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6

前塵往事,忘不了。

01.

若說背著背簍走兩步,停兩步。

他真當她一點戒備心都沒有嗎?步子踢踏如鑼鼓,動靜著實大。

若說抿著唇,將背簍擱在雪地上:“紐蝠,還不出來替我背背簍?”

半晌,紐蝠著一襲幹淨素衣衫自竹林後閃現,整齊發髻顯得精神氣十足,就是額前一縷青絲搭在白淨小臉上,多了分痞氣。

“你耳朵挺尖呀。”紐蝠嘴裏叼著一根枯枝,真像極了凡間遊手好閑的公子哥。

宮觀可不養閑散人。

“嗬,你這是對主人說話的態度嗎?”自上回萬羽清穹夜闖雪山林,紐蝠得此機緣再度幻化成人,觀仙便發善心,斷了他以真身修煉的懲戒。

“觀仙解除了對我的懲戒,就是讓我以此貌時刻盯著你,”瞥見若說就要揚起的手,紐蝠突然轉了話口,“讓我保護你。”

若說自然地收回手,攏了攏耳畔的碎發:“背上背簍,好好幹活。”

“好的,若說。”

“我是你的主人,你怎可直呼我的名字?”

紐蝠撓頭:“那不喚你名字,喚你什麽?我喚觀仙為觀仙,你此時還未飛升為仙,修道尚淺,還是個凡人之軀。我雖說道行不深,可好歹是個會變身的蝙蝠……”

若說捂耳,佯裝聽不見。氣死了!雪山林隨便一個拎出來都比她強!

“罷了罷了,允你喚我名字了。”若說憤憤,真是道行矮一頭,就被人踩在腳下,世道不公!

紐蝠還欲爭個高低,奈何若說壓根不理他。

他單手扛起背簍,一個箭步衝上前與她並行,偏著頭打量若說:“哎,你說你資質平平,觀仙到底是看上你哪兒了?”

好個臭紐蝠,還真是會在人的傷口上撒鹽!

沒錯,她就是資質平平,就不是塊修道的料,可這能怎麽辦?她心裏也是很著急的好嗎!

“死紐蝠,你要是再亂說話,我就把你蝙蝠皮剝……”若說邊後退邊大喊,全然沒有注意腳下的一塊凹石。

哦嗬,腳崴了。

“啊——”

撲通!

紐蝠立刻丟開背簍,一個飛躍跳至若說麵前,手剛碰到她的腳踝,便被她一把推開。

紐蝠無辜:“我就想幫你看看傷勢。”

若說皺眉拚命忍住不喊疼,心裏卻後悔不迭,早知這路如此難走,她就不來這山腳下采野生藥材了。

“活該。”紐蝠一邊嘴上不饒人,一邊還是湊過去托起她已紅腫的腳踝,手上的力度不由得輕下來。

待腳踝的痛感減輕了些,若說忽而想起什麽,直腰環顧四周:“背簍呢?”

紐蝠現在可沒心思,隨手一指。

若說急了,手沒輕重地在紐蝠肩上拍了一掌:“不在那兒,紐蝠,你快將背簍找回來,背簍裏可是珍貴的野生藥材呢,去凡間還能換好幾塊碎銀呢。”

“我們吃喝不愁,不差銀兩。”紐蝠說得輕鬆,一抬眸便瞧見若說瞳孔裏躥著兩團小火焰,不禁吞了吞口水。

他哪知自己那一扔,力道會那麽重。

“我這就去找,”紐蝠幹笑兩聲,“你在這兒等我啊,不許亂跑……”

“你快去!”若說心裏急死了,卻隻能坐這兒幹等著。

風吹起青竹葉,飄雪落滿身。

身邊總有颯颯作響的輕微聲響,若說坐在這兒不禁有點兒脊背發涼。

許久之後,紐蝠還沒見回來,她不禁開始瞎猜,難不成他真將她丟在這兒了?

不會不會!他要是真這麽做了,她回去定要觀仙好生懲戒他。

有聲響了,若說斂眉欲斥責久久才回的紐蝠,卻發現這聲響不大對勁——

緩慢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道道時重時輕的碰撞聲。

若說循聲而望,一位身著素衫、拄著拐杖、挎著竹籃的老嫗出現在山路上。

見若說癱坐在地,老嫗拄著拐杖緩緩靠近:“姑娘,你怎坐在這兒?”

“老人家,我等人。”

“哦。”她咳了一聲,看似隨意地一揮拐杖,實則是揮去一眾伏在草堆裏吸取山中靈氣的小妖,而後動作艱難地靠在草垛上休憩。

若說忍痛挪了挪,給老嫗騰出一處擱竹籃的位置。

老嫗坐下衝她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更深了,拇指指腹來回在拐杖上揉搓:“姑娘,前方便是道中仙所居的宮觀?”

“是。”一說起觀仙,若說心中的戒備都鬆懈下來,眉眼透出藏不住的笑意。

“瞧你這模樣,也是在雪山林長居吧?”

“我是觀仙的弟子。”

“噢?”老嫗語調忽變,緩緩轉過身,細細打量起若說,“想不到姑娘年紀輕輕,便已是人中龍鳳。”

被人這麽一誇獎,若說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嫗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帕裏是一塊用油紙包著的酥糖。

“姑娘,給你吃。”

“酥糖!”若說眼冒光芒,從前她在終南道觀時,女冠疼她,每回去凡間曆道便會帶酥糖給她,那味道香香甜甜的她至今都記得。

“我有一小侄女,也愛吃酥糖。”老嫗眸中露出一絲溫柔。

若說不好意思地推拒:“那這酥糖我更不能要了,您還是留給您的小侄女吧。”

老嫗將酥糖塞到若說手中:“姑娘,給你了你便拿著。”

若說謝過老嫗,便拆開油紙,迫不及待地一口將酥糖放置嘴中。

“好吃嗎?”

“好吃好吃。”若說連連讚歎,這口感和女冠帶給她的酥糖一模一樣,已經好久沒見過女冠了。

若說抬頭望著天,待她破了封印之魄,登上修道,她定要去天界,去見女冠。

“若說!”紐蝠單手扛著背簍在尖石涼竹上來回飛竄,轉眼間便奔到若說麵前,邀功似的將背簍遞到她麵前,“怎麽樣,我厲害吧?”

“嗯,厲害。”若說敷衍一回,扭頭卻不見老嫗的身影。

“你發什麽愣呢?”紐蝠在她麵前蹲下,“上來,我背你回宮觀。”

若說蒙了:“紐蝠,你瞧見我身旁的一位老嫗了嗎?”

“老嫗?”紐蝠打趣她,“老嫗我倒是沒瞧見,小道姑倒是瞧見一個。”

紐蝠露牙笑,伸手輕拍了拍她隨意綰的發髻:“還是小道姑這名有趣。”

要不是鐵傘與他說起若說的來曆,他還不知道如此有趣的事呢。

“不如以後我便喚你小道姑吧。”

若說仍未回神,望著身旁空無一人,攥著油紙的手指不禁蜷曲,那老嫗先前分明還在這兒,而且行動不便的樣子,怎麽一晃眼便不見人影了呢?

02.

“報!”守星公火急火燎趕來大殿,撲通跪於主仙殿前,“玉皇天君!”

守星公吞吞吐吐,茲事體大,他身為一介小小的守星公,不敢欺瞞!可……可又不知如何開口哇!

得玉帝之詔,顏暗塵入殿覲見,便見守星公伏地而拜,眉頭皺緊。

顏暗塵揖禮拜見玉帝,玉帝揚袖,顏暗塵識趣退下。

玉帝頭戴玉冠,銀紋金絲的衣袍垂擺在玉座上,威嚴盡顯:“守星公,何事如此慌張?”

守星公欲言又止:“啟稟玉帝,天界看守的鎮妖柱……有異動。”

“什麽?”玉帝震驚而起。

顏暗塵深歎一口氣,立身作揖,適時開口:“啟稟玉帝,暗塵此番便是來相告此事。”

玉帝跌坐回禦座,手緊握著禦座邊角的渾珠,內心一陣顫抖。

鎮妖柱有異動……

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

守星公生怕惹惱了玉帝,斟酌再三後才開口:“據星象布陣所示,鎮妖柱此舉,乃是昭告六界,繼任妖君之位的人出現了。”

“妖君之位……”玉帝盛怒,妖界少君早已挫骨揚灰,就連那餘孽也早已被送入輪回渡中,不得輪回,又何來的人繼承妖君之位?

顏暗塵揮袖示意守星公退下,適時上前:“玉帝。”

玉帝鬆了鬆手,努力抑住麵上的怒火:“你要奏稟何事?”

顏暗塵臉色陰森,語調不急不緩:“玉帝,當年陛下派我師兄聞人長羽去滅妖界全族,可我師兄那性子陛下是知道的,不然陛下也不會派我去料理後麵的事。”

玉帝何其聰明,顏暗塵一番不點明的話語,他卻聽得明明白白。

他那拜把子兄弟聞人長羽心軟,天界誰人不知?

當年聞人長羽乃朝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戰神,他亦放心將此事交予聞人長羽處置。

他既領命,便要完成,若心軟未鏟除餘孽,當以天界雷霆之刑處置。

天規定律,不容違抗。

“師兄念手足情深,妖界全族自然該死,可與妖界少君有私情的是我同門師姐,我師兄的同門師妹,難免有難以推脫之請。”顏暗塵雖未挑明,可矛頭早已有理有據地指向一人。

顏暗塵微低下頭,順水推舟:“暗塵曆劫飛升,便聽聞師兄收了一位女弟子,那女弟子來曆模糊,師兄卻隱去她的性別也處處小心,實在蹊蹺。”

話不宜多,顏暗塵瞧著高座上的玉帝麵色,便知他這番虛虛實實的話已經讓玉帝起了疑心。可玉帝好麵子,聞人長羽乃是與他結拜的兄弟,也是天庭舉足輕重的人物,玉帝定會要核查之後再做定奪。

隻是他此行的目的,也已經完成。

一抹得逞的笑掛在顏暗塵的嘴角。

師兄,這水越攪越渾,你當如何應對?

顏暗塵端著手出了殿,站在雲霧縈繞的餘兩橋,將天界風姿收入眼底,俯瞰大地蒼生。

奪得手握重兵的權力隻是第一步,總有一天,他會向六界證明,他比聞人長羽做得好!他坐上這萬人敬仰的位置是他該得的!

從前被踩在腳下的日子,他一刻都不敢忘,他想得到的,絕對沒有人可以阻止!

透過浮在天界南闈的界雲,隱約可見掩在雪山林中的宮觀。

天象恐變,大事將至。

聞人長羽,你費盡心力掩藏的事,我會一件件地攤在六界跟前……

03.

雪山林北邊有一座狸林山,傳言世間最後的雪狐群居此山上,個個美貌與聰慧兼具。

冰溪邊傳來陣陣歡聲笑語,那笑聲能讓人骨頭酥軟。

雪狐耐寒,日日在冰溪沐浴才得冰肌玉骨,一身潔白皮毛是她們勾魂吸魄的偽裝,卻也是她們得以在狸林山生存的保護色。

“琉縕!”

被喚琉縕的雪狐放下手中的雜記,循聲望去,下一秒便被扭腰擺胯的雪狐頭領冬梧和眾姐妹圍了個嚴實。

“冬梧姐姐,不知有何事?”琉縕客客氣氣,倒讓沒事找碴兒的冬梧頓失了底氣。

冬梧叉著腰,斜眼睨人嗓音尖細:“琉縕,別以為雪主子待你不同,你便裝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樣,瞧著令人生厭。”

琉縕垂眸:“琉縕不曾這樣想過。”

“不曾想過?”冬梧拉高了嗓門,刻意要在場的人都聽個清楚,“我們都知修行天分不如你,你雖入門時間最短,卻是我們中最先去凡間曆練之人。”

後一句好似刺了心,琉縕手指蜷曲,生生將手中的雜記揉皺。

“按照狸林的規矩,凡是曆練歸來的雪狐都要飲下狸漿露,以此抹去在凡間所有的記憶,”冬梧一派咄咄逼人的架勢,“可你倒好,仗著雪主子對你的寵愛,一口不飲,硬是留著凡間那與你再無相見之日的相公的記憶。”

爆炸信息一出,眾人咋舌,竊竊私語。

琉縕抬眸,一雙桃花眼依然帶笑卻帶著幾分攝人的冷意:“冬梧姐姐。”

冬梧被她瞧得氣勢驟降,可仍作勢挺了挺背脊,雙手環胸,率著眾姐妹興師問罪:“琉縕,你可別忘了你自個兒的身份。”

“我從未忘記自己的身份。”

“是嗎?那你怎麽去凡間曆個劫回來後便整日躲在這兒,狸林大大小小的宴席都請不動你。怎麽,運氣不錯碰上個天界神仙便目中無人了?”

冬梧挑刺,字字誅心:“聽聞他仙階甚高又不近女色,可在凡間曆練之日,對你百般寵愛。你呀,著實撿到了一個寶。”

冬梧緩緩靠近,緊緊盯著她,聲調忽然一降:“可惜啊,聽聞他素來厭惡妖。”

瞧琉縕神色微動,冬梧抑住竊喜,繼續:“咱們雖名為雪狐,可不過也是狐妖罷了。妹妹切莫忘記。”

胸中的苦悶與憤怒如火山噴湧,琉縕拚命壓下恨不得撕了麵前冬梧虛偽笑臉的恨,眉眼低垂,道:“琉縕……從未忘記自己的身份。”

凡間之事,再提隻能傷身又傷心。

她既已回狸林,便會安分守己。

見琉縕這般無趣,也掀不起找碴兒的波瀾,冬梧也有些意興闌珊,可她就是看不過雪主子對她特別優待,心中仍有氣:“琉縕,你最好別忘了,你與我們並無什麽不同,都是勾魂吸魄的狐妖!你生來便是狐媚子,別裝什麽清高!”

琉縕淡淡莞爾,轉身欲走。

瞧著她的背影,心裏鬱憤難平的冬梧脫口而出:“你這副羸弱病軀,還有什麽臉待在狸林山?還不如早早去陪了你那胎死腹中的孩兒!”

聞言,琉縕腳下一頓,心口忽而一窒,喉嚨裏翻湧起一股子血腥,猛然一咳,吐出滿口鮮血染紅了冰溪旁的青苔圓石。

前塵往事,她想忘了的,可惜,猶如不治之症,病入膏肓。

……

“芸琉,芸琉……”

耳畔時常還會如幻聽般出現他的聲音,她想,她再也聽不見他如此溫柔的呼喚了。

如今,他手握天界兵力重權,統率千萬天兵;而她,不過是狸林山芸芸眾生的一個狐妖罷了。

04.

青木玉石桌上的半尺朱雀銅像一陣搖晃,整座宮觀也隨之顫了顫。

聞人長羽雙眉微擰,將手中的道法宗卷輕擱在桌案上,揚袖滅了招血香。

自青竹四方椅上起身,雙手揖拜,恭迎玉帝大駕小小宮觀。

玉帝一襲白袍,頭戴玉冠,鸞姿鳳態。

“凡離,唯有你我二人,無須多禮。”玉帝單手輕撐他的手,環顧宮觀四壁,清靜淡雅,著實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

“不知陛下突然駕臨宮觀,所為何事?”聞人長羽仍呈恭敬之態,秉持君臣之禮。

自上回仙、妖兩界大戰後,他們的關係便疏離了。

在別人眼中,玉帝重情重義,哪怕他的拜把子兄弟有辱戰神使命,他仍以一己之力護著。

玉帝見聞人長羽對他如此拘謹疏遠,麵上有些掛不住:“凡離,你我情同手足,我從未忘記你我間的情誼,事過境遷,莫非你還在怪我?”

“凡離不敢,凡離如今隻是雪山林的一介逍遙散仙,守著宮觀,做做樣子鎮六界罷了。”聞人長羽拱手。

玉帝輕歎一聲,目光從招血香上掠過:“當年的事,我也是為了天下蒼生而不得不做的選擇,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此事若你不擔下,我不知誰還能替我分擔。”

見聞人長羽無意回應,玉帝隻得話鋒一轉,轉到他此行目的上:“我此番來,便是想看看你,當年你被廢去仙職,脫去戰神甲胄,我著實心疼得緊哪。”

“凡離謝過玉帝掛念。”

玉帝背過身,忽然感歎:“雖說你居於雪山林,與世隔絕,但幸而有弟子相伴,也不算是伶仃一人。”

聞人長羽眸中染上一絲防備,自他居雪山林起,玉帝便從未踏足。他弟子收了幾任,每次弟子得道飛升成仙,也從未見玉帝如此過問。

如今,他突然親自拜訪,委實奇怪。

“聽說,你這次收了個女弟子?在此之前,你可從未收過女弟子。”

聞人長羽抬眸,眸中的戒備顯而易見:“稟陛下,皆因小徒悟性極高,天資聰穎,我才破例收她為徒。”

玉帝眉尾一挑,這麽護著,看來其中必定有鬼了,顏暗塵說得沒錯,他所護著的女弟子,大概便是仙妖所生的餘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