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紫霄三試陸亦寒後,才覺得宣淮所言非虛,這才膽敢把白爾玉托付過去。

陸亦寒雖是個土匪頭子,也沒讀過多少書,卻是個很重情義的人,大大咧咧的就應承下來。

“小玉,快,叫陸叔叔,我沒回來之前你就暫時住在這裏了。”

白爾玉扯扯衣角,又踢踢腳尖,望望眼前那個大胡子叔叔,又望望紫霄,噘著嘴不說話。

“小玉……”紫霄蹲下,拉著她的手,溫言細語道:“小玉,不是都答應好師父了嗎?”

白爾玉突然仰頭去看太陽,陽光絢麗得讓她微眯了一下眼,此時她覺得心口悶悶的,好像一團棉花塞在裏麵了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她又想擠出兩滴眼淚來,卻怕紫霄師父笑話。

白爾玉說:“千萬不要忘記來接我啊。”

紫霄望著小玉,嘴角溢出笑意,揉了揉她的頭發:“不會忘,要拉勾嗎?”

“那倒不用,”她扭著身子回答的倒是爽快,不過卻言行不一致的把小手指伸在他眼前。

霄微笑搖頭,伸出修長的小指勾住她的右手小指,搖晃了兩下。

“小玉要乖乖聽陸叔叔的話,不要欺負阿貓阿狗,不要挖地上的蟲子吃,還有不要……”

“紫霄師父,你好囉嗦啊!”白爾玉拿頭把他撞開,然後跑回陸亦寒身邊一把抱住陸亦寒,並把臉貼到他的腰上。

接下來是一連串簡單的小動作,陸亦寒愛憐的揉著白爾玉的頭,白爾玉嬉笑著很自來熟的拿頭頂陸亦寒的腰,一連串明明該讓紫霄欣慰的動作,一副本來該是他樂得預見的場景,卻突然,怎麽都覺得有些刺眼。

倒好像,是她把他給拋棄了。

僵直的又站了一會兒,然後他低聲說了一句:“那好,我就走了。”

繁城剛鬧過瘟疫,死氣沉沉的半座空城裏彌漫著死亡和藥草的渾濁味道,繁城裏但凡沒受瘟疫感染的活人早已全部被送走到曳城,現下這座空城裏除了死人就是半死不活的人。

此時,“豬兔子”在樹下吃草,白爾玉在樹上吃青李,兩隻都吃的很開心。

大約是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染上那麽些怪病,她倒是在這座死城逍遙快活的很,六年過去,她還是小不點兒,哦,不,還是長高了許多,已經長到陸亦寒的胸口那麽高。六年,對紫霄的掛念也越發淡了,隻記得自己還有個神仙似的師父,長著一張特別好看的臉,然後他說他會來接自己。

不過神仙師父的具體模樣,她也已經記不得了。

她如今是土匪幫裏的大千金小姐,要星星不能給月亮的,誰也不敢得罪她。而她玩夠了幫裏的人,玩夠了幫裏的小貓小狗,甚至玩夠了幫裏的花花草草,終於忍不住了,把魔爪伸向了外麵的世界。

好在她人夠機靈,每次出去都沒吃虧,還把那些一心要誆騙她的人捉弄的個七零八落的。如今倒也膽大包天,什麽地方都敢去,什麽人都敢惹。

此時白爾玉從掛在腰間的繡包裏拿出一枚青李塞進嘴裏,然後就勢摘了一大捧樹葉從天而降。

“豬兔子,下雨了,快在地上打個滾兒。”

若不是這一聲叫喊,司望溪便隻知道樹下有隻沒係繩子的驢子,哪還曉得樹上坐著個膽大包天的姑娘。

司望溪撞了撞扶住他的同伴的手肘,輕聲問:“怎麽還有個姑娘?”

同伴憤憤答:“是,正坐在樹上吃青李。”

頓了頓又補充道:“估計這驢子是她的。”

同伴固然是討厭足了這憑空而出的驢子的主人,沒有主人的驢子當然可以已經彈盡糧空的他們解決很多現實的麻煩。

司望溪嗅出了朋友身上的殺氣,微笑著拉住衝動的他,淡淡的一點嗬責:“你也真是糊塗了,有個姑娘當然比有頭驢子好,何況還是個健康的能坐在樹上吃青李的姑娘。對了,她有多大?”

“不大,估計比我們倆要小點。”同伴雖不明白他心中有了什麽對策,但如實相告道。

司望溪抬頭,灰色的眼睛隨著樹葉晃動時發出的稀疏聲尋找著那個神奇的姑娘,神奇的能在充滿瘟疫的城鎮毫發無傷的丫頭。

應該是高人吧,或許還是他們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頓了頓神,然後掙開了同伴的摻扶。重著步子向前一步,朝著樹的方向好言好語出聲提醒:“小妹妹,爬樹危險。”

白爾玉聞聲把頭透過樹葉縫往外探,在搜尋聲音的來源時,一邊想著,跟我說話?怪事,這城裏的人不都死光了麽?難道是鬼?

想到是鬼,她心裏一寒涔。

話說這個城裏的人死相都挺難看的,若是變成鬼,那豈不是更難看了?她不怕瘟疫可沒說不怕鬼。

抬頭看天,血紅的流雲像足了鳳凰展翅。大抵是明白鬼是不能在大白天裏出來的吧,一個忐忑的心才放了下來。

這時樹下的人又開口了,關切的語氣不言而喻。

“小妹妹,你是不是下不來了?”

是不是下不來了?當然不!

她撥開一叢樹枝,終於看到那個一直在對她說話的人。

穿青衫的落魄少年,蓬頭垢麵看不出是否生的出彩,隻是灰色的沒有生氣的眼眸像旋渦似的把她吸了進去。

於是她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問他:“嘿,你怎麽那麽關心我,若我卻是下不來了,你會幫我嗎?”

司望溪沒有片刻猶豫,清朗的聲音回**在空地上空:“你若是不怕的話,跳下來,我接住你。”

“那好,我跳下來了,你可接住我了!”

白爾玉從樹上一躍而下,司望溪向前一步,憑著直覺去接。

而司望溪的同伴卻嚇的半死,那麽高的地方她既然爬的上去肯定也下的來,況且直接跳下不死也隻半活了。當然,他關心的不是那野丫頭的安危,而是擔心自家少爺的身體。不過,當他看著自己家少爺張開雙臂迎刃而上,他再跟上去明顯晚了半拍。

“嘣”的一聲,沉悶而有力。

他結結實實的撲倒在地,雖沒穩穩抱住她,卻成了她的肉墊子。

白爾玉捂著嘴咯咯笑,一點也沒注意到身下的人半躺在地上捂著嘴劇烈咳嗽,心肝膽肺都跟揉成一團似的。

一陣劇烈咳嗽之後,司望溪關切的問她:“小妹妹,你沒事吧?”

白爾玉握住他那隻又冰又髒的手,頓了頓神,又笑又拿空著的手背貼在他的額頭上,像是摸索到了什麽,她皺了皺眉頭,歪著頭把臉湊近了他那張被瘟疫折騰的蠟黃的臉。

她不懂事的問他:“我覺得你好象快要死了?”

死是一個可怕的字,她也見過許多瀕臨死亡的人臉上流露出的對死亡的可怕。那模樣一貫猙獰還有些瘋狂。

他微笑著回答她說:“嗯,我是要死了,我染上了,瘟疫。”

談及生死,他的表情出乎她意料的淡,說不上由來,她對他很有好感。

白爾玉笑逐顏開:“其實,我猜也是瘟疫。”

此時的笑容雖美,怎麽著都有些沒心沒肺剛才的一幕嚇的同伴連死的心都有了,他趕緊衝上前來,一邊問他家少爺:“您有沒有事?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一邊用力的把白爾玉從少年身上拉扯下來。

白爾玉不喜歡別人這麽粗魯的對待她,用力的把少年的隨身同伴一推,將那個弱不禁風的人一個踉蹌推倒在地。

“你!”少年的同伴被這小丫頭大的驚人的力氣嚇了一嚇,隨即臉上表情嚴肅許多,他陰沉著臉從地上爬起來,氣勢洶洶的向她走進。

少年抬手攔住他,側過頭來和白爾玉說話:“你既然明白我是染了瘟疫的,你應該離我遠點?”

白爾玉有些奇怪,轉念想了想回答她說:“因為我是神仙啊,神仙怎麽會得病?”

司望溪微微一頷首,微笑時兩個酒窩陷了進去,因為白爾玉沒有,所以白爾玉老想拿食指去戳戳。

“小妹妹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白爾玉的眼神閃爍了片刻,悻悻然把不安分的手圈到身後。

“說吧說吧。”

他淺淺一笑:“不知道小妹妹識不識路,能不能帶我的朋友去曳城呢?”

白爾玉把目光轉向他身邊毫發無傷的跟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同伴,像是想從他臉上找出什麽東西來,看了半天沒覺突兀有異,又回過頭來看少年。

“曳城不遠啊,隻需兩天的路就行了。我為什麽要帶他去,他自己不是有腿嗎?”她說,她的計劃裏又沒有去曳城,多懶得跑一趟啊。

“可是他不認識路。”

他輕聲強調了一下重點,說完後就著手背咳嗽了兩聲。

白爾玉看著他死死扣著他朋友的手腕,指骨因大力而蒼白,難得的,心中萌發了點點善意。

白爾玉站了起來,拍拍屁股上又道:“雖然沒有要帶他去的理由,但好象也沒有不帶他去的理由呢。所以,好吧,我答應你就是。”

還以為需要商談很久的他被她突然的一口答應而倍感意外,他朝著她聲音的方向,空洞的眼神落了過去:“那就要多謝你了,隻是您的大恩大德今生是無以為報,隻能,來世銜草結環。”

“草?”

前麵的大概意思她還是懂,不過草跟報恩有什麽關係,況且不就是幫忙送個人沒扯到大恩大德那麽嚴重吧?

她皺著眉頭揮揮手:“我不喜歡吃草,我又不是牛!那我現在就帶他走吧。可是你要跟我們一起麽?雖然我覺得你熬不過今晚。”

司望溪抬起頭來,來麵對著白爾玉又洋溢著漫漫的笑容:“我就在這裏就好,沒事。”

他的那位一直唯唯諾諾神色不定的同伴終於失去了控製,撲上前來跪在他麵前大哭:“少爺,我不能走”

白爾玉看到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太高興的微笑,但還是輕拍著同伴的背,施以寬慰。

“你把東西帶給他們,然後告訴他們,我死了便是。”

那樣淡淡的語氣有著與生俱來不可否決的力量,連白爾玉的心也莫名其妙被小小撞擊了下。

他的同伴終於鬆開了他,即便是哭的那般難看,即便是依依不舍的厲害。

“那就拜托你了。”這一句是對白爾玉說的。

白爾玉點點頭,又將自己身上的水與食物分了一半放在他麵前,然後裝作隨口說說的樣子:“如果我回來,你還沒死,我就救你!”

她怕他不信,再次重複:“我是神仙!”

“好啊!”好似並不意外白爾玉會這麽做,他安靜的靠著樹幹,將食物聚攏到身邊,向她保證說:“我就在這裏等著你。”

白爾玉耳朵豎了起來,朝天空翻了一個白眼,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傻笑了一下,發完一連貫的傻,她才轉身拉過豬兔子,叫他的同伴上馬。

同伴仰著頭一臉不屑,小有不滿道:“你以為我是鄉下的,沒騎過馬不見過驢子?”

“誰跟你說是驢子的!”

小玉火氣一下冒起來,居然敢把陸叔叔送它的紅棕烈馬叫成驢子,太不給氣了。

她狠狠給了少年同伴後腦搔一巴掌,隨即轉了個身走到豬兔子身邊,湊在它耳邊嘟噥了一長串古怪又沒邏輯的話。

“你可看清楚了,什麽是驢子什麽是馬!”

她拉過豬兔子的臉朝著他們。

司望溪自然是看不到了,但是聽著那響亮的響鼻聲,心中很是詫異,而同伴眼珠子都快震驚的掉下來,他跑到豬兔子麵前對著它的臉左瞅右瞅上瞅下瞅,越瞅越傻眼。

難道自己先前真的是看錯了?不是吧?不是吧?

他求助似的望向他們家少爺,後來才想起他們家少爺眼睛看不見。

(豬兔子看著那張不明所以的青稚臉龐傲嬌的噴了口熱氣,吊長眼睛仰天嘶鳴,它問小玉:你確定要我載這個白癡嗎?)

“這下可看清楚了,到底是我分不清楚還是你分不清楚?”她盛氣淩人的叉著腰數落他。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還不上馬!”

“是,是.”

他們上馬以後豬兔子繞著少年倚靠的樹走了一圈,便朝著曳城的方向撒腿奔騰開來,很快人跟馬都消失的無影無蹤,隻剩下厚重塵灰中命懸一線的少年。

司望溪把自己的身子朝上提了提,隨手揮掉剛才放在腿上的水袋,食物。

輕輕吐了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一個墨綠色的劍穗來,反複磨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