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唯不忘相思

一群鼠妖跟著漠沁回了妖界,修瀾從洞殿出來,橫亙的山脈鍍著層銀白的月光,想來明日的幽州城應該會是個好天氣。

三月的夜風裏暗香浮動,卻掩不住緊隨在身後若有似無的木蘭香。

“你要去哪裏?”

流袖被古曦拽住,這般囁嚅的聲音讓修瀾不得不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清輝下,他的眸從未顯得如此清澈,嘴角一努:“我要跟你一起。”

修瀾聽罷,失笑:“帝君,這又是要唱什麽戲?”

春風還殘留著冬日未褪盡的寒,滲進古曦單薄的中衣,能清楚地聽見他輕微顫抖的呼吸:“我就是想跟著你……”

無知、無助,既天真又可憐的神情在眼前這張生來就睥睨六界的臉上紛呈。

修瀾看著他,她不知道眼前這個人究竟還是不是那個素手穩天局的帝君?

那個將一方天地收於唇齒,昂昂而立就平息仙冥之戰的帝君?

清涼的夜沒有一顆星星,冷冽的風狠狠躥進胸腔,卻澆不熄糾纏於心的情緒。

“我上次說得還不夠清楚嗎?”修瀾將衣袖自他手中猛地抽回,寒風灌口,割傷肺腑,“事到如今,帝君還是給自己留點尊嚴,也給小神留點餘地吧。”

夜色浸染著遠方朦朧的城池,修瀾話畢轉身招來青雲離開。

雲行得極快,沉睡的山脈頃刻成了筆下的曲線,城池再也看不真切,連同那人的身影也一道消失殆盡。

修瀾失神得厲害,待醒了點神時,才發現身後軟綿的雲層陷進去了一點。

有人?

在這個想法跳出腦海時,修瀾已起身兩步離開,手中的玉笛攜三分明月正欲襲去,卻見笛下之人精雕細刻的眼眸楚楚可憐地望著她。

正是追上來的古曦。

修瀾以為自己把界限劃得足夠清楚,卻不想他竟還不知進退,痛意、恨意、怒意全部如海水般卷過來。

手上一使勁,一道屏障驟然凝成直直劈過去,可古曦毫無戒備,生生承下,修瀾未料到他竟不避讓,涼風入頂,靈台才尋回半分清明,立刻收法。

可這不足須臾間,古曦已被她擊下雲端。

修瀾情急,直接追了下去。

看著緊跟而來的修瀾,古曦就像風箏一樣,伸開手迎著她,接著雙手一鎖緊緊抱住她,咧開一個笑:“你抓住我了。”

他雙瞳的滿足和天真直達修瀾眼底,修瀾伏在他胸膛,疾風穿耳,可這急速墜落中,修瀾心底那些交織淩亂的情緒反是徹底熄了下去。

那一刻,一個極端、可怕的想法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出現在修瀾腦子裏。

眼前的這個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傷她,從瑤台那顆敕梭丹開始,到後來的東海、天牢、無生崖,這中間,還欠著四公主的一條命……

新仇舊怨,她是不是……該殺了他?

修瀾清冽的眸靜靜凝視著他,良久,終問道:“你還要跟著我嗎?”

古曦毫不遲疑地點了頭,生怕修瀾沒看出來,又加了句:“嗯,跟著你。”

“那好。”修瀾笑了笑。身下的大地已經顯出了鉛灰色的輪廓,修瀾並沒有施法脫身的打算,反是任由他的體香緊緊裹著自己,任由著兩人身體急速地跌落。

她就輕輕伏在他胸膛,輕聲道:“古曦,我累了。所有的賬,今日我們便一道算清吧。”

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蒼老的大地如一個巨大的深淵朝他們撲來,仿佛要將他們纏裹,令他們窒息。

古曦不慌不忙,伸手拭了拭修瀾眼角無意淌出的淚,身體的落空導致說話使不上力,卻聽得出來那裏麵滿滿當當的心疼:“你別哭,別怕,我在下麵給你墊著,不會摔著你。”

縮在他懷裏纖弱的身軀猛然一顫,她幾乎沒有勇氣再去對視他那雙沒有一絲雜質的眼。

修瀾頓時猛醒然過來,正欲捏咒脫身,可術法施至一半,身下漆黑的大地已驀然呈現。

古曦沉沉悶哼了聲,折斷一根樹枝,接著是劈裏啪啦一連串的樹枝被折斷的脆響之音,可他有力的雙臂依然將她護在懷裏,像嗬護一個極薄的琉璃杯。

身體砸地,一記沉重的鼓鳴聲灌進修瀾耳畔,溫熱濃稠的**流過她的指尖。

如果那是血,隻能是古曦的,可修瀾極力想睜眼,最後卻連手裏握的那一點溫感也消散……

三月末的人界,太陽再大仍舊不夠溫暖,能照徹無雲的天卻照不進曲曲折折的林間小路。小路上頭稀疏的樹葉間湧進清白的日光,出去便能看見幽州城三壘森嚴的高牆。

趙楚貞坐在轎中,離幽州城越來越近,宋梓霖安排的殺手是不是也越來越近?這不足百的暗影在他們的快刀下是否已經不堪一擊?

轎子突然落地,趙楚貞擅長執筆的手不由得一顫。

外麵侍衛稟道:“王上,前麵的路被樹叢堵了,步轎過不去,可待屬下清理後再啟程?”

好好的路在這種時候被堵了,有經驗的侍衛們早已聞到了危險逼近的氣息,但都不敢聲張,可趙楚貞又何嚐沒有察覺。

撥開竹篾瞧了瞧外麵春意盎然的山林,四處十分安靜,趙楚貞道:“此地不宜久留,棄轎便是。”

一行侍衛走在前麵將東倒西歪的枝丫開辟出一條道來方便趙楚貞通行,將一根巨大茂密的樹丫搬開後,周邊侍衛驀然一頓,立刻停下了手裏的事拿著刀圍了過去。

一個侍衛前來回道:“王上,有人,一男一女,狀似昏迷。”

趙楚貞正欲前去查看,洪公公立刻攔下:“王上還是不要靠近了,且不說是不是有詐,萬一是染了鼠疫於王上龍體不利。”

趙楚貞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問:“那依你看該怎麽處理?總不能將他們留在山野?”

洪公公知道趙楚貞心腸柔軟,但對於一個帝王來說,這就是致命的弱點,便道:“王上還是不要再……”

話未完,便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腳步追上來,洪公公心口一緊,侍衛也立刻警覺起來,本能地將趙楚貞護在身後。

七十八位侍衛都做足了用自己的熱血保住大胤的王的準備,風吹日曬的臉是如鋼般的堅毅。

聲音越逼越近,終於在前麵的轉口出現,來者隻三人,皆身縛綠色潛衣,是自己人。

大家自覺實在太草木皆兵了,紛紛鬆了口氣,洪公公吊著嗓訓道:“嚇死人了,動作不能輕點,萬一被暗中潛伏的那些人察覺到了,他們再撲過來,你能打倒幾個?”

三人立刻跪下請罪,臉上卻是欣喜之情:“不會再有潛伏的人了,王上可以安心進城。”

這無疑是近些天聽到的最舒心的消息,但大家卻反常地安靜下來,洪公公忙問:“此話怎講?”

“我們今日正好看到他們在整肅人馬,打算撤離。”

兵馬正是懸殊之際,宋梓霖怎會此時撤了?趙楚貞平眉一蹙:“可準確?”

“千真萬確。”底下三人堅定而整齊地答道,“我們是等他們的大部隊全部撤離後才趕回來的。”

洪公公喜道:“如今已到幽州城腳下,宋梓霖莫不是怕有援軍,放棄了?”

如今也隻有這個解釋了,趙楚貞吩咐道:“人多眼雜,我們分開進城,進城之後再會合。”

他回頭看了看步轎,又道:“將那昏迷的兩人送到轎中,把前路清理出來。”

洪公公也不再攔著,恭順地應下,便交代侍衛著手去辦。

地上昏迷的男子滲了血,女子被完好地護在懷裏,雖看不見麵容,卻像沒受傷的樣子。

這些侍衛常年跟隨趙楚貞,因著大胤商業富足,所有皇室用的自然都是極好的綢緞,卻也沒見過二人身上這般輕如蟬翼的衣裳,各自心中不免胡亂猜測了一下來曆。

洪公公遠遠地看著,見兩名侍衛將那女子扶起來時,頓時驚愣,居然又是她。

趙楚貞在樂器方麵造詣頗深,上次在大胤都城聽得她一曲笛音便被她驚豔,為了尋她還貼了皇榜。可那些樂理之事洪公公賞不來,然上回那七百鐵騎是如何被她玩弄於股掌之中,卻是記憶猶新。

他目光不由得移向趙楚貞,見趙楚貞果然已急忙過去了。

趙楚貞見兩人昏迷,隻得將一些備用的傷藥應付著,然後讓暗影喬裝之後一行人馬分了幾批匆匆進了幽州城擇了家最近的客棧,便馬上遣人去醫館請大夫。

客棧老板娘心思活絡,見昏迷的兩人衣裳上有陳血和泥垢立刻差小二提了幾桶熱水上去。

因著這趟出來必是刀光劍影,趙楚貞並未帶隨行的侍女,受傷的男子擱在隔壁房隨意找個侍衛就能將衣服換了來,然修瀾是女子身,隻得將就著,稍稍清理。

洪公公輔佐了兩代帝王,宮中各色美人也瞧得多,大多溫柔似水閉月羞花,唯獨蒙月婕還算有幾分傲氣的,可這位昏迷的女子雖然眉間鎖著一縷化不開的憂愁,生來就是一張冰玉的臉,怎麽看都覺得桀驁非常。

趙楚貞見她纖纖十指沾滿了血,便命洪公公將盛滿水的木盆挪了過來,問了句:“那名男子傷勢如何?”

“傷得很重,怕是……”洪公公欲言又止。

生死,這一路過來趙楚貞已經看得太多,他心中還是閃過一抹沉痛。

趙楚貞輕輕執了修瀾的手,拿了方巾蘸水幫她清洗。洪公公見狀正欲阻止,可趙楚貞臉色不太好,隻好作罷。

修瀾眉間隱隱一動,腕已被輕輕執起,有溫暖的東西一點一點漫上心頭。

是什麽溫暖?是四公主溫暖的笑,還是你溫暖的手?

都不是,那些都已經破碎了,支離破碎了。

平靜無波的海麵,笑聲如鈴鐺般悅耳,瞬間,在指尖下冰封,擎天而起的水柱將一切摧毀,一切都支離破碎了……

“你知道嗎?其實我們本不必摔得這麽慘,隻是我施法的時候,你為什麽非要拉我在下麵墊背呢?”

“你別哭,別怕,我在下麵給你墊著,不會摔著你。”

似曾相識的場景,天差地別的心緒。

修瀾指尖一顫,是水。

滔天的海水嗎?

蓄積的氣流猝然湧破百會穴,修瀾手一揚,滿盆的水濺開,房中四人猝不及防淋了場“屋雨”。

趙楚貞被突然醒轉的修瀾結結實實嚇了一跳,連同洪公公狼狽地往後邁了幾步,兩名侍衛更是險些拔了刀。

白色綃紗揚在水霧彌漫的光影裏,修瀾將眼前幾人掃了一遍,桀驁的眉目間鎖著一縷憂愁,沉聲問:“他呢?”

幾人皆愣住了,趙楚貞最先緩了過來,還未來得及寬個心,卻被她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問出些焦慮難安之色。

這個“他”趙楚貞自然猜得出是誰,是隔壁那個傷勢極重甚至已到性命危矣的男子。

怎麽開口說?趙楚貞有些語結,良久,才道:“在隔壁,但是他……”

修瀾已奪門而去。

男子後背血肉模糊的傷口已經跟衣綢粘在一起,小二幾番捯飭才終於將上衣剝離下來,一旁連見過諸多場麵的侍衛都不忍地閉上了眼睛。

兩人手腳麻利地拾掇一番,避開男子的傷口預備將其抬進溫水裏浸泡,卻在這時閉緊的木門霍然大開。

修瀾定定地站在門口,淡雅的裙紗飄逸而起,擋住了門外大片大片灑進來的日光。寒冰鑿的冷眸,直直穿過兩名布衣男子,落在古曦**在外的傷口上。

那一刻,她隻覺身後的日光真冷啊,打在背上,竟能將背脊凍到僵裂。

小二素來熱情慣了,關切問道:“姑娘你醒了?”

修瀾未答。

小二又道:“這位公子的傷口需要處理一下,你一個女子在這兒不太方便,還請姑娘……”

“出去。”

“哎,對,還請姑娘出……”

小二還未說完,才發現她這語氣是篤定的陳述句,而非疑問。他跟侍衛麵麵相覷了一下,隻得輕手輕腳放下男子,狐疑地望了她兩眼才出了房門。

修瀾過去查看了傷勢,雖傷得極重,但到底是神體,稍稍施法調息就能愈合,可是這樣觸目剜心的傷口,即便當時古曦一點術法也未使,自身的神澤也會護上幾分,怎會傷得這樣重?

玉笛在這沉木修葺的房屋中化出一層奢華的薄光將古曦籠罩,傷口在肉眼能觀的速度下愈合。

修瀾這才慢慢想起古曦之前的種種跡象,那樣清澈的眼、那樣賴皮的舉止,他的靈力也不如往常渾厚,反而清澈似水……

修瀾木然,術法頃刻收回。

她為什麽沒有早點發現,古曦他,竟缺了一魂一魄?

腦子裏的震驚有如平地驚雷。

誰能奪他一魂一魄?

外麵的風從窗縫兒溜進來,修瀾愣罷,端好心態,待他傷口完全愈合,才靠在床沿坐下。

他就靜靜熟睡在自己麵前,周身神澤溫和,可以任由她明目張膽地審視。

直到他眉心一攏,雙目似水,慢慢睜開。

半尺之距,修瀾仍舊不由得慌了神,卻隻將視線自他身上淡淡地移開,起身而去。

可她才起身就被他一把拉了下去,猛然撞進他懷中。木蘭香撲進修瀾鼻中,一口氣提至胸腔,促停。

他卻懶懶地笑:“這回我抓住你了。”

修瀾貼著他未著寸縷的胸膛,登時覺得麵紅耳熱,正欲伸手去掩,複才想起自己這完好的皮囊下早已經沒有血,怎會紅?

仿佛一桶涼水澆頭,將那火澆滅得徹底。

將小舒一行妖靈送回妖界後,尋趙楚貞而來的漠沁見趙楚貞在這扇房門外徘徊不進,心下好奇施法先進來瞧瞧,不想撞見修瀾與古曦擁疊姿態,瞬間羞愧難當,遂立刻捂了眼,仰著頭走路:“你們繼續,我……我什麽都沒有看到。”

突兀響起的聲音,將修瀾從這虛渺的片刻溫暖中拉出來。她欲抽身,卻見古曦固執地不肯鬆手,竟還因仗著勁大朝她得意地擺了鬼臉,明顯一副你奈我何的痞子模樣。修瀾隻好像對渡渡一樣在古曦哀傷的眼神下將他還緊扣在自己臂上的指節一根一根地掰開。

見漠沁正瞎摸著要退出房去,修瀾一時百感交集,調出慣常不溫不涼的口吻道:“你就這麽出去,怎麽解釋你如何進來的?”

漠沁腳步一頓,一拍大腦,但鬆手的時候眼睛依舊是緊閉著的:“你不提醒,我差點忘了!”

說罷,她轉身施法,不想不小心睜開了眼,覷見修瀾正施法給那位腦子不怎麽好使的男子化了件衣服穿上,男子掰扯衣服的暇餘時間一臉不待見地衝她噓了噓。

漠沁不由得晃了晃神,心中讚歎真是長得俊的人做什麽都那麽好看,不過可惜了腦子有問題,全憑一張好臉就撿了修瀾這麽大個便宜。

可見常言道“金無足赤,人無完人”,還是有些道理的。

想想趙楚貞雖不會騎馬射箭玩刀弄槍,可他也算是個十足的淑人君子,又何必非要他文武雙全?要是有天領他回去見父皇,父皇不許他們在一處,那她便以此來說服父皇好了……

正思及此,漠沁頓住,自己何時對趙楚貞懷了這些心思?她立刻懸崖勒馬,趕忙施法遁走。

古曦見礙眼的人走了,又扯了扯修瀾的手,清澈如水的眼底亮著曜黑的光:“我餓了。”

門外鬆木造的回廊上漾著木香,深褐的色彩讓人覺得有些焦灼。

裏屋還是沒有動靜,洪公公見趙楚貞的眉又蹙緊了一點,便道:“王上若是擔心,何不直接進去?”

趙楚貞遲疑了一下,未答,轉而問侍衛:“那樣的傷你們見得不少,可還有治愈的可能?”

侍衛如實搖了搖頭:“幾乎不可能。”

趙楚貞沉默片刻,才道:“再問一遍。”

小二應聲照辦,舉手敲門:“那個……姑娘,讓大夫進來瞧瞧吧。”

“不用了。”清涼的聲音傳出,趙楚貞的手不由得一頓。

門慢慢開啟,隻開了半扇,貫穿的微風停息的半刻,大家不禁往裏瞅了一眼,太陽落山之際,燈還未燃起,屋內模糊,什麽也沒瞧見,門已被她帶上。

修瀾素來怕欠人情,今日這遭,誠然是欠下了。還未等趙楚貞開口,修瀾就道:“今日之事,勞煩各位,算我修瀾欠你們一個恩情,來日定當報答。”

“原來姑娘名喚修瀾。”趙楚貞仍記得她一人一馬驅逐七百鐵騎替他們解的圍,忙道,“若修瀾姑娘非要這樣算,這回算是我們還姑娘的。”

那些事修瀾也懶得深想,沉默了一會兒,才詢問小二:“可有吃的?”

“有的,有的。”小二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下麵什麽都有,客人隨便挑選。”

修瀾點了點頭,正欲徑自下樓,複又想起什麽,轉身與背著藥箱的中年男子道:“大夫請回吧,他無礙。”

不輕不重的一句無礙,令幾位侍衛包括趙楚貞當場僵了僵,麵露疑惑之色。

漠沁坐在樓下靠窗的位置,見修瀾下樓笑得揶揄:“這麽快就完事了?”

修瀾聽罷,險些一腳踏空,漠沁卻憋著笑,讓修瀾一時竟頗感無語。

老板娘拿出菜牌,上麵各色點心的名字取得天花亂墜,修瀾隨意指了幾個,漠沁又湊過來:“你要不點個灰色珍糕,核桃做的,補腦,對了,還有鹿茸酥,補腎。”

修瀾**渡渡習慣了,隨意將玉笛在手裏掂了掂,靜水的目睨了她一眼。

漠沁見狀,咧著討好的笑,連著退了幾步,拉開兩人的距離,不承想方方正正擺著的八仙桌過道中橫放了一個坐墩,漠沁這一退被結實地絆倒。

即將人仰馬翻之時,漠沁被一雙手穩穩托住。

“姑娘,小心。”

心裏最柔軟的弦被挑動,漠沁露出一個溫婉動人的笑後才慢慢睜眼,可看見的卻是洪公公一張慈祥而又鬆弛的臉。

趙楚貞站在一旁,問:“姑娘怎麽也在這兒?”

“啊!”

漠沁被洪公公嚇到,到底摔了個結實。

“我這種鄉野女子不能進城?”漠沁站起來拍了拍灰,有些氣結。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你是不是瞧不上我?”

“我沒有……”

“那你為何不自己接住我?”

“我……”

縱使趙楚貞再能說會道也招架不住她這混亂的邏輯,漠沁更是自己都聽不懂自己在胡扯什麽,坐下後戳著軟糯的晶餃泄氣。

大胤的王上何曾被如此冒犯,洪公公嗬斥:“你這丫頭……”

話說到一半,被趙楚貞一個溫和的眼色逼回去。

這時突然走進三位錦衣男子來吃飯,三人邊走邊說話,點了兩壺酒、幾碟小菜,熱熱鬧鬧一坐,侃侃而談的聲音頓時填滿這個大堂。

菜未上,酒已添杯,其中一個道:“榮王明日大婚,聽說新娘是大胤第一美人,咱們幽州城遠離都城,每年明花榜選出來的美人一個也沒能有幸瞻仰一二,今年咱們終於可以一睹芳容了。”

“說來也怪,曆年征選的美人不都是送進宮嗎,今年怎麽便宜了榮王?莫不是貨色不及往年了?”

另一個十分不認同,厲色道:“瞧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榮王怎麽了?要不是榮王,咱們啊,都得染病死了。要我說,這大胤第一美人還不一定配得上榮王呢?”

被訓斥的連連醒悟:“我忘了,多虧榮王請了位奇女子,化解鼠疫,免遭一劫,方才口誤,我自罰一杯。”

趙楚貞從櫃台拿了壺好酒過去,問道:“幾位兄台說得熱鬧,小生初到貴地,不知前幾日這幽州城出了何事?”

幾人瞧了他一眼,說道:“那你運氣好,沒趕上前幾日那場無妄之災。”

“無妄之災?”

“前些日子,鼠疫鬧得人心惶惶,多虧榮王不知從哪裏請來的一位奇女子,竟能生死人肉白骨,將一位死了的病人當場救活,而且自那之後全城再無鼠疫,現在幽州城啊,安居樂業,自在得很。”

他們所說之事,在修瀾意料之中,幫渡渡報的這個恩,倒也報得很圓滿。

趙楚貞卻聽得臉色劇變,忙問道:“城中如此劇變,我們從大胤都城而來,為何途中未聽得半點風聲?”

一人重重地歎了口氣:“事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幽州城又地處大胤邊境,根本來不及將消息帶出去。”

“原來如此。”趙楚貞沉凝片刻,說道,“多謝幾位如實相告。”

殘陽拂過綠意森森的重巒疊嶂,山林圍擁的幽州城在夕陽下依舊亮眼,占東而建的榮王府張燈結彩,以備明日的盛婚。

丫鬟們臉上喜氣洋洋,忙得腳不沾地。

“對了,你說這鼠疫真的是那位渡渡姑娘化解的嗎?”

粉衣丫鬟又瞪了她一眼,提醒道:“王爺吩咐了,不得妄議那位女子。”

小丫鬟撇了撇嘴,還是忍不住叨叨兩句:“當初她落在王府那呆滯的模樣,任誰也想不到她能化解了這場鼠疫,真是天佑我們幽州城。”

“還說,快將這燈籠掛好,不然管事的來了。”

小丫鬟吐了吐舌頭,兩人很快將糊了紅紙的燈籠掛好,剛收了竹梯出去,卻見榮王疾步生風,朝這小院而來。

兩人放下手裏的東西施了一禮,隻聽榮王問了聲:“渡渡姑娘可在?”

兩人低著頭私下對望一眼,粉衣丫鬟才回道:“回王爺,渡渡姑娘正……”

正答著,渡渡背著行囊從院裏出來。

前日那一杯酒醉得酣暢,待渡渡醒來,幽州城已然是一方樂土。

她知道是主子幫她報了這個恩,可是她等了幾天也沒等回主子,不免憂心起來。

“你要走?”榮王問道。

渡渡再也顧不上裝腔作勢地施禮問安,直言道:“這段時間多謝王爺收留,渡渡是時候告辭了。”

榮王雖然覺得失去一位會奇術的人有些可惜,但也沒有強求,遂道:“姑娘要走,本王也不攔著。”他朝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小小心意,算是謝禮。”

渡渡盯著滿滿一盤銀錠目不轉睛,眨了眨眼睛確定眼沒花後,才一邊將之往包袱裏塞,一邊道:“客氣了,客氣了。”

華燈初上,客棧小二把熱乎乎的菜端上了桌,招呼道:“客官慢用。”

侍衛一桌,趙楚貞單坐一座,漠沁假裝路過,假裝無意地瞥了兩眼桌子上的臘肉:“怎麽連塊新鮮的肉都沒有?”

小二連連解釋道:“榮王大喜,下令三日不殺生,但這個肉是熏製的臘肉,不比鮮肉差。”

漠沁不屑地嘟囔了句:“你們成個親真麻煩,不似我們,將二人往洞府一推,這禮便是成了。”

趙楚貞執筷的手這才一頓,抬眉道:“洞府?”

空氣詭異地沉默了一瞬。

漠沁心頭一緊,正不知如何作答,忽聽樓梯那邊一陣腳步傳來。

待看清來人時,兩桌五人何止沉靜,幾乎看傻了眼。

修瀾等點心等得有點心焦,以古曦現在這多動的性格,她不知留他一人在屋裏會鬧些什麽幺蛾子出來,見小二終於將點心端了出來,便立刻接了點心上樓。

剛走幾步,轉角處,沉木鏤空的扶梯上是一隻修竹般的手,一身紫衣奢華而別致,修瀾頓停,不敢再往上看。

她不知道,再往上,他斜入天倉的眉眼沾染的是決絕冷傲,還是……

“騙子!你說馬上就回來的。”古曦黑著臉。

帶著賴皮的嗓音讓修瀾鬆了口氣,仿佛自己從沒有如此輕鬆過。

對上他清澈的眸,她平淡道:“你既然下來了,點心給你。”

古曦眼一橫,撇嘴:“餓過頭了,不吃!”

“也罷,總歸餓不著你。”修瀾一笑,斂著裙裾上了樓。

古曦也一步一步跟上去,見她沒有要來安撫自己的意思,隻好從後麵將頭耷拉在她肩上,這下連脾氣也沒了,委屈巴巴地拽著她袖子:“我以為你又走了,我不是故意說你是騙子的。”頓了頓,又低聲道,“我該信你的。”

我該信你的……

是不是連上蒼都覺得她等這句話等得太久,不得不用這種方式來補償她?

耳鬢的發還留著他溫熱的吐息,修瀾用手肘撐開他,將手裏的點心擱下,冷道:“今晚你在這兒休息,明日我便找人來接你。”

古曦憋屈地立在後麵:“我不認識別人。”

“子捷呢?你也不認識?”修瀾從容地問。

“我隻認識你。”

邈遠的光將古曦濃濃的影覆在修瀾亭亭的背上,像化不開的墨。

“那我的名字,你可記得?”修瀾回頭望他一眼。

古曦局促不安地低了頭,他不記得了。

良久,修瀾才自嘲一笑:“這個名字是你給我起的,你倒是忘得很幹淨。”將眼裏泛起的漣漪逼回,她轉過身,“忘了也好。”

廂房內,洪公公一邊為趙楚貞更衣,一邊說:“這天瞧著要下雨了,夜裏寒,我再去拿床被子來。”

洪公公剛打開房門,一隻融於夜色的黑貓突然撲過來,洪公公一驚,險些閃了老腰,借著門框才站穩,定睛一看,卻見“凶手”已高翹著尾,昂首跳進了趙楚貞懷裏。

趙楚貞愛撫地揉了揉它的頭:“你又調皮了。”

洪公公定了神,見趙楚貞笑了笑,道:“對了,修瀾姑娘體寒得很,你給她也送床被帛。”

“是。”洪公公應聲退下。

夜裏的涼風從窗口的縫隙湧進來,修瀾將窗打開,長風刮過深色的天,遠方的樹萋萋招搖,迷霧漸籠。

要下雨了。

她也該要走了。

古曦蓋著藍色的棉衾睡得飽足,修瀾拍了拍他的肩,他沒動,又拍了拍,他側個身又睡著了。

修瀾記得他以前入眠極淺,哪怕她悄悄化作人形趴在他床頭端詳他一小會兒,都能被他察覺,如今竟毫無防備,睡得這樣深。

她再拍了拍,輕聲喚了聲:“古曦?”

他才揉了揉眼,睡意蒙矓地看了看修瀾,雙眼便立刻清澄起來,卻又是難以置信地揉了揉。

瞧著他如孩童般的傻勁,修瀾忍不住笑了笑,道:“別揉了,我們離開這兒。”

古曦一喜,利索地起身,正欲下床複又憶起什麽,動作緩下,悶聲道:“你不是要將我交給別人嗎?”

她能交給誰?子捷知不知道他的情況?諸神會是什麽反應?

他總歸是神界的帝君,兩宮剛合,局勢尚還未穩,修瀾不可能將他往紫晟殿一送,告訴他們這個看上去長得像你們的帝君,但行為卻像稚齡小兒的人確確實實就是你們的帝君,那還不得翻了天了?

“你不是誰也不識的嗎?我能將你交於誰?”

古曦聞言,眼裏黯然的光猛地燃了燃,仰起頭:“你不拋棄我了?”

修瀾還在回味這拋棄一說從何而來,他已蹭了過來攀著修瀾的手,活脫脫像個得了糖的孩子,滿心歡喜:“你終於肯對我負責了。”

修瀾:“……”

兩人剛走出房門,就撞見抱著被子而來的洪公公。

“春夜下雨會有些寒,少爺著我給修姑娘添床棉被來。”

“不用了,麻煩你轉告你家少爺,我們今晚便走了。”修瀾思來還是說一聲為好。

洪公公很是不解:“修姑娘現在要走?”

修瀾望了望天,輕聲道:“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