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結果一下山,就看到駙馬司望溪與太女那場極其盛大的婚禮,原來龍奉雪便是太女朧姒。更聽說了白虎幫的滅幫慘案,那一日的天都是血紅色。
她跌跌撞撞的從山下飄了回來,還沒跑到門口,就暈厥了過去。
還好揚羽很快發現了她,然後把她抱回了屋子。
她本來病就沒好全,這次跑下山又是氣急攻心,回來再是大病一場。
本來紫霄以為她病的那麽厲害,又是大限將至,他已經被她折磨的筋疲力盡,差點沒失控的掐著她的脖子要和她同歸於盡,還好揚羽死死的抱住了狂躁的他,不許他靠近白爾玉一步。
沒想到,白爾玉病到極限時,又突然好轉,不出七日,已經恢複的一如常人。不過康複以後仿佛脫胎換骨的不止是身體,性情更是大變,安靜的時候她常常抱著雙膝目無焦距的看著窗外,整個人看上去懨懨的,似一潭毫無生氣的死水,稍微有一點不滿意,就會大怒,摔東西,隨處找出氣筒撒氣。
很長一段時間,她恨所有的人,恨周圍所有的事,連帶紫霄也無可避免。
她常常尖酸刻薄的把紫霄刺的體無完膚。
事已至此,不過多說無意,她傷在心,而非身,再沒有天真無邪的模樣,見過塵世的汙濁與人的利益熏心,經曆過**裸的欺騙,她的性子變的偏執激烈。
她本就病根未清,情緒一旦易怒暴躁,再好的藥石也起不了效果,拖的久了又養出了新毛病,時常心口疼,又咳嗽的厲害。
想來紫霄對她那套自虐把戲已經忍耐到了極點,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他將匕首塞進她手裏:“既然恨,你就去殺了他!”
三天後的深夜,白爾玉回來了,提著明晃晃的匕首回來了。
她眼神裏有惆悵,有傷心,有自責,還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
紫霄不理會白爾玉的失魂落魄,隻端起桌上的一盞白瓷杯,細細品銘。
月色清冷,穿過窗框,在地上劃下了一格又一格的斑紋,她也沒和紫霄說話,回屋扔了匕首,就此,再也不提那個人的事
紫霄知道她沒殺他,她是不可能下的了手的,他也覺得她沒和他正麵碰上,如果正麵碰上了,她回來後的表現不會那麽平淡。
不管怎麽說,他還是鬆了一大口氣。
每日在逍遙穀裏看看書,喂喂鳥,也算一愜意之事。
但大抵是因為他們分別了八年,白爾玉對他客氣有餘,熱情不足。但紫霄還是一如既往的對她好,似乎並未把她的態度冷清看進眼裏。
本來白爾玉對外邊的世界已經失去了興致,外麵的世界實在是殘忍的可怕,她寧願一輩子縮在逍遙穀裏也不要再出去了,可是紫霄卻不能時常待在穀裏守著她。
三番四次的側敲旁擊後,白爾玉竟主動說跟他一起出去,難得她這般善解人意,紫霄溫和的望著她,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白爾玉這樣做,隻是覺得自己欠紫霄太多。她知道他的借口是身邊缺人需要幫忙,所以希望她跟他們一起出穀,其實他的真正用心是放心不下自己一個人留在穀裏。她知道她欠了他很多,但是這些她都是還不完,也是還不起的,為了讓自己稍微心安理得點,她覺得自己應該更乖巧溫純些。
但這天南地北的到處跑,白爾玉的初始意願已經被改變。在認識了很多人與很多新奇的事物,她的注意力也不再糾纏於往事,心境逐步開朗,臉上複而堆了笑。
再後來,紫霄也放心白爾玉單獨一人出去散心。
紫霄扯了他三根頭發混合著紅線編成繩子戴在她手腕上,若是她有什麽不對勁,他也能第一時間感應到,而不是後知後覺有所不安,然後再去推算。
其實那繩子本是別的用意,天上的仙女若是與哪位仙君互相傾心,便會用自己與對方的三根頭發編兩根繩子,別有趣意的叫“心有靈犀”,它能夠第一時間感知頭發的主人是好還是壞。
具體的原理誰也說不上來,究竟是哪位仙女第一個發明的,也沒人知道。隻是有人說,這是月老自己搞的把戲,係上了有對方頭發的繩子便是約定好結發夫妻的意思,看上去神奇在於未施一點法術而自帶魔力,而誰又知道呢?
他當然不會把這些典故告訴她,隻是叫她戴著,後來白爾玉覺得好玩,也叫他教自己編。她用自己的頭發編了兩條,醜的一條送給了她的呆羽哥,而另一條,打從編好後他再也沒見著她拿出來過。
此時紫霄低著頭,目光由她卷起的衣袖緩緩移動到她臉上。
看臂彎裏那個如易碎的瓷娃娃般的她,睡的很沉,皮膚又白又薄,還泛著點些微的青,依稀可見那薄薄表層下細密的血管。
她呼吸很輕,輕的好似沒有一般,紫霄常常在她睡著時常常會試探她的鼻息,他有那樣的擔心,生怕一個不著意,她就是一覺再不醒。
睫毛如蝶翼忽閃,他還未將她放回**她便醒了。
眼睛飄忽不定的望著他,輕聲囈語道:“這都什麽時辰了,我怎麽睡過去了?”
他沉吟了片刻,答非所問:“你怎麽醒了?”
白爾玉還未緩和過神來,後頸有點酸,大約是睡時入了風吧。她蹙著眉搖晃了下脖子,又輕輕推了紫霄一把:“放我下來吧,你也不嫌重麽?”
他見她嗔怒的樣子,隻是溫潤如水笑了笑,也不說話。
她從他懷裏輕鬆跳下,心中暗自不爽他的悶騷。
她問他:“桌上有飯菜,你吃了沒?”
他拿手支撐著下巴,沉吟片刻後說:“嗯,我沒注意到,你有給我留飯麽?”
白爾玉的臉立刻拉垮下來,莫名其妙的生了氣,她轉身就走,懶得理睬他,有些耍小性子的樣子。
“誰給你留啊,那是給呆羽哥留的,你們神仙不都不食人間煙火嗎?”
“揚羽泛困累死了,你先別吵他,讓他好好休息下,”紫霄伸手去拉住她,討好的語氣道:“嗯,我現在就去吃,放在桌上,對吧?”
白爾玉一揮手把他手給打掉,沒好氣道:“誰管你?誰要管你吃不吃,你幹嘛這副看小孩子耍小脾氣的表情,難道又是我在無理取鬧嗎?”
可不就是無理取鬧了。
門還未關,走廊帶來的風依舊猛烈而刺骨,而風吹盈袖,她白衣迎風,飄飄若飛。他取下裘袍披在她身上,無比認真的幫她係著脖子上的帶子。
“嗯,我們去吃飯吧,我好餓啊。”紫霄眉頭慢慢展開,笑了起來,硬從她衣袖裏拽出手來,牽著那冰涼如玉的手一起走了出去。他們倆都是冷血動物,手牽手時,竟如握自己的手一般沒有任何感覺。
白爾玉繃直的背脊突然軟了,怒氣少了一大半但嘴裏依舊不依不饒的嘟囔著:“誰叫你不早些回來,怕是早都凍成冰塊了。”
“沒關係,你把它熱一熱不就行了。”
她不明白,重要的並不是東西好不好吃,能不能吃。
白爾玉還是把隔夜的飯菜給倒了,卷起袖子和麵做蒸糕,他本想幫忙,卻被她支使開去。他隻得安靜坐在凳子上凝望著霧氣韻然中她忙碌的背影,那雙深邃的紫眸朗然若星輝般閃耀。
米糕很快端了上來,同時端上一壺滾燙的茶。
白爾玉搓了搓手,將食物推到他跟前:“吃吧。”
她知道紫霄口味有挑又偏甜,記著放糖時要比尋常分量多一搓,和麵時一定要多揉幾道,也記著他吃東西喜歡配著茶吃。
紫霄夾起蒸糕放進嘴裏咬了一口,抬頭輕聲問拿手肘支撐著下巴的她說:“你要不要也吃一點?”
白爾玉視線與他相接,倒是不閉不閃。
“我現在沒什麽胃口的。”
她說話時袖口依舊翻卷著,他見她**的半截手臂,泛著微微的紅。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茉莉花香,是刺鼻的,突然覺得有些躁熱,恍然心悸,心跳此起彼伏,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
他很快低下了頭,又咬了兩口米糕。
一夜未眠,又累又疲憊,他本也沒什麽胃口的,雖然食之無味,但卻硬逼著自己吃了兩個,吃完後,抬頭見她臉上露出高興的神色,他也覺得高興。
甜膩一點點在心中化開,紫霄擱下筷子,眯起眼睛誇讚道:“很好吃,手藝又進步了。”
白爾玉一雙秀眉輕輕上揚,很是得意,白皙手指隔空對那米糕指指點點:“我可加了些東西,但我猜你一定猜不出加了些什麽?”
紫霄笑意溫和,同時讚賞的點點頭,又撚起筷子戳了戳那白嫩的麵胖子:“至少從表麵上能看出加了紅棗。”
潔白紗簾被風驟然牽動,天際那邊泛著一抹鵝黃的紅,天竟不知不覺亮堂起來。但窗外漫天小雪,輕卷曼舞著鋪滿地。
他們倆不約而同的同時扭頭望窗外,又默契的同時扭過頭來看對方,視線交接後,恍覺這樣的默契,不由都笑出聲來。
他問她:“跟我說說當歸吧?”
“當歸?當歸怎麽了?”白爾玉疑惑而天真,但見紫霄麵上不是開玩笑的神色,便生搬硬套的將所知道的托出:“性味歸經性溫,昧甘、辛。歸肝、心、脾經。功能主治補血活血,調經止痛,潤腸通便。用於血虛萎黃、眩暈心悸、月信不調、虛寒腹痛、腸燥便秘、風濕痹痛、跌撲損傷、癰疽瘡瘍。”
“還有呢?”他雙手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垂下的眼瞼很好的掩飾了情緒。
還有?她縱使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還有什麽,想了想滿不在乎道:“你自己不知道查書麽?問我幹嘛。”
“嗯,沒事了。”他很快截斷這個話題,像是怕深究下去,此時唇抿做了一條直線,嘴角卻是上揚著的。
自然白爾玉還未聽過那句老話,胡麻好種無人種,正是歸時又不歸。
紅瓦高牆精致而細密的覆蓋住這皇家小院的每一個角落,抬頭能看天,低頭能看地,視線卻永遠朗闊不開。
采薇苑外橫向站著一隊神色黯淡的侍從,眼睛空洞而木然,形同一尊尊石塑的雕像。不過每有風吹草動,年輕的侍從們空洞的眼神立刻變的比禿鷹還銳利,掩蓋在周身的詳和被凜冽的殺意給代替。
彼時,采薇苑裏,萬花漸欲迷人眼,姹紫嫣紅開遍。
這裏美勝仙境,神秘奇詭,斑斕瑰麗,有著四季不衰敗的綺麗**,有焦香氤氳,有小橋流水煙霧繚繞,有清波浮蓮輕逐湖麵。
這裏亦是這坐皇家小院唯一的禁地,小庭院又位於這苑子的北坡,裏麵海棠擠擠挨挨,花姿瀟灑,楚楚有致,花開似錦,聽說海棠除了叫解語花,別名也有叫斷腸的。
海棠四至七朵成簇朵朵向上,花蕾紅豔,似胭脂點點,而海棠樹下一長身玉立男子,赤金簪冠,白衣蕭索,卻依舊燦爛耀眼。
他將修長而幹淨的手指撫摸在立在香塚上的石碑上,動作輕緩溫柔,化不開輕憐密愛,柔情萬縷。
香塚碑石上並未記載是何人之塚,幾個蒼勁鋒利的大字依稀可見“空山暮暮朝朝,到此際無魂可消。”
人們都說,記憶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淡漠的,他也以為他會忘了她。他給了自己一個極其寬限的期限,三年,三年時間裏他一定要忘了她。
可是一年又一年,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卻越發清晰,仿佛就在昨夜,她都還一如往日的膩在自己**不肯回房睡覺,死活要他再多講一個故事。
可是一旦從臆想中清醒過來,胸口悶悶的,連呼吸都變的很困難。
她已經不見了,那麽高的地方摔了下去,連屍骨都沒有了…
他似乎還能感覺到七年前,手心裏最後的餘溫,當時他已經說服了她,他看到她顫顫巍巍的把手伸了上來。
就在指尖相觸的那一刻,他的另一隻手卻很不爭氣的,輕輕一滑。
於是所有的事都脫離了控製,他的眼睛裏隻剩她似一隻將死殘羽白蝶,搖搖直往下墜。
衣裙飄帶如漫天飛雪,柔軟紗衣如柳絲風片,隻是一刹那,什麽都,不剩了…
也許千算萬算,不應該漏算朧姒,他明明很了解她的獨占欲。
當時他不該失控的追出去,如果不追出去,就不會把她逼到懸崖,如果不追出去,就不會惹惱朧姒。
當司望溪捂著胸前血流如注的傷口,一臉難以置信的的望著身後的舉著長劍麵若寒霜的朧姒時,朧姒隻說了一句話:“司望溪,我寧願殺了你,也不會把你交給她!”
樹上傳來沙沙的響動聲,海棠花瓣紛紛揚揚掉落下來,似繁櫻,似紅淚。
司望溪恍然驚覺,抬頭看樹縫間掉出一隻沒還手掌大的白絲履,五髒如火焚燒,怒聲道:“誰膽子那麽大?”
白絲履的腳嗖的一聲縮回了樹縫,緩緩的,那空隙間換了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
“梓軒?”他怒氣雖減,但眉頭卻極不高興的皺起:“你在這裏幹什麽?”
她湊他甜甜一笑,露出沒長全如同白色米粒般的貝齒,稚聲稚氣道:“父丸(王),小蘭下不來了。”
“早知道下不來,你還爬那麽高?”
蘭紫軒受了罵,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她又用怯懦的討好語氣道:“父丸,那你接住小蘭。”
說時遲那時快,她沒等他答應,腿一蹬,就從樹上跳了下來。
西府海棠的粉紅果子從她衣管裏飛了出來,砸到他臉上,有點疼。這一瞬與某個時間點吻合,這一刹那心猛的跟抽似的疼。
頓時眼花,看不清楚從樹上跳下的是那位白衣少女,還是他穿藍衣的掌上明珠。
他穩穩當當的接住了從天而降的蘭紫軒,再沒有因為強大衝擊的站立不穩,也沒有被沉重壓的喘不過氣來,一時也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大抵就是事過境遷,有種滄桑的無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