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那天雪下的特別的大,鵝毛般大雪鋪天蓋地的落下來。這樣的天氣並不宜狩獵,所有人都勸司望溪等雪停了再出行,可他執意出帳,誰也攔不住。

是大張旗鼓的造勢,但真正出獵時卻隻帶了一小隊人馬。

不多一會兒,原本有晴朗跡象的天空再次烏雲密布,風雪凜冽的吹了過來,使得前行亦變的十分艱難。

跟隨的侍衛策馬跟隨,小聲試探道:“大人,前方路不好。”

宏亮的馬嘶傳來,伴著山穀回音,好似上千匹馬在嘶鳴。司望溪座下的馬猛然一個拱背,卻是左跳右躥,極度不安,險些把他從馬背上摔下來。

前方路雖不好走,後麵的迷霧蒼茫中卻突然冒出一群豺狼來。

侍衛們臉色大變,拉扯著韁繩轉轉悠悠的將司望溪團團圍在中心,帶頭的那個沒等命令,顫抖著手,舉起劍再次下令:“放箭。”

那群豺狼從蒼茫中刨著蹄子,露出雪亮的尖牙,長長的涎水沿路浸透皚皚白雪。

遠比他們想象中更多,更加密集。那些個豺狼勁力十分大,且進攻有序,穿透了重重箭雨撲了上來,兩三隻圍攻一個,將人連撲帶拖的拽下馬來後如同餓鬼撲食般撕扯狂咬。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的氣味,以及淒烈的喊叫聲。帶頭的見勢不秒,趕緊讓司望溪先走,眼下司望溪見那群豺狼進攻的陣勢與力道,眼底一點譏芒滑過,豺狼是什麽呢?是自私自利又膽小怯懦的殘忍動物?從未見過如此抵死拚命,如此團結一致的豺狼。

司望溪踢了踢馬肚子,拉扯了韁繩掉頭就跑,配劍所到之處,遇敵殺敵,遇狼砍狼。風雪更大了,逆風而行,舉步維艱,何況還得與這些殘暴之物糾纏。幸得他身法迅疾,出手刀刀要害,才勉強與之僵持了很久。

一頭豺狼避開了刀鋒,趁他走神不大靈活之際,對準那又白又健碩的馬腿,毫不留情的咬了下去。

他已經無力控製因恐懼而亂蹦亂跳的馬,輕身一躍從馬背上跳下,幹脆這樣舍棄了它。

馬已經被心急火燎的豺狼們爭先恐後的撲倒,他連著在雪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剛剛站起來,劍還未握的穩,新的一批獵殺者再次迎了上來,齊齊將他撲倒在地。全身上下是被圍攻的撕扯,毛茸茸的動物皮毛磨蹭著他的皮膚,混合著嗆鼻的腐爛血腥味,惡心的差點沒讓他吐出了。

一排鋒利如刀的利牙插進他的手腕,仿佛是被齊根砍下一般疼。能感覺的血流奔騰如注,而那些嗜血的怪物如同品味淺嚐般拿鈍鈍的舌頭舔食著他的傷口。

疼痛中已經無力再去握劍。

眼前開始發黑,耳朵裏除了風鳴撕吼,隻剩動物狼吞虎咽的進食之聲。難道,就這麽……死了……微微有些發怔,有些放棄的頹然。然而在意識昏迷的一刹那,恍惚中聽到刺破天空的尖利哨響,然而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雪在什麽時候停了下來的,沒人知道,隻是大地一片寂寥,蕭索的可怕…

她給他遞過水去。

司望溪用慣了左手,下意識的拿左手去端。然而手指一抽,那碗便掉了下來,濕透了白爾玉的裙擺。

她慌忙不迭的去收拾,而他麵露尷尬之色:“對不起,蕭姑娘。”

“沒事。”

麵紗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蕭青穗,是她隨口陬來應付他的名字。

當他清醒過來感激過後,便問了她的名字。那時她正幫他包紮傷口,她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雪退春來,正是麥子青黃不接的時候,有一望無際的麥田,有隨風搖擺著的麥浪,一切悠然而自得。

她取了紫霄的一個字,輪著這所思所想,“蕭青穗”三字脫口而出。

白爾玉沒接下他那句道歉,隻是緘默著把碗拿過去,又重新給他倒了水。興許是口渴的緊,他未曾與她虛禮,接過碗來幾口幾口就將碗的的水喝的幹幹淨淨。

白爾玉又說:“你再休息一下吧,外邊風雪越發大了,今天我們還是走不了的。”

她背過身去撥弄柴火,不再多言。

而身後也安靜下來,除了他沉沉的呼吸聲,就隻剩這柴火燃燒的劈啪聲了。

是的,早上她還興衝衝的跑去,她隻是想見司望溪而已。然後快到營地時,她又猶豫了,她覺得自己腦子一定是被門給夾傻了,才會做出又跑來見他的荒唐事。

但是沒過多久,聽到跟他一起出行的人回來報告消息,說他們遇到狼群,凶多吉少時,她想也沒想,就衝了出去。

再然後,她憑著她的本能,很快找到風雪中昏迷不醒的他。

她背著他,將他帶去了鄰近的小屋子。

山上修築很多這樣的木屋子,為了以防風雪的突如其來有個庇身之所,木屋裏的東西不多,但都是很派的上用處的。之前白爾玉本想幫他包紮下就帶回營地的,但走了不遠,天陰沉下來,風雪又至,隻好又倒了回來。

回到了小木屋,她拿木頭門抵個嚴死,然後把沉的要死的他拖到墊上虎皮的地塌上,三下五除二的幫他除了衣服包紮傷口。

其實其他傷口都是皮外傷,不過左肩有個被劍刺穿的洞,而左手腕上筋脈受損嚴重。

白爾玉自是外傷內傷藥都帶了一香囊,上了藥喂了藥,便把自己身上的裘袍脫下蓋在他**的身體上,雙手抱膝守了他一夜。

司望溪半夜就清醒過來,除了傷口痛以外似乎沒別的不良反應,然後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氣氛詭妙。

突然屋子外麵響起了一聲巨大的坍塌聲,白爾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後一仰,而這一仰重心也不穩了,直接摔在他的身上。

還好那時他已經套上了裏衣,才不至於那麽坦誠相見,隻不過當她試著從他身上趴起來時,卻被他右手一把按住了脖子,強製著重新把她按倒在自己懷中。

此刻距離如此親近,近的能聽到他胸膛有力的心跳聲,動作亦如此曖昧,但眼神,卻是冰冷的。

白爾玉久不曾出現的慌亂又如同冰釋後的泉水,湧了出來。她是做賊心虛把他一把推開,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沉默了半晌,司望溪微微朝外吐了一口氣,先是為自己的失禮道歉,然後漫不經心的問她:“蕭姑娘為何要救在下?”

“為了錢啊,”白爾玉眉眼一轉,回答的極是討巧:“我看你穿的這般好,救了你肯定能拿不少的好處。”

“為了錢麽?”司望溪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的臉,幾乎快把她臉燒出一個洞來,但那隱藏的很深的熱切中又帶著一抹陰沉的狐疑,他將她的話重複了一遍後,竟笑了以來。

笑的高深莫測,笑的意味深濃。

白爾玉有些發窘,皺著眉頭打開那隻已經鬆開自己脖子,欲以不動聲色拉開自己麵紗的手,然後走回火堆旁坐著。

“蕭姑娘那柄琴,很不錯,”他的目光懶洋洋的移到倚靠在柱子上的琵琶上,喃喃道:“背板應該是用整塊雞血紫檀做的吧,山口、六相、鳳枕的用料都是極好的象牙,琴頭還鑲嵌有翡翠寶石…”

白爾玉不禁凝神去聽,聽到一半他就不說了,狐疑的回過頭去看他,見他也正盯著自己。

這時司望溪嘖嘖道:“找遍全青瑤,大約也難找出這般好琴,姑且不計較用料,光是這巧奪天工的技藝…”

白爾玉上前一步拿過自己的琴,麵露不悅:“這琴是我師父親手做的,自然是世上找不出第二把,若你以為這把就是舉世無雙了,那你就想錯了,這世上還有一把比這把好上千萬倍的琴。”

司望溪猛的抬高了眼皮,望著她,又似望著別處,然後他再次把頭低了下去,火光中依稀可見那抿直的唇線,緩緩沉聲了一句:“師父?”

白爾玉眼中浮起冰一般的寒意,轉過身去,不再理他。而他也悻悻然的閉了口,大約覺得這蕭姑娘性情古怪,自己也懶得開口招惹,又是自討沒趣的。

他們之間的對話永遠都是這樣,有了上句,永遠沒有下句。

到了下半夜,白爾玉被一聲吃力的“小玉”驚醒。

司望溪躺在地上翻來覆去的打滾,嘴裏不時的發出哼哼聲,她摸著他身子並不燙,體溫正常的很,可是整個人並不大對勁,似乎十分痛苦,痛苦的臉都皺成了一團。

白爾玉急做了一團,拿著香囊裏的藥也不知道喂哪一個好,好容易下定主意喂他吃兩粒止疼的,兩粒祛寒的,明明看著他喉頭一滾,藥像似咽了下去,她剛轉身去放東西,他又趴在側邊全吐了出來。

白爾玉自然又得陪在他身邊,幫他拍背,順氣,而藥也不敢再喂,生怕出什麽亂子。然而夢魘中的司望溪哪分的青紅皂白,如同鐵鉗般的手不分輕重的抓著她的手腕,半夢半醒之間斜靠在她的肩膀,迷糊的說著胡話。

那絮絮叨叨在她耳邊縈繞著的,隻有一句,反複的一句,但聲音很清,雖然含糊著。

白爾玉聽得那反複呢喃的一句“小玉,不要哭”,臉色刷的一下變的慘白。

她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上,脊背繃的僵直,原來剛才那小玉二字並非是自己幻覺。

然而“不要哭”那三字卻像賦予了極其強烈的魔咒,眼淚卻很快不聽話的順著眼角滑下去,看著那個奄奄一息不知到底是昏沉著的,還是無比清醒的人,嗓子眼直發酸。

她顫抖著反問了一句:“你憑什麽叫我不要哭?”

“憑我喜歡你。”

她懷疑自己聽錯,那句話很淺一淺,宛若風過未留痕跡,隨即他的吻也落下來,帶著血腥味和眼淚的鹹鹹氣息,很快帶走她詫異的錯覺。

他的薄唇一片冰涼,落在她的脖子彎處,像冰渣子,但她的眼淚卻是滾燙的,浸濕了麵紗,臉上一片狼籍,蹙起的眉頭滿是憂傷。

她突然很想再問一句,如果剛才那句沒聽錯的話,你又憑什麽說你喜歡我?憑你和太女伉儷情深?憑你欺騙了我的東西去幫助太女登基?憑你殺了我所有親人後惟獨沒有親手殺掉我?

白天他清醒過後,似乎對昨夜的事毫無記憶,隻是問了白爾玉昨夜是否沒睡好,不然為何眼睛又紅又腫。

白爾玉絕口不提昨晚的事,將那一聲聲撩撥平靜的呢喃扼殺於理智中,隻是沉默的推開了被雪積壓的極其沉重的門。

她倚靠著門框,望著門外的泛著白光的潔白大地出神:“雪停了,我們也可以走了。”

瑞雪初晴,光線強烈而耀眼,在陽光的映照下,給她的蒼白的臉上籠著晶瑩的光芒,司望溪望著她戴了麵紗的側臉,明顯的呆了一呆,旋即見她快轉過身來,又飛快的低下頭。

大雪已將一切掩蓋,隻剩下皎潔的白。他們在冰天雪地裏沉默的前行,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越來越慢。

其間隻有北風吹來時,司望溪見這位蕭姑娘實在是咳嗽的厲害,咳的蜷縮成了蝦米狀,似乎難受的要連心肺都要咳出來才算罷,心中亦有不忍,便把自己身上的披風脫下披到她白色裘袍上。

白爾玉盯著他那雙給自己係著帶子的手,手足頓涼,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打在她的麵紗上,兩人都有些迷茫。然而迎上他那雙異樣明亮的眼睛,她又逐漸從迷茫變的冷靜。

她不顧司望溪臉上剛浮起的虛弱淡笑,一把將披風扯了塞進他懷裏,然後冷言冷語道:“我們就在這裏分道揚鑣吧。”

又是分道揚鑣時,楞生生的接過她塞回懷裏的好意,他的笑容僵在臉上,這次換了他拽她的衣袖,略帶著點不安的遲疑:

“那你,還有沒有要對我說的?”

北風聲忽忽的卷過,他的聲音在這白淒淒的遼闊中顯得異常刺耳,他緩緩解釋道他的用意:“你不是救了我?你不是要錢麽?你可以提任何要求,珠寶玉器,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

“我若是要一個已死之人活過來呢?”白爾玉目光灼灼的盯著司望溪的眼睛,不敢相信此等粗鄙言語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然而物事人非,他們早已不在一條道上了,又何必多費唇舌呢。

她略微收斂了口氣,輕描淡寫的語氣下隱藏了一絲緊繃:“看吧,任憑你再多能耐,還是無法讓已死之人複活。”

“是的,我不可以。”司望溪亦一臉的緊繃,眉宇間是淡淡的憂傷,眼眸像被一層霧氣籠罩,朦朧得不見底,然而話剛說完,他一抬手便放了一個火笛。

火笛發出一聲刺破天際的聲響,隨即爆開。

白爾玉楞了一下,看著他陰沉著臉朝自己靠近,竟一時失去了反抗意思,心裏越發墜墜不安,依舊一味後退。

他問她:“蕭姑娘,你認為這世上,是否會有長的相似的人,不,不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樣。”

白爾玉慌忙轉過臉去,匆匆離開,

他看著她漸漸走遠,也沒有去追,隻是麵若寒霜。這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長的相似的人肯定大有人在,不過他尚且分的清楚什麽是原本,什麽是相似。

雖然心中甚有疑惑,但那些已經不重要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就算是鬼是妖怪他都不會輕易放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