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生斷往生

天牢建在三十六重天與三十五重天之間的幻虛空間,有數萬隻的黧鴉鎮守,但凡有逃離者或是誤闖者則皮肉被啄食,白骨入煆池,永生永世不可轉生。

每間牢房建在矗立的山頂,相鄰牢房之間相隔一道深淵,牢裏的小仙官過時,便有成群的黧鴉搭橋。

詔書定罪前,修瀾待在這樣的地方不僅要徹夜聽著陰森哀號聲,白日還得受各種酷刑。

剛受完鞭笞之刑,修瀾身上新痂覆著舊痂,但隻有疼的時候修瀾才會覺得原來自己還活著,而不是像在受刑路上遇到的其他罪靈一樣如同死屍一般,被拖著去受刑,又被拖回來扔進牢裏。

有時痛得麻木了,修瀾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就會跟刑牢大哥說話。

她身體虛弱得隻剩一口氣,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晰:“大哥,今日是受個什麽刑?”

刑牢大哥把她的腳鏈卸下,不耐煩地回道:“火刑!沒見過受刑還有你這麽充滿期盼的。”

沒有誰對受刑是充滿期待的,她隻是怕沒有痛來刺激身體,自己就這麽稀裏糊塗地睡過去再醒不來了。

她再問:“火刑受幾時?”

“三個時辰!”

修瀾淡淡笑了笑:“一顆敕梭丹的時辰。”

鴉橋下是濃霧稠密暗湧翻滾的無底淵,修瀾和刑牢大哥行至中央,兩端黧鴉突然傾巢散去,橋淩空孤立。隻見成千上萬的黧鴉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地朝剛逃出來的身影飛撲而去。

逃犯是個黑熊精,五米高的大肉墩子刹那間隻剩一堆白得發亮的骨頭橫七豎八地灑落一地,隨後一陣罡風勁動,萬千黧鴉疾速歸位,在修瀾足下繼續搭橋。

刑牢大哥譏笑道:“這天牢哪裏是他想逃就能逃得出去的?不自量力!”

放在以前修瀾定會被眼前驚心動魄,如親臨戰場的一幕嚇得目瞪口呆,但現在好像沒有什麽是比東海激浪更能讓她害怕的東西了。

她搖了搖頭:“多年牢刑,暗無天日,日夜煎熬,他或許是隻求一死。”

刑牢大哥恍悟,立刻將修瀾的鐵鏈拴得更緊:“你的罪行可不小,你要是尋了死,我們估計都得陪你……”

修瀾打斷他,望著對岸的白骨,目光卻很空遠:“放心吧,罪詔未下,我不會死的。”

沒過幾天修瀾終於等來了罪詔,拿著罪詔的仙官受著獄使們的跪拜,威風八麵地宣詔:“奉古曦帝君天旨,罪婢小綠,謀殺四公主一罪,在坤陽神殿中傷三公主二罪,詆毀諸神擾亂朝紀三罪。此三罪皆罪無可恕,當抽盡其血,墮無生崖,以儆效尤,明日辰時執行,不得有誤。”

無生崖,無生崖,生命無生,噬靈之崖。上至與鴻鈞老祖師弟相稱的混鯤祖師,下至神界一代天尊氏玨,沒有哪個能逃過無生崖噬靈誅神的戾氣。

她熬到盡頭,卻沒想到等來的是他這樣一個交代,他這是不留餘地地要自己的命?

透過牢房小小的窗口能夠看到一片小小的星空,幻虛空間的靜謐月夜竟也有微風,拂過傷口,好像已經無所謂痛不痛了。

刑牢的枷鎖響了,丁丁零零的瑣碎聲,修瀾以為是刑牢將軍來行刑了,她慢慢看過去,見著來人是紗綢裹身的赤帝女,還攜了兩個身材魁梧的仙官。

赤帝女伸手變出一張紅玉座椅,扶著仙官的手輕盈悠然地坐下,裙紗傾瀉一地,被風撥起一陣雪白的衣紗浪。

修瀾不再看她,繼續望著窗外不甚明亮的寥寥星辰:“這個窗口正好對著東海的方向。我聽說四公主正不辭疲勞地銜石平海,也難為了東海水君,平白無故地蹚這渾水。她那樣敬你、愛你,到死都在維護你的聲譽,可是你呢?三公主一箭雙雕,手段高明之處真是令人佩服!”

赤帝女帷帽中柔裏含媚的聲音帶著嘲諷:“你以為你很聰明?可你全錯了,你想通這一切的時候,是不是把古曦忘了?”

修瀾回頭,迎著牢裏昏黃的夜火:“什麽意思?”

赤帝女玩著垂落在腰腹上的長發,漫不經心道:“你覺得古曦與你有情,但他可曾給過你任何承諾?你甚至連自己真身是什麽都不曉得吧,更莫談是否問過古曦為何要將你從北冥寒界帶回來?”

三個問題針針見血,修瀾一時陷入茫然,這些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赤帝女怎會問得如此輕描淡寫宛如對答案了如指掌一般?

修瀾隻能聽她說下去,即便已感覺到赤帝女接下來的每一分吐息都將帶著鋒利的刃,可是強烈的好奇心驅使著她去觸碰那刃的尖鋒。

修瀾問道:“你知道?”

赤帝女笑出了聲:“本公主念你好歹修成了人身,總不能讓你白白來這世間一遭,不過能死在無生崖也不算太虧,畢竟不是什麽人都有跳無生崖的資格。”

她掩了掩笑意,繼續道:“你可知上古血梅?修得人形後觸水成冰,這是血梅與生俱來且獨一無二的本事。這個事當今六界隻有鴻鈞老祖的關門弟子古曦知道,他若不願告訴你,你怎會知曉呢?可他單單告訴了我,他還說血梅不僅能冰封普通河水,甚至連自帶淨術的天海之水都可冰封。他是帝君,他要的從來都不是美人,是權勢。他本想利用你冰封天海拿取天海之心,誰知你對他動了男女之情。他守著我的那兩個月說看見你煩心,想著留下你的血冰封天海也是一樣,這才有了這一出好戲,萬一後世之輩查了起來,總得給你的死冠上一個正當理由不是?而我不過是按他所言照做而已。論手段,誰比得過古曦,在你毫無防備下就將你利用得一幹二淨,你卻全然不知,還天真地當他是你的恩人。”

赤帝女好似在替修瀾幽幽長歎:“你不過是他一統六界最好的籌碼。”

修瀾眉間漸漸蹙起,聽到自己像枯葉落盡後光禿禿的樹幹搖曳的顫抖聲:“這裏麵誰知道你添了幾分油,加了幾分醋,我自己的身份我自己清楚。是你心生妒忌,不擇手段,跟古曦有何關係?非要扯上關係,隻是比起我他更在意你罷了。”

赤帝女站起身,愜意的步子分花拂柳,停在修瀾前麵:“這一點你倒看得很明白,不錯,比起你,他更在意我。”

說著,她舉止嫻雅地拿下帷帽,輕輕取下麵紗。

看著修瀾木滯的臉,忽明忽暗的光影下赤帝女柳眉彎如深秋的上弦月:“想想敕梭丹一事,想想裂天兕一事,以你的聰明印證我說的是否屬實應該不難吧!”

修瀾看著她那腮凝新荔,鼻膩鵝脂的臉已是一副俏生生的皎月容貌,而之前所見的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疤已沒有丁點痕跡。

修瀾醍醐灌頂,赤帝女除去自己和女娃不過出於嫉恨,古曦才是素手翻雲。世上之靈隻曉得中央天宮的帝君有卓越之能,上能穩天局,下能屠惡靈,且清廉又正直。可這樣狼奔豺突的亂世,一個身居如此高位的年輕帝君達到如此境界,誰知道他究竟戴了多少副麵具。

甚至自己和女娃的命運都是由著他操縱擺布,任意利用,而史神司君千斤墨筆一揮隻會給他冠上重情重義,舉世清明的名譽流傳六界。

這才是……真相嗎?

修瀾向後退了一步撐著牢柱,赤帝女再逼近一步,明眸皓齒的嫣嫣笑容裏盛氣淩人:“枉費了你對他的一往情深,到頭來不過是他的一顆棋子。你放心,我與他大婚之日定會上無生崖敬你一杯喜酒。”

語畢,她朝仙官揮了揮手:“行刑,莫忘了將血親自呈給古曦帝君。”

小仙官領了命過來撕開修瀾腕上破爛的綠繡,在一片紅灼的傷痕中找到一小處勉強能辨別紅梅之莖的地方,然後將一根藤蔓刺了進去。

血沿著藤蔓源源不斷地流進了精巧的琉璃瓶,瓶頸雕著他喜歡的木蘭花,修瀾看著那花漸漸地被她的血灌滿染成了妖豔的紅色。

紅色的木蘭花沒有她留戀的味道,撲麵而來的隻有淡淡的嫩葉馨香。

隨著血液一點一點地流失,修瀾開始犯暈,眼前景物時而乍白,時而漆黑,昏天黑地之時聽到赤帝女難以抑製心中的快意,笑出了很尖銳的聲音。

接著耳畔萬籟俱寂,四周漸黑,瞬間她就徹底昏厥過去。

修瀾能再次醒過來得助於無生崖底蓬起的一陣勁悍煞氣。無生崖下迷霧閃電如織,彌漫的混沌大放霞光,仿佛有絞碎雲霄摧滅萬物之厲勢,揚起烈焰颶風壓得修瀾靈竅欲裂。

修瀾不知自己為何還會醒過來,大抵是上蒼覺得很久沒有生靈敢跳無生崖了,所以要她睜大了眼睛見證自己悲壯的結局吧。

抬著修瀾的將士正欲將修瀾拋下崖去,身子突然僵如頑石,崖下颶風撕裂,他們甲胄下露出的半片衣角也不帶搖擺晃動的。

修瀾頓了頓,怎麽,上蒼還給她一個臨死掙紮的機會,讓她在生與死的邊緣痛不欲生?

她好奇地撐起身,朝四周望去,隻見古曦自不遠處趨步前來,層層疊疊的黧雲霧繞著玄色錦裾浮動,他的聲音凝結著化不開的感傷,喑啞地喊了聲:“修瀾……”

他能來,修瀾心底總是帶了點歡喜的,想聽他說話,聽他解釋,聽他親口告訴她赤帝女所言皆是胡言亂語,自演自導的。

然而他什麽都沒有說,比起他不信她,這一刻她更恨他明明有千言萬語卻緘口不語的模樣。

修瀾失望地將目光自他身上撇開,她就知道她不該還有這個期待,否則也不至於這片刻時間還要再心痛一次。

她從將士僵硬的手臂中掙出來,麵無血色,語氣蒼涼:“無生崖陰晦,帝君莫沾了些不幹淨的東西又賴在小婢身上,屆時小婢怕是沒有命再讓帝君消氣了。”

修瀾的右袖被仙官扯碎,再也流不出血的傷口向外猙獰地翻著,颶風打在上麵疼得厲害。修瀾咬緊牙關,自腰上拿出那支竹笛往古曦身上一擲,古曦沒接,竹笛摔在地上斷成兩截。

修瀾愣了一下,以刻薄掩飾心疼:“如此不經摔,難怪帝君將它賜給小婢。”

淒烈異光閃過,見古曦停在竹笛旁依舊沒有要做任何解釋的樣子,修瀾明白自己於他再無所用。

餘生很短,幾步而已,可她這一生,步步艱難。

良久,古曦終於啟口,光色翩躚起伏卻照不進他睫下的陰影:“你曾說想做我手裏的刀,若你記得,我等你把刃磨利了再回來。”

修瀾濃墨長發同襤褸絛帶一同在狂風中淩亂飛揚,她弱如扶柳的身體筆直地立在電掣鳴閃間。

她在笑,但沒回頭,眼淚在臉上留下兩道深深淺淺的水痕:“不過是些糊塗話,帝君權當聽了個笑話吧。來生?最好是永生不遇。”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修瀾感到身後古曦目光灼熱,像要在自己背上烙出一個洞來,可她已經沒有再遲疑的理由。

淩淵一步,踏空……

崖下火燒一樣的光雷閃過,她像夜裏綻放的一簇花火,稍縱即逝。

這世間怕是沒有比她活得還糊塗的了,莫名其妙上了三十六重天,莫名其妙動了情,莫名其妙欠下一條命,又莫名其妙葬身無生崖。

可上天垂憐,讓她撿回了一條命。

她欠女娃的抵清了,可他們欠她的呢?

……

喜宴上眾神屏氣斂聲,修瀾手裏的玉笛抵在赤帝女脖頸洇開一抹鮮紅慢慢滴落在神獸猼訑斑斕的背上。

赤帝女化著璀璨妝容僵持著,驚恐的眼睛看著竹笛,她呼吸勻稱,生怕稍稍起伏就被修瀾手裏的玉笛要了命去。

修瀾隻見過雍容典雅、綿裏藏針的三公主,從未見過麵容失盡、惶恐不安的赤帝女,笑道:“怎麽,害怕了?女娃的命我還了,我的命,你說該由誰來還?”

赤帝女強撐著儀態,但開口的聲音近乎顫抖:“本……我說過了,我隻是按古曦說的做而已,你不該找我……”

修瀾挑眉:“人界有個詞叫‘夫唱婦隨’?可小神覺得‘一丘之貉’形容你們更合適些。”

她自稱小神叫得順口,順手擒住準備偷襲她的妖耳白狐,臉上依舊是一派浮雲淡薄的笑容:“差點將你忘了。”

狐狸鋒利的四爪騰空亂撓,衝著修瀾噴唾沫星子瞎叫一番,拚命掙紮卻使不上力。

修瀾食指自它命門摁下,禁了它的禦行術。狐狸停下不安分的四爪,媚長的狐眼因忌憚瞪得圓溜,然後如它所猜想那般,修瀾一根一根地鬆開手指任其跌落。

聽得咯吱一聲悅耳之音傳來,修瀾俯視而去,隻見四仰八叉的狐狸身上一縷霞煙漸起慢慢固結依稀化出了個女身來。

修瀾翠眉微蹙,旋即散去。

那狐狸的人身與修瀾僅有過一麵之緣,卻讓修瀾險些萬劫不複。

三千年前那個送敕梭丹給修瀾的女子就是這狐狸所化。

靈狐捂著腿楚楚可憐地往古曦袍裾靠攏,呢喃道:“帝君,救命……”

古曦微微垂眸,眼中情愫令人捉摸不透,隻略略施法便將她骨頭輕巧接上。四周仙神眾多,何須他帝君親自動手,任誰看了都是愛屋及烏有心維護。

靈狐腿傷愈合立刻縮到古曦身後,儼然關係匪淺的模樣。

古曦站在諸神中耀耀矚目,修瀾毫不掩飾地將他上下打量一番,輕浮地笑道:“小神見帝君穿白色中衣時溫文爾雅,玄青長袍俊朗無雙,今日這一身大紅大紫的喜服竟把這美嬌娘的風頭都給比了下去。”

古曦眼底清風微瀾重拾了幾分光澤,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修瀾,別鬧了。”

瑤台之事,東海之案,他覺得是自己在鬧?鬥轉星移三千年,如今他還以為自己是他豢養在胥明宮裏的靈寵?

修瀾唇齒間溢出一絲笑,把整個恢宏浩瀚的紫岩門襯得淒涼幽暗,半晌,她道:“帝君還是覺得,小神在鬧嗎?四公主怎麽沒的,我們心知肚明。今日小神隻找子捷,擾了二位大婚實屬情非得已,至於賬嘛,來日方長,咱們慢慢算。”

“口氣不小,即便升了天神,終究資曆尚淺,不過年少輕狂之徒,膽敢持妃挾帝,以為偌大的天宮無神可用了嗎?”一直默默觀瞻的仙友終於有人忍不住連嘲帶諷地開了口。

修瀾不著痕跡地掃了眾神一眼:“持妃挾帝?你們還是這麽喜歡強加罪行的嗎?”說罷收回玉笛一個掃堂袖將赤帝女從猼訑背上打落雲端。

伺機而動的三層神兵剛將劍戟握出磨砂之音,便被修瀾隨之祭出的玉笛震亂陣腳,如此不堪一擊,修瀾倒不知他們是如何所向披靡的。

但修瀾終究是低估了六界之首的神界,三層神將不過是個打頭陣試水的,此刻八方圍來的破甲將才是神界真正的實力。

祥雲瑞兆光芒萬丈的紫岩門隨著破甲將的登場而寂寂無聲,兵戎交錯反而呈出別樣的淒靜。

修瀾粗略一數,三十個破甲將,能覆滅一座城池了,神界可真看得起她。

破甲將不做花哨的姿勢,直接猛攻,修瀾正欲以半身修為再次祭出玉笛,不料在玉笛脫手拋空時,突然一抹銀月輝光自修瀾眼前拂過將玉笛奪了去。

那粼粼銀光在修瀾身邊優雅地繞了幾個圈後,落地成形,從一片白而空渺的星光亂眼裏走來的是個月色華服,琅玕玉冠的男子。

破甲將猝然停下。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天海守護神擎瑜星君。

擎瑜拿著竹笛十分自然地敲在修瀾頭上,又是委屈又是責備,一張敷粉何郎的臉簡直將如泣如訴的怨男形象演得爐火純青,然後喊了聲:“夫人!”

古曦撤將的手猝然停住,戰場上最多不過刀劍法器穿肩而過亦可麵不改色揮斥方遒,此刻身體卻仿若被三尺青峰順骨紮入,禁錮了四肢百骸,甚至連將目光自猼訑背上那雙翩然倩影上移開的力氣都沒有。

沉靜的紫岩門也炸開了鍋,眾神竊竊私語皆不曉得清心寡欲獨來獨往的天海守護神擎瑜何時納了位如此年輕貌美又雷厲風行的天神為夫人。

饒是修瀾飽經滄桑,大風大浪也見識不少,但也被這理直氣壯的一聲夫人喊蒙了,她反問:“夫人?”

擎瑜充耳不聞還在戲裏:“夫人,你怎如此任性,今日可是帝君大婚,你要那頭鳳凰,跟為夫說即可,且那鳳凰今日不在這裏,你怎能在此處大動幹戈?”

修瀾好笑:“為夫?”

玉笛敲下來,他又道:“笨!你要稱妾!”說完又附在修瀾耳邊小聲解釋道,“今日我屈尊解圍,來日你以身相許,這一聲夫人倒也順理成章,不必言謝。”

修瀾多年不曾上過神宮,與擎瑜也不過半日交情,聞此言,不承想如今這些上神占便宜都占得這麽光明正大了,不冷不熱地回道:“小神素來不太喜歡欠人情,擎瑜星君的好意……”

未說完,擎瑜已無比從容地執了修瀾的手,聲音提高了半度,生怕在場有誰漏聽:“夫人你手怎如此冰涼?走,為夫帶你去找九頭鳳凰,順路給你暖暖手。”

“且等等!上神。”一個杵了龍吟杖、著了件瀾瀾水衣的河神截了去路,作揖道,“尊夫人傷了帝妃這事可不能如此作罷,還望上神給一個交代。”

尊夫人?修瀾想來持妃挾帝的罪名沒扣上,又被安上個擎瑜之妻的名分,這神宮生靈的眼力見真是一如既往的……差!

修瀾瞪了一眼擎瑜,不動聲色道:“小神資曆雖淺,終歸位列天神,你稱我上神即可。”

擎瑜不掩飾自己對修瀾的欣賞之色,亦覺得這一聲尊夫人聽著格外舒心,再瞧了赤帝女一眼,道:“我夫人下手還有輕重的,就蹭了點血,大喜之日不就圖個紅嘛!這個禮送得倒也無傷大雅。”

河神一張慘白老臉頓時有些難堪,半天吐不出話來。

暖風拂過,翹角簷上掛著的扇貝丁零脆響,古曦負了手,忽道:“你萬年不曾出過天海之境,如今六界雖河清社鳴,但守護天海之職也一日不可懈怠,當年你既承下這個使命就該曉得此生沾不得風花雪月,更不能安家娶妻。”

擎瑜不敢苟同的樣子:“就許你們走馬觀桃花,不許我一世一雙人?何況我夫人天神之尊,同我一起守護天海順便打個情罵個俏有何不可?”

一口一個夫人,修瀾想著自己這一世清譽怕是跳進銀河也洗不清了,自擎瑜手裏奪回玉笛,她側過身剛好撞上古曦的目光。

他神情蘊涵著解不開的鬱結,目光一斂,語調冰冷:“你們……一世一雙人?”

修瀾那個角度看去古曦的身後是鎦金碧瓦的神殿,逶迤蔓延的萬頃宮牆,其中繡闥雕甍的一處閣亭上還供著東海雲鏡,鏡像裏紛呈的每一重天,每一寸土都屬於他。

他明明把控著世間一切,可這一切闊綽光景在他說完這句話後又仿若**然無存。

擎瑜想來依著古曦的性情,修瀾這廂必有囹圄之災,雖沒有把握古曦會看在他的麵上破例手下留情,但幫忙幫到底,便坦然默認。

古曦看著修瀾,她發髻上一株簡單的紅梅妥帖鉤起兩鬢青絲綰在耳後,清清冷冷的眉眼生疏得何止一點半點,他微微動唇,一絲苦澀漫到嘴角:“今日八方賓客齊聚,縱使菩提疊嶂再牢固,免不得有人覬覦天海出了紕漏,擎瑜且先回天海。至於她,本帝親自帶她去找子捷。”

“什麽?”

赤帝女難以置信地望著古曦,捂著傷口,眼角有淚洇開了妝容,紅唇白齒翕動間如履薄冰:“帝君,今日你我大婚,方才這件事,我……我可以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我們把婚禮完成好不好?”

古曦瞧了她一眼,對一旁的司君吩咐道:“赤帝女雖非正宮之位,但既給了她這個名分,理應盛辦。不過,適才她受了傷,且先安頓養傷。”

擎瑜覺得古曦這份麵子給得太大了,驚訝程度絲毫不亞於赤帝女:“帝君的意思是要扔下即將成婚的妻子,親自陪我夫人去西天菩提……”

話未說完,一駕紫晶麒麟雲輦已停在修瀾麵前,古曦換上往常的玄青長袍,淡淡的木蘭香摻在山沉水靜的音色裏,可在修瀾聽來有些咄咄逼人:“你雖與子捷相識一場,但若沒本帝口諭,找到他又能如何?何況你今日給本帝這好好喜宴捅這麽大一個婁子,本帝倒想看看究竟是出自怎樣的情非得已。”

古曦此話既有帶修瀾離開的服眾理由,又有對修瀾大鬧婚宴的追責之意。

修瀾在人界摸爬滾打這麽多年,自認為很會察言觀色揣度心思,可是古曦幽深的黑眸總是讓她覺得像無底的潭水那樣混濁看不透徹。

但眼下找子捷才是當務之急,修瀾來不及多想,斂起淺紅的裙裾,用玉笛撥開雲輦層層粲然的珠幔,坐在華席上。

轎廂頂部由一整塊白玉挖成,雕花鏤空的縫隙把大片日光分割得粉碎,零零散散落滿晶瑩剔透的廂底映出色澤絢麗的光斑。

修瀾方坐下,古曦也輕輕地撥了珠幔,七色流蘇悠悠搖晃,珍瓏轎廂猝然像被抽盡了空氣的密封容器,修瀾感覺不到一絲微風流動的氣息,胸口一窒,陡然生出從未有過的拘謹。

諸神以為古曦親尊究責是對赤帝女上心,但赤帝女自己很清楚他究竟要的是什麽。

赤帝女剛柔有度的聲音透過轎廂:“帝君,她與擎瑜星君已共結連理,理應和上神同往。且大禮未成,神宮未合,帝君若此時離開,如何讓我南方眾靈心安?”

古曦額紋隱現,步子微滯。

須臾,再看向修瀾時,淡然如昔。

修瀾往旁邊挪了挪,將裙紗絛帶收攏,目光停在窗牖外丹碧璀璨,白光流霞的神殿仙樓上。

古曦信步過來坐在修瀾身旁,寬大的華席以至於兩人並排坐著中間還能再坐上三四人。

麒麟駕著雲輦飛快地行駛起來,轎簾幡動,一室僵局。

修瀾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還會這樣跟他坐在一席之上,帷障外光景轉瞬即逝,她生平頭一次被他淡淡的體香擾得心底五味雜陳,坐立難安,隻能把玉笛握得更緊。

古曦支著手,偶爾抬頭看看修瀾,她梅妝發飾鮮紅勝血,長發如墨傾瀉而下,青絲迎風揚起,光斑在黝黑間跳躍,恍然看見三千年前她毫不遲疑地從無生崖跳下的場景,就跟此刻明明共坐一席她卻連衣裙都生怕碰觸到自己一樣生疏決絕。

古曦一聲暗歎,像時光的無言,良久,才問:“他待你,好嗎?”

沒等修瀾回答,他便自己接了話:“當年鴻鈞老祖讓他永生鎮守天海,卻對我有掌執六界的厚望,比起來,他這一生隻有守好天海這一件事,有很多時間來對你好。”

他突然開口,讓修瀾聽得有些雲裏霧裏,並沒有去揣摩他突然說出這句話的意思,倒是想起赤帝女在仙牢對她說的那番話,才發現原來時光可以過得這麽快,快到三千年前的話現在想起來心口還隱隱作痛。

修瀾的手摳著窗欞,指尖怎麽用力也按壓不出血色褪去的那種煞白,語氣裏的所有情緒被轉瞬雲煙衝淡,她反問:“帝君不是慣常喜歡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嗎?執掌六界這種話時常掛在嘴邊就不怕引來禍端?”

古曦將頭抬起來,靠著椅背仰頭望著稀疏的光影,嗓音低啞:“我從未怕過什麽禍端,倒是今日很期待有那麽一個禍端。”

他自嘲地笑出了聲:“我竟以為你今日前來,是來搶婚的。修瀾,天海是禁地,你去不得,你與他不是良配……”

“搶婚?”修瀾回過頭,發梢揚起打在他涼薄的唇邊,她打斷他,全是漠然的笑意,“帝君什麽時候也愛看那些庸俗的話本子了?”

古曦蒼白的唇微微勾出一個弧度,眼睛深沉地盯著無瑕碧玉沉默不語。

天昊不久前去了趟妖界,聽聞妖界公主漠沁在漠沙族二公主與城垣族長公子大婚時將新郎直接拐跑了,害得整個妖族忙得不可開交。漠沙族是妖界威望最高的一個大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此番公主受此大辱,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用天旋鎖威脅妖皇要麽交出漠沁,要麽交出妖皇之位。

天昊一代粗鄙武將難得文雅了一回,掰著劍繭縱橫的五指跟古曦慢慢分析:“女人這一物種實在藝高人膽大且格外善妒,但凡遇到有人橫刀奪愛便會不擇手段將其奪回。上有神界後羿在人界娶妻,嫦娥故犯天規隻為棒打鴛鴦的卷宗,下有人界上榜狀元奉旨娶一國公主,江湖奇女子單刀匹馬闖入皇宮劫走狀元郎雙宿雙飛的壯例,現又有妖界公主搶婚,致使妖界一片混亂的事情。都說咱們男人容易衝動,依小神看,提防女人醋意大發才是個要緊事。”

莊嚴的朝堂上,天昊快意說完不過是同往常一樣,落個貽笑大方的結局收場。

可朝堂上尊位最高的古曦帝君卻陷入了沉思。

赤帝殞身,膝下無兒,南方天宮靈力居高的不少,有治世之才的卻不多,即便兩者皆具卻也沒有堂堂正正的理由襲位繼帝。

天宮無主,隻會淪為蠻夷之輩爭奪掠地的地盤,免不了生靈塗炭,想不動用兵卒一統兩宮,隻能靠那一紙上古婚契,答應赤帝那密旨所提條件,迎娶赤帝女,三者皆俱,這場聯姻避無可避。

古曦聽完天昊那番話,便對這場婚禮生了其餘的期盼。

直到在婚宴上真的看到疾步前來的修瀾,他的心裏竟然可以開心得像個孩子一樣。

可她終究不是為了自己來的,她甚至還帶著所謂的夫君。

麒麟踏雲停下,古曦目光平視,看著那簾光彩成綺的珠幔慢條斯理地吐出兩個字,像一聲悠久的歎惜:“到了。”

雲輦外佛光普照,修瀾起身,古曦見她握緊玉笛起步匆忙,儼然一副預備惹是生非的樣子,他抬手嫻雅地揉了揉額道:“你在天宮闖下再大的梁子,我都可以擔著你,此番你若貿然前去擾了佛禮,又叫哪個來擔著你?子捷提了法器自然會來,姑且先等著。”

金光燦燦的佛光一束一束穿射進來,修瀾佇立在縱橫交錯的光線中:“等到何時?”

“半炷香。”

“小神出去等著便好。”

身後音色半沉:“也好。”

雲輦外是一座浩然龐大的佛蓮山,沒等多久,鳳凰便自金碧輝煌的山峰滑翔而來,剛觸及雲端便化作了俊逸出塵的子捷,在修瀾印象裏,天上地下唯有子捷能把錦衣華服穿得這樣高雅。

子捷徑直走向雲輦,目光掩在恭敬的雙手下行了禮:“帝君可有要事?莫不是祗檀山那位……”

雲輦裏一聲咳嗽恰到好處地遏製了剩下的半截話:“問她。”

子捷迷惑地抬起頭才發現麒麟身後翩然而立的修瀾,怔了半晌,才平淡地道了句:“果真是你。”

比起三千年前,子捷臉上的青澀已褪得幹淨,修瀾繞到子捷麵前:“上次小神家中的仙獸莽撞,擅自在子捷君身上種了同心鎖,小神這便將其取出,隻是可能要委屈一下子捷君,因這個過程,有些損靈。”

“同心鎖?”他摸了摸自己胸口的位置,竟全無感知,但渡渡鳥一族的這個秘術他也略有耳聞,乃是為配偶所用,上次祗檀山遇見的那位姑娘……

思及此,他頓時覺得有些羞怒難當,隻道:“既是同心鎖,種在我身,實在不合,理應拿去。”

見他也不詢問一二,這般果斷,修瀾不由得惋惜了一下,看來渡渡這遭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修瀾掌中燒出一團旖旎光暈,子捷放下警戒,任由那團光暈探進心口,周身靈澤一縮,一陣刺痛漫延開來,像一把在心底生了根的刀,猛然被拔出。

同心鎖落在修瀾手裏,子捷眉頭冷汗涔涔,已單手支地。

修瀾有些不忍,但別無他法,隻輕聲道:“今日算小神欠了子捷君的,日後子捷君有事直接來鏡竹雪嶺尋小神。”

修瀾以前總叫他小九兒,為此兩人沒少爭過,但如今她一口一個子捷君,他反而諸多不適,瞥了一眼雲輦,有難言之色,不過片刻又淡了去,轉頭對她也客套起來:“無妨,取了也好,還請你轉告那位姑娘,同心鎖這個東西,不是個隨便的法器,莫要亂使了。”

同心鎖十分認主,脫離子捷的身體後便會受牽引之術回到渡渡手裏,金黃的佛光將修瀾裙裾的紅色染成陰鬱的橘色,修瀾道了聲謝,便熟練地招了朵雲,跟著同心鎖而去。

久別重逢,子捷不承想修瀾已有這般造化,曾經所有的天真無知仿佛都被她冰封在雙眸裏,隻剩生疏和冷漠。

雲輦裏自始至終沒什麽動靜,良久,子捷開口道:“她雖未服用裂天兕,但如今已是天神之位,當年倒也白折騰了,主上如今可有打算?”

當年之事?當年的每一件事古曦都以為是萬全之策,哪怕是擬那道天旨,揮筆間安之若素,不曾半點遲疑,如今卻是開始質疑了。

真的是自己錯了?

擎瑜那聲夫人驀然跳出,尖銳的聲音在腦子裏迸裂開來,古曦揉了揉眉,頭還是疼得厲害:“你素來與擎瑜交好,他這個人,你可有了解?”

對於他主上的答非所問,子捷習以為常,隻是突然提起擎瑜,不免有些詫異,道:“我與擎瑜也隻是幾次下棋的交情,知他棋藝精湛,為人倒也隨和,其餘的倒也不是很清楚。”

又是一陣沉默,古曦磁朗的聲音來得有些愴然:“那你可知……”頓了頓,雙眼一合,音色黯然幾分,道,“他何時娶的妻?”

“娶妻?”

子捷震驚,正欲開口詢問些什麽,雲輦裏像被什麽壓抑了般,古曦低聲道:“算了,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