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兄長的殿中出來,我的腦海裏還是亂哄哄的,我已經不知道怎樣再把對話繼續下去,看著兄長最後還是有些遲疑的表情,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

在這一刻,我從來沒有這麽討厭過所謂的天地共主這個稱號,為什麽我和兄長的命運就要這樣被這個稱號桎梏,這輩子都不能解脫。所謂的天意到底是什麽?是否就是捉弄世人?我們真的要遵從它的意誌而活嗎?我不想再想下去,這無解的題隻會讓我的心緒更煩悶。

我就這樣茫然地跑出來,一個人站在路中央,一時不知道要到哪裏去。

對了,我還要去找羲和。我把她一個人丟在了客棧,不知道怎麽樣了,我還要帶她去見兄長,看兄長對鳳凰族的安排。

我來到客棧的房門外,試著敲了敲門,裏麵馬上傳出了聲音:“是太一嗎?你稍等一下哦,我馬上就好了。”

於是我靠在外麵的欄杆上等她。這時候天已經很亮了,王城裏熙熙攘攘,各種小鋪子都把各色貨物擺了出來,頑皮的孩子們在沿街打鬧,各種聲音喧騰起來,使冰冷的王城有了生氣。

我看著這熱鬧的情景,想著兄長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高高的位置上,本來還有我可以陪著他,和他說說話。可是回想之前的情景,我又忍不住灰心,這一次我們好像把話都說盡了,也許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又該怎麽辦?正惶惶間,後麵有人拍我的肩,“你不高興嗎?”

我轉身一看,是羲和。她剛打開門,有光從外麵照進來,照進了屋裏,照亮了她。

她穿著一身正裝,正紅的衣裳;大袖,鳳凰的紋樣纏繞全身,翎羽、長尾、金翅、銳目均纖毫畢現。她的頭上戴著鳳冠,五鳳俱全,有長長的流蘇垂下,與胸前佩戴的族徽玉玦交相輝映。

但這些都比不上那張明霞般的臉,比外麵的天光更亮,張揚熱烈,深刻如印痕,刻進人的心裏。

我愣愣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她卻如初見般又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肩,笑道:“看傻啦,好看吧!”

我回過神來:“頭一次見你這麽穿,有些不習慣。”

“要去見你哥哥嘛,當然要穿得正式一點啦。你還沒有回答我好不好看呢,比那個常儀如何?”她湊近了對我說。

“好看。那什麽,我們該走了。”我慌忙轉身欲下樓。“等著我呀,跑什麽?”

我們穿街過巷地走在王城的大街上,她紅色的裙子飄揚起來,如烈烈野火般刺眼。

最終我們來到大殿外,有人通傳,從正門而入。我猶豫了一會兒,剛和兄長吵了一架,轉眼就又要見麵,不免尷尬。我其實不太想進去,但是羲和的事是正事,我不能置之不理。

我定了一下神,正準備邁步,羲和拽著我的袖子問我:“你還沒有告訴我,你剛才為什麽不高興,你不是去見你哥哥了嗎?”

“沒什麽,就對一些事的看法不一樣。”

“哦,那你們吵架了?你和你哥哥那樣一個人也能吵起來,可真是稀奇。”她打趣我。

“我沒有,隻是分辯了幾句。”我不欲多說,就準備進去。“哦,我覺得吧,如果是你們吵架的話,八成還是你錯了,你哥哥那個人感覺永遠不會出錯一樣。”她在後麵小聲嘀咕道。“是嗎?”

說話間,我與羲和來到正殿,兄長高高地坐在帝座之上,還是麵無表情的樣子。

我簡單見禮之後站在一旁,羲和則以大禮參見。

“鳳凰族族長羲和參見陛下。”

“起來吧。”兄長淡然的聲音傳來。

然後羲和把族中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同時把我做的事情也說了一遍,並表示了對我的感謝。

她說這些的時候,兄長微微側頭對我示意了一下,這是表示對我的讚許。要是平時我會很高興,可惜現在卻沒有心情。

羲和最後表示族中發生這樣的事情,她作為大族長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希望兄長可以讓她將功補過,重振鳳凰族。

兄長聽了事情的始末之後,罕見地沒有立刻給出指令,而是沉吟片刻,對羲和說先在王都多待幾天,之後有令再召她,並吩咐我好好款待她。

我和羲和對視一眼,她再次行禮之後,與我一起退了出來。“好奇怪,太一,你兄長好像有些變了,還讓你好好招待我,石頭人活了?”

我卻沒有心思回她,兄長的反常引起了我的警覺,特別是他初見羲和時目光明顯停頓了一下,雖然轉瞬即逝,卻沒能躲過我的眼睛。

千萬不要是我想的那樣,我心中暗暗禱告。

“你先回去吧,我想起有事要去問兄長,還是那家客棧,我辦完事就去找你。”我與她匆匆而別,急著要去找兄長。

“你怎麽也奇奇怪怪的,那你早去早回啊,記得我在等你呀。”我匆匆又趕回大殿,不願回想不久前我才匆匆逃離,可是這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

我來到殿外,直接推門而入,兄長正站在窗邊,他見是我,便對我說:“你來了。”

我卻在門口愣住,他竟是在看外麵的風景嗎?在我的印象中,兄長從來不做這些無謂之事。他的目光永遠集中在天地間的大事上,永遠堅定銳利,而不會像現在,看著窗外的皚皚白雪發呆,露出這樣迷惘的神情。

“太一,你是來問我的吧?是的,你猜對了,羲和就是那個人。”一時間,我隻覺得心涼透了,比外麵那些雪還要涼。

不幸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我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為什麽我的預感這麽靈,一路祈禱千萬不要是她,可是偏偏就是她!

“你怎麽肯定是她?你之前就看錯了不是嗎?如果這次再錯了怎麽辦?還有,你之前就見過她了,那時候怎麽沒有看出來?就算你是對的,你是打算娶她嗎,那常儀怎麽辦?羲和又怎麽辦?這些你都想過沒有?”

我步步緊逼,他節節後退,直到背靠到牆上。我赤著雙眼,咬牙切齒地質問他。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麽命運會如此安排!我隻覺胸中怒火中燒,卻不知道該向誰發泄。

他還是靜靜地看著我。

“太一,我隻能回答你這次不會錯了,其他的我回答不了。我也在猶豫,如果你不高興,那就當你沒有見過我。你知道的,我的神力深厚,還可以撐很久,你不用擔心。”

“如果是那樣,為什麽你會讓常儀去布光,而不是親自去?”我絲毫不為所動,問他。

他避開我的眼神,沒有回答。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又騙我,如果不是已經力不能支,他也想不出這樣的法子,為什麽這個人要活著就這麽難,為什麽這個人偏偏是我兄長?

“哥哥,”我上前抱住他,就像小時候他抱住我一樣,“你要對羲和好,你一定要對她好,她是很好的姑娘,你一定會喜歡上她的。你也要好好活著。”

“好。”

我一天內來回奔波數趟,實在是疲憊不堪。

我回到了客棧,卻站在外麵,我還不想立刻去見羲和。於是我躍到外麵的一棵樹上,隱住身形,去看她的房間,就像我第一次在她的房間外偷看一樣。

她在房間裏一會兒站,一會兒坐,有時還跑到房間外,倚在走廊的欄杆上,嘴裏嘟嘟囔囔,估計是在念叨我怎麽還沒有來。

終於她等累了,或是意識到今天我不會來了,便慢慢踱回去,上床休息了。

我就坐在她門外的那棵大樹上,隱住身形,看著天光慢慢暗下去,終於整個王城都安睡了。我以前在她的房子外守過一整夜,可惜當時她並不在房間裏。這次我守在她的房間外,而房裏有她。

終於我能這樣守著她一晚了。可惜好似不過片刻,天又亮了。我終要去見她。

等天再亮些,我聽到她的房中有了動靜,她已經起來了。我來到她的房門外,像昨天一樣去敲她的門。

她高興地來開門,笑著跟我打招呼:“太一,你來了。”

她又變成了平日我熟悉的樣子,就像那時在鳳凰族請我喝酒的小光。

“你哥哥有說什麽嗎?”

“沒有,他沒有說什麽。”我看到這樣的她,到口的話卻說不出口,“不要談他了,今天我帶你出去玩。”“好呀!”

外麵的雪還沒有散,風卻大了起來,把飄飄揚揚的雪吹向四方,本不是出門玩樂的好時候,但是羲和卻興致很高。

看得出來她雖然表現得對俗事十分熟稔,但其實坐在大族長的位置上,並沒有多少空閑可以出來遊**。

我們漫步在城裏,羲和對新鮮東西都很有興致,拉著我要一一嚐試,然後再和鳳凰族的比一比。我們在城北聽曲,在城南品茶,在城西看雪,最後回到城東飲酒。

我帶著她一路向東,往前就是東海。

鳳凰族在王都以西,是看不到海的。我帶她來到海邊高高的碣石之上,看著翻卷不息的波濤。雪還在下著,風把她的衣擺卷起,長發飄散開來,她憑海臨風,似下一刻就要展翅高飛,翱翔九天之上。

她手裏拿著一小壇剛才從酒館買的酒,站在海風中仰頭喝了一口,然後回過身來衝我一笑,說道:“太一,我跟你說,酒可是個好東西,解憂消愁,不會騙人。你以後就知道它的好處了。”

我自然知道酒的滋味,確實如她所言,有許多妙用,而且我相信以後的日子我更會少不了它的陪伴。

“羲和,你覺得我兄長是個什麽樣的人?”我也喝了一口,終於開口問她。

“你的兄長,帝俊?他是天生的天地共主呀,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了。”羲和疑惑地說。

“除開天地共主這個身份,你覺得他是個怎樣的人?”我又問她。“這我還真不知道怎麽回答你,我對他的了解並不多,怎麽突然問這個?”“隨便問問,果然他給所有人的印象都是這樣,並沒有人去關注他本身。”

“是有些奇怪,不管怎樣,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好惡,但是你的兄長給人的感覺就是威儀無邊,無悲無喜。再說了,誰沒事去打聽你兄長是什麽樣的人,那怕是活得不耐煩了。

哦,你還沒有回答我你跟你哥吵什麽呢。”羲和好奇地問我,“你哥這樣的人也會吵架?真是難以想象。不會與我有關吧?”

“……”我開不了口。“吞吞吐吐的幹什麽,難道真被我說中了?”羲和驚訝地問我。我又喝下一口酒。“話說你今天拉著我逛了一整圈,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呀,是你哥哥讓你告訴我的?什麽話這麽難開口,說吧,我都受得住。”她說完一拍自己的胸口。

“我兄長想讓你當他的帝後。”我突然一衝動,直接開口。“什麽?”羲和大吃一驚,不敢相信,“我?為什麽?他才見到我呀!”

為什麽,說因為兄長生病了需要她嗎?我不能,我開不了口,至少現在還不能,這樣對羲和不公平,那麽我隻好對她撒謊。

我隻能對她說因為兄長喜歡她,可是這讓我更難受。我看著她,感覺胸口慢慢長出一根刺,開始一點一點往裏紮。“因為兄長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麵就對你印象深刻,之後一直念念不忘,但是後來一直瑣事纏身,便沒有去向你提親。正好你這次來了,就讓我當麵問問你,看你願不願意。”我盡量用平淡的語氣說出這漏洞百出的話,仰頭又喝了一口酒。

“哦,是這樣嗎?”羲和似乎一瞬間就恢複了清明,仿佛她從來不曾酒醉過,依然是鳳凰一族威風赫赫的大族長。

“是的,兄長還說你可以繼續當鳳凰族的大族長,不用天天在王都陪著他,隨你自己的意願。”

“這才是他的真實意圖吧。”羲和輕笑一聲,說道,“帝俊需要一位帝後,我本來就是合適的人選,這時候我又有求於他。我們聯姻後,鳳凰族與金翅鳥族將連成一體,帝俊的統治也更加穩固,我說得對不對?”

我無言地看著她,不知道怎麽開口,不管怎樣,這也算是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至少比我編的強得多。

看我啞口無言的樣子,羲和更肯定了自己的推測。“我若是不答應,帝俊打算讓誰來當我鳳凰族的大族長?如今其他四族人才凋敝,一時難以推舉出大家信服的人來,難道他要派人來協管我鳳凰族,做夢!隻要有我羲和在,誰也不能染指我鳳凰族!”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一下子想到那麽遠的地方去的,但仔細想想,其實兄長不用多說什麽,羲和從走進王都起就陷了進去。

但是兄長卻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了我,如果我不向羲和提起,他絕不會開這個口。可我,可我即使對不起羲和,也還是要開這個口。可開了口,羲和就沒有退路了。

我看著她鳳目圓睜,一眨不眨地看著我,胸口又是一陣刺痛,感覺那根刺又進去了幾分。

我艱難地開口:“你……你不要想太多,兄長沒有那個意思。他一直對鳳凰族禮遇有加,不會因為你族中生了變故就改變態度。你們都不了解他,但是我了解,我的兄長是很好的人,我可以說是他一手撫養長大的。在我還很小的時候,他就長成大人了,然後一直照顧我,我的一切都是兄長給的。他隻是因為坐在那個位置上,所以顯得人很冷淡,但相處久了你就會知道不是那樣的。”

我一口氣努力說了這麽多,感覺胸口憋悶,氣都要上不來了,於是借著喘息時又喝了一口酒。現如今,我隻有不停地喝酒才能把話說完。

羲和還是看著我:“我不管你兄長是什麽樣的人,他再好我也不喜歡。我喜歡的是……是……”

話到此處,她也抬手猛地喝了一口。風聲呼嘯中,她似乎說了什麽,可是我沒有聽見,或者我以為自己沒有聽見。

“那常儀呢,想必他娶常儀也是出於同樣的理由吧,隻是龍族與我鳳族相比,分量還不太夠罷了。太一,是不是你兄長說什麽你都會照辦?而但凡你有所求,他就會答應?我如今不想聽別的,太一,你告訴我,你想我嫁給你兄長嗎?我隻要你親口說。”

羲和突然放下了盛氣淩人的姿態,又變回了我熟悉的樣子,仿佛我們隻是在飲酒談心,而不是在利益糾葛中討論她的終身大事。我仰頭喝光了那壇酒,感覺那根刺終於紮進了心裏最深處,然後對著那雙纖塵不染的眼睛說道:“是的,我希望你能嫁給我兄長。”

“好,那我羲和就嫁給他!但是,從此以後,你我再也不是朋友。”羲和擲地有聲地說出了這句話,然後轉身背對著我,最後問道,“太一,你還有什麽話對我說嗎?”

“兄長的身體有些不好,希望你以後能好好照顧他,也照顧好你自己。”我對著她的背影,輕聲說道。

“我答應你。”說完,她揚手“啪”一聲摔碎了酒壇,徑直離去,再不回頭。

我站在原地,看那一身紅裳在漫天風雪中越走越遠,直到再也不見。

我再一次逃離了王都,離開的那天正是羲和大婚。

天空幾乎被鳳凰占據,鳳凰族五部盡出,紅、黃、紫、青、白五色神鳥在天空盤旋,長鳴之聲傳遍王都的每一寸土地,共同宣告他們的王嫁給了金翅鳥族族長。

地上,火紅的嫁衣逶迤不斷,從長街盡頭緩緩而來,仿佛整個王都都披上了紅裝。人們驚歎於羲和令人灼目的美貌和威儀天成的王者之姿,她天生就該站在最高處與帝俊並肩。

我站在最高的城樓上,看著那片朱紅慢慢湧入宮牆,和等候在那裏的金黃色交融,再一起登上至尊之位。從此,那個叫小光的女孩不見了,剩下的隻是叫羲和的帝後。從此高牆聳峙,禁衛森嚴,再也沒有人能在外麵的屋頂守著她了。

於是我轉身離開,覺得再沒有什麽事可做了。兄長一定會好好待羲和的,他雖然為人冷淡,但對我言出必行,既然答應了我,就一定會做到。何況羲和正是一個值得他如此對待的女孩。她渾身充滿了勃勃生機,一定能給兄長帶去生的希望,他們攜手能給兩族甚至是整個天下帶來安穩與繁盛。

而我隻該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