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白爾玉早不是一兩次抱怨紫霄越發婆媽,說這話時卻又被他苛刻而嚴厲的目光給頂了回去。
“白爾玉,在我麵前歪七扭八跟個咽氣小白菜似的很有趣?與其這個時候給我逞強,還不如一點小痛小癢也別鬧,那我可少了許多麻煩。”紫霄說這話時,語氣看似淡淡的,卻不乏關切。
然而因為紫霄都直白坦誠自己嫌她麻煩到這份子上了,白爾玉便再沒臉去再拿自己身體開玩笑。
她躺在綿軟的被子裏睡了一個好覺,卻做了一個極其痛苦的夢。
夢裏的司望溪似真似幻,似真似假。
她大汗淋漓的驚醒,醒來後難過的想哭,然而這時卻聽到隔壁傳來幽幽蕭音,宛若天籟。她的情緒多少是平複了些,於是從被子裏滾了出來,光腳踩在地板上,去取案上的琵琶。
輕撥琴弦,略微調試,一曲靡靡之音從指尖傳開。
琵琶淒婉,蕭聲悠揚,一開始這突如其來的激越籲嗟變化讓孑然一身的簫聲明顯一滯後,後來那簫聲主人似乎明白琵琶主人的心思,便尋著軌跡來迎合。
但不知是兩人都太急功近利,還是實在缺乏靈犀一點,相互迎合了好久才勉強搭上調與節奏,然而一起一伏,一揚一抑,音律於漫天飛雪中婆娑輕舞。
她一邊撥弄著琴弦,同時垂眸看著地麵,不知何時臉上已然從欣喜換做一片索然之色,又情不自禁喃喃自語道:“何處玉簫天似水,瓊花一夜白如冰。”
她走神的確是走的太厲害了。
有的人確是一副攝人心魂的毒藥,以為已經放下,以為隻遠遠的看了一眼,以後再無瓜葛。但隻這一眼,她又如甘之若飴般上了癮。
是的,她複又陷進去,她想他,一直在想,想的無法自拔。
琵琶聲漸激越烈,一線飆聲,狂野的難以控製,突又一聲弦繃,嘎然而止。
又過了半晌,那上好的琵琶轟然一聲被白爾玉猛磕在地砸成兩半。
她恨自己的不爭氣,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所以她隻能借助外力的緩解這份疼痛。
然而等她泄完氣紅著眼睛,驀然轉過身來時,卻見她的紫霄師父一直站在門外不動聲色的看著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白爾玉心思冗雜,低頭看著地上情況慘狀的琵琶,覺得萬分尷尬。
那琴原是她向他討的,當初在畫舫被一**女子的絕學所傾倒,所以她對他說,自己也想要一把。
琴到底是如何來的,白爾玉並不清楚,但當她拿到那把琵琶時,看到紫霄滿麵愁容,當下就明白這琴來之不易。
此時白爾玉覺得自己很羞恥,再看到麵無表情的臉,本想解釋,還是沒能開的了口。
隻因話到口邊,她想起他常常說的那句,既然已經發生了,解釋還有什麽用,又不能重頭來一次。
於是她便把愧對咽了下去,隻是紫霄依舊站在門口,看著她坦**無畏的仰頭望著自己,看著那壞掉的琵琶。墨綠色的眼眸中飛快閃過一絲哀傷,握成拳的手卻因大力而指節發白。這把原本除了他誰也不能經手的琴,他給了她,並不希望她能做到像他那樣珍惜,但至少她會喜歡,然而…
他閉上眼睛,不忍再看那一地的殘忍。
真可惜,那琵琶恰好也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是真心喜歡白爾玉安靜的坐在樹下撥琴弦的樣子,即便那指法還不夠熟練。
紫霄緩緩的走了過來,揀起地上的斷琴,聲音沉穩:“小玉,把鞋穿上吧,小心著涼。”
紫霄調試著琴弦的音調,怎麽都覺得不對,破鏡難圓,裂帛難續,他已經耗費了最大的努力去修複那柄琵琶,但是依舊不能完好如初。
她走到樹下,他的麵前,眼睛紅腫。
見他裝做沒看到自己的樣子,抿了抿嘴,伸出手去拽他衣袖,一慣委屈的可憐模樣:“紫霄師父。”
紫霄依舊專注手上的工夫,沒時間理她,反倒因為她牽製了自己的行動,猛的下了大力把衣袖從她手裏扯了回來。
白爾玉變了顏色,突然很不懂事的上前要去搶那柄琵琶,爭執之間,那琵琶再次摔在地上,摔的體無完膚。
紫霄猛的從原地站立起來,看著那柄碎琴,愣住。
“難道我還比不上那把破琴嗎?”正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越發無理取鬧,咄咄逼人起來。
紫霄幾乎不能控製自己,抬手一巴掌揚過來,眼見那一巴掌快要重重落到她臉上,他硬是又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閉著雙眼安穩的等著他,那是早算計好的。
紫霄心中一痛,小玉,不是惹惱我,然後挨上幾巴掌,你就會清醒明白,你就能解脫。
他有些壓抑著的難受,若她真是利用自己來忘卻那個人的話,倒是蒼涼傷感。
“既然你心中有對那人的怨懟,有對那人的疑惑,為什麽不去問個清楚明白?卻要在這裏逃避現實,自怨自艾?”他直言無諱。
白爾玉顯然是被他的話說的僵硬住了,使勁地咬住了嘴唇,就快要滲出血來。她舉起三隻手指直指向天,信誓旦旦道:“我白爾玉若是在想他,就不得好死。”
紫霄皺了皺眉,臉上的陰鬱更甚,他轉身指著池子裏溫養的擠擠挨挨的冰蓮問白爾玉:“你說,這花開的美麽?”
她一愣,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麽?目光隨著他的修長的手指看去,水氣氤氳中那些冰蓮開的妖嬈多情。
於是她說:“蓮花開得喧嘩而寂寞。”
“不是蓮花開得喧嘩,是你的心在喧嘩,”她見他臉色變的很差,青白交錯,神情冷淡倨傲,語氣卻越發森冷:“不是蓮花開得寂寞,是你的心感覺到了寂寞。”
話音剛落,留下在風中呆呆看著他的白爾玉掉臉便走。
很快到了夜裏,夜深霜寒的,紫霄躺在**聽的門外唏唏簌簌的如蠶食桑葉的響。
有風吹進來,輕紗帳子飄到他臉上,癢癢的。隨著門吱噶一聲關緊,風也消失的無影無終,四周漸漸寂靜,又過了一會兒,他腿邊的床墊凹陷下去。
他知道她此時褪了鞋子在他腿邊縮成一團,然而紫霄很無語,又因為氣還未消,索性橫了心懲戒她一下子,當作還在睡夢中沒清醒。
兩人不約而同保持這樣一動不動的姿勢很久。
白爾玉突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本是連環響,第二個卻被她硬生生壓了下去。
紫霄神情不耐,心中不免埋怨,這死丫頭…他繼續裝做睡的很熟的樣子,假意翻了個身,這麽一大動便翻到床內去了,給白爾玉留下一大片空地。
白爾玉蜷曲著身子縮縮縮縮,好歹是縮上來了,縮上來以後呢,還是保持著蜷曲的樣子,像小蝦米似的。
但這樣還是暖和了很多。
無意之間紫霄再次翻了個身,厚重的被子撲麵蓋頭而來。白爾玉原本嚇了一大跳,以為他醒了,以為他醒了會一腳把自己踹下去,可當她摒住呼吸小心翼翼把腦袋露出來時,望著紫霄英挺的側臉,好似看出了些什麽。
“師父,其實你是醒著的吧?”
紫霄呼吸安穩,睡的跟死人似的。
白爾玉左手無名指不由自主的放進齒間輕咬,似乎不信這個邪,本想伸出手去錘他,但不知道怎麽失誤的,一插便插進他的衣襟裏。
那是宛若遊走在水麵上奇異,她仿若被針狠狠紮了一下,剛想把手抽出來,指尖卻突然留戀於肌理的綿滑同時又能感覺到那是結實有力的,膽怯突然變成了歪邪,她腦子一時發了熱,不僅摸來摸去,像是在探詢些什麽,還想把臉也貼上去。
紫霄本淡定的就跟一石頭人似的,連吭都沒吭一聲,後來當那個已經完全摸不著方向的死丫頭把手摸向他褲腰帶時,他知道再不阻止得出事了,這才一把遏製住她色膽包天的心思,反手一蓋,將她手反扣在自己手裏。
他眉頭一挑,低沉著嗓子問道:“你這又是在幹什麽?”
“我,我就是…”白爾玉支支吾吾,難道要她老實承認,她對他的身體從小到大都很感興趣?
他不管從驚為天人的模樣,還是淡遠飄渺的心性,都讓她覺得他是她虛幻出的救贖幻想,他很近,明明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的到,卻又很遠,遠的不具真實感。
也許是為了增加存在的真實感,她從小時候開始,便屢次將偷看他洗澡此等行動付諸實踐,但是很可惜,沒有成功。也曾借口要幫他擦身體,好認真研究下他是否跟尋常人不同,但,依舊失敗。
白爾玉吞了吞口水,眼神望著帳頂,漂浮不定的。
紫霄越發看不懂她那是個什麽眼神了,怎麽又是興奮,又是失望落寞的,然後他聽到她說了一句很打擊他自尊的話:“這才突然發覺,其實師父,也是個男的。”
“我當然是男的。”紫霄壓低嗓子氣急敗壞地說,顯然他有很明顯的男性特征,跟娘娘腔更是沾不到一絲邊,有這麽氣人的孩子麽?跟了他這麽多年,她貿貿然來了句這樣的話。
但白爾玉並非是他說的那個意思,大約隻是沒把紫霄當作尋常男子看過,猛然才發現,其實他與尋常男子也無大區別罷了,當然,還沒確定完整,也許也有不同也不一定!!
她又說:“有時候,站在遠遠的地方,呆呆的看著你,會有莫名其妙的心酸。”
這又是句沒有出處,沒有原由的感懷。
她不明白,可是他似乎卻從這感懷中揣摩到些什麽。
紫霄嘴角浮起一抹她看不到的苦笑,眼中的溫良仿若一汪春水。他咳嗽了一聲,然後把她摟在懷裏。
良久以後,幽幽道:“那就不要隻站的遠遠的呆呆的看著我。”
白爾玉身子本就偏寒,可紫霄也並非是個暖爐子,兩人抱在一起非但沒有暖起來,白爾玉卻覺得背心陣陣發涼。
於是她再朝紫霄懷中縮了縮,把下巴擱著他的脖彎處。可是手卻不知該放在哪裏,這樣翻來**去,好不尷尬。
還好是他幫了她一把,讓她往上蹭了一些,一隻手繞過自己的脖子擱在與枕頭的縫隙中,而另一隻手則握在自己手中放在心口處。
紫霄手掌涼薄,掌心幹爽溫涼,而她的手很軟,軟似麵團。
他說:“這樣好一些?”
白爾玉搖了搖頭,淡笑道:“舒服多了,就是有點冷。”
“嗯。”他也覺得,有點冷,懷中這個像玉一般美好的人,卻也像玉一般冷。
白爾玉不再談論怎樣讓他們更暖,卻突然出聲問他:“師父,你是有很喜歡的人吧?”
紫霄又是一陣意外,語塞,不知道該說不該說,即便是說,也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說。
“是琵琶主人。”
她用的是肯定句,而並非疑問句,想來從他的一些不尋常的舉動,已經猜的八酒不離十。
“幸好隻是琵琶主人,我真擔心師父會喜歡上揚羽哥。”
紫霄的臉白過後頓時變成了黑。
“其實是琵琶主人。”紫霄回答她。
白爾玉好生好奇,是何等優秀女子能得到紫霄青睞。她又問他:“可以跟我講講,她和師父之間的故事麽?”
沉默了很久很久,就在白爾玉以為他都睡過去了,才聽到他喃喃自語道:“是個好姑娘,很傻,很呆……又癡。”
大約因為有些吃力,所以聲音有一絲異樣:“會彈一手好琵琶,會做好吃的點心。”
“就這樣?”
“你師娘真的很傻。有一次我無意間提到一種失傳的糕點,很想一試,沒想著她卻記下了,費心費力在民間搜刮了許多方子一一來試。後來她終於做出來了,便高興的叫我丫頭送到我房間。當時她記得我不喜歡她,所以要她說是廚子做的,沒想著來送點心的丫頭見我吃的高興,一時說漏了嘴,然後我就把那剩下的給扔了,而且對著那丫頭亂發一頓脾氣。”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喜歡她,”突然緊緊的摟住白爾玉:“因為我喜歡她,但是我以為她喜歡的是別人。”
“怎會?”
“怎麽不會,每個人都有沒法處理好的事。一開始因為某些原因,我對她就不好,後來逐漸發覺她很無辜的牽扯進了上一代的恩怨,我跟她都成了犧牲品,可憐她孤苦無依的嫁過來,受氣受累,”他突然很想喝酒,最好是烈到搜腸刮肚的燒刀子:“後來也不知道怎麽就喜歡上她了,或者一開始就是喜歡的,隻是很淡很淡,淡的自己沒有發覺,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喜歡上我的妻子時,她卻變的很怕我。”
白爾玉微微頷首,略有所思:“是因為之前你待她不好,所以你突然對她好讓她很害怕,對麽?”
紫霄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淺笑略帶嘲諷:“我不知道,隻是嚐試著去改變我跟她的關係。好容易有些轉變,比如說她看到我時,不是轉身就躲閃,而是會安靜笑。偶爾也會做些消夜,送來給我吃。不過後來,有一些不好的傳言,本來我並沒往心裏去,但當我知道她當初執意要嫁給我的原因後才明白,她喜歡的並不是我。”
“然後,”他眯起眼睛強顏歡笑,同時幫她擼起一縷碎散的頭發:“然後,一切又變回了原樣,你知道麽,她還給我做了許多鞋子,足足有一箱子,當然,這是她死了以後,我收拾她屋子時發現的。”
當時他坐在她的床沿邊,手中握著兩隻不同的鞋子,一股說不出來的苦澀。
每一雙他都仔細看過了,是做給他的,因為每一雙的內襯,一個極其細微的地方,都用銀線繡著他的名字,可不真是個傻姑娘,她連一雙都沒送的出手,就這麽撒手人寰。
那時候他終於拾回了在她身上的自信,她也是,真的喜歡著自己吧?
“她死了?”白爾玉心蹦蹦直跳,眼睛不由自主瞪得賊大:“怎麽會?”
“是病,”在黑暗中她看不到他臉色飛快的閃過一絲變化,他一口咬定:“是很嚴重的病。”
他欺騙了白爾玉,**裸的欺騙,既然自私,索性自私到底。
此時白爾玉覺得無限哀傷,心中似翻了五味瓶似的複雜,惆悵甚入皮膚,一點一點的繃緊。她望著黑暗中的紫霄,還是那樣體恤的微笑著,好似雲淡風輕講的是另一個人的故事。然而,性情涼薄的紫霄師父,你擰起的眉心,為何又充滿的是瀕死的溫柔?
紫霄看到她仰起臉來,然後一點冰涼落在他脖子處。
他的雙臂再次收緊,哪怕此刻她會窒息在自己懷裏,他也不願意鬆手。
可以了,就這樣一直下去,夏舟輕搖,雪夜互詠,春日泛歌,秋同賞月,在沒有任何人打擾的地方,一直這樣下去,最好什麽也別記得,一直作為小玉待在自己身邊,該多好。
然而他們之間的心意卻是不通的,白爾玉哽咽了一下子,由此及彼,忍不住喟然輕歎:“比起師父,我自己又是多微不足道。陸叔叔都是因為我死掉的,我時刻提醒著自己該為他們報仇,可我還是很想那個人,還是忘不了那個人。也討厭自己,為什麽我自己不也去死呢?可明明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依舊沒法子下狠手向他報仇,紫霄師父,我是不是很沒用?”
沒有夜風,卻帶來有一絲寒意,紫霄沉默了良久,手反複替她背心空處揶被子。
他摸了摸她的額頭,側頭在上麵輕吻一下,居然曼聲吟哦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這話聽著極像敷衍,白爾玉有些不高興,在他腿上狠狠擰了一把。
紫霄吃疼,忍不住倒吸一口氣,手伸進被子裏抓住她的軟軟的小手,繼續說:
“如果羈絆太多,你就做不好你自己了”
她似懂非懂的抱住他,下巴很用力的抵在他心口,聽著他結實有力的心跳聲,她好像頓時充滿了勇氣。
天蒙蒙亮,白爾玉內著一襲白綃錦衣,外穿素白兜帽鬥篷,孤影與這蒼茫天地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神色凝重的看著眼前一層又一層連綿起伏的山巒疊嶂,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被積雪掩蓋下屋子,她又是不不聲不響的離開了,她以為他還在熟睡中,滿腹的珍重道別到了嘴邊又吞了進去。
她很快消失在風雪中,隨著俏麗身影迅速消失,屋內又響起雅淡的簫聲,曲意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