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夜色涼,黎明痕,燈影戲,牽線引。
01.
偌大仙閣靜得出奇,隻聞潺潺泉水聲。
白霧繚繞,似熏了整間屋子,山雞香香漫無目的地在仙閣亂逛,不時便傳出玉骨瓷被碰倒摔碎的聲響。
三兩仙娥路過仙閣,聞此聲都繞道而走。
天宮傳言,道中仙自恢複仙階後,便閉門不待客,偶會從內裏傳出瓷裂骨碎的聲響。仙人紛紛揣測,道中仙脾性大變定與他那女弟子有關。
八百年才收一回男弟子的道中仙破例收了女弟子,不料那女弟子竟還是需被誅的餘孽,如今搖身一變倒成了妖君、妖界第一女宮、六界六主尊位之一!
相伴七年,要說他們沒有苟合,誰信!
……
文昌帝君聽到這些沒有根據的傳言,氣得牙癢癢,恨不能將散播流言之人通通找出來好好懲戒一番!
氣憤之餘,他直接找到了聞人長羽。
“你身為道中仙,對流言就這麽放任?那些散仙比凡間之人還愛亂嚼舌根,你說你一狷介之人招誰惹誰了?”
文昌帝君氣不過,替他將氣都發了,學著山雞香香,摔摔玉瓷撒撒氣!
被關在四方籠裏的紐蝠上下亂竄,撲騰著翅膀,胡亂嘶喊,卻沒有人能聽得懂他的意思。
文昌帝君被吵得腦瓜疼,揚手摘了一小團雲彩塞住紐蝠的嘴巴,讓他安靜些。
“聞人長羽,你說你,我說了一百句了,你能回我一句嗎?你你你……”他唱了半天獨角戲,著實累,虧他拋下繁重事務日日來這仙閣閑晃,都快傳出他倆莫名其妙的傳聞了。可憐他還未升仙階未有婚配,可不想落下一個不實名頭。
他還想繼續訴個苦,可扭頭見聞人長羽如一根青竹端坐椅上,怒火騰地一散。
自聞人長羽入了天界,換上一襲白衫,越發襯得他臉色蒼白。
上回重傷難愈,又不願服用煉丹老兒的金丹,他的身體越發虛弱,全然不複當年戰神的颯爽之姿。
“你……”文昌帝君欲言又止,他這副模樣若被有心之人瞧見了,定會造謠,指不定還會起奪仙骨之心,“你要是拉不下臉問那煉丹老兒要金丹,那我便舍了我這張老臉……”
“不用。”聞人長羽蹙眉,合上道法宗卷,終於說了一句話。
“你瞧瞧你現在的模樣,和被砭骨錐心的落魄神仙有何異?”文昌帝君感覺自己操碎了心,但是又全撞到了棉花上,恨就不打一處來,“你這身子骨本就是極寒體質,與火不容,要不是你上回以一己之身附身朱雀,欲以涅槃之力救下小若說受了重傷,我還不知你身子竟損耗至此。”
想起就後怕,要不是鐵傘告訴他,他還不知聞人長羽竟如此能忍。
極寒體質哪禁得住火熏燎烤啊,可為了怕冷的小若說,他卻閉口不言悶頭熏了七年的爐火。
“你……”文昌帝君小心翼翼地探口風,“不會是對小若說……”
“你在我這兒待了一炷香了,該回去了。”聞人長羽打斷他。
文昌帝君心中了然卻震驚無比,聞人長羽向來是麵無波瀾的人,任憑外麵如何風評都不見他有什麽反應,唯獨說到小若說……外界那些傳言隻怕是真的——
情根可斷,情愛難斷,清心寡欲的道中仙為愛所困……
他忍不住再次轉身,苦口婆心勸道:“身為你的友人,我不得不說些廢話提醒你,你乃玉帝拜把兄弟,天界戰無不勝的上任戰神,道行高深且仙階之最的道中仙,萬不可……重蹈覆轍。”
當年瑤翎上仙與丘淩域的事鬧成那般,萬不能有人再去觸碰這條線,兩界交戰,傷亡無數,六界皆受苦難。
文昌帝君負手而立,長歎一聲:“如今她不再是你觀下的小若說了,哪怕你欲以一己之身保她凡人之軀,也阻止不了她接任妖君之位。這是她命裏注定的,她注定了這一生都不能平凡度過……你與她,也注定無法結出什麽果子……”
聞人長羽眸光一暗,抬眸瞧著從宮觀移來的三炷香,招血香已被攔腰截斷,隻剩食夢香與蝕骨香。
“天界已有流言蜚語,情根已斷也封不住好事的嘴,”文昌帝君行過禮,“我便先回去了,你好生歇息吧。”
文昌帝君出了殿,招來白特神獸,回身掏出一瓶散丹粉撒在候在殿外的鐵傘傘麵上。
聞人長羽不服金丹,他也有法子讓聞人長羽服下金丹。
總之,他休想拖著這副病弱身軀度日。
02.
“你今日若踏出這殿,我們便斷絕關係!”宮主氣得渾身發抖。
妖君大典才開始,她身為妖界女宮卻要一意孤行,成何體統!
幸而殿外人聲鼎沸,掩了殿內的聲聲拔高。
“阿鈺,你要謹記你現在的身份,你不再是若說了,你是妖界的當家之主,需謹言慎行,一步錯便要被六界恥笑。可你現在還未行第一步,你便要趕著去當別人的笑柄!”
“姑姑,”若說“撲通”一聲跪下,腰封垂鏈落地,清脆一響,“我未忘記我的身份,我……我隻是……”
“未忘記?”宮主眸中微露狠意,“若是未忘記,你方才便不會在接受眾賓客行拜禮時方寸大亂!”
“姑姑。”
“別喚我姑姑!我沒有你這樣的侄女!天界與我們有何仇恨你不是不知,可你卻因貪慕天界一仙人而差點毀了這次大典!”宮主強忍著滔天的怒火,怕鬧得動靜太大,讓殿外的賓客看笑話。
若說眼眶泛紅,先前她點完三香,卻在洶湧人潮中隱約瞧見了觀仙的身影,她腦子雖還清醒著,可身子早已如中了蠱般循著身影奔去……
“你今日那般失態,真是丟了妖界顏麵,”宮主不留情麵,“今日冥界少主與魔界公主皆是與你有情分才來,你如今倒要將他們舍下,去找一個天界之人?”
“姑姑,觀仙他……”
“不要提他!關於天界的隻言片語我都不想聽,你也休想再去見他。”
“姑姑。”
“你要想與我這個姑姑斷絕關係你盡管去,我不攔著。”宮主眸中緩緩滑出一滴淚,“阿鈺,今日妖界大門便敞著,你來去自如,你是妖界之主,你要是想走,沒人能攔得住你。”
若說硬生生憋回淚,雙手緊攥著黑紋金絲柔紗裙擺,長跪不起。
宮主恨鐵不成鋼,揚袖離開。
銅鑼敲響,妖盞一亮。
今日乃是妖君新上任的大喜日子,狸林山雪狐一族既收到了柬帖,自當來賀喜。
琉縕隨雪主子一同來賀喜,當下,雪主子正興致盎然、觥籌交錯不亦樂乎。
她從來不喜這般場麵,隻得提著妖盞燈籠引路去尋個清靜地方,卻不料誤入妖界後園。
假山嶙峋,藤蔓纏枝,黑暗無盡,若不是有妖火領路,她怕是繞不出去了。
夜風一起,摻雜著熟悉的氣味飄入鼻間。
琉縕身子一顫,眼底泛紅,是他?可他怎麽會來這兒呢?妖界與天界素來不合已是六界皆知,他既是天界之人又如何會忤逆天界而來呢?
琉縕咬緊下唇,握緊妖盞手柄循著氣味尋去。
太熟悉了,這氣味她太熟悉了!她與他一同在凡間曆劫,相伴數年,定不會弄錯。
行走間,一抹紫色掩於夜空中,頗有鸑鷟之影。
天地五鳳謂:赤者鳳、黃者鵷鶵、青者鸞、紫為鸑鷟、白者鴻鵠。
琉縕眯了眯眸,她常讀《百仙雜記》,書中曾記載過鸑鷟,那模樣分明是鸑鷟沒錯。
妖殿後欄望山角,一抹身影輕倚著木沿,一雙眼眸定定地瞧著在天邊一瞬便消散了的一抹紫色。
旭娘恭敬揖禮:“宮主。”
“阿鈺……還是走了?”
“是。”旭娘垂眸。
宮主輕歎一聲,聲音微顫:“走了……是好,還是不好?”
“宮主,這是妖君自個兒的選擇。”
“是啊,”宮主在旭娘的攙扶下站直身子,斂回視線,望著妖界沿河點起的妖盞,眼角淌下一滴淚,“她自己做的選擇,怨不得誰。”
旭娘不應,安靜地陪著宮主望著一片繁華點燈的妖界,將宮主的黯然神傷都瞧在眼裏。
半晌,宮主疊著手:“你去妖殿好生瞧著,別怠慢了貴客,損了妖界的顏麵。”
“是。”旭娘遵命離開。
淒冷夜風中,徒留宮主一人。
耳畔忽而擦過一陣風,宮主眸色一斂,本能地下腰閃避,躲過一把利爪綢扇的擊殺。
她揚袖起飛立於屋簷角柱上,黑夜中另一抹身影旋飛至她對麵角柱。
宮主唇畔輕揚:“真是我們妖界的貴客呀。”
“還是得多謝宮主之邀。”
“怎麽,莫不是上回謝禮不夠入你的眼,今日趁著妖界大喜,親自來討要的吧?”
“宮主說笑了,”顏暗塵緩緩收起利爪綢扇,“今日我來,隻為助宮主一臂之力。”
“哦?”宮主語調上揚,“助我一臂之力?”
“宮主戲演得是真不錯,既然好戲想開鑼,那定要一切準備都做足不是?”
宮主眯眸,似猜到了什麽:“那個人……是你?”
在大典之時幻成聞人長羽模樣擾阿鈺心的人,竟然是他!
“宮主既已猜到,那我也不打啞謎了。”
“你意欲何為?”今日乃妖君大典,她不許有一絲閃失,沒想到卻讓他鑽了空子。
“我這是在幫你,宮主。”
“幫我?”
“妖界有人繼承大統固然是美事一樁,可身為妖君心慈手軟被紅塵牽絆可不是什麽好事。”
宮主眉尾一挑,忽而放聲大笑,拍掌三下:“你的心思正合我意。”
“可你,真狠得下心?”宮主話鋒一轉,“六界皆知,世間最無情之人便是仙人。你與他師出同門,雖無血親關係,可情分猶在。可我倒覺得,那句話錯了,最無情的不是仙人,是心狠之人。”
“正好,我既不是神人骨、仙人根,不過是湊巧修成仙,混了個仙階罷了。”顏暗塵倒是無所謂,語調倏地一冷,“我願做個心狠之人,寧願負人,也不願人負我。”
“那你可真是說笑了,仙階可不是人人都能混上的。如今,六界都言,你是最能與聞人長羽平起平坐的。”
“那宮主願接受我的一臂之力嗎?”
宮主端著手,抬頭望了望天,今日天空陰沉,似有什麽在蠢蠢欲動。
——阿鈺,別怪姑姑,為了妖界,為了你的父君,我必須這麽做。是我讓你生出這一段非分之想,那就由我來替你斬斷這非分之念,好讓你安心做妖界的主君,為你父君報仇,振興妖界。
03.
天界南天門動靜鬧得大,擾得天界各仙紛紛踏雲而來。
今日乃妖君上任大典,玉帝本就為此事傷神動怒,為免落六界口舌,才壓下了滅妖界威風的指令。
如今倒好,新任妖君竟單槍匹馬闖到天界來了?
仙、妖勢不兩立,她身為妖界第一女宮卻不知廉恥隻身鬧到天界,嚷著要見道中仙,真是丟盡了妖界顏麵。
各路散仙竊竊私語,搖頭歎氣,卻無一人上前,也無一人敢去向玉帝啟稟,生怕點著了玉帝的怒火,惹禍上身。
守門天兵天將忌憚妖君身份,也不敢以兵戎挑起事端,隻得強行攔著若說不讓其邁入仙殿一步。
文昌帝君披衫匆匆趕來,一見天兵天將把若說攔個嚴實,心中一急,揮手大喊:“還不快快放開。”
若說一見文昌帝君,倍感親切:“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蹙眉,拉過若說,掃視一圈伏雲看好戲的散仙,低聲道:“你怎來天界了?”
等等,她一個人怎麽上的天界?
“你怎麽來的?”文昌帝君委實好奇得很,就算她一躍成為妖君,內力道行也不會增長如此之快。
若說也不知她如何來天界的,隻知懷著急迫的心情,身體忽地發熱,一晃眼便來了天界。
“待會兒我再向你解釋,文昌帝君你得幫幫我,我想見一見觀仙。”
文昌帝君麵露難色,半晌才道:“好。”
可剛答允下來,文昌帝君就被一道突然襲來的攻擊擊飛到一丈遠,五髒六腑震出內傷。
“文昌帝君!”若說心急大喊,欲上前察看他的傷勢,卻覺身子逆力而退,她卻毫無招架之力。
顏暗塵單手禁錮著若說的腰,利爪綢扇利刃直抵在她的脖頸處:“不知妖界新任妖君登天界有何事?”
“顏暗塵,又是你?”若說掙了掙,脖頸處出了血也毫不在意。
顏暗塵眉頭一皺,收了收力道,語調驟冷:“道行如此之淺內力全無,你就敢一人登天界?仗著你現在是妖界第一女宮的身份,所以肆無忌憚嗎?”
文昌帝君艱難起身:“布星君,有話好說。”
哪知文昌帝君還未往前,執弩神君忽而射弩擦過文昌帝君的心髒,阻住他的腳步:“以守天界為名,新任妖君無拜帖擅自闖天界,擾天界安寧,著實有惡徒之嫌。文昌帝君身為主持文運功名的星宿卻擅離職守,頗有與新任妖君合汙之嫌,我執弩神君隻是忠於職守,守護天界一方安寧。”
“胡言瘋語。”文昌帝君痛得厲害,眼下無法運功療傷,隻得自封穴道以免散了仙力。
“你們這是誣陷!”若說奮力掙紮,卻仍是掙不開顏暗塵的鉗製。
顏暗塵附在若說耳畔,一字一句道:“你要是再掙紮,文昌帝君怕是要廢了一身修來的仙力。”
這句威脅瞬間讓若說安靜下來。
瞧著她安分的樣子,他便知道自己的威脅起了作用,她自己如何都沒關係,可一有人因她而受傷,她便繳械投降。
“你瞧瞧,”顏暗塵語氣忽柔,聽得人毛骨悚然,“因你的一時衝動,便會有人要付出血的代價。”
“顏暗塵,這不關文昌帝君的事。”
顏暗塵眼底泛起猩紅,利爪綢扇輕挑起她的下巴:“當然不關他的事,卻是因為你,因為你的貪欲,便得有人為你的自私陪葬。很不幸,他便成了那個陪葬品。”
“你要是殺了他,觀仙不會饒過你!”
“是嗎?”顏暗塵越發覺得有趣了,“你真是把你那觀仙想得太好了,將他捧上了天,可他卻將你狠狠摔下。別忘了,你掉下天界仙台,他也沒救你,你的父君娘親之死也是拜他所賜。”
若說憋紅了眼睛,他總有法子逼瘋她攻破她最後的防線:“無論你怎麽說,我都不會上你的當。”
“你在自欺欺人,”顏暗塵遙遙望了一眼鎮妖柱,才將事往正軌上推,“執弩,將文昌帝君拉起來。”
“此事自有玉帝定奪。”顏暗塵眸子半眯。
夜色涼,黎明痕,燈影戲,牽線引。
戲,開始了。
04.
若說定定地瞧著端坐於禦座上的玉帝,他頭戴玉冠,垂掛琉珠輕曳,一襲銀紋金絲衣袍襯得他十分威嚴。
這是她第一次麵見玉帝,瞧著他,她腦海中便是憶魂珠裏的前塵往事,是他生生逼死了她的父君與娘親。
顏暗塵察言觀色,開始挑撥:“妖君為何不行禮?”
若說心裏憋著氣,扭頭置若罔聞。
玉帝也在細細打量若說,她的麵容與瑤翎上仙的確十分相似,倒真是那孽緣的產物。他雙手扣住禦座邊角的渾珠,裝得大度:“無妨。”
執弩神君適時插上一腳:“啟稟玉帝,文昌帝君身為仙人,偷會妖界妖君,欲以仙品頭銜與妖界合流,恐對天界不利,以護天界之名,我不得已傷及文昌帝君。”
文昌帝君受了重傷,欲辯解卻有氣無力。
若說不顧顏暗塵的阻攔,往前一步,眼裏未有一絲怯意:“從前,我還是一介凡人時,常聽世人道天界的好,玉帝何其英明,可如今,我倒一點都不覺得。”
顏暗塵瞧見玉帝眼裏掩藏的怒意,不動聲色,任由若說繼續。
“任由心黑毒辣的人將自己身邊真正忠心的人一一鏟除,玉帝當真是英明至極。”
玉帝但笑不語,這小姑娘雖瞧著怯弱卻牙尖嘴利,不僅麵容和她的娘親相似,連脾性都相似。
顏暗塵眉眼裏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她還總是能給他驚喜啊,本以為她會任由人擺弄,卻未料到她還擊。
玉帝甩了甩銀紋金絲的袍袖,下令:“將文昌帝君帶下去好好醫治,若有半分怠慢,唯你們是問。”
執弩神君偷瞥了眼顏暗塵,得到顏暗塵的點頭示意後,與另一天兵將文昌帝君帶離禦殿。
偌大清冷的禦殿頓時隻剩下他們三人,相對無言。
顏暗塵搶先一步,打破沉寂:“稟玉帝,妖君此番來,是來求見我的師兄。”
若說心裏警鈴大作,側頭盯著顏暗塵,這不安好心的人一定話裏有話,果然——
“妖君還未成為妖界第一女宮時,是師兄收的唯一女弟子,常年居於宮觀。師兄明知妖君是女兒身卻佯裝不知,執意將她留下,日久暗生情愫也是情有可原。今日妖君大喜,就算不顧師徒之情,也念及思慕之意,來見師兄,也是情難自控,還望陛下寬厚。”
你這麽厲害怎麽不去說書!若說一臉難以置信,啐道:“滿嘴瘋言瘋語。”
顏暗塵反問道:“難道你不是來見我師兄的嗎?”
若說瞧著他,一臉憤憤,真想撕下他令人作嘔的假麵。
他分明是在逼她,她若**心意,那他定會用她父君與娘親的事大做文章;若她違背心意,那他便會使手段看她的笑話。
將顏暗塵得意的嘴臉收入眼底,若說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話來:“我的確是來見觀仙的。”
顏暗塵嘴角一勾,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
玉帝抬眸,眸中閃過的神情耐人尋味:“果真如傳聞那樣,你與凡離……”
若說挺直腰杆打斷:“聽信謠言、胡亂猜度,難道是天界尊主的風範嗎?”
玉帝遭此一質問,登時麵上掛著的和善有些搖搖欲墜,顏暗塵趕緊火上澆油:“妖君如此出言不遜,可是未把天界放在眼裏?”
禦殿內的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在憶魂珠裏看到的畫麵揮之不去,若說雙手緊攥:“玉帝今日此舉讓我不由得去想,當年我父君與娘親的事,莫不是也因謠言而讓玉帝被蒙上了眼,隻瞧見他們忤逆六界契約,挑戰玉帝底線,卻看不見他們真情相待,於是借天界道義懲戒他們,而實際卻是為了自己的麵子。”
玉帝麵色一冷,卻並沒打斷她的話,他倒要聽一聽,她還能說出什麽。
若說無懼,今日正好碰上了,她便把憋著的話都說出來。
自從她回了妖界,日日為父君與娘親行禮祈福,卻夜夜做噩夢,憶魂珠裏的畫麵如夢魘似的纏著她。
“為了你一己之私,將他們逼至絕路,他們相愛何錯之有?六界定下契約,天下蒼生皆可相愛通婚,唯獨天界不同,若不是玉帝你頑固不化,他們也不會死……”
“住口!”熟悉的聲音帶著怒意自遠處響起。
循聲而望,著一襲白衫的聞人長羽掩於白霧中疾步而來。
堂堂妖君竟隻身闖天界,在禦殿上對玉帝放肆斥責,這說出去怕是又會被有心之人挑唆,成為戰禍的開端。為阻止她繼續口無遮攔,也為平息玉帝鬱結心火,才行至若說跟前,聞人長羽便咬牙揚袖,劈掌揮了下去。
若說看見他本欣喜不已,笑意還未展現,就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掌打得身子一歪,倒在地上看著聞人長羽,她心裏發涼腦袋發蒙。
她臉上清晰的紅指印讓人瞧著都心驚,顏暗塵眉頭一蹙,師兄還真是下了狠手啊。
“觀仙。”若說紅了眼,她想過千百種再相逢的畫麵,卻從未想過是以這種方式再會。
聞人長羽神情冷漠,置若罔聞,轉身向玉帝揖禮:“還望玉帝莫治她無知之罪。”
他的用心,玉帝豈會不知?心領神會的玉帝稍斂了怒意:“我自然不會怪她。不過……”玉帝身子往前傾了傾,“你這徒兒升任妖君之日,也沒忘了你這個師父啊。”
聞人長羽垂眸:“是我喚她來的。”
禦殿上的三人神情各異,各懷心思。
顏暗塵眸子半眯,靜靜候在一旁,瞧著聞人長羽怎麽演完這場戲。
若說臉上劃過一絲欣喜,她就知觀仙不會任由放之。
玉帝興致盎然:“哦?你喚她來的?”
“是。”
玉帝仔細打量聞人長羽,眼底內容萬千:“那你喚她來做什麽?”
“六界皆知我八百年才收一回弟子,且隻收男弟子,可唯獨對她破了例,”聞人長羽微微抬眸,眸中平靜無波,語氣疏離,“六界流言蜚語,對我與她之間的關係妄自揣度,實屬無益。”
“當年我因一時心軟,將她流放凡間,可不曾想到,她卻入觀拜我為師,我收她為徒,為的就是能讓她以凡人之軀苟活,與仙、妖兩界脫離關係,也是怕擾了玉帝,才擅自做主,掩了她女子身份。”
若說憋紅了眼眶,襯得臉上的清晰紅印越發明顯:“不,我認識的觀仙,他不是這樣的。”
她與他相伴七年,他對她的好,都出自真心,她能感覺到,能感覺到的。
玉帝望了眼顏暗塵,隨即瞧著殿正中的若說與聞人長羽,仍是疑心,卻假意相信:“你我雖無血親關係卻勝似血親,我信你!但是凡離,你總該告訴我,她登基大典之日你喚她來做什麽?”
“她既飛升妖君,那便與我再無瓜葛,”聞人長羽麵無表情,“我小小宮觀容不下她,是以,當麵與她解除師徒之名。”
若說如遭重擊,怔怔地望著他,聲音喑啞:“觀仙?”
她爬過去,扯住他的衣袖,不論別人怎麽說,也不論他如何將罪名攬在自己身上,她都不信,如今,他說的這番話也是為了保她吧。
她明白,她都明白的。
聞人長羽扯回衣袖,轉過身,麵如冠玉,雙眸炯炯,一如她初見時的樣子。
“你知道你掌心的疤痕怎麽來的嗎?”聞人長羽緩緩執起她的右手,盯著她掌心結痂的疤痕瞧了半晌,“是我為了阻你回妖界認祖歸宗,阻你為了報仇挑起兩界紛爭毀了六界安寧而親手割的。”
聞人長羽淡淡地抽出發髻裏的青竹發簪,眼神倏地一冷,手中的青竹發簪忽地幻化為一柄鍍銀青石利刃,利刃光影一晃而過。
他低頭垂眸,不忍去瞧她眸中瀲瀲,握著利刃的手緊了緊。
為免讓人瞧見心裏生疑,他眉心一擰,下手幹脆利落。
若說定定地瞧著鋒利刃刃順著疤痕的紋路而下,皮肉一綻,鮮血而溢。
可她一點都不覺得疼。
耳畔清鈴脆響,成片結群的血珠如紅色飄絮緩緩飄來,似乎蔓延至整座禦殿。
血珠緩慢有序地鑽入若說被劃開的掌心疤痕裏,刺痛著她的經絡。
聞人長羽清冽的聲音如冰錐刺穿了她熱烈的心:“自此,你我再無師徒情分。”
聞人長羽說這話時,麵色冷漠、語氣冷淡、態度疏離,哪怕若說心裏深知觀仙定不會如此待她,可此情此景,仍讓若說覺得心慌。
自上回匆匆一別,她與他都未曾好好說過話。
“此番是我喚她來,她若有何不當之處,責任在我,我自當擔下,絕無二話。”頓了頓,聞人長羽斂目歎息,“倘若她下回再犯,任憑玉帝發落。”
玉帝定定地瞧著他,轉而將視線輕掃過一語未發的若說,黑眸裏的算計之味漸褪,暗嗟一聲,既然他將話都說得這麽滿了,他還有何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