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白爾玉走後,司望溪還是跟個沒事兒人似的,並無半點異常,不過一貫身體強健的他突然染了風寒,雖然不重,卻一直未見得痊愈。
司望溪對蕭青穗此人未在人前提起過半分,即便有親近下意識的試探,也被他不留痕跡的一筆帶過,好比這個人從來未在宮裏出現過一般。
不過宮中向來是流言是非不斷,眾說紛紜那蕭青穗姑娘其實是個狐狸精,一傳十十傳百,傳到朧姒耳朵裏的版本是極其繪聲繪色的。
朧姒原本也是不信這些的,不過宮中女眷甚多,加油添醋這麽一說,簡直比說書還生動真實,一貫明理曉事的朧姒也不知中了什麽邪,興許又有著孕婦特殊的直覺,讓她越想越覺得這事兒起蹊蹺,然後她便接連不斷邀請個大寺廟高僧到宮裏施法除邪。
司望溪為了此事跟她吵鬧多次,並未得解決,而他自己本就身心疲憊,隻得任由她請人到宮裏唱經做法。
後來朧姒又因為他說他已經處理好手頭的事,他要離開這裏,要離開她。她不允許,所以兩人不斷的爭吵,越吵越烈,於是到最後,她便被氣的早產,孩子不足月,生下來還沒挨過一天便夭折了。
從此,這位華鄞女王漸漸的變的舉止有些不同往常,像是丟了魂兒似的。宮人都以為女王思子心切,難免要些時間緩和,任誰也沒想到女王就這麽著憶子成狂。
高貴雍容女王發起瘋來卻如同一隻瘋狗,她見到生人就拿東西砸他們,或者直接撲上去咬人,連所有的兒子女兒都不認識了,整天抱著個布包把自己封閉在寢宮裏。
唯一留下照料她的宮人,也是她唯一還認識的宮人,隻剩下了嫋嫣。
司望溪下令不許任何人靠近關雎宮,大夫還是每日請診,藥材補品還是按最好的送來,她需要什麽就給她什麽。
但嫋嫣知道,女王真正要的,真正能治好她的病的,王夫並不願意給。
以往熱鬧華貴的關雎宮早已不複從前,冷清蕭索的像是冷宮,此刻明明春意已至,但殿中冬寒尚濃。
那天的夜異常的沉,屋頂瓦漏之處投下淡淡的一點夜空的青光,雖然屋子裏隻點了幾隻蠟燭,但依舊一片幽暗。
這樣正好,掩蓋了地上的一片狼籍。
王後此時像個孩子,說變臉就會變臉,剛才嫋嫣留她一個人在大殿上摔東西,發脾氣,等她累了,嫋嫣就把她從地上扶到**,服侍她喝熱湯。
她剛喂了她兩口熱湯,她就不想吃了,一把拿起**的白布包抱在懷裏,像哄孩子般哄它。嫋嫣歎了口氣,將碗放在一旁矮幾上,又發現她手腳涼的跟冰似的,便為她搓手搓腳,一邊搓一邊就跟她說話:“聽說王夫大人已經把權利收還給您了。”
頓了頓又說:“三公主前兩天發高燒,叫了一夜的娘親呢,不過大人去陪了她一晚上,第二天就沒事了。”
嫋嫣絮絮叨叨的跟她聊著家常,也不知道她聽沒聽進去,突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我來幫她揉吧,你下去。”
嫋嫣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一抖竟將湯碗揮掉,滾燙的湯水頓時灑了在了朧姒身上。
朧姒被燙的大叫起來,一貫沉著冷靜擅長隨機應變的嫋嫣也不知怎麽的,竟然手足無措的不知道該做什麽,轉過身來哆嗦著猛跪在地上:“奴婢該死!”
司望溪上前一擠,吩咐她:“快拿剪子,冰塊和香油和傷藥來。
嫋嫣很快把東西端上來,端上東西時看著眼前的一幕又是一楞。她還沒見過他們之間這麽和睦相處的樣子,他將她摟在懷裏,像小時候一樣哄她:“不哭,不哭,包包馬上就散了,不哭啊。”
朧姒眼淚汪汪,依稀可見有淚痕,但眼眶裏的卻久久未落。她指著大腿被燙的地方,嗚咽的對他說:“這裏疼,這裏疼。”
司望溪便低下頭去幫她傷口吹冷氣。
嫋嫣呆呆的抬起頭,傻傻的看了著他們,一時說不上個什麽滋味。
眼前這對璧人,一個形肖枯槁,目光渾濁,而另一個,滿臉憔悴,目光晦澀。
他們是她看著長大的,然後看著他們攜手擊垮了王後,然後順理成章的成親,生子。
一切不本應該是這樣的嗎?他們本該是世人稱羨的夫妻,但事實上他們卻成了同床異夢的冤家。
嫋嫣恍然又回想起兩人小時兩小無猜的日子,不由百感交集。
那時候大人總是能在第一時間找到被繼母欺負而躲藏起來的小公主,那時候隻有他在她才能睡的安穩。是多小時候的事了,兩個小小的娃娃爬到房頂上賞月,然後小公主羞澀的親了親小男孩的臉,說,長大以後你要娶我。
嫋嫣頓時心中浮起一絲莫名其妙的心酸,到底算是個什麽孽緣?
嫋嫣將東西遞了上去,並沒有多插一句嘴,生怕破壞了眼前這幅異樣祥和柔情的美景。司望溪拿起小銀剪,沿著她的傷口邊緣剪開。
跟他判斷的一樣,隻是燙紅了而已,他輕籲了一口氣,抬眸對上朧姒那雙怯生生的眼睛,報以一笑:“沒事的,還是一樣漂亮。”
他很快的幫她包紮好傷處,又轉過頭去問嫋嫣:“還有熱湯麽?端來,我喂她點,再這麽瘦下去可就不漂亮了。”
嫋嫣頓一頓,覷著司望溪的神色,老實道:“還有的。”
嫋嫣送上熱湯,便識趣的退了下去。
朧姒消瘦的極其厲害,一張小臉瘦的那雙大眼睛楚楚動人,頭發也淩亂的披散著,又是一襲素白衣裙,像足了一個被拋棄的布娃娃。
這種模樣雖然落魄,卻少了周身自發而成的淩厲,顯得十分純潔可愛。
司望溪喂她喝了兩口,她便不推開不想喝了,自己又拿起自己懷裏的布包玩。他也不強迫,臉上表情亦淡淡的,隻是一隻手托下巴,出神的看著她。
良久以後,他終於再次開了口:“我今天來,是想向你道別的。”
朧姒似猶豫了一下,隨即抬高下巴眯起眼睛對著他笑,然後小心翼翼的把布包遞到他眼皮下:“你看,是寶寶,你抱抱他。”
“上次我就跟你說過的,我要走,現在也是時候了,”司望溪將她的手推開,麵無表情道:“那些本來屬於你的東西,我全都還你。”
朧姒深藏在衣袖裏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她突然將頭偏開,又去輕搖懷中的白布包:“好寶寶,娘親愛……好寶寶,爹爹不疼娘親疼……”
司望溪冷冷的凝視著朧姒,神色肅然,他手一揮,一把將她手中的布包奪下。朧姒發瘋似的跳起來,抱住他的手要將自己的“孩子”奪回來,但是他舉的太高了,她不管怎麽跳怎麽蹦都夠不著。
她臉色一沉,撲上去對準他的臉就是“啪啪”兩巴掌。
司望溪的臉上立刻浮起五個紅腫的手指印,他嘴角一勾,手緩緩的垂了下來,將本屬於她的東西還給了她。
朧姒搶過布包,縮過身去背對著他,在視線交接之時,他看到清楚她眼中有如閃電一瞬的憂傷。
他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溫言細語的說:“朧姒,我走了以後,你再也不用擔心提防我,你的國家不會落到外姓人的手中,你還年輕,你依舊美麗,你可以再嫁一個很好的男人。”
朧姒還是不說話,但是他能感覺都從手心處傳來的顫抖。
司望溪斜坐在她身邊,扳過她的身體讓她麵對著自己,隨後撥弄了一下她的劉海,無限的蜜意柔情:“我知道你裝病,是為了留住我,我走了以後,你也不用再裝病,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你們母子了。隻求你看在我父親三代輔臣的功勞上,還有孩子的麵上,不要對我的家族出手。”
他說完,頓了頓,似乎再無可交待,收回了無比沉重的手,他隻能選擇轉身離開。
“你等等。”朧姒待他走了不到七步時突然從**跳下,奔到他麵前攔住了他。
外邊突然下起雨來,好大的雨,雨水打在屋簷上的啪啪的聲響。
朧姒隻是搖頭,但她臉色蒼白,嘴唇發烏,望著他的目光甚是銳利:“你能走到哪裏去?這裏就是你該待的地方。”
而司望溪漠然的望了她一會兒,又把目光移向那閃著火光的無盡蒼穹。
朧姒以為他在猶豫,心中刹那有千百個念頭轉過,思緒紊亂,似喜似憂。
她輕輕依偎在他胸前,溫婉微笑:“我們可以的,這麽多年都過來了,我們可以在一起一輩子的。”
司望溪任憑她抱了一會兒,就抱著她的肩推開了她,繼續毫無顧慮的朝外急走。
“你別走,別走,”她拖著他的衣服跪倒在地上,眼淚又急又密的掉了下來:“你還記不記的,當初是你要芙漣宮改名叫關雎宮的,當時你說已經有點喜歡我了,你說過一定會愛上我,因為我很完美,完美的這世上難以找出第二個,你說你會給我和你自己創造一個完整的家,我們會和孩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朧姒……我始終,還是不能……”司望溪苦笑,說不清是心痛寥落還是黯然心灰,異常壓抑:“是的,我喜歡過你,曾經我以為可以愛上你的,你畢竟是那麽完美,但是我想去找……”
“她已經死了,是你親手殺了她,你放開了她的手,你讓她摔了下去……”
“朧姒,她沒有死,蕭……”
“不是的,不是的,”她尖著嗓子打斷他:“她們隻是長的相像而已,你認錯了,或者那個狐狸精隻是化做了她的模樣來欺騙你。”
她拉著袖子擦了擦下巴上懸掛著的眼淚,勉強擠出一個不太難看的笑,她試圖說服他:“她是狐妖,她是狐妖,她是……”
“她是小玉。”他斬釘截鐵的打斷她,生生扼斷了她的希望。
“不要說,不要說,什麽都別說……她不是,她不是……那麽高的地方,她怎麽可能還活著……”
司望溪心中遽然一緊,神色微有凝滯,看著她時眼中帶憐,然後喃喃的答應下她:“好,乖,我……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說。”
朧姒仍止不住的哭,哭的像個孩子般傷心,對著他又是錘又是打,錘打以後,又怕是把他打疼,又拉著他的衣襟抱著他痛哭。
“你這個混蛋,你真是個混蛋,而我更混蛋,偏偏還要喜歡上你個根本沒心的人。”
司望溪環抱著她,任憑她打罵也不還手,隻是麵容依舊惆悵,心思早不知道遊離到何處去了。
她知道已經留不住他了,攢起袖子來擦了擦眼淚,又求他:“你為我唱支歌吧,就唱你小時候你哄我睡覺時的那支,唱完我就放你走,以後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了。”
“好。”
對於她的要求,他一貫不會拒絕,除了留下。隨即他盤腿坐在地上,手指有一搓沒一搓的敲擊著地板,聲音喑啞哼唱起了那首家鄉小調:
“鳴鳩初拂羽,桑葉破新萌。
采采不盈菊,攀多力未生。
春服浥朝露,曉日映妝明。
語學流鶯巧,身同飛燕輕。
使君勞借問,夫婿自專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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