神器,下界有無數傳說。

有人說它是日神抽骨所煉,有人說是憑空出現在黃道宮的,還有人說是什上界仙人下界所贈。

原來都不是。

它隻是一個心憐蒼生的普通女人的心血之作。

令紅煙隨便塞了幾口餘師妹準備的食物,便立刻操刀開工。

宮主的命令丟下來,指定她一個人煉劍,旁人除了打雜外不得靠近煉劍爐。老大這麽強硬,長老們就隻能暗地裏派人去找令紅煙打商量。

“無名啊,你幫宮主做了這回事又怎麽樣呢?宮主要麽不日飛升,要麽殞身戰場,能給你什麽?”

“無名啊,修不出金丹難道你想幾十年後就這麽老死在煉製閣內嗎?來,我這裏有顆洗髓丹,據說有很大概率能讓已經廢掉的靈根重新長出來,隻要你停下,我就給你。”

“無名……”

令紅煙甩了甩沉重的腦袋。

如今她才知道,宮主這一路堅持,承受了多大的壓力。

於是她大筆一揮,在紙上寫了個“閑人勿擾”,用糨糊粘在了煉製間的門上。幹脆利落,閉門謝客。

幾位長老無法,隻好去找蘇長老抱怨。

“蘇徹,現在是你的人出了問題,不應該給我們一個交代嗎?”一位長老抱怨道,“拿那些沒經過測試的新法器去糊弄山下那些凡人是你提出來的。現在我們做法器的錢花出去了,力氣也耗了,你告訴我宮主還得下山去幫他們?萬一宮主沒有飛升,那咱們做這麽多的意義是為了什麽?難道……你就不希望咱們這兒成為天下第一大宗門?”

蘇長老卻不怎麽緊張,反而一個個將他們安撫下來:“放心,月無名的圖紙我看過,她那劍啊,設計得太理想化了,所有理想化的東西都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在實施的時候會碰上各種各樣偏離原定軌道的東西而又少有二手準備,她所有的設計都是這個問題。所以,我們也不必過於擔心了。她那柄法劍啊……不一定做得出來,到時候宮主收不到東西,我們就有反擊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