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那天白爾玉的午休被一個悶雷轟醒,她是個貪睡的人,到了春秋兩季更是睡的分不清楚白天黑夜,也不知是被這雷嚇到,還是剛才做了不好的夢,久久不能平複的心跳快的要命,仿佛快要從心口跳出來一般。

總覺得是有什麽不好的事要發生了,卻始終摸不到頭緒。

此刻白爾玉看了看窗外欲落未落的陰沉天氣,心情變的異常糟糕,又覺得自己的頭又重又沉,迷迷糊糊的又昏睡過去,雖說是昏睡過去,

然而身體又像是躺在雲霧裏,不知身在何處,生為何時,卻又是半夢半醒,翻來覆去的睡不安穩。

依稀又聽到一旁師父的聲音,壓得極低:“你是不是,想回去了?”

白爾玉很自覺的點點頭,這是第二十九天,離他們約定的日子,隻差一天。可轉念一想,立刻搖頭起來,嘟囔道:“不,我不回去,我一直陪著師父。”

現在始終不是談這個的時候。

她依然閉著眼睛,卻伸出手去拉紫霄的手,一邊搖晃一邊說:“我答應過您,不離開的。”

紫霄的眸色變的更深,握著她的手逐漸用力。

白爾玉吃痛,再次睜開眼睛,然後對視上他視線。那雙墨綠色的眼睛此時變的很黑,非常黑,瞳仁裏麵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她自己那張睡意惺忪的臉。

她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像個貓兒般依偎在他身邊:“師父又怎麽了?我又沒惹你,下那麽大力捏我。”

“我剛才我在想,你一定會怨我的?”

白爾玉不覺他話語怪異,隻嗬嗬一笑,眼底一點風流滑過:“我為什麽會怪你?難道師父你瞞著我做了什麽事?”

“沒有。”他淡淡的回答,一時又走神,手指被板栗殼的裂口滑出一道傷痕。

血珠立刻擠了出來,滾落在那些剝好的白白胖胖的板栗肉上。

紫霄突然覺得心疼,好端端的無辜糟蹋了他們。

紫霄定了定神,將注意力放在板栗上,顧不及手上的傷要去幫忙把血擦幹淨,不想卻越弄越糟糕。

白爾玉看著手忙腳亂神色慌張的紫霄再次笑了,她將他的手指放進嘴裏吮吸了一會兒,等出血不多了便撕了一張布條幫他包紮起來。等做完這些以後,又將滿桌剝好的板栗肉全都趕進簸箕裏。

“反正上麵都是你的血,一會兒吃栗子糕的時候可不許挑三揀四。”她還笑著,一臉悠然自若的樣子。

紫霄楞楞的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心頭一震,內心好容易堅守下的自私又開始動搖……

司望溪和著拍子在唱那首《采桑曲》,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胸口起伏的幅度慢慢變小,心境越發平靜。

她終於不哭不鬧了,而他的嗓子早唱的又幹又啞。

朧姒原本是想用沉默維護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可抬頭望著他溫潤的眼神時,卻早已經將心底的一切出賣,於是她強壓下眼中的淚意,用爽快的語氣對他說:“你嗓子啞了,我幫你倒茶,喝了那杯茶,你就走吧,去找小玉。”

說完她起身繞到後麵去煮茶,以極其快的速度煮好了茶後,親自端到他跟前,斟了一杯熱騰騰的,遞到他手中。

她有說:“這一杯當是我敬你的,謝謝你這麽多年來對我的照料。”

司望溪接過她遞來的杯子,連看都沒看一眼便一飲而盡,縱然千般情意,隻容於這一杯之中。他將空茶杯放回她手中,對她手上那個滿氳著熱氣的杯子自若惘聞,隻低聲了一句多謝,起身離開。

朧姒依舊跪坐在地上,靜靜的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笑容。

然而木然閉眼,眼淚便淌了一臉,她毅然起身取過一隻蠟燭,沿著點燃殿裏一切能點燃的物件。

火勢竄燒的很快,馬上就連成了一片火海。

然而司望溪對周圍所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他一心隻想走出這裏而已,逐漸的步伐漸緩,腳步越沉,他五髒六腑都在疼,像是刀絞般疼,胸內亦翻江倒海,連呼吸的力氣都快消耗殆盡。

再往前,每一步都似比登天般艱難。

似乎早就有所意料,她會怎麽做,當他第一次跟她說起,他要離開她時,他就知道自己隻剩半條命了。不過依舊是僥幸的在賭,他不可以沒有一個交待,沒有一個責任就扔下她而去。

不過,雖然賭輸了,但他終於是不欠她什麽。雖然不再欠朧姒,但小玉呢?他這次不能再傷她的心了,他一定要活著走出去,即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給找出來。這是他欠她的,他說過,他要照顧她一輩子,那現在就隻能他去找她,來兌現這個諾言。

然而他自己的力氣在孔雀膽的作用下,又是那麽微不足道,他咬著牙,堅持著又走了兩步,唇邊似乎還有一絲笑意,口角已滲出幾絲血印,額頭也漸漸沁出顆顆冷汗。他終於捂住心口力不可支的倒在地上,一股熱氣上湧,血大口大口的從口中噴了出來,好似吐不盡似的。明明連聽力也開始變的模糊,卻能很清楚的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一下一下,有力的膨脹著,眼前很多東西都變成了模糊的背影,隻有跳躍的紅色火光在肆意的招搖挑釁。

眼前慢慢變黑,白爾玉的一顰一笑卻逐漸清晰起來,一瞬間心中覺得舒暢又安詳,驀地閉上了眼睛喃喃如囈語:“果然,還是不能信守承諾……”

司望溪下巴微揚,麵帶譏笑,他微笑著,說話聲音卻漸漸困難。

朧姒走到他身邊,摸著他已經逐漸冰冷的屍體,在火光中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拍著手大叫起來,笑著笑著,她彎起的嘴角落了下來,眼淚簌簌滾落,她哭的泣不成聲,最終消散於那滔天火焰之中……

白爾玉整個人莫名其妙的狂躁而不安,不是摔碎碗,就是打破罐。再摔破第三個碗時,白爾玉終於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扭過頭偷偷去看紫霄,看到他無比安靜坐在椅子上看書,並未注意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這才小心的籲了口氣。

她彎下腰去拾碎片,一道悶雷打過來,她手一抖竟然劃破了手背,好深一道口子,裏麵的肉很快翻了出來。白爾玉抱著手大叫一聲:“好疼!”

紫霄飛快的趕了過來,搶過她的手一邊觀察傷勢,一邊苛責道:“怎麽這麽不小心?”

白爾玉噘噘嘴:“不知道怎麽搞的,總是心神不寧的。”

紫霄臉色突然一變,唇線僵直。

不過這一微末的變化白爾玉並未發覺,隻是抖了抖手背,賴皮的懇求他:“師父,吹口仙氣吧,不然要留疤的。”

“我知道。”

他將手蓋在她手背傷口上,一邊小聲念著什麽,白爾玉感覺到傷口處一陣灼熱,灼熱後又是一片清涼,等他把手移開時,她的手背已經完好如初。

“去把手洗了吧。”他神情平靜的看著她手腕上兩縷紅,淡淡吩咐說。

白爾玉笑著點了點頭,扭頭時突然看到窗外雨勢瓢潑,忍不住歎了口氣:“今天的雨真大。”

她剛說完,抬著頭,看到紫霄一瞬不瞬的望著自己,唇畔含笑:“怎麽了?”

眼前的人半天沒有反應,隻是突然她手臂一緊,被他用力拖了起來。

“你馬上去找司望溪,快去。”

“怎麽了?你怎麽回事?”她掙紮著想掙脫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麽犯著他了。

“他出事了,他馬上就要死了,你若再不去的話,連他最後一麵都看不到。”

他話音剛落,便看到她臉色煞白,仿佛靈魂出殼般盯著他看了好久,驀的一轉身,衝進了風雨中。

“你千萬,不要出事,你千萬不要啊。”她狂奔著,風在耳邊忽忽的響,而她的聲音已如蚊呐,跑著跑著,她就難過的哭了出來。

她一邊哭一邊向前拚命的跑,水流進嘴裏,也不知道哪些是雨,哪些是淚。

她的步伐又急又快,生怕趕不上什麽了,然而天雨路滑,她一個沒踩穩,便重重摔落在地上,摔了好遠。

手臂被尖銳的石塊拉出好長一條口子,膝蓋也火拉拉的疼,豆大雨珠子打在臉上,沁進眼睛裏,讓人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眼前的路。

然而這一切,又哪比內心的疼痛更難挨。

此刻她的心像鼓了風的帆,是膨脹的,釋放著最頑強的生命力。一把鋒利的尖刀卻插在了上麵,還沒流出血來,隻是擱著堵著的疼。

白爾玉站起來繼續往前跑,跑了沒多遠再次摔倒再地,然後又跑,然後又摔,又跑,又摔……這時她終於明白自己有多沒用,連跑都會摔倒……

頭發全都濕濕的黏在臉上,一身白衣早被泥漿染成了灰衣,她腿軟,摔的站不起來了,就伏在地上一點一點的往前爬。她嘴唇顫抖著,望著前方一山高過一山的山嶺,眼中一片悲哀絕望。明明都已經跑了這麽遠了,怎麽還有這麽多山,還有這麽多路,還這麽遠?

爬著爬著,沒有任何征兆的,她左手手腕上的一根紅繩結,如同一跟輕飄飄的羽毛,緩緩的從她手腕上掉了下來。

她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也一下子,崩斷了。

白爾玉跪坐在地上,麻木的揀起那根被雨水浸泡的嫣紅的紅繩結,隻覺得呼吸一刹那停滯,全身僵硬的再也無法動彈。有種力量拔掉了插在她胸口的那把刀,原本的隱隱作痛縱然變作錐心刻骨之痛,伴隨著熱烈滾燙的血液的噴湧,逐漸的冰冷心也失去了跳動的力量,變成了一個僵硬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