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鐵馬冰河入夢來
《江山圖》是當世名畫,傳聞乃是畫聖苗臨墨所作的山水畫,但這上麵的景象沒人認出是哪裏。有人說,苗臨墨神遊天上,作了此畫。當然,原版早就絕跡了,民間流傳皆是高仿。這把扇麵上仿的極為逼真,饒是如此,這扇子頂天值十兩銀子,一點也不像是奢飾品。隻不過李納川將名為江山的東西送給李南星,不僅讓自己這個三兒子多想。
“父皇,這是……”
“一把扇子而已,我用著不慣,和你換換,聽說你小子那把扇子值一千兩銀子,真是糟踐。”李納川顯得毫不在意:“有朝一日遇見你娘,她會告訴你這是什麽。行了,去喝酒吧。”
李南星也不多想,隻當是父皇借酒發揮,將他與娘親的信物給了自己。敬了一杯酒,便自顧自去了。他找到慕容星軒時,恰好趕上了放煙花的時候,二人在喧鬧中佇立,對視一眼,然後牽起手,同看夜空中一朵朵綻放的明亮。
如果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該有多好。
周陵城內,姬姓王朝的春晚也極為熱鬧。姬無雙在皇宮大辦晚宴,自己腿腳不便,坐在龍椅上看舞台中央載歌載舞。群臣皆在,太子與國師分列兩側。有趣的是,姬無雙特意讓自己的侄女坐在身邊,似乎與她有說不盡的話。
“如意,你父親近來如何?”
來到皇宮後,性格跳脫的姬如意變得安分許多:“回陛下,父親身體欠佳,實在不便長途跋涉。”
姬無雙笑罵:“他呀,就是不喜歡看我這張老臉,不過我們都老了,身體不好也正常。如意,上次我見你時,你滿頭紮著辮子,不過七八歲,一晃十幾年,成了大姑娘了。大伯老了,這次你可要多待些時日,否則以後真的難以相見。”
“陛下說得哪裏話,您是皇帝,想讓我待幾日就待幾日。”
姬無雙滿意地點點頭,自己極為喜歡這丫頭,活潑,好戰,有一股一往無前的勁兒,年紀輕輕在漠北馳騁,殺得胡人聞風喪膽,很像年輕時的自己。可惜姬無雙與弟弟姬無慮間隙太深,不能將她留在身邊,臨到晚年,見子孫後代成器,也是一大幸事。他突然想到戰事,隨口問道:“如意,你武藝如何?”
姬如意回答說:“如意從小學武,為的就是上陣殺敵,保衛疆土”
“好好好,不虧是我姬家的子孫,你太子哥哥哪點都好,就是武藝不精,成為一大遺憾”姬無雙沉吟了一下,舉杯示意歌舞暫停,大喊道:“唐肖何在?”
“臣在!”
一名長得極為壯實的青年人,身穿官服,從群眾中站出來跪在中央。此人年方三十四,氣度不凡,一看就是練武之人。實際上,西門關大戰在即,唐肖是兵馬大元帥呼聲最高的人之一。他曾經參加過上次西門關之戰,驍勇善戰,於萬軍從中救主於危難之間。姬無雙對其極為器重,也打算將四十萬兵權交給他。
“朕的這個侄女,有一身好武藝,今日大家高興,不如你們倆比試一場,為大家助興”姬無雙笑道:“點到為止,誰占了上風,誰就去西門關當兵馬大元帥,統領四十萬大軍。”
“陛下……”在場所有人都愣了,一來此舉過於草率,而來姬如意是漠北王的千金,與西門關八竿子打不著,憑什麽去領軍呢?一時間議論紛紛,隻有太子與國師知趣的不說話。姬如意連忙推辭:“陛下,這不妥。”
“君無戲言”姬無雙認真地說:“怎麽,你怕了?”
“殺人如麻的胡騎都不怕,怎麽會怕南麵那些窮酸文人?”姬如意小臉有些著急著急,輕聲說:“大伯,這不好吧,我對西門關一點都不熟。”
“哈哈哈哈,丫頭,”姬無雙十分高興姬如意叫他大伯:“這麽說你有信心打敗唐肖了?”
說話間,唐肖已經換好了衣服,顯然,兵馬大元帥這個職位,他勢在必得。姬如意也非常無奈,隻好去換了衣服出來。二人都是在戰場上拚殺出來的功夫,拿著木劍姿勢一擺,身上軍人的氣質顯露無疑。沒有江湖上的花裏胡哨,見招即見生死。
“開始。”作為裁判的太子話音剛落,姬如意便先動了。唐肖身材魁梧,身為男人天生比她的氣力強,所以她先發製人,利用靈活的輕功封鎖其身法。二人拚了三招後,唐肖才剛剛緩過神來,他躲過一招,橫掃一劍將姬如意逼退。唐肖善使軍刀,用兵器常常大開大合,殺伐果斷,一旦讓他展開攻勢,姬如意將沒有優勢可言。
不過,今天他們都用的是劍,他用著頗為不順。刀隻有攻勢可言,沒有後路,劍則可攻可收,不適合大揮大砍。巧的是,姬如意是用劍的高手,所以能運用自如。用劍的唐肖處處是破綻,姬如意總能找到空隙刺進去。然而,唐肖豐富的戰鬥經驗讓他避開了一次又一次攻擊。從表麵上看,姬如意一時占了上風。
姬如意年輕氣盛,正當得意之際,唐肖突然防住了她的一招。久經沙場的唐肖似乎適應了木劍,他迅速轉守為攻,與姬如意硬拚了一記。姬如意被震得虎口生疼,險些丟掉木劍。隻能先跳出攻擊圈修整。
“停!”眼看自己的侄女要敗,姬無雙拍了拍手:“二位好身手,接下來,唐肖上前聽封。”
唐肖立刻放下木劍,下跪說:“臣在。”
“朕封你為兵馬大元帥,統領騎兵八萬,步兵二十萬,正月十五前抵達涼州境內修整部隊,二月二之前與南順開戰,”姬無雙丟出一道虎符:“限你三個月攻下西門關,可有異議?”
“臣,領旨謝恩!”唐肖心願以償,沒有怨言。
姬無雙當然知道,侄女無論武功多高,都不可能勝過唐肖,唐肖是要與李淩霄硬碰硬的人物,若是輸了,才真成了事故。
姬無雙繼續說道:“姬如意上前聽封!”
姬如意也立刻跪下:“臣在。”
“朕,封你為驍騎將軍,掌騎兵兩萬,步兵十萬,發兵虎頭城,”姬無雙笑道:“聽說燕國軍隊很能打,你可不要讓大伯失望。”
“臣,領旨。”
此時,大殿裏鴉雀無聲,姬無雙朗聲說道:“朕知道你們在想什麽,覺得我臨時任命很兒戲,但是,朕的侄女自幼生活在漠北,在與胡人的廝殺中存活下來,我敢說,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更能勝任。”
“陛下所言極是。”
“更何況,慕容智的女兒領兵出征,我們周國的女子哪裏差了?”姬無雙哈哈大笑:“派個男兒去,怕被那老小子背後說我壞話欺負他女兒,我侄女名正言順的擊敗她,看誰還敢小瞧我們!”
“陛下聖明!”
“好了好了,”姬無雙端起酒杯:“接著唱,接著舞!”
宴會過後,群臣紛紛離去,太子與國師本想與皇上聊接下來的細節,但見姬無雙非常疲憊,也早早離開了。姬如意被留下來,姬無雙與她聊著他與姬無慮過往,盡管侄女並不太清楚,周國皇帝卻還是向與老友聊天一樣喋喋不休。
“當年啊,我們兩個從絕境中為大周殺出一條血路,才有了今日遼闊的疆土,隻可惜,後來他去了漠北,當年西門關若是有他在,我不至於輸”姬無雙歎了一口氣:“漠北那片地方,雖然凶險,但胡人不立國,不經營,實在稱不上威脅。你父親是天下少有的將才,留在那片地方,屈才了。”
姬如意難得開口問一次:“父親為什麽一定要去哪裏?”
姬無雙稍加回憶說道:“許多年前了,那時候我們都還年輕,大周也沒有今天這般強大。北燕的皇帝,也就是慕容智他老爹大壽,那時候三國之中,數慕容家軍力最強,所以都要去派人祝壽。南順去的是現任皇帝李納川,我忙著打仗沒有去,你父親就代我去了。而且,跟在他身邊的,就是當今的國師如印和尚。”
姬如意想象了一下那個畫麵,更加糊塗了:“這與父親去漠北有什麽關係?”
“我不知道,隻是後來,我們兄弟兩個並肩作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重文輕武的南順唾手可得,他卻極力反對南下,最終拗不過我,隻好獨自去西北慪氣”姬無雙說:“後來,我問過國師。國師說,你父親與南順的李納川共同經曆過一些事情,所以不忍對南順出手。但具體是什麽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姬如意眯了眯眼睛,不管怎麽說,自己的父親背叛了當今皇上,她小心翼翼地問:“大伯,您這次想讓父親回來過年,就是想問問當年的事情?”
“是有這個打算,不過以你爹的脾氣,這麽多年都沒告訴我,就算我死了他也未必會和我說”姬無雙歎了口氣:“我是不可能知道了,你有機會,代我問一問他。”
“是”
姬無雙委實是累了,又聊了兩句後,便讓姬如意去歇息,並囑咐她一些領軍的事宜。姬如意走後,姬無雙喝退了身邊的太監宮女,自己坐在龍椅上久久不肯站起來。不多時,他便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
“殺——”
在夢裏,姬無雙雖然須發盡白,但身披重甲,精神抖擻,在千軍萬馬中嘶吼。
西麵原本是荒蕪之地,曆朝曆代的流放之輩都會被放在那裏。燕順兩國對峙多年,無暇顧及,久而久之那裏的人便自立為國,國號周,尊姬家姓氏為皇族。
周國立國之初,國家常年戰亂,皇帝四處平叛不得安生。直到姬無雙登基,自己是一位馬上皇帝,所到之處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於知天命之年一統大周,並開始覬覦他國領土。
自己親自率兵攻打順國涼州,為此還與親弟弟姬無慮鬧翻。他一路摧枯拉朽,最終在西門關一代被阻攔了了腳步。
姬無雙聲名赫赫,如今大周的版圖已經遠超北燕和南順,長年累月積下來的兵力,遠超另外兩國。尤其是鐵騎兵,所向披靡。姬無雙也被稱為當世鐵馬無雙,
南順以文立國,武道並不見長,知道周國前來攻打,應對匆忙,戰爭之初節節敗退,勉勉強強才守住了西門關。西門關是涼州的最後一道防線,易守難攻,也是南順最堅實的屏障。如果周國將此地攻下來,那麽幾十萬周國士兵就會像洪水泄洪一樣頃刻南下,誰也擋不住。這期間,順國多次派使臣講和,進貢歲幣,通商道,這些條件都可以答應,但周國不接,姬無雙鐵了心要統一中原。北燕則在旁邊觀望,加強防範,遲遲不出手。
順國在前線領兵的,是當今聖上的二皇子李淩霄。李淩霄不過二十出頭,樣貌英俊,武藝高強,師從南俠展玉虎,因為舉國無良將敢直麵姬無雙,身為皇子的他毅然擔起這個重任。
在南順二皇子的堅守下,西門關在周國鐵騎麵前堅守了幾個月。雖然哀鴻遍野,屍骨累累,富庶的涼州境內也因戰爭殘破不堪,但是因為二皇子始終在前線殺敵,所以民心尚且沒有崩潰。兩個月戰爭,反倒讓原本財政就是赤字的周國雪上加霜。
雙方都在崩潰的邊緣了,南順兵源是一大問題。西門關十萬守軍可戰之人隻剩下三萬,而且已經人困馬乏,南順此前重文抑武,書生氣重,沒有人願意從軍,同樣也沒人會相信李淩霄能攔住姬無雙。前線在打仗,後方許多世家大族已經準備好了投降書。
恍惚間,姬無雙又來到了西門關的戰場,此地是他的心魔,他要給自己的將軍們做動員大會。常年征戰,雖然士兵已經對他足夠信任,但是軍隊減員過半,國庫虧空,不少人已經好久沒有領到軍餉,後勤逐漸也跟不上了,因此有近半的人出現了動搖。
姬無雙情知西門關裏的人比自己這邊好不了多少,此時雙方都在憑一口氣支撐,誰能撐過去,誰就會贏得這場戰爭,所以此時軍心絕對不能亂,他喊道:“我姬無雙戎馬一生,有幸與各位一起走到現在。對麵那座城池裏,不過是一個黃口小兒在領一群童子軍,他們的人手隻剩下不到三萬,今天早上,南順十幾個家族的投降信已經送到了。他們的子侄在西門關當兵,會幫忙打開城門,南下之後,他們也會盡全力幫我們收服南順。”
此話一出,場上的將軍們頓時嘈雜起來,所有人都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今天,他們就要決戰了。西門關被打開之後,很可能會發生巷戰,雖然也將變得異常慘烈,但比現在僵持不下的情況好得多。
眾人正在商議戰術時,傳令兵來報:“西門關守將領兩萬騎兵出城,直衝我軍本陣!”
“黃口小兒,好大的膽子!”姬無雙狠狠地將手中教棍摔在地上:“諸位,對方已經在做困獸之鬥了,吃下他們,南順唾手可得。金銀珠寶,城池地盤,要多少有多少!”
姬無雙喊完這些話後,需要大口呼吸喘上一喘。他自幼在軍營做事,戎馬五十載,不知為何,竟有些氣短了。他知道,自己與西門關一直在爭一口氣,如今西門關被破已成事實,自己鬆一口氣,反而有些撐不住了。
三十萬大軍攻城兩個月,減掉損失與不可戰力,也還有十幾萬軍隊能打。這十幾萬被他兵分三路圍城,自己坐鎮中軍,三方能夠相互照顧。而李淩霄不知在哪裏得到的消息,領軍直衝自己所在的本陣。
姬無雙遙遙看見正在拚命的順國軍隊,自己兩翼的軍隊支援馬上就到,他們贏不了的。人群中,一英俊青年白馬銀袍,手持一根銀槍,十分英勇,這想必就是李淩霄了,他領著自己的親兵已經殺了幾個來回,如戰神一般。姬無雙看見他,仿佛看見自己年輕時的模樣,竟然有惺惺相惜之感。
隻見李淩霄橫劃一槍,戳破了一將的喉嚨,他抬頭,看見身披金甲的姬無雙騎馬在人群中央,向身邊眾將發著一道道指令。二人對視一眼,那個膽大的皇子大吼道:“姬無雙!受死!”
李淩霄是實打實練過內家功夫的人,他剛剛自丹田運氣,這聲喊得轟天震地,全場士兵都為之一振。隻見一銀袍將軍一馬當先,衝向了鐵馬無雙姬無雙。他所帶的精兵紛紛響應,一邊殺敵,一邊向這位將軍靠攏。原本陷入死地的順國軍,如一支利劍,直插周國大營地心髒。
而姬無雙毫不畏懼,他抽出了自己的天子劍,此劍由隕鐵所鑄造,一直被視為天命之人的象征。今日,他想也不例外。
“殺——”
姬無雙自夢裏驚醒,一個又一個畫麵在他的眼前劃過,且無比清晰。自己少年得誌,征戰天下,戎馬一生,打下了如今周國的半壁江山。論地圖,周國最大,論國力,周國最強,所以讓天下人都在周國的庇護下不是更好嗎?一統天下,免受戰爭之苦,這樣不好嗎?
為什麽自己這麽強大,還是會輸給那個看起來文弱的李淩霄呢?不甘心啊。
還有,弟弟姬無慮,到底還有什麽事瞞著自己?
不過,似乎都不怎麽重要了,自己完不成的事情,就由兒孫去完成,姬無雙對兒孫有信心。
隻是,他還想見弟弟一麵,嘮一嘮家常。
“人生真短啊”姬無雙留下了人生最後一句呢喃:“事情還沒做完,怎麽就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