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留馨被張頻帶回家中,頭一件事便是洗澡。待得洗去一身汙垢,換上一套青衣,眾人一看,均忍不住喝了一聲彩道:“好齊整人也!”張頻見自己買回來如此一個妙人,也是心中得意,從此吉留馨便隨在張頻左右,先還是做些端茶遞水的小廝活,漸漸傳話帶語,買賣交關,都不再避他,竟是成了張頻身邊第一等得之人。自吉留馨進了宅子,逐風而奔的狂病也好了,那好頭腦卻不懂得這許多,每每風沙襲來,便在院子裏狂叫,似是無奈不能禦風而行,少了許多酣暢。

如此過得半年,卻說有一日深夜,張頻正在內室休憩,忽然中夜被什麽聲響驚醒,凝神一聽,卻是經之音。張頻心中覺得奇怪,便忍不住起身披衣,循聲而往。待得他走出門外,那誦經之聲卻像故意捉弄他一般,忽遠忽近,忽明忽暗,倒讓張頻走了大半個園子,才發現那聲音是從吉留馨的房間裏傳出來的。張頻躲在窗口偷偷一看,果然是那吉留馨端坐**,念經不輟。此時正值十五,月光從窗紙中透了進去,仿佛給他披上了一層白銀祥光一般。張頻心中便有了主意,也不言語,悄聲摸了回去。到了第二天早上,便將吉留馨喚到身邊,問道:“昨晚可是你在念經?”

那吉留馨也不隱瞞,道:“正是,少時我也學過幾部經書。昨晚見月色可愛,夜不能寐,忽然想起我能跟著相公,真是天大的福分,於是念部《法華經》為相公一家祈福。卻不知打擾了相公休息,死罪死罪!”

張頻笑道:“無妨,你為我祈福,是你的忠心。隻不知你解得經書不解?”

吉留馨道:“學過一些。”

“那你便為我說說看。”

是日張頻沒有出去,隻呆在房內,聽吉留馨為他證十二因緣,曰:無明緣,行行緣,識識緣,名色緣,六入緣,觸觸緣,受受緣,愛愛緣,取取緣,有有緣,生生緣,老病死憂悲苦惱緣。見他解得明白,那張頻心中歡喜非常。到了傍晚,十二因緣證畢,張頻已將對奴仆的輕視之心全然收起,肅然道:“吉留馨,我竟不知你懂得這麽多,依我看,比大慈恩寺的玄妙法師解得也不差。隻是我雖然有福明白,奈何我一家老小卻還在苦海中徜徉,每念至此,心如刀絞。因此我還有一個請求,不知你是否願意為我一家老小解解經,讓他們也領受這佛法?”

那吉留馨自從跟了張頻,每日裏見麵的多半是些大老爺們,間或能碰到幾個內院侍婢,卻都是些蠢笨不堪的粗使丫頭。他有時捫心自問,亦覺得自己當時像中了魔一般,怎麽糊裏糊塗就寫了賣身契?這幾個月鞍前馬後,辛苦勞累,哪有半分往日的自由?可是要說後悔,似乎又不曾有過。此刻聽到張頻開口提出這個要求,心中忽然開了竅一般,立時想起當日風中窈窕的黑衣女子來,那牡丹與女子的身影,竟是重合在了一起。一個聲音如鼓槌似地一下一下敲打著心髒:“原來是為了她,竟是為了她!”回想起半年來白日的曲意奉承,夜晚的打坐念經,無非是為了等到這一天罷了,那心中五味陳,便呆在了那裏。

從第二夜開始連著八夜,張頻在花園中設好床座,喚了一家大小來聽吉留馨講《涅槃經》。張頻的侍妾甚多,她們簇擁在張頻老娘身邊,個個體態風流,容顏嫵媚。吉留馨生得清秀,那些女子來聽經,少半是為了好玩,竟有是為了看這年輕男子來的。可她們雖是種種嬌態,奈何吉留馨看她們卻如紅粉骷髏一般,隻專心講解生老病怨愛憎之苦,那些年輕女子聽沒聽進去是不知道了,隻這法師不為皮相所動,倒讓一眾女子越發心癢難起來。以後的數日,婢女姬妾來得越來越多,有那當班的,便去四處央求請人代班,實在走不開的,隻好心中大呼倒黴;那來的,無不暗中精心打扮,那不來的,白日就沒事也要往吉留馨的房前走三遭,此時雖是秋風颯颯,花園中卻顯得春意盎然起來。

隻是這幾個晚上,吉留馨雖然暗中留意,卻一直不曾見到當日風中的黑冪小娘子。想著自己倒是解得好經,論到自己,還不是一樣癡纏於愛戀之中且那人生八苦漸漸講完,將來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來講經,一念至此,不免心中生出了許多惆悵。到得第八夜,吉留馨正解求不得苦,講到一半時,忽見從花園月洞門外走進一個烏衣女子,吉留馨的心口好像被銅錘猛撞了一下一般,痛得是連句話都掙不出來了。那女子清寒冷豔,渾身上下半點首飾也無,隻腦後挽一個圓髻,用一隻細長的銀簪子壓住,惟因如此,越發顯得風姿綽約,光華動眾。女子進得花園,也不往前挪,隻站在月洞門口,低眉斂目,凝神細聽。秋風吹得女子微微搖晃,直如當日那牡丹花兒在風中搖曳。吉留馨心中但覺又喜又悲,喜的是隔了這幾年,終於能有緣再見,轉念想到自己機關算盡,也不過最後一夜默默相對的福氣,又覺心中如吃了黃連一般,那求不得苦,算是體會了個十足。

待得吉留馨挨挨蹭蹭地講完經,那群媵婢侍女隻拿眼偷偷瞟著他,盼他能抬起眼睛,望上她們一望,誰料吉留馨一雙秀目卻瞪在虛空之中,高僧入定一般。眾人既愛此人之風姿飄逸,又深恨此人之不解風情,雖心有不舍,也隻好一一散去。那烏衣女子卻仍站在那裏,垂頭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麽。等眾人散得差不多了,那女子才忽然下定了決心一般,猛地抬起了頭,看了吉留馨一眼。四目相對,吉留馨隻覺女子的雙瞳秋水也似,要將他溺死在裏麵。兩人對望片刻,那女子忽然微微一笑,張嘴無聲作了幾個字,又抬起手來撫了撫鬢發,卻是不再耽擱,轉身走了。

走得幾步,卻見雲鬢上插著的簪子掉了下來,叮鈴一聲,仿佛是銀白色的月光砸在了地上。待得那女子嫋嫋的身姿越行越遠,吉留馨才有力氣上前幾步,偷拾起簪子卻是一隻纏枝芍藥,簪頭上刻著一個小小的“宜”。他手裏握著釵子,暗想那女子作的幾個字,腦袋裏忽的嗡了一聲,明白過來卻原來正是他破題的幾句偈子:“所希望處,求不能得;多役功力,不得果報”此時秋風襲來,卷起他的衣袍,他心中默念這十六字,竟是癡在了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