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等白爾玉又能活動亂跳時,也是時候離開地府了。

臨別時,白爾玉抱了抱宣淮:“我們會再見麵嗎?”

宣淮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見到我可不是什麽好事。”

然後轉過頭去,向紫霄點點頭,紫霄怔了一下,微微勾了勾嘴角,沒有說話。

大抵他們還是要按計劃進行,可是這需要多少時間呢?沒人知道?就連能不能成功,也沒人說的準。

七月的夏日,有一種獨有的潮濕空氣,任何事物都被罩了一層渾濁而又難以呼吸的氣息。她生性怕熱,白日也懨懨的打不起精神,好歹到了晚上恢複了些生氣。

為了消暑,她在他們停留的客棧後找到一塊透著一份宜人的幽靜與安適的寶地。

於是到了晚上,她一再爬過牆去,跑到青竹搭建的小橋上,把腳浸到水中消暑。

這事是不可以讓紫霄師父知道的,他知道後會生氣,會責怪她病還沒好全,又想得新病了。

此時她把一直浸在水中的腳**了一**,那**漾開的漣漪因無聲而讓人害怕,抬頭看天,同樣是這方天空,隻因內容的變換映射著不同。

白爾玉原本笑著的臉僵硬起來,神色逐漸隨著天空的轉黑而黯淡。

什麽時候開始,她也有了心事,或者是他的言辭閃爍似有隱瞞,影響了一貫無憂無慮的她。

步調再是悄無聲息,但是她還是聞到了他身上獨有的味道,雖然不用去看水中的影子知道他就靜靜的站在她身後,卻沒有扭過頭去跟他打招呼。

她像是撒氣似地,拿腳用力的打擊著水麵,把水花濺起老高。

迎頭冰涼的水打濕了她的頭發,水花也確是濺了她一身,她猜想他應該也是被失火的城門泱及的池魚,於是水中倒影出一張笑的傻氣的臉來。

紫霄沒有被那點確是無足掛齒小把戲激怒,也難得沒責怪她不注意身體,他靠著她身邊坐下。

這時白爾玉側過頭來望他,同時把他的手拉到自己腿上捏著玩。

她問他:“我們為什麽還不回家去?”

然而她話剛出口,就有些悔了,擔心他會覺得自己老是在一個問題上來回徘徊,很是讓人心煩。

紫霄倒不至於她想象中那麽小氣,畢竟早知道她是有什麽就直接擺在臉上的死丫頭,反之若她不問了,他反覺得不對勁。

到時候才麻煩!

他將她握在手中的手抽了回來,隨意諏了一個新解釋:“還有兩日便是鬼門大開之日,現今不易出行。”

“上次問,你說老待穀裏悶的慌,所以想多在外麵待兩天再回去,這次又是說不易出行。”她哈哈幹笑了兩聲,語氣竭盡輕鬆,但是笑過後又覺不妥,總之,心裏卻是一片酸澀便是。

紫霄哽了一下,眼神朦朧的望著水麵。

“小玉。”也不知道為何叫住白爾玉,隻是一瞬間脫口而出,叫完她的名字,見她耐心而疑惑的望著自己,他愣了一瞬,倒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白爾玉似乎是猜測到他想說什麽了,白爾玉趕在他之前打斷他,衝他咧嘴一笑,故意捂著肚子,愁眉苦臉的說,“我……餓了。”

“餓了?”

凝視著紫霄那溫和的目光,白爾玉幾乎沒扇自己幾個大耳瓜子,什麽借口不好找,找這個,現在更不知道怎麽接口了。

心裏焦躁的如同八月的正午裹著動物厚重的皮毛手心還捧著一個熱火爐子般難受,腦門發燙,垂眼看到眼前的湖水,她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裝死不就好了。

她將身子朝前一傾,便一頭栽進了冰涼的水裏。

這一跳跳的太突如其來了,紫霄心裏咯噔一下落了半拍,毫不猶豫也跟著跳下了水,紫霄自然水性極佳,白爾玉還沒撲騰兩下就被他撈了回來。

白爾玉心想,完了,這下完了,想自然裝死都不行了,死撐吧。

紫霄把白爾玉撈上岸後,又是拍又是喊,都弄不醒她。靜下心來時,發現她眼瞼不停的抖動,呼吸又重又亂,儼然就明白了。

她被他抗回了屋子,卻不給她換衣服。

風吹的竹葉嘩啦啦的響,貼在白爾玉身上的濕衣服已經被她的體溫蒸幹了一半,但還是有些受涼,忍不住的連打好幾個噴嚏。

然後她知道自己裝不下去,於是佯裝虛弱的睜開眼睛,叫著紫霄師父。

紫霄走了過來,拿著毯子裹住她,不解氣的把她從上到下揉了一個遍,揉的她跟小老鼠似的吱吱亂叫。

“自己把衣服給換了。”**完白爾玉後,紫霄把濕了的毯子扔在一邊,口氣依舊生硬。

她從窗上爬起來,笑嘻嘻的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卻沒有按命令行動。

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目的昭然的把屁股又朝他身邊挪了挪,又把手做成長筒放在眼眶上,手做成的長筒的那麵,紫霄出塵絕世的容顏因著這一晚的瞎折騰,憑添了幾分倦容。

濕漉漉的頭發隨意的披散在肩上,浸濕的外衫不規矩的搭聳在他身上,若隱若現更反襯出那脖子一下皮膚晶瑩如玉。

在未開竅的幼稚的心靈裏,很多悸動來的無端,她就這麽寧靜如死的看著他,婉若看著青煙籠罩下的一朵白蓮。純粹因為美好,看的出了神。

紫霄將頭發隨便揉了揉,就將毛巾擲在一邊架子上。回頭來看她,白爾玉一動不動外加目光炯炯的死盯著他看,像魂魄都出竅似的。

一種種發毛的感覺重新浮上背脊,被她這麽盯著死看,他連衣服都不敢再往下脫。

紫霄低聲說:“這麽大個人了,難道還不會自己換衣服?”

白爾玉趁起身來,拿著毯子湊到紫霄身上:“師父,我幫你擦背呀。”

他伸出手來輕拽下她的手,又捏住耳朵將她的臉扭向一邊,細眉高挑,目光瀲灩,把她當小動物似的揉。

其實她真的很可愛,他揉了她第一次就忍不住揉第二次了,那張粉雕玉琢的臉上連淺淺的絨毛都沒褪去,若不是臉白,真像是個桃子。

白爾玉被他揉的喘不過氣來,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指。

紫霄這才停下手來,微笑著看著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心口。

白爾玉幽幽道:“其實您哪都好,就是脾氣太古怪了。”

“這不正好,反正你以後都不會看到我了。”

白爾玉怔了一下,她因他話語駭然失色,緩緩的鬆開了紫霄的手,眼中一抹受傷一閃即過。

她說:“我就知道,您嫌我討厭,要拋棄我了。”

紫霄勾起的嘴角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放了下來:“不對,你先聽師父把話說完……”

“不想…”她捂著耳朵小聲抗議,又覺得萬般委屈,他原來連改正學乖的機會也不給自己。

“我會很快回來接你。”

“你不會的,你就是不要我了。”

“我會。”

“你不會!”

白爾玉哭了出來,她撒嬌又賴皮的抱住他。

衣濕體寒,兩層薄紗緊貼著肌膚,在兩個體冷的人之間傳遞著熱量,他覺得不妥,便將她推開。

“好了,快睡下吧,換身幹衣服,再洗個熱水澡。”他心細如發,體貼入微,卻偏要做一副無關緊要的冷漠。

“那好吧,您會回來接我的。”白爾玉停止了哭泣,拿淚汪汪的眼睛看他,說這話時又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求證。

“是的,我會很快來接你。”他摸了摸她的頭,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下。

“那我們今天晚上一起睡。”她又笑了,並得寸進尺。

“不可以。”紫霄冷淡的拒絕。

“我想跟你一起睡。”白爾玉又拿出死皮賴臉狀,死死的抱著他的腿不鬆手。

他的眼睛裏滑過重絲,臉卻更黑更沉了,白爾玉一雙眼睛骨碌骨碌轉,又是連連噴嚏,又是咳嗽。

最後,紫霄極其難得的,妥協了。

這個天偏巧有著白爾玉一般的孩子心性,一會兒天晴,一會兒下雨的。此時窗外又飄起綿密的細雨,夾著樹葉被洗刷的聲音,一切都逐漸安靜。

破天荒的這位神仙做了一個夢。

號角嗚嗚的擠進緊閉的窗戶吹動了窗緯,引著描了金色喜字的紅燭爆著劈裏啪啦的燈花,火苗忽閃。

男子手中握著喜稱已經良久,卻沒有把喜帕挑起的意思。而一向善於隨機應變的喜娘第三次重複“請新郎挑起喜帕,從此稱心如意”後,見男主角色溫潤眸子幽深沉斂,不像是不願意的樣子,卻又一直毫無動靜,不免顯得有些尷尬。

稱心如意這四個字,對這位新郎來說,真是個巨大的諷刺。他一直反感自己母親的獨斷專裁,一直反抗著她對自己費勁心力的擺布。可就在他認為自己已經可以獨當一麵時,一場從天而降的婚姻將他的努力全盤否決。

那場對他來說,像是個大笑話的婚姻,是他母親親自去請的婚,天帝明文詔書下的旨,這段門當戶對的大好姻緣容不得他半分猶豫。

一切都脫離了軌道,整盤棋都亂透,這位來曆不明的新娘將成為他的枕邊人,永遠像陰影般伴隨著他,想到這裏,男子的眼底氤氳著陰鬱,

喜娘見新郎倌突然把稱杆往地上一扔,嚇了一跳,趕緊上前想問有何不妥,但話還未出口,就被他冷言趕了出去,這間暖意融融的新房隻剩兩個人,兩個相對無言的主角。

男子將胸前礙手礙腳的紅花扯掉,然後坐下獨自醞酒,三杯下去後,他又不知道是怎麽徑直走到她麵前,一舉扯下了那張紅的似血的帕子。

然後兩個人就相互望著對方,緘默。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她生得絕不會讓人失望,這是他不得不承認的事。興許湊合的眼緣,他還覺得她還有三分眼熟,後來一想,她是揚羽的妹妹,眼熟,是自然的。

他問她:“你餓了沒有?”

大約是出門前被人叮囑過,她是紅著臉不好開口說話,先是點頭,又是死命搖頭,然後她抬頭望著他,似有千言萬語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他心知肚明她會說什麽,但是他什麽也不想聽,

桌上擺放著精致的點心盛在光可鑒人的碟子裏,他轉過身去斟酌了半晌,揀了一碟糯米丸子端擱在床邊的矮櫃上。

“我出去了,若是不夠你自己起身拿。”說完,便起身要走。

“等等!”她見他要走,一時手足無措,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口:“其實,那個,不知道你還記得不記得……”

她識趣的放了手,隻因他冰冷生硬的目光把她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她被嚇了一跳後,眼中隻剩掩不住的難過與委屈。

他陰沉著臉,離開了。

那天晚上他近乎失去理智,像是要把以前的自己完全推翻,再無任何顧及,在這良辰好景之際,半醉半認真的接受了另一個女人的投懷送抱。

再三承諾後送走那依依不舍的小花仙,他覺得很疲憊。

天居然還沒亮,守望黎明第一次覺得這麽難熬,最後他還是神差鬼使的回了新房。

還未進門就聽到小聲的啜泣,心中不免又升起煩悶,他轉身進門,見她抱著雙膝蜷縮在櫃子邊哭,好一副梨花帶雨狀。

然後他隻說:“新婚之夜哭的話以後一輩子都得哭了。”

她的哭聲戛然而止,抬起頭來不敢置信的望著他,又神色慌張的解釋道:“其實我不是哭你走了,其實是……”

似乎越解釋越解釋不清楚,她那袖子擦了擦眼睛,隨著站在他身後。

“盒子裏是鬆蓉紅棗糕,上次說好下次見麵的時候給你嚐嚐,”她頓了頓:“我學了很久,但是還是沒有那個婆婆做的好。”

他怔了一下,有些混沌,然後怪異的看著她緩緩揭開盒子。

她說:“是從家裏帶過來的,本來就有些涼,然後剛才不小心一摔,結果又散了。”

可惜,他實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他看了看盒子裏色彩斑斕的點心,下意識的一蹙眉頭:

“你是東海三公主龍三?”

“嗯,我叫龍三…也叫薏珠。”她趕緊回答他,怕惹他煩,到後半句時又是欲語又止,口氣像是在提醒他什麽。

她的本名龍三卻不比薏珠來的刺耳。

記憶中某個片段逐漸變的清晰明亮,那是段因毫不在意而忘卻掉的過往,按理來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的讓他連回想起來,都有些吃力。

的確曾有一個小姑娘在漁燈會上突兀的蹦到他眼前,拽著他的袖子一臉急切的對他說:

“我的名字叫薏珠,你可千萬不要忘了啊。”

他想起當時一臉莫名其妙的他忍俊不禁,但見她認真而鄭重,半帶哄般笑著誇獎道:“這個名字真好!”

然後,他帶著她在漁燈會上晃**了一晚上。

原來龍三,就是薏珠,可是她怎麽會?

他死盯著她,想從她臉上找到龍三不是薏珠的證據,但任憑歲月如梭,與記憶裏的她差了好幾分,但不減稚氣,尋的出以前的影子。

而半大丫頭到窈窕淑女的變化,不過是眉眼間多了些讓人**然心魂的嫵媚。

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在腦海裏摸索了半天,隻有一個詞能恰如其當的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那就是荒唐!

掩埋記憶的複蘇,以及本身對小妹妹薏珠的親近,他堅硬如冰石的心好歹是軟了下來。他微眯著眼,望著盒子裏那些奇形怪狀的鬆蓉紅棗糕說:

“我也有些餓了,可以讓我嚐嚐嗎?”

她臉上一紅,雖然小聲嘟噥著“都散了,你還要麽?”

但她還是口不對心的把木盒推到他麵前。

天蒙蒙亮,天邊突露魚肚白。

紫霄猛的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背脊汗涔涔冰冷一片:“別!”

纏留那抹芳魂的最後一縷淡香縈繞在鼻端,胸悶的快要窒息,仿佛上一秒她還留在他的懷裏,淚濕他的衣襟,他似遊魂未歸似的看著自己的雙手,仿佛上一秒他還緊緊握著她的手。

還記得她說,做鬆蓉紅棗糕是要給喜歡的人吃的。

雖然吃鬆蓉紅棗糕的是他,但這話終究不是對他而說。

桃花暖,楊花亂。可憐朱戶春強半。長記憶,探芳日。笑憑郎肩,殢紅偎碧。惜、惜、惜。

春宵短,離腸斷。淚痕長向東風滿。憑青翼,問消息。花謝春歸,幾時來得。憶、憶、憶。

原來,終究不曾留有過一日的好,一開始就是錯,結果全盤皆錯。

他仰頭,心情抑鬱的舔了舔下唇,順便跟著隨便動了動幾近僵硬的腿,然而心下一秒,就舍不得再動了,怕驚醒了她。

白爾玉是雷達不動的好睡眠,趴在他腿上酣睡的正香,剛巧肚子上有一大片沒蓋住,露出白嫩的肉肉。

他看著她那樣子,本來抑鬱的心情好了很多,歎著氣的同時俯身下去拿衣袖擦去她嘴角的口水,順便幫她把肚子遮住。

因為靠的太近,他抬頭便看到她臉上細密的絨毛,眼瞼似闔未闔,深長的睫毛隨著呼吸顫動。

雖然上一秒他最終鬆開了她的手,好在這一秒,她就在他身邊。

到底是誰更離不開誰呢?紫霄苦笑的同時,把頭便再往低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