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七年後)

狂傲的風雪聲一點一點從窗縫隙裏擠進來,打在那薄薄的,卻極其堅韌的牛皮紙上,嗚嗚聲如同鬼怪哭喊。

廳內爐火燒的很旺,將窗欞上那原本厚厚的積雪化做幾股清流緩緩流過已經發黑的木頭,一點一點的滴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時間一長,形成一灘不小的水跡。

她坐的地方很偏,卻是靠著窗戶的,磕著被凍的冰涼的瓜子,臉上堆著三分戲謔,七分熱鬧的傻笑。

看台上的說書人浮文巧語,娓娓而談,莫一不是歌頌些才子佳人的花前月下,情深意長的美事,白爾玉來聽了幾天戲,發覺這戲是一出不如一出了。

昨兒說的是好好一宰相女兒不學好,偏要在寺廟裏和人私定終身,別人考取功名回來沮不承認和她的夫妻情誼,反娶了公主,她卻是殘花敗柳,活生生一棄婦。

白爾玉打從心地對這鶯鶯姑娘感到厭惡,聽完那出戲後非但沒感動的痛哭流涕,反倒覺得那是她活該自找。

然而沒想,今兒這個,更不靠譜了。

故事說的是一陳姓少女在軍隊南下時與家人離散,入了女貞觀為道士,法名妙常。觀主之侄會試落第,路經女貞觀,二人便眉來眼去,一番波折後,最後竟私自結合,終成連理。

她心想,這好沒趣,好好一尼姑,不侍奉好神佛,一天到晚東想西想的,有男子來撩撥,就經受不住了,更是沒個操守的,更讓人生厭。

恍然著聽到身邊有人說外邊風雪靜了,她趕快掀開簾子朝外瞅,看到窗外一片寂靜,她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西北風都狂虐嘶吼了三天了,好歹它也有倦的一日。

於是白爾玉合著手掌拍拍灰,輕聲輕步的繞到門前,揭起厚厚的氈簾鑽了出去。

錢是早些天就給掌櫃的,莫說住個三天,住個十天八夜也綽綽有餘,白爾玉剛走出客棧門,抬頭見光線刺眼,不由抬起手臂來遮了遮。看外邊一片銀裝素裹,倒不覺得蕭索,反覺一切都像洗滌過一般,澄澈幹淨了。

涼風襲來,冷沁骨髓,她拉了拉脖子上毛茸茸的雪狐圍巾,踩在白雪鋪就的大道上,往前走去。

此時她脖子上這條雪狐圍巾來的並不容易,那年冬天他們寄宿在深山老林的一個村子裏,這村子屢屢發生像是被野獸咬破喉嚨的意外,遇難者多是獵人,而且頭顱都不翼而飛。一經細查發現原是一修煉千年的狐妖拿尋常人的頭骨頂在頭上,變成美麗的少女**那些在叢林裏打獵的人。

紫霄和揚羽捕捉到狐妖時並沒想要殺了她,隻是把她打回了原形。

究竟不知道那狐妖心裏是怎麽想,性子又倔,竟一頭撞死在石頭上。

後來紫霄想著白爾玉身體不好,冬天老是咳嗽,於是將那狐妖交給裁縫師傅做成了圍巾,掛在了白爾玉脖子上。

狐妖大抵是有些靈氣的,她自戴上後,氣色也跟著好了許多,但冬天對她來說不再那麽難過,原本一張白薄如紙的小臉也有浮出些血色。

冰天雪地,她一身銀色裘袍,與皚皚白雪共色,雖然穿的是很暖的毛氈靴子,寒意還是從腳心一路往上蔓延,好象兩條腿的血液早已經凍結成冰。

剛巧前麵有一個花白頭發的佝僂老頭挑著擔子賣湯圓。

白爾玉遠遠的望著,突然想起紫霄跟她講過的八仙之首呂洞賓的一段趣事。也是陽春三月的天,在西子湖畔,他扮做賣湯圓的老頭欺騙了兩個修煉成精的蛇妖,偏生把這七情六欲丹變做了湯圓讓那兩未開竅的蛇妖吃了,生了情種。

後來這二蛇之中,白的那條戀上一懦弱書生,又和一法力高強的和尚結上梁子,結果鬧出了什麽水漫金山,搞的民不聊生。

白蛇最後雖被壓在雷峰塔下了,但呂洞賓依舊逃脫不了懲罰。

白爾玉當時笑言,好歹你們天上還有些個不守清規戒律的自由分子,不然真真得要悶死了。

他知道她又在側麵嘲笑自己悶騷,幹脆就扭過頭去不理她了。

白爾玉想到紫霄師父也有害羞的一麵,不由低頭淺笑,她笑時,習慣拿手腕輕觸鼻尖,因為手腕纖細,又白,所以她做起來特別好看。

也有小姑娘、小媳婦跟相效仿那樣的笑的,卻沒一個學出她神韻的十分之一。

“這湯圓怎麽賣啊?”白爾玉走到老頭兒麵前問。

老頭望著她笑,然後揭開鍋蓋子,他並不急著回答價錢,而是向她解釋因著下雪,很多人都懶在暖和的屋子裏不肯出來的。

所以,並不是他家的東西不好,隻是時候不對。

暖暖的霧氣撲麵而來,白爾玉看著他拿著長勺子鼓搗那鍋子裏浮起的圓圓滾滾,發覺跟平日吃的不大一樣,於是又問:“你這湯圓不是豬油芝麻的?”

“你看那紫色的,是紫芋做的皮,裏邊裹的是板栗做的餡兒,那黃色的,是玉米打磨成粉做的皮,裏麵是赤小豆做的餡兒。這位漂亮的姑娘,你想要幾隻啊?”

“老頭兒,哪有你這麽老了的還**小姑娘的,小心我告兒你家老婆子聽!”她聽的人誇獎不是不高興的,此時她臉上既有小女孩的俏皮,又不失害羞的嬌柔婉轉。

“老頭兒我也不怕你告訴我家婆子,倒不怕小姑娘笑話,老頭兒我已經四十年沒見過像你這麽標致的美人兒了。”

“哦,那你四十年前見過的標致美人兒有多漂亮?現在在哪?”

老頭兒揮了揮長勺,臉上紅光滿麵:“小翠自然是天上有的地上沒的漂亮,不過小翠現在也變婆子了,在家給我煮飯洗衣也四十年了呢?”

白爾玉“撲哧“笑出聲來,又道:“好一個油嘴滑舌的老頭兒,好了,天冷也別瞎嘮嗑了,你就給我兩個紫的,兩個黃的吧。”

果然是與平時吃的豬油芝麻的不一樣,有種別樣新鮮感,米酒的酸甜醇香,混合著這入口滑香,甜而不膩,不由讓人食指大動。她已少有這樣能吃,卻破天荒的把四個湯圓全吞下了肚。

大抵是跟別人的不同,所以平日一個銅板兩隻的,這次竟是兩個銅板三隻而已。倒是物有所值,走了又叫老頭給她裝了六個紫的六個黃的,裝在竹桶裏,帶回去給紫霄揚羽哥嚐嚐。

回到城外的居所,竟然又不見他們。

她將竹桶放在桌上,回了裏屋卸了背上的琵琶以及依舊厚重的裘袍,又將繁雜的冰蠶絲發帶扯了下來,隨意取了一縷頭發簡單束起,冰蠶絲發帶那是浸了茉莉花汁浸養過的,旋身走動時它會在她的黑發上漾起細浪,散發出香氣來。

他一貫把她嬌養的很好。

出了自己的屋子又進了隔壁紫霄的屋子,見床麵整潔,硯裏的墨已結開了冰花,明白他也是幾夜未歸。

這似乎成了師徒之間的默契。

這些年三個人一起動奔西走,隨遇而安,並無特定居所。

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小住一些時日,少則幾月,多則一年。

也不是無時無刻都待在一塊兒,有時她也想一個人獨處時,紫霄便放任流之。向來對她放心,從來不追問要去哪裏,多長時間回來。

在等她這段日子,他也會出去轉轉,對於他的去處,她也是不問的。

白爾玉並不確定紫霄和揚羽什麽時候能回來,也許就是下一刹,也許也是幾日後,或者更是幾個月?

躑躕而行繞到了廚房灶台前,燒了一盤蘑菇,熗圓白菜卷,豆芽湯。

本來他們兩個隻吃素,她這些年口味也清淡,做來做去也隻是那簡單的幾道。不過倒是把手藝練出來了,他們就著她做的菜,有時也能吃上兩碗米飯。

然後她將菜端上桌,拿東西蓋上,又把米飯擱鍋裏悶著。

放下卷起的衣袖,望窗外天色尚早,居然有點無所事事的感覺。一直以來,雖說各有各的去處,相互之間不多問,但無一不是他等她,哪有一次是輪到她等他回家了。

又繞回紫霄房間去看他收藏在書架子上的那些書,都是些醫書,看得語言晦澀而難懂。對著那醫術上記載的藥材,她對著百子櫃一一的找,玩兒了一會兒,便又乏了。

暮色降臨之時,紫霄和揚羽依舊沒有回來。白爾玉把午間做的菜全都倒掉,又重新做了三樣小菜,依舊在案上擺著,自己也不吃。

三更天,更是乏的慌,眼睛有些泛花,豆大的字印在紙上卻像是螞蟻在爬。她揉了揉眼睛,心想隻是閉目養神一下子,沒想著一閉目斜躺在軟椅上沉沉睡了過去。

紫霄和揚羽五更天才滿身風雪的趕回來。

因為路上雪大,耽擱了,所以才回來的晚。

門外厚厚的積雪上留下紫霄一連串穩實而又淩亂的腳印,沒有片刻猶豫徑直走向自己房間,而揚羽也先回了自己房間。

然而當紫霄推開門時,手明顯的頓了頓,他看到她安靜的靠在他平日放在書架旁邊的軟塌,手隨意的放在小腹,交疊的手指中間鬆鬆的握著一本《黃帝內經》。

瑩然光潤的玉臂上鬆鬆的掛著一條紅色繩子,這紅在白肌理的映襯下,顯得十分奪目,嬌豔如滴血。

此時房內一片寂靜,溫度卻低到刺骨。

目光所及那兩個碳火爐子,一絲用過的痕跡也無,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差點生氣,氣她明知道自己身子傷了根基早不如從前,怎麽還不知道把自己身子當回事?

怒而揮袖時,不小心把一張宣紙帶落下地,借著餘光似乎看到那張白紙上寫有一排端正小字。

紫霄下意識彎腰揀起一看,僅兩個字罷,然而卻是一味藥材。

似乎從那字上看到她當時站在窗前拿著筆躊躇等待的樣子,原本陰霾的臉烏雲頓散,心也立刻軟了下來,胸腔中一點點暖意如同喝了兩口烈酒,後勁十足,是慢慢的朝外溢,隨著血液流遍全身的。

然後他走過去,將她抱起。

有些感懷手臂上的重量,一晃幾十年,她已然長大,卻好像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重。

但是,他知道,她的心境卻大不同以往了。

當初他隻晚來了一天,僅僅是一天而已,誰曾想過再次見麵,會是那麽一番情景。

她被掛在那麽高的懸崖中間一小塊橫生出的嶙峋大石上,兩根刺穿身體的尖銳石筍讓她與屍骨無存差肩而過,卻也隻給她留下半口氣。

她在彌留之際輕聲呼喊著:“望哥哥,望哥哥……”

紫霄知道她快要死了,能堅持那麽久,她已經很能幹了。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他幾乎崩潰,他已經平安的帶回了揚羽,卻隻能見到又要離開的她。

即便是一個換一個,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太殘忍。紫霄無法接受白爾玉會死的事實,於是不斷的輸真氣給她,抱著她不斷的求人救她。

可是都於事無補。

就連宣淮,也拍著他的肩,叫他放棄,繼續給白爾玉輸真氣,不僅是在消耗他的身體,也是讓白爾玉繼續延遲著不死不活的痛苦。

他這才注意到白爾玉臉上痛苦難挨的表情,於是他決定聽宣淮的,給她解脫。

他把她從地府帶回來後,留了一天時間給揚羽和白爾玉。

那時候白爾玉躺在病榻上昏睡不醒,而揚羽自從大雷音寺回來後,雖然恢複了正常神誌,不再受邪魔控製,但已經記憶內力全失,連話都不會說了。

於是兩個人一個這麽呆坐著望著對方的臉發愣,另一個則閉著眼睛直挺挺的躺著,已若死人。

到了晚上,紫霄獨自一人帶走了白爾玉,把她帶到東海入海口。

他本來決定讓她回歸大海的,他決定當晚就結束掉她的所有痛苦,但是手舉到她頭頂,他卻怎麽也劈不下去。

難道這次,又要讓她死在自己懷裏?上蒼真是太殘忍了,難道真的要讓他永遠活在愧疚負罪中?他已經不奢望能和她破鏡重圓了,但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讓他無能為力的看著她去死?

那時候紫霄抱著虛脫的白爾玉朝東海大吼:“我願以三千年道行,換她永生不死。”

正在這時候一道詭妙的紅色閃電劈開了海麵,從海的中心一個人手持長杖漫不經心的走了出來。

當他走近了以後,你才發現那其實不是長杖,而是一把刀,刀身若隱若現,隻有在風中揮舞時才會顯露身形,隻有在月光照耀下,才會反射亮光。

那人一身玄黑衣著,雖不華美,卻有種特別的震撼力。

如黑珍珠般發亮的黑發在海風中飄揚,皮膚白而無暇,酒紅色的眼睛裏,載滿了同情與溫柔。

他走到紫霄麵前,居高臨下的與他對視,與此同時他向紫霄伸出了友誼之手。

嘴角微微揚起,聲音鬼魅一般,絲絲纏住人心,使人窒息:“你給我三千年道行,我可以讓她永生不死,紫霄,我已經,觀察你很久了。”

他說話時,額心那抹銀色紋痕閃著忽明忽暗的光,他的舉止優雅中不失威儀,高貴中隱藏著點點高傲,不論是眼神還是笑容都帶著點點對周遭事物不屑。

因著這樣的高貴的自負,還有哪昭然的銀色紋痕,紫霄想他應該知道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了。

他的確是神,除了他,沒有人再能幫助到自己。

驟然,臉色變的很是難看,縱使知道決定將是萬劫不複,紫霄還是把懷中的白爾玉遞到那人手上,將身體出賣給了惡鬼。

他是力挽狂瀾的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但她的身體還是不很好,病根一直難以完全根治。他要她一直在**躺著養病,她卻趁他出去采藥時偷偷跑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