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一襲紅妝十裏相望,一夢縈牽百步而忘。

01.

梨花釀解醉意,可解不了心頭的惆悵滋味。

若說半倚在石墩上,抬眸瞧著從不散發梨花香的梨樹,心中煩悶得緊。

周遭靜得仿若時間凝固,無風無月無聲息。

若說眼尾輕挑,寬袖一拂,輕搭在膝上,仰頭歎息:“既然來了,便與我飲杯梨花釀吧。”

甜芃從暗處走出,大大咧咧地將長鞭擱在圓石桌上,端起酒盅就給自己倒了一杯,仰頭倒入口中。

“你怎知是我?”

“你整日待在那滿是刺鼻藥味的屋裏,隔著十丈遠都聞得見。”

甜芃皺眉,又給自己倒了杯梨花釀,一副不醉不休的架勢。

“冥叔伯來提親了?”甜芃裝作不經意地問。

冥界向妖界妖君提親,聘禮厚重,鬧得動靜不小,六界皆知,她不可能不知道,之所以這麽問,終究還是扛不住內心的百般難受。

“嗯。”若說捏著酒杯,看著杯中清澈的**。

“那你……怎麽回答的?”

“你想我怎麽回答?”

若說難得地有了一絲調侃她的興趣,見甜芃臉頰慢慢燒起來,也不折騰她了,實話實說:“我很清楚,冥王視你為親女兒般,在心中早將你當作兒媳婦。此事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定是發生了什麽突**況,我暫時還不知道,但是圈套還是和解,現在還未知。隻是啊,我斷不會拿這麽多人的未來當作兒戲的,你放心!”

甜芃紅著臉捏著酒杯,她藏著的小心思被若說戳破放到台麵上來,覺得臉麵掛不住,可仍要嘴硬:“你……你別亂說啊。”

若說笑了笑,唇瓣輕壓杯沿,一雙明眸定定地瞧著甜芃:“你今日偷偷潛入妖界,就是為了此事?”

像是想到什麽,甜芃眼神暗了暗,苦笑著開口:“沒錯,我今日來,便是為了此事。”

“你想說什麽?”

“這樁親事你應下吧。”

若說麵色未有一絲波動:“為什麽?你不是對他有意嗎?”

“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罷了,”甜芃苦澀地扯了扯嘴角,“他心中在乎的人是你,為了你,他可以奮不顧身去跳天界仙台,我與你又怎麽比。”

“可你與他的情分更深……”

“深又如何?沒有男女之情,注定隻能各走各的,”甜芃垂眸,“就如你與道中仙……你與他相伴多年,感情固然深厚,可又如何,沒有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若說有一瞬的愣怔。

她與聞人長羽沒有男女之情,可為什麽每次想起他,哪怕隻是提到他的名字,她便感覺如窒息般難受,可她卻總是想不起來和聞人長羽相處的過往,好似有人故意堵住了她的腦袋似的。

見若說愣怔著,甜芃以為她真的在思考,心碎而艱澀地問:“你考慮好了嗎?”

“我對他沒有男女之情。”若說想得明白,她對萬羽清穹從未有過男女之情。

甜芃眸中閃過一絲驚喜,可轉瞬又消失了:“可他對你是真心的。”

“你這麽堅持到底是為了什麽?”

“自然是為了他。”甜芃心中煩悶,“他醒了。”

若說眼皮驀地一跳:“醒了?”

按理說,沉睡百年的冥界少主醒來,必是能掀起六界風浪的重磅消息,卻沒有半點風聲透露,著實奇怪。

“他雖醒了,卻如變了一個人。”

若說心中有疑:“為何?”

“其中緣由我也不是很清楚,你還記得你來冥界的那日嗎?”甜芃抿了抿唇,“顏暗塵隨後也來拜訪。”

若說正了正神色,看來此事確與顏暗塵有關。

“我隻知顏暗塵來後,是冥叔伯親自接待的,接著冥界大門緊閉來客皆被拒,連我也被侍者請到別殿歇息。”

若說擰了擰眉:“他是衝萬羽清穹來的?”

“自然,若非是對萬羽清穹有利,冥叔伯怎會屈尊去迎天界區區布星君?冥叔伯膝下隻有一個孩子,恨不能以自己的命去換萬羽清穹的命。”

“是他救了萬羽清穹?”

甜芃點頭:“不過我不知道他是怎麽救的。隻一炷香的時辰,萬羽清穹就醒了,可他醒來後,便全然變了一個人。”

冥界上下都沉浸在萬羽清穹蘇醒的喜悅裏,隻有甜芃清楚感覺到,他好似變了一個人,皮相未改,可骨子裏已經不是萬羽清穹了。

02.

九日後是鳳屏喜日,乃是嫁娶的良辰吉日。

冥界少主與妖君的喜事早已傳得六界皆知,妖界的門檻都快被道賀的人踏破了。

妖君高堂皆不在,旭娘打點料理一切,她也學著凡間嫁娶之禮定製了喜餅糕點,精心準備了隨禮,麵麵俱到,不遺巨細。

去父君與娘親木牌前祈福誦禮,已成了若說每日必行之事。

待若說回殿,琉縕早已備下早膳。

“妖君,前兩日才釀的梨花釀,許是勁頭兒還沒到,你先嚐嚐鮮。”琉縕細心地沏了一盞梨花釀遞到若說麵前。

“你同我喝一杯吧。”

琉縕允下,沒有一句多嘴。

若說抬頭瞧著她:“你怎麽沒問我,今日祈福誦禮為何這麽久?”

“妖君若想說,便會說了,不說便是我們不能問的。”

“怪不得雪主子最為器重你,為表對妖界的衷心,讓你成為我的左膀右臂。”

“琉縕既得雪主子器重,又肩負族內對妖界衷心的重任,琉縕自然不能讓雪主子失望讓狸林山丟臉。”

琉縕低眸瞧著這幾日越發憔悴的若說,心中隱隱擔憂:“妖君,其實琉縕有一事不明。”

“你是想問,我為何答應這門親事吧?”

琉縕抿唇。

“有人求我,求我答應成親,便是救了一命。”

若說捏著酒杯,捏得指節泛白,甜芃的話出自肺腑,卻也讓人聽得心疼。

沒有人願意將愛的人拱手相讓,可若是這麽做能救他一命,那她如何都沒關係。

可惜的是,能將他救回來的人,不是她。

甜芃求她,求她答應這門親事,喚醒他……

旭娘匆忙來稟,冥界少主來了。

若說用指腹輕摩挲著酒杯:“琉縕,你先去招待,不可怠慢。”

“是。”琉縕揖禮退出。

“旭娘,替我梳妝更衣吧。”若說眸中思緒一斂,這是她與蘇醒後的萬羽清穹第一次見麵。

她也想好好瞧瞧,他究竟變成什麽樣了?

若說著一襲靛青留仙裙,青絲半綰,眉間輕點花鈿,繞過會客屏風,遠遠地便瞧見一抹身影端坐於寬椅上。

烏絲垂腰,一襲墨青衣衫與這暗係妖殿格格不入,隻是那背影瞧著有幾分眼熟。

聽到動靜,萬羽清穹放下茶盞,微微側身,一瞧見若說,眉梢一動,猛然起身:“阿鈺。”

太過激動差點打翻了茶盞,萬羽清穹卻全然不在意,他昏迷了兩百多年,如今見到,他哪能克製得住心。

“我喚你阿鈺可好?”他知道她已入妖界族譜,妖界至高之姓丘,名岑鈺。

“自然可以。”若說輕應。

丘岑鈺,也著實是個好聽的名字。

萬羽清穹情不自禁地握住若說的手,指腹輕覆在她手脈上,感受到心脈上的薄雪早已化得一幹二淨。

可是也不免心中起疑,心脈上覆雪的寒症之兆著實難愈,可為何若說的寒症卻好了?

若說不動聲色地將手抽回來,與他保持了些距離,心裏也在暗暗疑惑。

他這一身的清冽竹香,像極了一個人。

寒症之事萬羽清穹不敢追問,若追問寒症一事,怕是避不了要談及道中仙。

他蘇醒後方得知道中仙已魂飛魄散,道中仙乃阿鈺的師父,此等傷心事還是莫提為好。

萬羽清穹細細看著眼前若說越發清麗的臉龐,不由得感慨:“阿鈺,我不是在做夢吧?”

他如何都想不到阿鈺竟會答應與他成親,還以為是睡得太久做糊塗夢了。

“你真的答應……與我成親了?”萬羽清穹緊緊地盯著她,生怕這是一場夢。

若說目光掠過站在一旁的旭娘與琉縕,扯了扯嘴角,點了點頭。

“好!好!”萬羽清穹激動得嗓音輕顫,“阿鈺,我定會為你準備一場盛大的婚禮!”

旭娘適時上前:“少主,按大喜之儀,你與妖君成親前是不應見麵的。”

萬羽清穹明白旭娘的意思,但他實在無法控製內心奔騰的喜悅,努力克製住想去擁抱若說的念頭,欣喜道:“我知道,我就是想來確認一下這是不是一場夢。”

萬羽清穹一雙眼珠子恨不能長在若說身上,語氣滿是不舍:“阿鈺,那……那我先回去了。”

若說應得幹脆:“嗯。琉縕,你替我送送少主。”

“阿鈺,你我之間不必生分。”他還是喜歡她喚自己名字。

若說垂眸不語,氣氛生出幾分尷尬。

旭娘趕緊上前解圍:“雖妖君與少主婚期將近,可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那你先回去吧,你剛醒,雖說身子已痊愈,但仍要好好休養。”若說示意,琉縕便去拿了一梨木盒,由若說親自遞到萬羽清穹手裏。

梨木盒清香馥鬱,有清神醒腦之效,可也有探肉身靈魂之念。

甜芃不是說萬羽清穹似變了個人般嗎,她便尋來古法秘製成梨木盒,以梨木香掩蓋古法靈味,探一探萬羽清穹身骨。

隻見萬羽清穹手捧著梨木盒,全身先是被一圈探不清虛實的白氣籠罩,後又有一陣黑蠱煙自天靈蓋騰升,一整間妖殿都被黑煙漸漸籠罩。

旭娘臉色煞白,強裝鎮定。

若說被黑煙拂了一臉,身子後仰,幸而琉縕扶得及時,才沒有在萬羽清穹麵前露出破綻。

萬羽清穹體內有兩種力量相互製衡,看似相安無事,實則互爭互鬥,最後身心俱損。

此乃禁術,此秘法在六界早已失傳,若說也隻是曾聽姑姑提起一二,如今卻橫空出世,著實令人心驚。

此法以兩力為引,救人效用顯著,傷害卻也是最大。

妖界暗室,妖火輕燃。

琉縕手捧一黑色錦盒,小心翼翼地交到若說手中。

若說麵色沉重,輕撫錦盒半晌,緩緩掀開錦盒蓋,一盞已滅燈魄靜靜地躺在錦盒內,瞬間有淚漫上眼眶。

見狀,琉縕識趣地退出暗室,讓妖君與故友最後再敘一番舊。

“想不到再重逢之日,便已是離別之時。”若說將燈魄輕擱在高台上,眼淚模糊了視線,她扯了扯嘴角,卻發現連笑著說告別的力氣都沒有。

好似每次都是她在做告別,爹娘如此,姑姑如此,紐蝠如此,觀仙亦如此。

連告別都是她一人的燈影戲。

她是不是命裏便注定生來無所依,活著亦無靠。

……

若說用絲絹將燈魄仔仔細細擦幹淨,唇瓣輕啟:“紐蝠,本該替你尋個好墓地讓你入土為安,如今,怕是隻能替你做個衣冠塚了。”

若說目光落至那一尺高的鬼域聖壇,火星子直往外迸濺,凶殘惡鬼的嘶鳴刺得耳朵發疼。

“就連你死了,我都讓你不得安寧。”若說喃喃,眸中蓄淚。

萬羽清穹如今已被古法的兩股力牽製,若不斬草除根,怕是他真的會灰飛煙滅。紐蝠既是萬羽清穹的一片玄羽,自初現世間,便是為萬羽清穹而生。

生因萬羽清穹,死為萬羽清穹。

若想徹底斷了這兩股力的聯係,必須下狠心,以其身而傷己身,冥界之人,心死身亡,方能重生。

紐蝠是其身,萬羽清穹是己身。

若說親手將燈魄送進鬼域聖壇裏,熊熊烈焰瞬間便將燈魄吞沒,她眼睜睜地瞧著燈魄化為灰燼,腦海中與紐蝠第一次相見的場景來回重複。

鬼域聖壇中的那一簇火緩緩升起,纏藤吐絲,頗有騰雲駕霧之姿。

若說斂了斂目光,從袖中取出鍍銀青石利刃,將刀尖狠狠插入鬼域聖壇裏的火影中,定定地瞧著利刃紋路爬滿金紅交纏的血絲,念咒施法將噬心剮骨之念注入刀尖裏……

03.

再次來到爹娘的墓碑前,若說定定地瞧著高台上以連理枝相牽的兩座木牌,思緒漸遠。

她那從未謀麵的爹娘為了情愛豁出了命,如今,她要成親了卻仍舊不懂情愛。

真是諷刺。

若說斂了斂視線,將目光落在以藤蔓而繞的木牌上,金色碑文鐫於黑紋碑石上,妖界宮主丘淩纖幾個燙金大字矚目。

姑姑是她在世上所剩的唯一親人,卻因她而亡,屍骨無存。

興許,她真的是不祥之人,真的該如聞人長羽所說,應以凡人之軀在凡間苟活才是。

……

旭娘盯著時辰敲門出聲:“妖君,成親吉時將近,您該梳洗更衣了。”

若說斂起思緒、藏起鋒芒,起身。

今日,她要成親了,一襲紅裝十裏相望,一夢縈牽百步而忘。

途經掛滿紅綢相迎的長廊,窈窕身姿隱在長廊燈籠下,一襲輕薄月紗輕揚。

若說望著妝鏡裏的人,鏡中人也望著她,忽覺陌生。

琉縕將妖螢玲瓏鳳冠替若說戴上,察覺到若說低落的情緒,不禁問道:“妖君,是琉縕笨手笨腳惹你不悅了嗎?”

若說勉力彎彎嘴角,伸手觸了觸鳳冠垂絛:“沒有。”

“今日是妖君大喜之日,妖君該多笑才是。”琉縕側頭聽著從妖殿傳來的銅鼓喧天,“妖君,冥界少主真是有心了,願在妖界成親,自古以來,六界中從未有在女子家成親的先例。”

“他待我的好,我是知道的。”她知他的好,可她不愛他。

琉縕望著若說輕抹朱紅唇脂,雖昭告六界今乃妖、冥兩界大喜之日,卻隻宴請妖、冥兩界之人,除此之外,其餘各界皆拒收禮,連喜事拜帖都不許準備。

她知道妖君此舉是何意,可仍心中擔憂。

喜宴在妖界舉行,若發生何事,妖界逃脫不了幹係。

“琉縕,你怕嗎?”若說瞧著鏡子裏的琉縕。

“琉縕生是妖界的人,死亦是妖界的魂。”琉縕輕啟唇瓣,忽而想到一事,不禁問,“妖君,今日,天界的布星君……會來嗎?”

若說突然變了臉:“事是他挑的頭,他自然會來。”

琉縕心顫了顫,不禁為他擔憂:“妖君,屆時……你會如何做?”

“該如何便如何,他這般下毒手,怕是心中早有對策了。”若說將金絲鐲一隻隻戴在手腕上,殿外傳來的絲竹之音震破耳膜。

旭娘恭候殿外,報吉時、迎妖君。

一切都無比真實,可若說心裏清楚,哪怕妖殿鼓樂齊鳴、賓客滿堂,也不過是一夢華胥。

殿門大開,朱紅花瓣如密雨般落下,若說雙手交疊於胸前,琉縕跟在身側輕托著朱紅霓裳衫角。

邁火缽、踏花藤、飲醉釀、揮良鞭,眾侍女全都手執一盞妖火燈籠各排兩側。

妖界已近百年未有如此盛大喜事了,眾妖為賀妖君大喜,皆以己身之力綻放絢爛之花,以慶喜事。

紅綢錦色從殿室一路鋪至妖殿庭前,若說的朱紅珠繡鞋輕踩在紅綢錦色上,眸中暗淡無光,路過後園的梨花樹前,步子不由得一頓。

涼風吹得鳳冠垂絛輕曳,若說眼珠微動,偏頭瞧著那從未開過花的梨樹,兩百年了,未見梨花,也未聞花香。

隻怔了片刻,若說便與之擦肩而過。

待她們一行走遠,從未開花的梨樹卻緩緩綻出花骨朵,花瓣迎風而綻,吹落一地梨花瓣……

04.

一記妖鑼衝上雲霄,驀然乍響。

眾妖難掩喜悅,井然有序地擁著妖君入妖殿庭前,時機一到,禮花綻於當空,絢爛之姿令眾妖如處夢幻。

吉時將至,妖界需點三燈:妖皮、人骨、心燭。

旭娘乃妖界資曆最長者,由她來點三燈最好不過。

若說瞧著立於妖殿庭前的那一抹著絳紅羅衣的高大身影,他的青絲被發冠高高綰起,一臉喜氣地等待著她過去。指節不禁發力,緊摳著掌心,她能感覺到衣袖內的刀刃輕蹭著她的肌膚。

耳畔肆意喧鬧的歡呼聲、桴鼓之音吵得她不免有些虛飄。

待緩緩走近,萬羽清穹溫柔地執過若說的手,眸中的深情讓她更是心中發虛。

眾人眼中,妖君與冥界少主乃是妥妥一對羨煞旁人的金童玉女。

有人歡喜有人傷。

妖殿庭下,甜芃難掩苦澀地瞧著庭上般配的兩人,攥著長鞭的手指因太用力而咯咯作響。

瞧著萬羽清穹那要咧上天的嘴角,甜芃笑著笑著便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眶。

娶到心悅之人,他瞧著精神頭都好了。

她與他相識相伴多年,頭一次瞧見他穿上新郎喜服,玉樹臨風也不過如此。

奈何,新娘另有其人。

兒時,父君與冥叔伯半開玩笑說要給他們定娃娃親,她心中便已認定他了。待年歲長些,父君與冥叔伯欲為他們牽紅線,定下這姻緣,他卻當眾斷了她的念想。

終究,隻有她將兒時一言當了真,等了這麽多年,到頭來,不過是守著一場空歡喜罷了。

琉縕端著合巹酒站在若說身側,瞧著一對新人執手而望,一恍惚差點便陷進去了。

好似這是一場真的親事,琉縕掩住眸中心疼。喜事舉辦得如此盛大,卻不是與相知相愛之人。

可就算與相知相愛之人成親,也並非都是圓滿結局。

她端著合巹酒的手指慢慢收緊,凡間曆劫,她與他成親時也是這般熱鬧。

兩家都是大戶人家,上天賜了她與他一段好緣分,他們自幼相識青梅竹馬,情意水到渠成,定親時便是人人豔羨的神仙眷侶,成親後亦是琴瑟和鳴。

可惜,那不過是長生不老歲月裏的鏡花水月……

萬羽清穹一眨不眨地盯著若說,牽在一起的手一刻也不願鬆開,生怕一鬆手,她便丟下他了。

未遇到她時,他隻想做個驅黑心邪祟的道士遊曆四方;遇到她後,哪怕無心承襲冥界之主的位置,卻為了能與她比肩做個能擔得起她夫君之名的人,他願意付出千萬倍努力。

而今,終於美夢成真。

“若說,我不是在做夢吧?”萬羽清穹激動得渾身輕顫。

若說垂眸,盯著他修長的手指,不忍去迎他的目光。

聽著萬羽清穹溫柔之言,不知為何,她腦海中竟浮現聞人長羽的模樣,初見他時和與他相伴的點點滴滴……

若說抿緊唇,自己這是怎麽了?

……

“吉時已到,理當行禮呀!”妖殿庭下不知誰吼了一嗓子,引得眾人起哄。

若說乍然回神,抬眸對上萬羽清穹柔情似水的眼神,未有絲毫猶豫地自雲羅絲袖中掏出一柄早已淬了噬心剮骨之念的鍍銀青石利刃,對著他的心口狠狠刺了進去,用了滿滿十成的氣力。

肆意淌出的鮮血染上絳紅羅衣,萬羽清穹的臉一瞬變得煞白。

他依然癡情不改地注視著若說,眼眸裏盛滿了難以置信和受傷。他的若說,親手將匕首送進了他的心髒;他的若說,眸中有堅定和不忍,卻絲毫沒有愛意。

“阿……鈺。”萬羽清穹手撫著心口,他不明白,不明白她這麽做是何意。

庭下眾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得目瞪口呆,須臾,才有一浪高過一浪的驚呼。

一見萬羽清穹被傷,冥王便坐不住了,卻被早有準備的旭娘以一檀木末迷暈昏沉,驀地栽倒在地。

冥界之人見冥王被暗算、少主被刺,臉色大變,立刻亮出武器便要與妖界爭個高下,卻被若說以三成掌力擊得潰不成軍。

“若說!”甜芃憤怒難忍,從側方直接掠過欲為若說擋鞭的琉縕,一鞭子直接揮掉她的妖螢玲瓏鳳冠,一頭青絲如瀑迎風而散。

隨即,瞧著倒在地上氣若遊絲的萬羽清穹,甜芃心中驚懼擔憂無比,可還未近萬羽清穹的身,便被若說扔來的鳳冠擋住前路。

甜芃一臉悲戚,瞬間紅了眼。從小到大,她雖做出對他百般嫌棄、事事都要懟上一句的樣子,可每次占了上風卻又心生不忍,她如此在乎如此看重的人,若說竟想要他的命?

“他最在乎的人就是你,你何故如此!”這句話幾乎是嘶吼出來的,甜芃隻感覺自己的心隨著萬羽清穹一口急似一口的呼吸片片淩遲。

若說顫抖著,手緊攥著鍍銀青石利刃,刀尖上還沾著萬羽清穹的心尖血,她勉力才穩住自己不腿軟跌坐下去,一雙清冷的眸子一直看著萬羽清穹,他麵上血色將盡,淌了一地的朱紅血色驀地成烏變黑……

也就是這一瞬間,狂風席卷,妖殿搖晃,黑色颶風卷得塵土飛揚,枯葉如利刃片片淩亂切割。

萬羽清穹猛地咳出一攤黑血,眼底漸漸染上猩紅,猙容漸露,因受不住心內的兩股力水火不容,仰天嘶吼。

“萬羽清穹!”

甜芃瞧著他這般,心疼到恨不得替他死去!

悲鳴之音越漸靠近,振翅而簌的聒噪讓人眉心緊擰。

成群老鴰如潮水似的往妖殿內衝,黑翅鋒利如刀刃,橫衝直撞逼得眾人四處逃散,不敢與它們正麵頑抗,否則便是遍體鱗傷。

旭娘與琉縕見老鴰頑劣,欲護著若說,卻被目標明確的老鴰推搡出妖殿。

萬羽清穹痛苦嘶吼,心口的血還未淌盡便已凝了。

甜芃慌亂丟開鞭子,任由老鴰將她割得遍體鱗傷,她眼中唯剩癱倒在地痛苦的萬羽清穹。瞧著他這模樣,她恨不得替他分擔這份痛苦。

“萬羽清穹,”甜芃扶起他,他全身發燙,臉色煞白如紙,她心疼得無以複加,痛哭流涕顫抖著喊,“清穹,清穹,你別嚇我啊!”

萬羽清穹眼底的血絲駭人,體內的兩股力互不相讓,因受噬心剮骨之念而心脈盡毀。

冥界之人心死身亡方能重生……

兩股力掙破束縛,古法之氣衝天而散,萬羽清穹全身由滾燙而驀地冰冷,甜芃緊緊抱著他:“清穹!”

……

忽然,一道刺眼光亮驀地驅散成片老鴰,有些逃得慢些的老鴰一遇寒氣四射的光亮便魂飛魄散。

三寸仙骨仙氣縈繞,驅得黑氣逃之夭夭。

光亮刺目,惹得若說輕抬薄紗衣袖遮眼,老鴰亂竄傷及無辜,她以一己之身擋住,奇痛砭骨。

“若說!”

熟悉的聲音一下便擊倒了她心中高築的城牆,深埋的記憶破土而出,全都鑽入她的腦袋裏。

若說長眉緊蹙,循聲而望,卻隻瞧見孤零零橫躺在地的三寸仙骨。

三寸仙骨,五寸相思,七寸執念。

恍若間,她瞧見了梨花瓣隨風而落,梨花香溜入鼻間,惹得她鼻尖泛紅。

聞人長羽一襲墨青衫立於梨花樹下,定定地瞧著她,輕喚:“若說。”

一聲若說,恍若隔世。

若說驀地心髒一窒,癱坐在地,眸中蓄淚,自欺欺人地輕喃:“不,我不叫若說。”

若說早已死了,早死了……世上唯有丘岑鈺!

原來,讓她深陷痛苦泥沼百思都不得解的,是情,她對聞人長羽的情……

“聞人長羽。”若說任由清淚滑過她的臉頰,目光落在那三寸仙骨上。

殿外看好戲的鬱森未有一絲行動,一雙幽瞳緊盯著殿內。

好戲終於開始了。

待老鴰消失殆盡,旭娘急匆匆入殿,撲通跪在若說跟前,仔仔細細地察看若說並未有重大傷勢,終於放心,涕淚俱流:“妖君。”

妖君若有個閃失,她可如何向死去的宮主交代啊?

“琉縕,琉縕!”旭娘脫下自己的外衫披在若說身上,四下見不著琉縕,急得都喊破了音,“琉縕!”

殿外的琉縕絲毫未聞旭娘的呼喊,她臉上、脖頸上都被老鴰割出不同程度的傷,卻目不轉睛地瞧著那抹立於屋簷角柱上的身影,不由得眯起桃花眼。瞧不清他臉上的神情,不知道他那雙劍眉下的眸裏究竟藏了什麽。

妖君當著妖、冥兩界的人,將刀狠紮入萬羽清穹的心口,便是要引蛇出洞,逼得背後之人露出麵目。

但是,顏暗塵,你究竟想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