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何人憶往昔

三千年前這筆賬,還得從南方天宮的四公主女娃說起,那時古曦將剛修為人形的修瀾從北冥寒界帶回三十六重天的胥明宮。

胥明宮是南方天宮的一處別院,古曦暫居於此。

彼時修瀾剛化為人形,因法術不濟,常常走著走著不是腳下生根了,就是頭上長葉了,古曦隻好讓修瀾化為原形以冰雪種植在案。

古曦說這一來避了孤男寡女之嫌,二來她也可以好好調養生息提升法力。

修瀾纏著問:“避孤男寡女之嫌是什麽意思?”

古曦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並不想回答。但通常來說,隻要修瀾不依不饒地問上個十來遍,他就一定會細細解釋:“形分陰陽兩種,即人界說的男女。創世之神將人分為男女,命之**孕育後世,使種族得以繁衍,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修瀾打斷:“不明白,為什麽要男女才能**孕育呢?兩男或兩女不可以嗎?”

古曦剛抿了一口茶險些吐了出來,神情複雜:“你有自己的想法固然是好的,但也就隻能跟我說說,莫要向旁人提及。”

這胥明宮少有神來,便是來了神,除了四公主女娃又有哪個能進得了古曦的寢宮,如此修瀾又能向誰提及呢?

但這女娃這般特立獨行,肆無忌憚進出胥明宮也並非占著古曦未婚妻的名分,委實是她不過凡間十五六歲的模樣,生得眉清目秀,笑聲如鈴,本就單純討人喜歡得很,並不懂這俗世禮儀。

每次女娃才跑到胥明宮的大門,就開始喊著“曦哥哥”“曦哥哥”,讓胥明宮熱鬧了不少。何況這天地間敢叫中央帝君為曦哥哥的,怕也隻有她了。

那日古曦去太陽神殿議事,女娃進來瞧見了案桌上的修瀾,盯著它足足轉了十圈,然後才若有所思地問:“你是打哪兒來的小仙兒?這胥明宮千百年都不曾見過花草類的小精靈,快說,哪處來的?”

她見修瀾半晌不說話,眼珠一轉:“不說?很好!”然後伸手就變出一壺熱水,邪魅地扯出一個笑,“你不說,信不信本公主把這水澆進你這冰盆裏?”

修瀾從古曦那裏聽了許多故事,例如五百年前西方天宮出了位戰無不勝的大將軍,但最後敵方一個激將法,他竟當著十萬神將的麵自刎了。死前他說自己靈魂能永繞不周山,維係山林和平,可最後依然同其他孤魂一般化為遊絲,不複存在,所以逞強並沒有什麽善果。修瀾為自己的膽小找了一個好借口,兩葉一合瞬間縮入寒冰之中。

女娃如銀鈴的笑聲從冰塊的罅隙傳來:“我騙你的,曦哥哥從不喜歡旁的生靈進這胥明宮,如今他不僅用這寒冰玉盆將你好生照料著,還允你待在案桌上,看來視你為要緊之物。”

她又敲敲冰塊:“你快出來吧!不然曦哥哥回來了,還以為我欺負了你,喂!小精靈,出來好不好?”

修瀾自是懶得理她。本是女娃捉弄自己在先,那自己現在也嚇一嚇她,算是報仇了。想著,她便睡起了大覺。

女娃瞧修瀾像是真的生氣了,把水壺放在旁邊便溜之大吉。

修瀾這一覺好似躺在了水裏,這水令她驚奇,無枝無椏,無藤無蔓,卻纏人得很,竟教她使不出一丁點力氣來。

她醒過來,依然是在冰雪裏,古曦已經回來了,正在案前看著竹簡。晨起時他穿的絳紫衣裳,現下卻是件玄青衣衫,不過他穿上這玄青色更加英氣受看。

“醒了?”他問著,目光依然停留在竹簡上。

修瀾把身體伸展出來,兩葉來回扭了幾圈,撐了個懶腰算是回答。

門窗外一個身影彎腰:“帝君,三公主求見。”

古曦放下竹簡走了出去,修瀾也跟著悄悄地移到了門邊。

屋外的聲音嬌柔細膩,仿佛一股甘洌泉水:“赤帝女拜見帝君。”

赤帝女?女娃的孿生姐妹?好奇的修瀾把耳朵貼在門上,隻聽古曦不緊不慢地吐出兩個字:“何事?”

赤帝女徐徐道:“女娃自幼被寵慣了,行事恣意任性,以後我會多提醒她注意分寸,還望帝君多擔待。”

這是修瀾第一次聽見赤帝女的聲音,寥寥幾句便讓人覺得這南方天宮的三公主大方得體,堪稱典範。與女娃隨心散漫的做派大相徑庭。

約莫古曦也如此認為,他說道:“你與女娃一胞而生,倒是有幾分姐姐的樣子。”

赤帝女盈盈笑道:“打小帝父就教導我,做姐姐的要更懂事些。”

說罷,她突然想起什麽,接著道:“昨日小妹慌慌張張到桑華宮尋我,說闖了大禍,為難了您親養的一株靈梅,所以我特意從不周山頂取來了五彩泥,用來種植花花草草最好不過。”

聽到提及自己,修瀾恨不得全身貼在門上。

須臾後,傳來茶杯落蓋之聲,接著就是古曦聽不出什麽起伏的語氣:“這株梅刁得很,隻認冰雪不認泥,若無其他事,你便回去吧。”

隻聽三公主一句“可是”拖了長長的尾音,再無下文。

修瀾以為他們還要說些什麽,可這時門突然一開,修瀾連同玉盆被彈了老遠。

古曦一臉無奈,將她安置在窗邊:“在這兒偷聽聲音大些。”

修瀾不甘,捏個咒語化為人形開口道:“這神仙說了半天就是想送禮討好你罷了,非要帶上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可她為什麽用我來討好你呢?”

彼時古曦已執竹簡半靠床頭,笑而不答,任由她胡亂猜測。

修瀾乍眼一看,見古曦手裏的竹簡平淡樸素,不似神界之物,問道:“這是人界的東西?人界的狀告都上達天聽了?”

古曦將她拉到身旁坐下:“這是人界的詩篇。”思索片刻,又道,“我在人界聽來一首好詩: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他看著她:“此後你便叫修瀾吧。”

“修瀾……”她碎碎念了一聲,卻被從胥明宮門傳來的聲音給打斷。

修瀾聽見“曦哥哥”幾個字便立刻化為幼苗,準備縮進冰雪時卻被古曦攔住了:“她來賠禮的,這等便宜你不撿?”

修瀾一聽,甚有道理,當即直起了身子,等著撿便宜。

女娃跌跌撞撞地跑進來就說:“曦哥哥,聽說你去北冥寒界取碎冰,可……”

女娃還沒說完就看見這木金房裏唯一的一抹綠色像問罪般朝著她。可她並未覺著愧疚,反而喜笑顏開地跑過來打算抱起修瀾,可修瀾根下的這玉盆卻突然懸空而起停留在半空,叫女娃撲了個空,撞了一鼻子墨。

她委屈地看著古曦,跺跺腳:“曦哥哥……”

修瀾懸在房梁下,自知是古曦施了法,不過女娃這一聲曦哥哥害她從根酥到了葉,險些沒從房梁上摔下來。若非對麵是古曦,要換作其他神仙,怕是千年修來的仙骨都散了架。

古曦神色有些嚴肅:“昨日是你將這熱水壺擱在她旁邊的?”

女娃不假思索:“是啊,我是準備嚇唬它,但我知道你養它必有重用,所以沒做什麽,真的!”

古曦麵色依舊嚴肅:“昨日盆中不過是普通冰塊,你把熱水壺放在旁邊化了冰,可知險些害死了她?如今我雖給她換了北冥寒界的碎冰,但日後,也不許你碰她半分。”

修瀾在玉盆裏一臉茫然,這一覺難不成還真在水裏蹚了一遭?

女娃無辜道:“曦哥哥,那北冥寒界的碎冰能與火抗衡,你還怕我融了它不成?”

古曦不再說話,伸手將修瀾重新放在桌案上,坐下來繼續看著竹簡。

女娃捂臉欲哭,少見地委屈。

修瀾苦等半天,也沒撿著便宜,於是就努力地向古曦扇動葉子,古曦非常默契地喊了聲:“女娃。”

繼而,他悠悠道:“既然做錯了事,自然是要道歉的。”

修瀾在玉盆裏傲嬌地扭了扭葉子,而女娃哭得更大聲了……

三十五重天的胥明宮是個養精蓄銳的好地方,不過一百年,修瀾修為精進許多,可以自由轉化人形,便央著古曦給她一個獎勵。

古曦帶她去了觀星池,觀星池坐落於南方天宮與中央天宮接壤之處,由一顆大石托著一池水懸浮於空中,雖然不大卻能目攬整個天海,一到夜裏,遊星拖著尾巴,一條一條金絲銀線縱橫交錯,格外好看。

每當這時修瀾都會變得格外享受,雖然某神君總是嚇唬她,可修瀾就喜歡這裏移動的星河,以及星河下古曦威脅她時的那副寵溺樣子。

古曦一襲玄青長衣靠在石頭上,水裏扭曲的倒影被巨大的星河籠罩,他眉目幽遠,淡淡道:“給你講個故事吧。”

難得他如此閑情,修瀾撐著下巴湊到他近前聆聽,他反手摸摸她的頭,緩緩道來:“十五萬年前,天神盤古開天辟地後,產生了神、魔、仙、人、妖、冥六界,六界不合,相互殘殺,致使天地失色,生靈塗炭。後來,鴻鈞老祖在機緣巧合下借助天海之心平定六界,此後,其餘五界便尊神界為天。那天海之心的擎天楠木乃盤古心髒所化,維持著天地的平穩,鴻鈞老祖擔心有人覬覦這楠木,便把天海設為禁地,在其中放養了無數的凶猛惡獸,你現下看到的那些移動的星火,便是異獸發出來的光。”

修瀾全身一哆嗦,沒想到,如此美麗的星火背後竟是群惡獸。

古曦打了個嗬欠,繼續說道:“你可知,人界所看到的星象和神界的是不同的?人界的星河沒有這麽長的星尾,星星或明或暗,有的甚至不會發光。”

說完他把一直不老實地玩弄著他頭發的修瀾一把提到自己跟前來:“我這樣說了,你還會覺得那些星星還有什麽可欣賞的嗎?”

修瀾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恨恨道:“這下好了,唯一可供我消遣的星星,我都提不起興致了。”

說完,她抬頭看著那些遊星,腦補出千萬頭猙獰的猛獸奔跑的模樣,登時瑟瑟。

古曦笑道:“你還可以欣賞我。”他頓了頓,“不過翌日,我將同司法文星去趟一重天瑤池,與仙界商榷要事。事關重大,怕是要些時日才能回來,你要在天宮好生待著。”

如今想來,倘若那時修瀾聽了古曦的話好生待著,或許所有的事情又會是另一個局麵,至少能保住女娃的命。

古曦離開的第十三天,修瀾便已按捺不住,偷溜出胥明宮找樂子。

胥明宮門外是架在雲霧中由素玉裝成的仙廊,在仙廊裏她看見一處四散著金光的地方,便朝著那個方向走去,打算開開眼。

那光芒看似近,但繞著迂回的仙廊修瀾硬是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到,修瀾仔細一瞧,薄雲輕籠中是一座美輪美奐的宮殿,琉璃瓦下嵌著珠光珍石的門牌上正正經經寫著幾個大字“瓊華宮”。

修瀾隱約記得這是女娃的地方,便想著進去逛逛。

正猶豫如何混進這瓊華宮時,裏麵一個小仙娥款步姍姍而來:“你可是剛來的仙婢?”

修瀾竊喜,端正姿態道:“小仙本在胥明宮辦差的,可眼下帝君不在宮中,人手便空了出來,掌籍君司將小仙調遣於此,待帝君回來,小仙再回去。”

此番話自是她好好琢磨後才說的:一來能求個暫時玩樂安居之所,二來古曦回來之後也能名正言順地脫身。

女娃見到她時,瞧她一身綠色衣裳,道:“三姐說,綠色挑人,少有女仙可以駕馭,但你穿上我卻覺得很是養眼呢。以後你就跟在我身邊,你覺得怎麽樣,小綠?”說完又附在修瀾耳邊小聲道,“我覺得你真好看,比我三姐還要美上幾分!”

被叫作小綠的修瀾對“美”這個字很是模糊,卻不禁好奇傳聞中極美的三公主赤帝女究竟是何等模樣。

修瀾第一次真真正正見到赤帝女本尊是隨女娃去的。

女娃在玄母天尊那裏得來些上好的玉露香膏,便滿心歡喜地給赤帝女送去。

女娃對赤帝女的情誼十分深厚,這個原因修瀾倒是知曉一二。

原本女娃有三個姐姐,大姐因為不想嫁人抑鬱而死,死後被封為雲雨之神;二姐為救度人族甘願化為巫山,留在人界受萬代香火。如今僅剩她與赤帝女,所以女娃很是在乎這個姐姐。

赤帝女住天宮北廂的桑華宮,宮門前站著將士婢女排場極大,足以彰顯赤帝女地位尊貴。

修瀾跟在女娃身後,隻見桑華宮中的回廊立著一排紅金大柱,柱上由藍田玉雕刻的各種花木神獸纏繞而上,廊旁是清澈見底的芙蓉池,朵朵芙蓉,灼灼其華。

再轉過一道仙廊便可以看見一棵百丈高的桑樹,紅色的紋理,黃色的花,下至雲海,上托房樓。樹的周圍有鵲鳥飛繞鳴叫,奇美得很。

“四妹來了?”這聲音風風韻韻,如空穀幽蘭。

女娃開心地嚷嚷著:“三姐,三姐,我給你帶好東西來了。”

話音剛落,但見桑樓上撥開一道雲門,茂密的葉冠中成群的彩雀有序飛出搭建了一道階梯蜿蜒而下,美妙至極。

修瀾在這天宮住了百餘年,最愛幹的事情莫過於偷聽,遂古曦常言:“術法不精,窺聽倒是頗有建樹,如此,叫本帝還如何安心在後芳庭沐浴,嗯?”

這句話不是沒有根據的,不過偷窺十次有九次被抓了個現行,修瀾以為“頗有建樹”四個字還有待商榷。

傳聞聽多了,今日一見,赤帝女果然美得不可方物,就連走起路來嫋嫋婷婷的姿韻都十分養眼。

女娃囫圇飲了杯茶,拉著赤帝女連忙坐下,雙瞳炯炯有神:“三姐,今日玄母天尊將珍藏多年的玉露香膏贈予了我,你也曉得我素來不愛用這些東西,便借花獻佛。”說著便將袖兜裏弧形樣式的玉瓶遞了出去。

赤帝女接過玉瓶細細打量一番:“玉露香膏抹上半寸肌膚就可留香百日,這般方便之物你倒說是煩瑣?我看啊,你用再合適不過。”

女娃滿臉赤誠:“姐姐容貌天成,此物用在你身上才算物有所值。”

修瀾瞧著姐妹二人客套隻覺好笑,口無遮攔道:“不過一瓶香物,兩位公主就要這樣推扯許久,若是換了玄母天尊那件天海之水做的戰袍,二位公主可是要把這桑華宮掀了不可?”

修瀾話畢,氣氛安靜得有些詭異。

赤帝女的“大膽”二字姍姍來遲,疾言厲色的表情同之前判若兩人:“小小仙婢如此放肆無禮。禾城、禾落將她押出去喂雀兒。”

修瀾這才意識到這裏並非她可為所欲為的胥明宮,眼前之人更不是能百般容忍她的古曦。

她後知後覺地跪在地上,努力回憶著上次胥明宮新來的仙婢忘了禁令打算給自己澆水時被古曦撞見,當時那仙婢是怎麽向自己求情來著?修瀾依稀想來大致是雙眉一耷拉,悔過的表情極其浮誇。

於是修瀾趕緊換上那浮誇的樣子:“公主恕罪,小婢口無遮攔,粗鄙之身不值得公主動怒。”

赤帝女冷厲的眸子盯著修瀾:“粗鄙之身?你倒還算是有些自知之明。”

修瀾臉浮喜色,卻見赤帝女斜眼睨了睨兩名將士:“愣著作甚,還不動手!”

女娃適時求情:“三姐你就饒了她吧,她是我特意從胥明宮借來,待曦哥哥從仙界回來,我還要將她還回去的。”

赤帝女搖著錦扇的玉手停了停,眼裏有亮光閃過:“胥明宮的?”

她好似沉思幾許,繼續道:“既然是服侍古曦帝君的,這麽沒規矩怕是失了我南方天宮的禮數。罷了,正好我得閑,親自**你一番吧。”

女娃聽聞此言,想來修瀾這條命算是保下了,神情緩和了許多,小碎步地蹭到赤帝女耳邊,笑道:“三姐教規矩是個幌子,怕打聽曦哥哥才是正事兒吧?”

赤帝女臉色一紅,戳了戳女娃的額頭:“就你鬼精靈,瞎說什麽!”

修瀾目送著丟下自己回去的女娃,心有戚戚,複又想起古曦竹簡上那些人間的街坊故事,隻覺得自己此時是個可憐兮兮的苦情丫頭。

赤帝女不急著開口,倒是很有興致地看著仙寵靈狐在窗台同蝴蝶打鬧。

過了好一會兒,她看向修瀾,神色比起方才柔和許多:“你在胥明宮侍奉多久了?可知胥明宮的正主喜甚厭甚?”

修瀾不知道她這樣子是要唱哪出,一頭霧水地想了一番她所問之事。

古曦的喜惡?

他好似喜歡借著教自己寫字的由頭,將自己變成他手裏的筆杆;心情煩悶時,也喜歡讓自己蔓開枝葉吐納些新鮮的空氣舒緩心境;還喜歡帶些五顏六色的果子回來放在自己的寒冰盆裏……起初她以為是一群爭寵的,鬱悶傷心了好長時間,他倒是不以為然,嘴角暈開一抹淡淡的笑意自顧自地就將冰好了的果子一口食之。

至於他最討厭的也莫過於自己晚上悄悄化作人形後捧著下巴欣賞他的睡顏,每每被發現他都將她擄上床角用絲被將她牢牢禁錮以示懲戒,足以見得厭惡程度。

想到此處,看著三公主殷切的眼神,她遂誠然答道:“帝君喜歡……”話說了一半,修瀾腦子轉了轉,改口道,“帝君鮮讓人近身,喜好小婢也不甚清楚,但今後願為公主多留心一些。”

赤帝女聽完,麵色不豫許久,一言不發。修瀾搓了搓麻木的手想著今日這運勢定是宜興土,宜婚嫁,萬事皆宜,單單不宜說話,可別是又要發落了她。

良久,赤帝女抿唇一笑:“那你且記在心上。”

脫身後的修瀾狠狠揩了揩額角的汗珠,心道這赤帝女美則美矣,但美中卻藏著股狠勁兒,著實嚇人,以至於她回瓊華宮的步子都輕快很多。

女娃早些年去了一趟昆侖山修道,在上麵待了五百年也未學得個皮毛,法術庸至修瀾這般不過百年修為的小仙婢也能與之打個平手。

但她也不算一事無成,至少把“逍遙”二字悟得十分通徹。

這日天色極好,南海瀑布自天而來,七彩霓虹貫徹雲海,女娃帶著修瀾等諸多仙婢、將士大搖大擺地去采菩薩竹園裏養的七月蘭。

不過采一株花,如此興師動眾,修瀾大為不解,看女娃正劃了一葉扁舟拿著一根長木槳在捯飭著一池春水更是震驚:“四公主,這花草不是長在土中嗎,怎去水裏尋?”

女娃難為情地嗬嗬一笑,她將木槳遞給一旁的將士,指了指岸上某一根筆直長竹吩咐道:“我看那竹蔥鬱得很,你去瞧瞧。”

修瀾也不好再多說什麽,隻問:“四公主,這七月蘭有何妙用?”

四公主衝修瀾神秘一笑:“這件事要是成了,我給你記頭功,我隻告訴你,不許告訴別人。”

修瀾連連答應。

女娃這才小聲道:“七月蘭又稱斷情草,我琢磨著曦哥哥是個招惹桃花的命數,便想讓你回去後將此花悄悄兌入他茶水中,以防萬一。”

“可公主與帝君,不是早定下了姻緣嗎?帝君看起來不像是花心的……”

言到此處,修瀾心口微微生疼,似缺了一角。

女娃笑著搖了搖頭:“想嫁到中央天宮必須修得天神之位方可免受跨越之雷,我仙姿平庸,懶於修法,且也隻把曦哥哥當成哥哥。但三姐思慕曦哥哥,她的眼裏容不得沙子,我豈能不幫她?”

天神之位修瀾常聽古曦談起,說是服下一顆敕梭丹,三個時辰內隻要能過東方天宮的烈焰火淵,北方天宮的奇鳶迷障,西方天宮的絕俗瘟毒,南方天宮的夭夭花林,最後戰勝中央天宮的洪荒凶獸就能成為天神。

可時至今日,神界的天神除卻古曦這種天生神胎的特例,自己修道的便數廣寒宮的嫦娥最為年少,但她也有萬年之資,遑論四千年不滿的三公主。

修瀾問道:“那四公主你這一守怕是還要守上幾千年?”

女娃目光流轉:“你聽說過神力僅次於五荒獸的裂天兕嗎?”

“裂天兕?”修瀾回顧了一下古曦要她背的《山河社稷圖》,那圖其實是一門容器,精深得很,其奧妙便在於“變化無端還變化,乾坤顛倒合乾坤”,世間萬象皆在其中,十分珍貴。

曾經他那坐騎子捷一度獻殷勤,古曦都沒給他看,修瀾便覺得自己在古曦眼裏是與眾不同的,故經常把那上麵的內容炫耀般地念於鳳凰聽,念著念著就背得滾瓜爛熟了。

但按照四公主所言這裂天兕這樣厲害,上麵不可能漏記,但修瀾認真回想了幾遍好像真的沒有任何有關裂天兕的記錄。

修瀾巴巴地望著四公主,眼底寫著“孤陋寡聞”幾個字,然後靜靜期待下文。結果四公主突然蝸行半步地意識到明天古曦要回來這件事的嚴重性,就急急忙忙丟下了這個話題催促著大夥兒找七月蘭了。

修瀾無奈,隻得強行收了這難得的求學若渴之心跟著大夥兒去薅草。

次日,眾神集聚在星越門,星越門乃上古神獸饕餮元靈所化。隔著一鬥雲的距離就能被那拔地倚天的磅礴氣勢所撼,四列神將持槍鵠立嚴陣以待,眾神三五成聚言談間皆是滿滿的敬佩模樣。

譬如距修瀾一丈遠近的小童僧,小少年老成的姿態,說起話來額間印上的一羽鳶尾也跟著歡蹦亂跳:“仙、冥兩界積怨萬年之久,互看不順眼,怎奈沒有正當理由開戰,將將前些時候冥界使女玄姬偏巧不巧死在玉帝跟前,死因眾說紛紜暫且不論,可兩國交戰不殺來使,況且這鬼女玄姬是冥界上尊之位,冥界借此大張旗鼓進軍仙界便是打足了報仇的旗號。古曦帝君此趟前去未動一兵一卒竟平定了這場浩劫。可恨本君未親到現場,可惜!”

同行神仙頗有同感一道惋惜喟歎,片刻便見古曦騎著九頭鳳凰在眾神的注目禮下破雲而現。

一刹那,萬道金光勢如虹,千朵彩霞映輝煌。

修瀾同眾神一起向他行君臣跪拜大禮,他紫金束發坦然自若地接受著眾神膜拜。這樣的他,沒有披著散發靠著床頭給修瀾講故事時的影子,他好像變得很遙遠,遠得觸不可及。

古曦星眸含威,寬大的玄青袖袍微微一揚示意眾神起身,繼而同赤帝並排行走。

赤帝低頭跟他說了什麽,他清冽的目光向女娃這邊掃過來,稍頓,略略往後一移落在修瀾身上。

修瀾一怔,想起他曾經說過不讓女娃碰自己,便默默地向桑華宮的賓列挨了兩步。然後再用詢問的眼神問他是否滿意這個距離時,他手裏已拿了一支竹笛負手而立,雙眉斜入天倉,嘴角噙了幾分三月春色,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修瀾又往旁邊挪了幾寸,無奈地回遞一個眼色表示桑華宮的賓列已滿實在擠不進去。

古曦粲然一笑,朝她走了過去,一雙銀絲流雲紋的長靴最終停在女娃麵前,他看著修瀾,對女娃道:“這不是胥明宮的仙婢嗎?既然你喜歡她,那便留她在你瓊華宮。”

女娃扭過頭看了看修瀾:“謝謝曦哥哥,小妹很喜歡!”

女娃是喜歡了,但修瀾腦裏卻嗡的一聲炸開,旋即沉寂徒留一片錯愣。

他這話,是要棄了她?

正待問個明白,古曦卻已回到他原來的位置。

女娃小聲問道:“小綠,你說是什麽事值得曦哥哥這麽高興啊?這一百餘年來,我還是頭一次見著他笑,這笑真好看……”

修瀾心不在焉:“約莫是事情辦得很順利吧!”

女娃若有所思:“可當年曦哥哥收複須彌山南方鹹海的四大神州時,也不見他有任何欣慰之色啊。”

修瀾依然心不在焉:“是嗎?可能真是與仙界的公主情投意合了吧。”

女娃臉色立刻警惕起來憤懣道:“難道這神界越發不如仙界人傑地靈了,孕育的神女個個不如小仙女了?”複又將七月蘭熬成的藥汁遞到修瀾手裏,“小綠啊,這趟回去責任重大……”

這瓶藥遞得十分不經腦子,因眾神以為好不容易瞧見四公主與古曦帝君有點共結連理的意思,自然皆是放大瞳孔盯著生怕錯漏一個兩人眉目傳情的細節。所以古曦這一走,女娃這一方就自然而然地成了萬目之焦。

餘光中,赤帝女粉妝玉琢的臉上仿佛一片凝固的夕陽海水,明明淡妝濃抹,卻有瞋目微怒的顏色。

女娃倒是不拘小節安如泰山,神情堅定地望著修瀾,修瀾隻好無奈地接下藥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