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別有事端起

同心鎖行得極慢,修瀾起初心裏著急,踩在雲上直跺腳,但現下已在它後麵幹巴巴地跟了好幾個時辰,性子也磨平了,隻懨懨地蹲在雲上,捧著臉好脾氣地繼續跟著。

六界時辰有異,倘若渡渡是在凡間,不知耽擱的這些時辰她已經曆了多少日子?修瀾不由得懊惱這些年淨看了些法學寶典和無關痛癢的話本子,鬥轉星移這些天文之類的書籍竟未沾得一星半點。

緩緩度過了天境,眼下便是晴空萬裏的人界。

山亭水榭處,趙楚貞窄袖騎裝藍衣,手執半麵竹簡,閱完,眉頭輕攏。

見趙楚貞將手裏的竹簡卷攏,洪公公立刻上前一步雙手恭敬地接下,再緩慢恭敬地退回原處將竹簡裝進長長的地木匣之中:“王上,方才得知消息,蒙月婕一行已在幽州城外一家客棧歇下,依王上看,我們趕上他們一道進城,還是在後頭跟著?”

趙楚貞伸手將桌上玩琉璃珠的貓抱了起來:“這一路宋梓霖的這些手下回回敗陣,眼見蒙月婕就要抵達幽州城了,他不會錯過今天。”

“可我們的暗影不過三百,加之一路傷亡,如今也隻剩兩百。倘若宋梓霖加派人馬,我們怕是招架不住,王上還是暫且避一避。”

說罷幾個喬裝打扮的將士便將箭矢和從林裏斬來的長竹擱下,稽首稟道:“王上,一切準備妥當。”

洪公公一瞧地上集攏的整整兩箱箭矢,再將周遭環境勘察了一遍,大惑道:“宋梓霖絕對想不到我們除了精兵還有利箭,王上想打他個措手不及?”

趙楚貞搖了搖頭:“隻能暫時抵擋一陣子,如果他們人馬過多也是無濟於事。”

趙楚貞懷裏的黑貓蹭了蹭他的手,貓圓溜的眼睛突然一亮,像是發現了新奇的東西,掙開了趙楚貞的懷,拐進前麵翠竹林中。

修長挺拔的勁竹經趙楚貞手底下的人一折騰,光景開闊了,但橫七豎八的枝丫卻是十分礙事,靈貓循著方才見到的一顆半空遊動的玲瓏球,它知道那是個極好的法器,入了林卻沒見著了。

同心鎖躍過一林翠竹,那是肉眼能測的距離,修瀾不好跟得太近,免得驚動凡人惹來沒必要的麻煩,隻好遠遠在雲頭瞻望。因著同心鎖行得委實太慢,修瀾站得累,已經尋了個舒適的姿勢躺著。

修瀾跟出了幾分倦意,頓覺有些愧對渡渡,又打起精神來,卻見下麵鬱鬱蔥蔥的翠林中有一隻上下亂竄的亮黑色靈貓,她一個錯眼,那靈貓已霍然躍起堪堪銜住同心鎖。

一汪寒泉灌進天靈蓋,密密麻麻屯集的瞌睡蟲霎時消散,修瀾幾乎是以閃電之速跟上。

竹林疏影浮動,靈貓貪玩,銜著同心鎖左右亂竄,當它好不容易才從林子躥出去時,那風雅的閣亭已是一片刀光劍影。

流箭交錯,紛紛墜落,箭入骨,馬嘶鳴,陣腳混亂。

一場交鋒後,敵方兵力折損大半,趙楚貞兩百暗影才持劍從四麵八方的暗角衝出,殺伐之音頓然響徹天地。

敵軍重創,暗影熱血將才奮起,短刀利刃抄戈相接,滿地箭矢釘著一具又一具的屍體。

趙楚貞在遠處的馬車中閉目養神,明知會勝,但心裏隱約不安。

緊促的腳步傾軋叢草,停在轎廂外,趙楚貞撐額:“如何了?”

“回王上,勝了。”

趙楚貞臉上並無絲毫喜悅,反是沉了幾分。

三月的天,還未褪盡冬日的寒,洪公公將燙好的熱茶奉上:“王上怎還憂心忡忡?”

趙楚貞未接,問馬車外報捷的侍衛,沉吟的聲音:“來了多少人馬?”

“回王上,不足四百。”

秀氣的雙眉微微一擰,又有侍衛連滾帶爬撲倒在轎外:“不好了,又有七百鐵騎突然殺出,請王上撤退。”

熱茶打翻,洪公公手上燙出一片熱氣騰騰的赤紅,也不忙著收拾,連道:“護送王上,撤退。”

七百鐵騎策馬奔來,殘存百餘暗影兩足立地,手中刀劍錚錚,刀刃血珠成線,一滴一滴順滑落地,怒目相向,仍欲殊死一搏。

修瀾緊步追著靈貓出了竹林,人界的戰亂紛爭她這幾千年來已是司空見慣,對於突然撞進瞳孔的遍野浮屍,浩**鐵騎並無吃驚,目光隻鎖在靈貓身上。

靈貓步子邁得巧,躍過所有血窪,險險避開亂踏的馬蹄以及揮舞間無眼的刀劍,全因占了個身手的敏捷和體形的嬌小,在千軍之陣的戰場上來去自如。

修瀾卻討不了這個便宜,率領這七百鐵騎的程聖在這場屠殺的後方,騎在高大的馬上,見到突然出現的修瀾,摸了摸下巴,露出狡黠的笑意,對一旁副手道:“去,將那小娘子給我擒來。”

人多雜亂,修瀾不便施法,卻見靈貓含著同心鎖在矢交墜馬裏縱橫,左右幹著急,正欲悄悄捏個訣,一個滿身血澤的士兵殺紅眼見著修瀾也不知是敵是友,拿起短劍就刺了過去。

修瀾本能地側身,那人方踏開半步,一支箭穿心而過,他猙獰的神色停在臉上,直直倒了下去。

被他遮擋在身後的光景映在修瀾麵前,正對著的是鐵馬上舉著弓箭的程聖,他衝她展開一個狂傲又猥瑣的笑。

四個鐵騎圍了過來,高高大大的身軀將修瀾團團圍住,馬上的男子像打量一件珍品一樣端視著她。

前方馬蹄之聲逼得越來越近,洪公公差人立刻撤驂馬留兩服,張羅著沿小徑而退,趙楚貞凝思道:“他們或許還有其他人馬,若走這邊,難保不會迎麵相撞?”

洪公公急出冷汗:“那該如何?”

趙楚貞撥開竹篾,戰場上金戈鐵馬之聲灌進轎廂,他望了望葳蕤的青山,道:“第一隊人馬自北麵來,此時北麵應是安全的,我們棄車,往北麵山上撤,借灌木設障。”

二十來位侍衛掩護趙楚貞繞過戰場往北麵撤。叢林後麵,樹葉的罅隙,趙楚貞探目,見那處亭台水榭不複往昔雅致,涓涓細流染成血泊,一路跟隨他的暗影所剩無幾,這一刻他才明白書裏的那些遠不及親眼所見來得震撼,來得痛心。

洪公公見趙楚貞愣神,知道他從未經曆過這些腥風血雨,前幾次的交鋒也隻是些小場麵,趙楚貞隻把迎戰的計劃安排妥善,然後靜待佳音,並未真的見得那些場麵,遂在一旁輕聲喚了聲:“王上?”

趙楚貞回神來適才見得那一片刀光劍影中被四騎鐵馬圍繞的修瀾。

他身體猛然一震。

趙楚貞在幽州城匆匆見了她一麵,回至皇宮後他也遣了人回去尋她,卻是半個蹤影也沒見著,現下,竟然……

他沉聲道:“孤若要你們救那位姑娘,你們可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侍衛沉默,沒人敢答。

一方原野,七百鐵騎,出不入,往不返。

洪公公立刻跪在地上:“王上,萬萬不可。”

趙楚貞合目,拳頭握得發白,再睜眼時竟見修瀾紅衣白裳迎風一揚,翻身奪馬,左避右閃,一匹駿馬在她身下彎如靈蛇遊刃疆場。

靈貓回頭,見得一女子裙紗獵獵,縱馬而來,中程攔截的兵馬、砍過去的兵刃全被格擋。那女子舉鞭策馬,勢如破竹,寒冰鑿的雙瞳直逼自己,它頓時嚇得哆嗦,逃命般地亂竄。

嬌滴滴的美娘子頃刻成了脫韁的野馬,戰無不勝的鐵騎連番倒地,程聖愣了半晌,才驚恐道:“攔住她!”

金盾抵,鐵鏈絆,人馬撞,可哪裏攔得住,他又喝道:“殺了她!”

使長纓,彎弓弩,她毫發未傷。

程聖怒不可遏:“一群廢物!”

各種嘈雜之聲穿刺耳膜,陣陣馬蹄震懾心肺。

洪公公等人在一旁看得傻了眼:“精兵鐵騎,她一點未傷,現下直攻敵軍心腹,是打算直接取了敵軍頭目的腦袋?”

靈貓見修瀾被人馬擋開距離,趁其不備縮進程聖馬鞍下的箭囊裏。

可這卻是逃不過修瀾的眼睛,韁繩急揚,旋即下勒,駿馬四蹄一蹬,碩大的身軀投下一片陰影埋沒眾人頭頂。修瀾脫離窒息的戰場,袖中綾緞祭出,直取程聖馬鞍上的箭囊。

囊離鞍,馬受驚,一個趔趄仰翻在地。

程聖臉上早已沒有不可一世的戾氣:“先前是我冒犯了,若姑娘能給條活路,我立刻帶兄弟們離開。”

修瀾無暇理他,攜了囊離開。

靈貓待在黑暗的箭囊中不敢探頭,聽得外頭靜了,才探出頭來,見一隻玉手正朝自己伸來,它一個激靈,躥出來咬了一口,跳開,現出人形。

修瀾一愣,撫了撫手背的咬痕,看著馬下端端立著的黃衫少女,冷道:“原是位成了形的妖?”素手攤開,“東西還來!”

少女精靈般的眸子一轉,見對方周身仙澤,竟然是位天神。她將懷裏的玲瓏球拿了出來,疑惑道:“你堂堂一位天神,死皮賴臉地追了我半天就是為了這個?”

死皮賴臉?

罷了,懶得計較,修瀾拿過同心鎖。

她又搖頭不屑道:“又不是什麽通天神器,現在天神都這麽小氣嗎?”

修瀾還是頭一次遇到搶了東西還如此光明磊落的,高居在馬背上俯身瞧了瞧她,不由得道:“小妖,記住,再無用的東西,是別人的,你就碰不得。”

小妖臉色一僵,不以為然,聽到林間有細細碎碎的腳步傳來,她一個機警,立刻化作黑色靈貓。

趙楚貞一行人施然出現,靈貓便幾步撲進了他懷裏撒著嬌。

同心鎖在修瀾掌心隱動,似要掙脫桎梏尋渡渡而去,耽擱了不少時辰,不知膽小怕事的渡渡沒有自己在身邊可還安好?

修瀾揚鞭欲去,身後響起清澈之聲:“姑娘且慢!”

她回過頭來,藍色錦衣的趙楚貞掛著溫和的笑:“姑娘可還記得小生?”

這一句小生出口,他四周魁梧的將士眼皮連著顫了好幾下。對於趙楚貞,修瀾隱約有幾分印象,不過這些印象大多留在那幅濃淡枯濕的畫裏。

趙楚貞抱著溫順的貓走至她麵前,不染紅塵的笑總是讓人覺得舒適。修瀾彎身摸了摸他懷裏的黑貓,隻輕聲道:“若是喜歡他,就別給他拿你當寵物的機會。”

指尖下亮黑的絨毛立起,靈貓四處轉動的黑瞳驀然定住。

趙楚貞也低頭瞧了瞧乖巧的貓,再抬頭略有疑惑,卻隻保持著慣常的笑:“姑娘方才說什麽?”

“沒什麽。”修瀾搖了搖頭,又道,“我還有事,先行離開了。”

拐進林間,修瀾便棄馬禦雲緊跟同心鎖。經過靈貓之事,她對於這行駛緩慢的同心鎖半點不敢懈怠。

月華如水,漫天孤星懸於天境,熟悉的酒香掠過鼻息。

就品酒而言,修瀾也算是頗有建樹,如今她雖事事看得開明,但當年卻也是頹廢了段時日。那段時日無論是仙家的瓊漿,還是凡間街頭巷尾的農家米釀,她皆有所涉獵,醉生夢死好些時候被駕雲路過的菩薩撿去諄諄教化三百年才迷途知返,醒悟過來。

然人是醒悟了,各路酒的味道卻是根深蒂固了,是以修瀾這一聞便曉得是上次在榮王府嚐的酒。

隨著同心鎖越向前,這酒香也越發濃香。

神界耽擱半日,不曉得人間過了多少個東升西落,足尖落在瓦麵,可不正是榮王府。

修瀾正審視著偌大的別院找渡渡的蹤跡,忽聽屋簷下方榮王一杯滾燙的開水砸在地上:“連個會岐黃之術的先生都找不來?滾!”

一旁的青衣侍衛見狀,他對榮王的脾氣秉性不說十分卻也有八分了解,知道榮王不會因著小將動如此大怒,作揖道:“王爺怎如此生氣?”

榮王坐下了,沉沉地吐了會兒氣,才道:“朝廷那邊的眼線說趙楚貞出了皇宮。”

“微服私訪?他又能訪出個什麽名堂來,難不成寫一本百姓疾苦的詩詞來?”青衣侍衛不足為懼,口吻不屑。

“你說他會不會趁此機會親自護送蒙月婕,來我幽州城一趟?”

“這不能吧,路途遙遠,他堂堂一個國君,怎會……”見榮王目光堅定,侍衛話音漸停,意識到一些什麽,神色起疑,“他想借此籠絡蒙天策?”

侍衛想起郊外因鼠疫死去的居民,若讓趙楚貞曉得這樁事,定會借此由頭摘掉榮王的官帽,趕緊道:“屬下立刻去命人將城外農舍的屍首處理幹淨,斷不會叫他看出端倪。”

榮王冷哼,挑眉道:“死了的你可以處理,活著的呢?全城的悠悠之口,你堵得住幾個?”

“那該如何?”侍衛有些著急。

該如何?榮王也沒想到趙楚貞這麽快就從文墨中醒悟過來,朝廷那邊的消息快馬加鞭而來,若趙楚貞他們動作快,也該到了,如今,也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他道:“那位姑娘來了嗎?”

侍衛自然知道能被榮王稱一聲姑娘的是誰,那位姑娘是前些天自天降落在院裏的女子,在府上躺了七日才醒來。她醒來後,卻是癡傻狀,目光呆滯,不善言語,但會使一些江湖幻術,甚至可以讓後院早已枯萎的槐樹開出繁茂的花來,實在驚為天人。

侍衛回道:“已經請來了。”

修瀾揭瓦窺視,見著斂裾踏過門檻的女子姿態輕盈,頓時一驚,可不正是渡渡又是哪個?

隻見渡渡禮數做得十分周全,可如此中規中矩卻全然不如之前那個傻丫頭來得活潑。

榮王森嚴的眉目含了幾分期許,問道:“你能讓一樹枯木回春,可能生死人肉白骨?”

如今幽州城接二連三有人染病,倘若真是郊外鼠疫侵城,必成燎原之勢席卷全城,屆時榮王府能幸免於難嗎?

“我不知道。”渡渡誠實回答,“但可以一試。”

“嘭——”

瓦裂之聲劃破夜的靜謐。

夜色清明,星火如燭,屋簷下方的侍衛佩刀出鞘:“誰?”

榮王斜眼瞧了眼房梁,做了噤聲的手勢。

屋後一身夜衣的人斂聲屏氣僵在木梯上,艱難地抬著頭望著冷月下的修瀾,修瀾輕紗裹身,如煙如霞,無塵無垢。

片刻後,修瀾悠然蹲下身來,遠山黛眉間有一層與生俱來的寒霜,她溫聲道:“瓦是你弄裂的?這個黑鍋我可不替你背,府裏的人出來了,想想怎麽逃吧。”

修瀾好心提醒完,不想男子驚慌失足,腳下一空,栽倒下去。

陽春三月,地麵全是柔軟的草席,男子一骨碌爬起來,麵容失色:“我……我不是有意闖府,兩個孩子餓了一天,我也是被逼無奈,姑娘,求姑娘救命……咳……咳咳……”

男子忽覺脈搏裏的血仿佛在逆流,周身器官在融縮,喘不過氣,拚了命地咳,腥味湧不出來,梗在喉嚨,突然世界靜了,霎時又黑了。

見他轟然倒地,修瀾立刻自簷上躍下,還未走近,察覺身後有掌風襲來,她傾身一揚,巧妙避開。

“我早知道你可疑,一路尾隨,果然叫我逮住了。”

妖的氣澤,修瀾不用回頭也曉得是先前那隻乖張的靈貓。

靈貓還是一身黃衣,嘴裏叼了一根蘆草,一副玩世不恭又義憤填膺的形容。

靈貓將蘆草往地上一吐,揶揄道:“好歹你也是位天神,竟然擅取凡人性命,我父皇說古曦帝君乃是萬年不遇的治世之才,怎會容你這樣的天神為非作歹?”

“父皇?原來是妖皇之女,漠沁公主。”修瀾徑直走向躺在地上還有餘溫的男子,淡聲道,“可你既是妖族公主,竟瞧不出這人死於妖之手?”

好端端的人突然命絕,除了是這位天神做的手腳,還能有什麽緣由?可漠沁又自知鬥不過她,才將自己的身份和古曦帝君搬出來,但她清清冷冷的眉目毫無波瀾,現下竟直接推到妖界身上來,實在氣人。

漠沁瞪道:“你莫想狡辯,我分明看見你……”

窸窸窣窣的腳步傳來,漠沁頓住,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捏了個隱訣。

黑暗的夜色裏,兩隊侍衛左右包抄過來,一把火光照在地上。隻見已死的男子臉色發青,漠沁上前幾步,用指尖探過他的額心,驚道:“是妖毒。”

舉著火把的侍衛看了看地上一身夜行衣行頭的男子,喊道:“在這兒。”

所有侍衛悉數圍了過來,卻又躊躇不前。

“這人死得蹊蹺,興許又是鼠疫,先別過去,等王爺命令。”

“要不一把火燒了吧,王爺早吩咐過了,但凡染病的皆焚。”

幽州城光輝黯然,浸在月下,呈出深深淺淺的灰色輪廓,漠沁扭捏地靠近修瀾,眼睛擱在別處道:“那什麽……對不住。”

“對不住?方才之事,還是白日裏那樁事?”修瀾故作迷糊。

漠沁心頭一驚,莫不是被她發現了?遂小心問道:“白日裏何事?”

修瀾淡淡一笑:“你故意藏在那人的箭囊裏,借我之手,助你們脫險。”

“居然讓你知道了……”當時情勢所迫,漠沁也是計從心來,頓時尷尬難當,“那什麽……我也不是故意的。”

想起鼠妖一事,趙楚貞還屈尊休憩在郊外農舍,她心生不安,又道:“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不等修瀾回答,她便捏訣遁了。

一排火把舉起,吱吱作響,齊齊擲向中央蜷縮的屍體。

“慢著!”清朗的聲音響起,渡渡走近火光照及處,“屍體留給我,你們先下去吧。”

侍衛知道這位姑娘會些幻術,非平常江湖術士,又得王爺看重,也不好拂她意,隻點頭稱是。

待他們盡數退下後,適才有點威嚴的渡渡立刻撲倒在修瀾麵前,喜極而泣:“主子。”

修瀾蹲身下去,捏了捏渡渡的臉蛋:“你既然好好的,怎的不自己回來?”

“主子常說知恩要圖報,前些日子,渡渡負了傷,腦子混沌,承蒙榮王府的人收留,若一走了之,著實不太好。”她沾沾自喜地拽著修瀾袖口的流紗抹了抹眼淚,“渡渡做得怎麽樣,沒有給你丟臉吧?”

榮王這個人野心雖不大,卻不是什麽善主。修瀾握著渡渡蔥白的小手,良久才道:“你做得很好。但這個恩情,你打算如何還?可不要助紂為虐。”

渡渡思索道:“我想著解決了這鼠疫就算是報恩了,一來嘛,幫了全城百姓;二來嘛,也還了恩情。主子你會留下來幫渡渡的吧?”

修瀾無可奈何地掃了她一眼:“你打算如何?”

她嘴角梨窩一漾,將目光移向那個已死的男子:“鼠疫就拜托主子啦。”

修瀾:“……”

郊外崇山峻嶺,白日騰起的水霧將天染得陰沉,濃雲一寸一寸地壓迫下來,異常沉悶。

月下趙楚貞接到密信,信上提及鼠疫之事,但現下幽州城情況不明,趙楚貞便在城外一家農舍住下,遣人進城打探情況。

漠沁回到農舍,見趙楚貞在泥築的鬥室中點了一盞孤燈,不由得看得出了神。

人界九州各國,所有皇室史籍她閑來無事都會想著法兒去翻閱一二,不想在大胤皇宮的密室撞進趙楚貞。

從此,她在人界有了歸宿。

可在趙楚貞眼裏,她隻是溫順的貓。

趙楚貞抬起頭來,清澈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眉頭一蹙:“姑娘是?”

漠沁不明所以,定睛一瞧,見到趙楚貞漆黑的瞳孔裏倒映著自己的一身黃衫,氤氳的夜空落下一道閃電,漠沁轉過身,小小的農舍已被趙楚貞的暗影團團圍住。

漠沁有些緊張,自古人與妖就不太對付,她怕暴露身份,屆時趙楚貞會接受她是妖嗎?

思忖半晌,她才攢出一個笑,轉身與趙楚貞道:“我聽大娘說家裏來了位書生,想來請教幾個字。”

洪公公本著分內之事,正欲阻止,被趙楚貞溫和的一個眼神壓下,趙楚貞輕輕一笑,道:“姑娘請進。”

趙楚貞抄起紙墨當真一本正經地教她字,至於教的些什麽字,她一個也不記得。

那夜趙楚貞的眼裏隻有燈火下的五卷竹簡,可她的眼裏全是他執筆的雍容大雅,言談間的彬彬柔情。

幽州城這場無妄之災,既是鼠妖所為,漠沁自是不能袖手旁觀,更何況,趙楚貞執意進城,若真染鼠疫……她左右一掂量,還是須得找個時間再返回一趟幽州城,將鼠妖一事處理幹淨最為妥當。

圓月鍍著一層暗紅,映得榮王府的牡丹開得格外濃豔。

渡渡提了兩壺酒過來:“主子,你要的酒。”

“酒來得正好,喝完去會會鼠妖。”修瀾拿過酒便暢飲了一口。

“今夜嗎?”渡渡語氣有些迷糊。

修瀾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渡渡愁苦的眼上,話鋒一轉,問道:“你怎麽了?”

渡渡將哭欲哭:“我適才偷喝了幾口酒……”

一杯倒的酒量,哪裏經得住榮王府這些上乘好酒,渡渡話未放完就直直往修瀾身上倒了下去。

修瀾無奈,隻得將渡渡後襟一拎直接施法摔回了她的房間,再用被子將她裹了個嚴實,才拿了玉笛獨自離開。

陽光從洞頂的隙縫兒射下來,一束一束的銀光交織成網,鼠妖小舒披著褐色的大氅,聚集眾多小鼠,在幽州城下享受著他們的戰果。

小舒淺淡的細眉,尖長的鼻子下是兩撇濃墨重彩的青髯,隨著嘴唇的翕動而飛舞:“幽州城立山巒正中,聚日月光華,是個修煉的好地方,以後,這兒就是咱們的新家。”

眾妖聽罷,群起附和,掀起一陣又一陣的浪潮,正慶祝之時,一個身影連滾帶爬地摔進殿中,樹根做的洞簾也被滾進來的小妖驚慌扯斷。

“妖君——”

小舒皺眉喝道:“跟你說過多少次,做人要有個人樣,不能動不動就現原形。”

小妖抬起頭來,卻不似往常一樣帶點尷尬的羞紅,反是臉色青白,雙目驚恐,顫顫道:“妖君,有人闖進來了!”

洞殿沉寂,片刻,嘩然乍開,滿堂妖靈尖齒長尾也驀然展露,紛紛憤然起身,磨亮了爪子前去迎戰。

鼠妖的洞殿建在幽州城下,上麵雕梁畫棟,下麵卻早已鑿空。

修瀾立在一個四方岩洞中,岩壁皆是大大小小的鼠洞,冷冰冰的岩壁角燃著幾盆熊熊業火,滿殿妖靈密集,灰白一片,隻有火裏木柴剝離的劈啪聲與修瀾冷冷對峙。

小舒隻看見修瀾手裏惦著玉笛在重重妖靈的包圍中從容自若,青眉微蹙似在醞釀著什麽。

眾妖靈警惕的視線如繃緊的弦絲將修瀾死死控製,修瀾掂量著自己手中的玉笛左右這麽一揮,整個幽州城會不會就塌陷了?

思索一番,修瀾覺得還是兵不血刃為好,遂輕輕一笑,道:“今日我來,也不想大動幹戈,你們妖界自有妖界的規矩,帶著你的人回去,自行領刑,這事我便不追究了,你看如何?”

小舒的臉僵了僵,撫了撫兩撇青髯:“好大的口氣,給我拿下。”

得此令,小鼠妖們猛衝而來,陣法看似雜亂無章,卻變動靈活配合得十分默契。

修瀾玉笛一擲,化為三尺長劍,握住劍柄直麵迎去。

四通八達的洞穴,漠沁一路摸索過來遇到數十個暗哨的小妖。小妖自知靈力不濟,隻守不攻,一路退至一方洞口,便頃刻縮身鑽進去。

漠沁緊追上去,方撥開幾縷樹根踏進洞室,隻見滿室明晃晃的刀戟亂戳。電光石火間,蜂擁上來的小鼠妖利爪已搭上了她纖細的脖子。

漠沁偏頭看見把長劍使得出神入化的修瀾,詫異片刻後便已猜得個中緣由,又看到石座上的鼠妖,想來便是這兒的頭目了,遂道:“你我同族,不知我是妖界公主?你如此待我,就沒想過後果?”

小舒細長的眼睛露出寒光,恨道:“若非你攪了漠沙族與城垣族的聯姻,又怎會激起漠沙族的狼子野心。如今妖界內部紛爭漸起,一川之隔的魔界虎視眈眈,若不是你我們這些蠻荒之地煉化的小妖又怎會備受壓迫,無奈出逃?”

漠沁頓時凝滯。

妖界雖還看似祥和,但常年不安定的妖界邊境怕早成了弱肉強食的亂世。

她沒想到,人界這場無妄之災的源頭居然是自己。

群妖響應,對漠沁咬牙切齒,徒生憤意,對付修瀾的招招式式揮得更加賣力。

修瀾得空瞅了漠沁一眼:“你這個妖界公主當得實在是……”話說一半,她忙避開直麵而來的利爪,“一言難盡啊。”

“……”

修瀾揮劍如行雲流水,不料鼠妖靈力不高,數量卻是極多,打起來十分費時費力。

漠沁深感愧疚,打起了精神和修瀾並肩而戰。

幽州城上對三十六重天上的銀河岸,燦然的星群密集成河。

子捷尾隨在古曦身後,慢慢稟道:“兩宮政務都已處理妥善,因著朝局剛穩,南方天宮的一些神仙供著的神職沒有多大調整,現下將這銀河裏的厲雷解除,鴻鈞老祖所期望的便靠近了一步。”

星輝浩然,那中間卻是締結著滔天的雷,古曦開口,聲音自帶幾分肅穆:“這天雷非比尋常,你白日損了些靈力,向後撤一撤。”

子捷知道他主子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遂並未猶豫,直接退開幾步。

古曦祭出法器慶雲,十方閃電聚攏,膨脹開來形成光幕,接著光幕上生花,花上生燈,重重堆砌倒像個散著光影的巨大花球。

繼而,花球爆裂,光如利刃,子捷拂袖遮擋,感到四周光芒盛極,而後便是萬籟俱寂。

子捷望去,但見古曦獨立星石之上,步子向後移了幾步,略顯恍惚。他連忙上去攙扶,古曦周身經脈已經紊亂,垂著眉睫,狹長眼裏有掙紮的痛色,與他道:“你靈力受損,若此時……你可還能壓製本帝的病情?”

子捷怔住,幾百年未曾出現的病情此時若是發作,他確實沒有把握,隻能道:“拚上畢身修為也會替主上壓製,主上放心。”

古曦合目:“回胥明宮,立刻!”

子捷看著他漸滲的汗淌過磊落分明的眉,渾厚神澤漸呈清明之態,他知道,回胥明宮已經來不及了……

修瀾險險避開每一把傷她的利刃,黑白分明的雙眸卻突然捕捉到身後一道震開的盛光,神澤嫋繞,絕非鼠輩。她旋身回轉,隻見滿室綿延如群山的妖靈突然間平地轟倒,再沒有緊湊的妖,沒有鋒利的刀,安放在視野的隻一個溫暖的笑。

霎時,心裏腦裏已是百轉千回,修瀾終才啟齒:“古曦?”

古曦淩亂的發緊貼著臉的輪廓,竟俊得有些狷狂,勁竹般的手指了指從石座上摔下的小舒,問道:“是不是他欺負你的?”

修瀾還未反應過來,古曦已直達石座,將小舒一腳從上方踹下來。

小舒摔在幾階岩石的邊棱上,痛得叫不出聲。古曦一邊對著鼠妖拳打腳踢,一邊嘴裏還不忘喋喋不休地嘟囔著:“我叫你欺負她!臭土撥鼠!”

漠沁得了解脫,看著突然出現的男子,不由得露出驚歎之色,但見他卓爾不群的英姿修短合度,行徑卻是同他眉目間與生俱來的肅穆格格不入,心生困惑。她小步趨近修瀾,附過去小聲問道:“他腦子是不是不太好使?”

修瀾腦子瞬間成了一鍋粥,哪裏答得出漠沁的話。

古曦這副形容哪有平素的沉穩持重、坤陽神殿的絕情冷傲?

他分明像是個言行隨心的孩童。

小舒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但對於自己的屬種問題還是拚力一爭的,扯著嗓子回道:“我才不是又胖又懶的土撥鼠,我是有勇有謀的褐家鼠!”

於是有勇有謀的褐家鼠在古曦的一番暴力下,拖著半身不遂的身體承認了自己的罪行。

古曦擦了擦臉上的汗珠,露出清澈而明媚的笑顏,正朝修瀾過去,卻在中途被漠沁死纏爛打的盤問截住。

漠沁如獲至寶般欣喜:“你靈力這樣高,不知師承何人?可否引薦引薦?”

古曦茫然地看著她搖了搖頭。

漠沁又湊過去一點:“你今日救了我們,你的名字總可以告訴我吧?”

古曦往旁邊挪了挪,繼續茫然搖頭。

漠沁皺眉:“你是不願意說,還是根本記不得?”

換來的依然是沉默。

漠沁頗感難以為繼,咬牙道:“多說一句話是會死嗎?”

古曦嘴抿成一道直線,不語。

漠沁抓狂,幾近憋出內傷,隻好將滿腔攻勢轉向地上的小舒:“我問你,漠沙族的勢力是否已壓過我妖界皇族?”

小舒別過臉,神情倨傲:“公主何不自己回去看看?”

漠沁不用回去看,便已經猜到,環境民風惡劣的蠻荒,皇城稍有一點風吹草動,他們必先自亂陣腳,他們若不是在妖界沒有立足之地,又怎會來人界求生?

半晌的沉默,漠沁終才背過身,聲音驀地有些沉悶,與修瀾道:“他方才要殺你,這條命你處置吧。”

修瀾愣了愣,才道:“我今日來,本不欲取他性命,你帶他們回妖界吧。”

“你……”

漠沁眼底有所觸動,口齒伶俐的她難得說不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