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正當少年時

古曦回來的第三個夜。

他果然未曾有將修瀾接回胥明宮之意,從頭至尾連個慰問也沒有。

天海的星獸明明滅滅繪著圖,清風徐來帶著細微的笛音,那音抑揚頓挫,悠悠繞耳,竟有幾分熟悉,熟悉到修瀾叩在玉欄上的手指能跟著每個音節打起節拍。

修瀾幻化為風乘嫋嫋音律而去,這仙法是與生俱來的,尚未真正使用過,遂駕馭起來不甚穩妥。是以修瀾從他房梁上摔下去,不偏不倚地砸在正半靠床頭吹笛子的古曦身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兒。

四目相對,呼吸相淆。

修瀾神誌不清,隻耳根子先於理智恢複驀地紅了一大片。

正想把目光移開,古曦神情忽地略顯慌張,一個側身使得修瀾順勢滾到床的裏邊,腦袋又翻天覆地地亂了一遭。

古曦坐起來,看著修瀾有些不忍直視,故而扶了扶額,有些師門不幸的意味:“幻移招式裏麵學問奧妙頗多,功底必須紮實才能使用,今日你摔在本帝**,來日你又當摔哪個**去?”

修瀾眼睛一斜,義正詞嚴:“我本循音而來,往日在一些戲折子裏看到說自古夜裏的笛音皆是江岸覓紅顏,便以為你即使不是在江岸,也至少是在窗台明月下吧!誰承想中央天宮的帝君如此不解風情,在床頭奏笛,嘖嘖嘖……”

“我不解風情?”古曦翻身扣著修瀾的雙手,燭光的暈影下清淺一笑,“修瀾,你可知你躺在一個男人**告訴這個男人不解風情是什麽意思?”

修瀾咽了咽唾沫,少頃,文不對題幹巴巴地回了句:“修瀾?這段時日你不在,他們喚我小綠我便已經習慣了,突然聽到這個名字竟有些生疏,要不你也同他們一樣喚我小綠?”

他聽罷撲哧一聲笑出了聲,起身理了理衣襟:“這樣的名字即便他們敢取,你也敢要?”

“我以為名字左右不過一個代稱,無須那麽認真。”

“可我喚著順口。”他目光如炬直直看向修瀾,空氣竟旋即凝滯。

修瀾耳根越發滾燙了些,本欲扯過被子捂了臉去,卻因動作幅度做大了些,一頭越過古曦直接栽在床沿,饒是古曦身手再好也沒能接住她。

萬事可預料,卻沒預料到有人竟在**也能摔上一跤,實在空前絕後。

如此,古曦一直隱藏在床底之物便毫無遮掩地暴露在修瀾眼底。

是一件血跡斑斑十分醒目的日常中衣。

修瀾愣了愣,方才把目光移至古曦。她怎的就沒察覺他的唇色明顯比星越門那日更加慘白幹裂,細細看去他濃眉略略收攏像是浮著淺淺的痛色。她急道:“你受傷了?你不過是去平定仙、冥之戰,誰有這個本事能將你傷成這樣?”

古曦神色沒什麽起伏,說起話來亦是波瀾不驚:“不過是幫著仙界收裂天兕時被濺了一身血罷了,無甚大礙。”

看他那番隱忍的模樣,修瀾想起曾經做過的一個夢,夢裏的小少年以一己之力挑戰五荒神獸,明明全身傷痕累累卻有氣無力地說著:我沒事兒。

修瀾聲音有些苦澀:“若隻是濺的血,前日便可處理幹淨,為何今日還在?”

“裂天兕的血有藥理之效……”看著古曦風輕雲淡地繼續編造,修瀾耐不住性子撲過去便要撕扯他的衣襟,尚才撕開一條縫兒便聽得有人僅叩了一聲門就不經古曦應允擅自推門而入。

有這般膽識的除了九頭鳳凰又是哪個?

鳳凰一身彩衣猶如披星戴月悠悠地走進來,看見自己的主上與修瀾這般姿態並未吃驚,麵不改色地拾掇好地上的血衣轉身便走。

鳳凰彼時還是個豆蔻少年,一身穩重的秉性卻與他主上幾分相像,走至門檻停頓少頃,方頭也不回地叮囑了句:“夜深了,主上,注意身體。”

門外夜色正好,漫天星海燦若金絲琉璃描摹著萬象圖畫,七月的神界有些清冷,絲絲涼風襲來稍稍刺骨了。

修瀾保持著要扒古曦衣服的姿勢,發現鳳凰忘了把門捎帶上,遂大聲喊道:“唉!鳳凰,你倒是把門給我關嚴實啊……”

古曦隨即低沉一笑,修瀾不曉得他笑個什麽名目,隻道:“你這鳳凰養得忒傲嬌了些。”

古曦應承:“是,十分傲嬌。”

修瀾又道:“他這脾氣跟你如出一轍,這莫非就是話本子裏說的‘夫妻相’?”

古曦:“……”

他眉目落下,定在修瀾依舊緊緊攥著自己衣襟的雙手上,隔著一層中衣,她手心冰涼之感已浸延整個胸膛。

古曦將其反手握了去,雙眸如沐十裏芳華,言語似春雨暖陽:“你這樣,不合禮法。”

修瀾以為他生怕自己扒開他的衣服,許是遮掩在裏麵的傷疤實在有些重。且幾番折騰,他連抬眉之間都有些疲憊,遂,她抽回了手道:“既然不合禮法不看也罷。我乏了,先睡了。”

說罷便化為原形潛入一旁書案上的冰雪盆栽裏。

待古曦熟睡過去,修瀾把枝蔓散開吐納了些清爽的氣息,見古曦蹙緊的眉頭舒展開了才安心睡去。

翌日,炎日司君起了個大早趕著炙熱的太陽神車從東海盡頭匆匆忙忙地朝著西天佛山奔馳。修瀾迷迷瞪瞪地醒來發現古曦早已備好了早膳負手立於窗前,逆光而站,畫麵唯美靜好。

修瀾化作人形坐到飯桌前欣喜道:“有我愛吃的冰泥!不過,你站那兒作甚?再望一會兒,炎日司君就要將冰泥奪了去。”

古曦轉過身,溫和一笑:“北冥寒界的冰泥,他姑且奪不去。”複又從床頭取了昨晚奏的那支竹笛遞於修瀾,“中央天宮有些政務需處理,早膳後我便回去。這笛乃亙古玄竹所製,是極好的護身法器,你且拿著。”

竹笛尾端上是古曦親手雕上的一株梅花,浸了朱砂鮮紅欲滴。

修瀾接過來好生收藏在衣袖中,嘴裏卻不屑道:“亙古玄竹?那可是仙界通明神殿的寶貝,玉帝那老兒聽說小氣得很,怎舍得給你?你莫不是用那竹子做了八支笛子,給仙界七位公主一人送了一支,剛巧多了一支便拿來給我吧?”

古曦哭笑不得:“我想要的東西自然有法子得到。倒是你這番話……”

他舀了一勺雲靈羹放入口中挑眉道:“今日這雲靈羹怎的如此之酸?”

修瀾好奇,也舀了一勺,並無酸澀之味,抬頭望向古曦。古曦亦撐了頭看向她,今晨陽光綻得甚是明媚,古曦抿嘴一笑仿佛花開遍野。

古曦走時給修瀾留了一本《幻移咒》命之細細參詳,好好修煉,在他回來之前不得擅施此法。修瀾隨手翻了兩頁,上麵的字個個認識,湊在一起便不曉得是個什麽意思。

諸如:“一切有為法,如幻之瞬移。應作如是觀,遇物緣是處。”

再如:“刹那既永恒,幻亦是頓生。旋收旋散,念由來幻。”

看得修瀾實在頭疼便扔至一邊不再理睬,繼續吃那碗雲靈羹硬是沒吃出酸味兒來。

正巧九頭鳳凰進來,目不斜視直往案桌走,隨即在抽屜裏找了個物什又欲離開。

修瀾攔住他,將僅剩的一點雲靈羹呈於他,諂媚道:“要不要嚐嚐是什麽味兒?你家主上最愛吃這個了。”

鳳凰嗤之以鼻,不予搭理。

“古曦他傷勢怎樣?”眼見鳳凰就要踏出大門,修瀾連忙切入正題,她知道古曦是不會跟她言明傷勢,這件事隻能問鳳凰。

鳳凰向來孤傲,提到他主上的傷終於理會她,可側目一望卻見修瀾丟棄在飯桌下的《幻移咒》。他臉色霎時暗了,額頭暴跳兩條青筋,好似憤憤:“主上在太虛之境傷得何其之重,卻還這樣耐著性子陪你,而你竟如此不思進取。他堂堂一代帝君長期住在他人天宮又成什麽體統?你卻將修法之道棄如敝屣,實在辜負主上良苦用心!”語畢,痛心疾首地拂袖而去。

修瀾被向來沉默寡言的鳳凰罵了個狗血淋頭,半天沒緩過勁兒來,待緩過勁兒來依然不曉得古曦究竟傷至哪般。

古曦離開半日不到正逢炎日司君把神車拉至蒼穹中央,女娃風風火火隻身前來胥明宮詢問修瀾是否順利完成重任。

修瀾前後掂量一番,答道:“已經服用。”

既然古曦壓根沒動情,這斷情草自是服不服用都一樣,與其多費口舌為古曦爭來清白,不如告知已然服用來得安心。

女娃果然十分寬慰,當即賞賜了修瀾金釵一支。

送走女娃後,負責打掃的仙婢們也早早幹完活休息了。偌大一個胥明宮又隻剩下修瀾,她便無聊地坐在雲池旁發呆,聽宮裏的小仙官說這片雲池原盛滿了若水,養著各種各樣的花爭奇鬥豔尤為漂亮,直到古曦入住後便直接將若水傾下人間救助旱災了,這雲池便幹涸得再也開不出花來。

不曉得這人間是個什麽模樣,古曦說人間的星河是靜止的,那靜止的星河又是個什麽模樣?

“仙子可是小綠?”

嫵媚嬌弱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修瀾的遐想,修瀾站起身來見是身著一襲軟煙羅的女子,女子雙手交疊在腹前,遠黛青顰間有藐蔑之色。

修瀾一邊打量她,一邊回答:“正是,仙子何事?”

“古曦帝君拿了兩顆敕梭丹於你,命你攜續靈湯立刻趕往中央天宮。事關帝君,不得聲張。”

修瀾猛地抬頭:“續靈湯?帝君現可安好?”

女子鳳眼一揚,朝中央天宮所在方向揖了揖手:“帝君之事關乎六界局勢動**,少言多做才是你的本分。”

修瀾心係古曦傷勢,憂心如焚道:“仙子說得是,那便請仙子將敕梭丹給小婢,小婢立刻前往中央天宮。”

但飲敕梭丹,五宮任爾行。

那個時候修瀾哪裏曉得續靈湯各方天宮的仙藥房比比皆是,何須浪費兩顆頂頂珍貴的敕梭丹要她親自從南方天宮送去。

南方天宮邊境觀星池處,一壘一壘的晶石托起滿池碧水映照著無窮無盡的天海。修瀾記得許久以前古曦曾坐在這裏,夜風恣意綿綿拂過他玄青色的長袍,他拎起她的後襟,眉梢微怒卻全是寵溺,道:“一個時辰後你若再學不來這騰雲之術,便將你扔進本帝的天宮去,看你還敢不敢這樣馬虎了?”

所謂騰雲之術無外乎“念若疾現,絕亦非絕,步步虛空”,可修瀾反複斟酌,最終也沒能悟出精髓一二。當時她不以為意,了了作罷;現下要用此騰雲之術,就悔不當初了。

第五次從雲頭上摔下來,修瀾檢查了一下續靈湯,幸好自己未雨綢繆,找藥仙要了個堅固的瓶子,不然這幾跤怕是要灑得一滴不剩。

放好藥品,修瀾繼續念咒,但見四周雲霧聚合,悠然匯成一團停到自己腳邊。修瀾踩上去,欣喜若狂,總算是穩當了,便連忙繼續上路。不料修瀾這廂不過將將跨進中央天宮的邊界,身後便湧來一陣旋風又將她生生地拽回了觀星池。

修瀾一跤摔得頭腦恍惚,神誌不清,隻覺陰暗之物遮天蔽日籠罩下來,再定睛一看竟是裹著黑衣袍凶神惡煞的異魔列了陣形鋪麵而下,手裏的戰戟直指她。

修瀾哪裏見過這般陣仗,大驚失色後,隻管往旁邊的一坨晶石後麵躲,可此晶石脆弱得很,刀光劍影之間便被異魔劈得四分五裂。

異魔刀光所拂之處皆成碎石,清澈見底的池水也被血色瘴氣盡數覆蓋,陰穢之物順著石壁爬上來。

魔界與天對立而存,是一個與人界交接卻沒有白晝的地方。修瀾此番怕是剛好遇上空間罅隙,要淪為這些異魔的吃食了。

在那命懸一線之時,修瀾隻一心想著古曦急需續靈湯,自己萬不能有事。

她抓起旁邊的一些小碎石朝異魔劈頭蓋臉砸去,投石之餘還使了些亂七八糟的法術,靈不靈她不知道,隻是閉著眼睛一通亂劃。

誠然,未對異魔構成絲毫威脅,甚至撓癢癢都嫌她力氣小。

修瀾以為總是能打中一兩個,睜眼時,異魔的刀鋒卻已精準地朝她天靈蓋劈來。

她習慣性地用手護住了頭,腰間別的竹笛有靈動之氣緩緩溢出。此時刀鋒入骨一分,灼熱之痛遍布全身,接著一團白影自身前掃過,順了什麽東西後轉瞬即逝。

修瀾傻愣片刻,生命垂危之際還不由得傷春悲秋感慨一番:如今這世道過路的神仙道友路見不平繞道而行也就算了,可趁火打劫欲偷她懷中的續靈湯卻是個什麽行徑?真是世態炎涼!

竹笛許是這才後知後覺地曉得這不堪造就的女子是自己的新晉主子,適才緩緩地大展異彩,將所有異魔瞬息間化之無形,連同那些瘴氣一道清理得十分幹淨。

脫了險,修瀾急忙檢查續靈湯是否被剛才那個趁火打劫的無恥生靈順走了,看見續靈湯完好才寬了心。

但竹笛這遭動靜鬧得忒大,觀星池的雲被震出驚雷之音,綿延翻湧十尺聚成濤海,神鶴爭相嘶鳴,引得天色驟變。

古曦曾教過修瀾很多法術,但修瀾自認散材不愛習法,又考慮古曦教她習法時也算是盡心竭力,總得給他一個名分不是?

於是修瀾就想著拜古曦為師,她將這個想法告知古曦後,古曦當即黑了臉,眉心略略一攏,半晌,神情古怪還帶著些失落:“在你看來,覺著我像師父?”

當時修瀾百思不得解,以為自己堂堂北冥寒界最可愛的生靈給他當徒弟是委屈了他怎的?可今日見著同樣出自古曦之手的竹笛竟有翻湧雲海的威力,她頓時明白古曦為何不受這份師徒之情,又為何麵露失落之色了。

這遭幡然醒悟,猛然覺得自己給他當徒弟有點恩將仇報了,她哪裏配得上!

修瀾招了幾次祥雲都沒能堅持幾裏便從雲頭摔了下來,一次又一次地跌落,傷口已經比之前裂大了整整一圈。

如此幾番攀雲,又幾番墜跌才算望見中央天宮鎏樓玉闕的光影。

修瀾禦在雲端,衣衫大半已經染成深綠,撥開雲霧便看見下方立在霞光中的一座瑤台。

瑤台上兩排音師對立而座,有琴有瑟。隨著一道高亢的和鳴聲起,中間的身著華服的女子彩扇飄逸,翩若驚鴻,顰笑間都與汵汵七弦的一撚一挑完美契合。這般盡態極妍的除去南方天宮的三公主赤帝女又有誰能與之比擬。

瑤台四周擺了座席,席上珍饈佳釀,數不勝數。一旁端坐的皆是各方天神和帝家女兒,各色姿態,或驍勇,或紈絝,或嬌豔。但對瑤台上的舞姿大多交口讚譽,就個別帝姬白白讓人搶了風頭,一副怒火攻心的麵容在盛宴上也是司空見慣。

古曦坐在虛空的神殿上,修瀾一眼便看見了他,一貫的紫金發簪,一貫的玄青長袍,飲酒之間都是一貫的侃然正色,唯獨沒有那份急著要服用續靈湯的傷痛之色。

修瀾將懷裏的續靈湯拿出來,有些顧慮。倘若她如此貿然前去,古曦肯定不好收場。畢竟帝君負傷不是小事,可又擔憂古曦遲遲不服續靈湯必定舊傷複發……

正思索間,續靈湯突然憑空消失,修瀾手心裏隻剩一撮雪白的絨毛,修瀾驚恐之餘想到先前與異魔打鬥,唔——是被異魔打時,麵前晃過的一團白影,像是個白貓妖的形容。修瀾正準備轉身回去,後方一股強大的法力突然將她從雲端襲落,她措手不及,絨毛隨風飄遠,她從天而降摔在琳琅滿目的席宴中央,琴瑟促停,沒經過世麵的小仙婢嚇得一聲尖叫後萬馬齊喑。

修瀾身上的傷口裂了個徹底,一片殷紅四漾開去,隨即一把三叉戟控製了她的脖頸。

持戟的將士朝高居於北端神殿之上的五位帝君請命:“小將是宮境的戍衛,見此女自南方天宮而來道行不高,尊位低微竟能不受天雷之刑,覺得可疑故一路尾隨至此,方到上空見其鬼鬼祟祟有做賊之嫌,遂將其拿下。擾了諸神雅興,實屬小將之過,請帝君責罰。”

神殿無根無基孤立其上,卻似有橫空瀑布,青山遠水,隱隱約約間囊括著眾生百態。

各帝的龍椅亦鑲滿著靛藍珠石仿佛有神光普照,坐在上麵便不怒自威。

沒等來上麵發威,卻先聽到瑤台上的酥軟聲音入耳,滿滿的疼惜與驚異:“這……這不是四妹的仙婢嗎?可是喚小……小綠來著?你怎會在此?”

修瀾捂著傷口動彈不得,勉強扯出一個笑算是打過招呼。看著周遭物體重影疊疊,她渙散遊離的眸子幾欲合上,直到看清尊位上的古曦,又打起了些精神,沒昏倒去。

古曦眉頭緊蹙疾步而來,步履間帶著緊張,修瀾迷盹間隻能看清他裾袍上針針娟秀的紫色木蘭仿佛盛怒綻放,朵朵絢麗。

將士正欲開口複述,便被古曦一抹瞋視震開五尺之遠,三叉戟自地拔出在空中翻旋幾圈後,從將士耳畔電掣風馳地劃過,鏗鏘一聲插入琉璃地麵。

記得有次去塗山找九尾狐討魅樹葉增靈力,雖然對於吃幾片樹葉就能增靈力這件事,修瀾是持懷疑態度的。畢竟塗山的靈狐個個都是天生尤物,但也隻出了九尾狐一位天神之尊,修瀾想著他哪裏是為了自己,明明就是去欣賞美人的,遂回來時抱著一筐樹葉鬱鬱寡歡,一寡歡就從雲頭跌落。

當時修瀾確實嚇壞了,古曦接住她後,她就死死拽著他不敢撒手,萬幸落地後,她毫發無傷,隻是古曦摔得比較重。

猶然記得當時古曦一臉比她還鬱悶的神情望著她,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知道嗎?其實我們本不必摔得這麽狼狽,隻是我施法的時候,你為何非要把我拉在下麵墊背呢?”

修瀾尷尬地訕訕笑了兩聲:“呀!魅樹葉沒了……”

可惜古曦沒能領悟到她想轉移話題的深遠心思,繼續補充:“本帝隻曉得你沒膽,沒想到還沒心沒肺。”

修瀾:“……”

修瀾一直覺著這種反應其實無關膽小,跟心和肺更扯不上關係。隻是個人安危和他人安危的衡量,像她這樣長在荒涼寒川上的生靈能修個人形委實不易,她甚至不明白為什麽古曦會跟著她跳下來,換位思考她覺得,假如古曦摔下,她肯定隻會在雲端上揮淚灑別,以表惋惜。

可今日之事,她居然負著重傷還不管不顧地給他送一瓶續靈湯,這不符合自己一向的作風。但修瀾看著眼前的古曦,這個美如冠玉的男人剛好長著她喜歡的眉目、喜歡的身姿。

宴席高朋滿座,修瀾在這一刻發現原來自己在天地間僅有他。

清雅的木蘭香輕輕籠罩著修瀾,古曦伸出了手卻沒有觸碰她手臂上血肉模糊的傷口,在空中停滯了半刻後又輕輕地收了回去,他轉過身向將士邁了一步,莊重而肅穆:“是黑鐵之刀。你身為宮境的戍衛,空間出了罅隙沒察覺,反而一路尾隨無關緊要的仙婢,你這職位擔得未免太閑?”

將士聞言,立刻端好姿態匍匐在地:“帝君恕罪,小將確實沒發現這空間罅隙,更是沒瞧見這異魔的影子……小將這就……”

古曦漠然置之,對第二圍席宴吩咐道:“天昊,你去觀星池,徹查!”

被稱為天昊的將神提著狂歌鏜領完旨,帶著火虎影騰雲而去。

神殿上的北方玄帝顓頊搗鼓著手裏的兩個乾坤球,悠然道:“空間罅隙天昊將神去了便能處理好,隻是這南方天宮區區一個仙婢可是大有來路?這敕梭丹可不是尋常之物。”

這個問題修瀾不知如何作答,不能道明是為古曦送續靈湯而來,更何況現下續靈湯也被貓妖偷了。

她最終把難題拋給古曦,古曦不慌不忙:“今日不曾見過南方天宮的四公主,若本帝沒記錯的話,這仙婢是瓊華宮的,許是替她主子來的。”

不愧是做帝君的人,扯起謊來都這樣鎮定自若。修瀾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可這一口氣還未吐完便看見負責照料赤帝女的仙婢提著裙邊慌慌張張地跑上瑤台,結結巴巴道:“公……主,小婢剛才發現您的敕梭丹……被人替換了。上一顆已到三個時辰,這……可如何是好?”

“敕梭丹?”

赤帝女手中一麵素白羽扇頃刻落地,聲音失色不如之前半分婉轉:“本公主將敕梭丹好端端放在你手上,怎的就被替換了?你可知練就一顆敕梭丹有多不易?你可知若沒這敕梭丹,本公主又將陷入什麽境地?”

世人皆知敕梭丹要待符禺山的神鹿蔥聾之角開出紅葵時投入荒寂星的造世溶鼎煉化而成,但荒寂星去一次何其艱難,而蔥聾之角七千年才盛開一次,造世溶鼎所處之地方圓萬裏寸土更是沸揚著噬靈戾氣。自古就由各界身帶滔天罪行又有覆滅山巒神力的重犯在此處煉製丹藥,可煉製萬餘年也才能得來寥寥數顆敕梭丹而已。

越界天雷順應天地秩序而就,敕梭丹便是逆世間因果一物。本就得來不易,可一顆服下也隻能在三個時辰內免受天雷,若時辰一過未返自方天宮將以半倍之刑懲之,可這半倍之刑劈下來天上地上能不動聲色受之的神也屈指可數。

諸神聽聞敕梭丹丟失一些道行不高的神仙便立刻麵露怖駭,失禮不堪地向後撤了幾步。

修瀾陡然有些不安,總結她孜孜不倦看的那些被古曦認為不能增進靈力的無腦書籍上所寫,她以為這一句話來得過於巧合,一股涼意自心底升起浸入骨子裏,覺得情況不妙。

緊接著,將士果然冷汗涔涔地繼續冒死諫言:“小將鬥膽,每顆敕梭丹都十分珍貴,這位仙婢來得蹊蹺,或許……”

古曦這次連眉都沒動直接將其扔至九幽冥界,末了,拍拍衣袖道:“本帝倒忘了這兒有個擅離職守的戍衛軍。”

修瀾啞然。

可即便將士後麵的話沒說出來,在座的諸位長了腦子的都能猜出幾分,尤其是護女心切的赤帝。

兩位公主是他的掌中寶,哪怕修瀾身上的敕梭丹並不屬於赤帝女,他拚上一方帝君的顏麵也會給修瀾強加罪名,再將敕梭丹理所當然地給赤帝女服用。

“女娃固然頑皮也不至於將敕梭丹隨隨便便給一個仙婢服用,怕是這仙婢膽大妄為偷梁換柱也未可知……”聲如洪鍾的赤帝剛開口便被後方傳來的女娃朗朗輕聲打斷:“每五百年都要舉行的神祭,今年輪到曦哥哥的天宮了,小妹來晚了。”

聲音幹淨得沒有一絲雜質,卻讓古曦身子驀地僵直。

空氣像繃緊在弓上的弦,女娃一蹦一蹦地過來,覺著氣氛有些詭異,便遲鈍地收了自己不修邊幅的走姿,換成矜持的步履緩步踏前。接著看見倒在古曦身後的修瀾,她便再也維持不了矜持,大步流星地衝了過去,扶起奄奄一息的修瀾。

修瀾身上的血融進綠紗,衣裳顏色加深了一些,看著像被水打濕了。女娃扶著她,才發現自己雙手沾滿了血。

在後麵很多年裏,修瀾一直感謝女娃開口的第一句不是“你怎麽在這裏”,而是:“小綠,你怎麽傷得這樣重?曦哥哥宮中的醫仙呢?”

雖然女娃這遭來得十分不巧,可在這異宮裏,修瀾看見明媚得像太陽的女娃,心底滋生的依然是親切之感。

她一直很喜歡溫暖的東西,比如古曦的手,比如女娃的笑。

修瀾搖了搖頭:“公主,我沒事兒。”

女娃正欲拿出絹帕笨拙地給修瀾包紮傷口,一道炫白電雷淩空一閃,萬籟俱靜那一刻煙霞繚繞的瑤台上一片淒美的綢緞迎風而揚,赤帝女青絲如墨,在炫目的一道白光中仰倒在地。

女娃一驚,白光還沒消散,她的臉卻提前燃成了灰燼,撕心裂肺地喊了聲“三姐”,卻也沒能將天雷劈下之勢削弱半分。

滾滾天雷,一道比一道刺眼。

空步踏向瑤台的赤帝穿雲裂石的聲音瞬間蒼老了萬年之久:“還不速速將那仙婢身上的敕梭丹搜出來給三公主服下!”

古曦轉過頭看修瀾,黑白分明的眼睛深不見底,修瀾見過他所有喜怒哀樂,卻沒見過這樣冷若冰霜的樣子。

似有痛色從他眼角布上眉梢,他向她伸著手,有那麽一刻,修瀾想把自己的手放上去,蹭著他的溫暖,告訴他今天那異魔有多可怕,身上的傷口有多疼。

可她知道,他伸手是找她要敕梭丹。天雷猶如剔骨,赤帝女生來就是舞綢弄扇之人,任誰看了都不由得心生憐憫之情。

修瀾用沾滿血痕的右手從懷裏拿出了最後一顆敕梭丹交到他手上。女娃不明所以,卻還惦記著問一句:“小綠沒了敕梭丹會如何?”

會如何?時辰剛好的話,繼三公主之刑罷了。

修瀾將敕梭丹放在他手上,他手心冰冷,就跟他雙眸一樣。

修瀾今日才懵懵懂懂曉得他是自己的唯一,是比自己命還重要的存在。可她不知道,他足下有一方天宮,心裏有芸芸眾生,他踞神界,卻誌在八荒六合;他一言一行要在灑脫中運籌帷幄,也要在無奈中安撫諸神。

修瀾自然不懂那些,她隻知道他是生來就不用敕梭丹的神,他雖是帝君,可敕梭丹也不會無緣無故就讓他隨意拿取兩顆。而如今女娃也到場了,所以她手裏的或許真的是赤帝女的,可他為何要這樣做?

各種問題,各種懷疑,梗在喉嚨裏咽不下去,也說不出來,她心裏思緒萬千,隻問了兩個字:“為何!”

即便那敕梭丹是赤帝女的又怎樣?即便所有神都以為是她居心叵測又怎樣?即便沒了這顆敕梭丹受天雷剔骨之刑又怎樣?敕梭丹如何到了她手裏,她又如何到了這裏,這個中緣由古曦應當心知肚明,可就想問他一句:為何!

古曦沒有開口,“無理取鬧”四個字是修瀾從他冷漠的神情中解讀出的唯一答案。

他拿過敕梭丹給赤帝女服下,動作從善如流。

敕梭丹堪入赤帝女仙體,一抹薄柔之物泛著熒波將她護了起來,熒波明明滅滅,最終散去。將下的天雷旋即自空中消失,這一方宮殿恢複了往日流彩熠熠的光色。

恰巧今日赤帝女一身潔白無瑕的鳳羽裙,此番看去潔白竟成了大片鮮紅之中疏密不均的點綴,布綾裂開處的傷痕像一條條幹涸的溝壑橫在上麵,肉骨可見,怵心剜目,躺在瑤台上幾近魂散。

女娃正欲起身往瑤台跑過去,卻見天際一片蒼茫,攏合萬千浩瀚光輝。赤帝祭出九黎壺遮天蔽日收陽凝陰,將天地匯於一色,暮色漫無邊際。偏是天海遊星刹那被點亮,隨著赤帝九黎壺一盅落地將赤帝女穩穩罩住,暮色便更加暗沉,星辰也更加璀璨。

“服用多久了?”

古曦聲音一如往常般沉穩冷靜,神色卻融進無邊無垠的夜幕中。修瀾看不清,隻覺得他身後滿天遊動的星河,一絲一縷從未交集,好生孤寂落寞,可歎自己這一百餘年竟當它是最美的風景:“九黎祭出,萬物一色,更午換亥,時辰自然不記得了。”

四公主聞言又折回來,淚跡未幹,急道:“小綠,你堅持一下,我讓帝父用九黎壺帶你回去。”

說著便要去找赤帝,卻被古曦攔住:“不過一介仙婢,何勞赤帝。”

修瀾失笑,像有鈍刀刺在心上,明明刺不穿,可心的每一寸卻都同時痛了起來。她站起身,身形略略一晃,向後退了一步,站穩了:“古曦帝君說得是,仙婢而已,何勞帝君費心?多謝四公主關懷。”

“可小綠你傷得這樣重怎麽回去,萬一敕梭丹藥效到了……”

修瀾倔強地邁著步子,濃綠的裙擺緊緊粘著身子,蓄積的血珠宛如驟雨中逆境而生的五彩泡沫,滴在地上,濺成一朵紅蓮:“剛剛這一路過來騰雲之術也尋出了幾分規律,自己便能回去了,公主放心。”

不知道身後的女娃是否捂了嘴,聲音壓抑而顫抖:“子捷呢?曦哥哥,你讓子捷送送她好不好?”

女娃剛說完,一道金色的光耀眼得令人睜不開眼睛,修瀾身體突然騰空倒在柔軟的羽絨裏,那上麵還殘留著若有似無的木蘭香緊緊貼著修瀾的鼻息。

修瀾蜷縮了身子,聲音小得縹緲:“鳳凰,你說我每次跟你爭東西,他總是幫著我的,今日,他卻為何幫了她?”

鳳凰沉默了一會兒,道:“因為這裏是中央天宮,他是古曦帝君。”

中央天宮的光影在雲層中忽現忽隱,最終湮滅。

一路過來,修瀾一直保持著要從鳳凰身上跳下的準備,擔心隨時劈下的天雷累及鳳凰。好在天有好生之德,越過觀星池敕梭丹的藥性也未散。

修瀾便放鬆了,趴在鳳凰背上睡去了。睡夢裏,赤帝女一雙通紅明亮的大眼睛死死地瞪著她,眾神對她指點非議。夢裏的她成了眾矢之的,被高不可攀的古曦帝君一句話囚進了仙牢。

修瀾驚醒,從床頭猛地坐起便見著眼前一雙細長的丹鳳眼驚恐萬狀地盯著自己,她著實嚇得不輕,手順了竹笛就擊去,正中對方腦門。

那人捂著頭慘叫一聲,一副受盡委屈的小媳婦兒控訴惡毒婆婆的模樣:“老朽鞠躬盡瘁,不休不眠地照料你半月之久,你這不識時務的小丫頭片子竟如此欺淩老朽,以後老朽還以何顏麵麵對殿中老弱病殘?”

悠閑地坐在桌邊品茶的九頭鳳凰冷不丁地說道:“早說了她沒事兒,中了黑鐵腐毒還能禦雲萬裏,大病初愈就能這般敏捷地敲你一笛,這等命格,黍珩老君不覺得此舉實在情理之中?”

被稱作黍珩的老君皮膚保養得甚好,眼睛眯成一條線死死瞅著修瀾,完全不聽鳳凰那廂勸解的模樣,嘟囔道:“過分,委實過分!如今這神界連星命君這樣的老神仙都融入趨炎附勢之流了,就隻因是帝君的金屋藏嬌就可以這樣胡來嗎?讓我等靠救命吃飯的老朽之輩還如何維持生計?”

修瀾聽著這來龍去脈,徒生愧疚,又被草草安的名頭震得哆嗦,搬出阿諛之詞汗顏笑道:“我與那柒星閣的閣主星命君實在是攀不上半分關係,更擔不起帝君的金屋藏嬌這樣……高貴的身份,我能好好地從九幽冥界走出來,實乃仰仗君上妙手回春的醫術。”

黍珩老君聽了眉頭散開,複又一本正經地摸了摸長胡須,警惕地睨了一眼正漫不經心捯飭一顆珠子的鳳凰:“小九兒,這件事兒萬不許告訴你家主上,老朽一世英名不能毀於一旦,聽到沒有?”

修瀾以為這小九後麵加的兒化音實在暗藏玄妙,她偷偷拉開床頭薄薄的紗簾瞟了一眼傲嬌的鳳凰,鳳凰那細皮嫩肉的臉果然與自己手臂上這一大塊黑傷相差無幾。

鳳凰咬牙切齒道:“這般小事,有甚好說!”

此答複令黍珩老君十分滿意,他點了點頭把目光放在修瀾臉上。修瀾咽了咽口水,誠然道:“放心,我絕對守口如瓶,不會把小九兒這個小名說出去!”

鳳凰那邊傳來珠子落地的聲音,修瀾連忙補救:“我發誓!若我把小九兒這個小名傳揚出去……”

還沒說完,憤怒的摔門聲震得玉簾紡幕晃晃****,修瀾衝黍珩老君尷尬地笑道:“真是一隻傲嬌的鳳凰哈。”

“……”

黍珩老君站起身,拍了拍幹幹淨淨的袖子道:“你既然醒了,老朽便回去重新給你配藥來,黑鐵之刀可不是小傷,處理不慎會留下疤,別可惜了你這如花似玉的臉蛋。”

“有勞君上。”

黍珩老君受用地應了聲,複又不依不饒地補充道:“今日之事,不可與外人道足。”

“定守口如瓶。”

黍珩老君滿意地點點頭,緩緩踱步離去,邊走邊嘀咕:“也不曉得司雨龍神跟古曦帝君結了什麽了不起的大梁子,偌大一個胥明宮竟一滴水都沒有,真是要活活渴死老朽了……”

時光轉眼流逝。

修瀾醒來的這段日子,都是向來孤高冷傲的鳳凰一言不發地坐在屋裏陪著,還有神神道道童心未泯的黍珩老君時時照顧著。

黍珩老君經常給修瀾講這六界大大小小的趣事,但日子久了,他滿腦子層出不窮的故事也基本說完了,大多時候三人大眼瞪小眼,百無聊賴。憋不住了的修瀾就喜歡跟鳳凰扯些四六不著的嘴皮子,扯著扯著,一個月又過去了。

修瀾的傷已經痊愈,但自醒來後她就再也沒有見過古曦,聽說桑華宮那位傷得很重,全身上下沒一處地方是好的。

鳳凰說他已將她傷好之事轉達古曦,但古曦為赤帝女療傷脫不開身,便托鳳凰代為照顧。鳳凰對修瀾婉轉地表達了自己接下這個任務的痛苦。當時修瀾正梳著黍珩老君的白發,臉色沒有起伏,沒有驚濤駭浪,有的隻是平靜地聽著自己的心跳,它在一抽一抽地疼。

僅有的一顆敕梭丹他給了赤帝女,如今為了赤帝女,他又把自己晾在胥明宮裏不聞不問。修瀾時常想他們的關係究竟算什麽呢?不像主仆,不像師徒,更莫談親屬,至於黍珩老君以為的金屋藏嬌就更加荒誕了。

看著眼前生無可戀的鳳凰,修瀾笑了笑,拍拍鳳凰的肩,語重情深道:“小九兒啊,你主上隻派你在宮中守著我這個黃花閨女,總比去凶險燎原之地收服鬼魔來得安逸吧,這可是頭等美差哪!”

鳳凰顯然並不認同,額頭司空之上的朝上紋向下沉了兩個弧度,疾首蹙額,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裏擠出來:“我寧可與凶險的裂海玄龍鯨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