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玄法寺的大門便打開了。一眾沙彌僧人走了出來,擔水的擔水,鏟雪的鏟雪,將寺裏寺外打掃得幹幹淨淨。到得日隅時分,便有人陸陸續續進了寺廟,有那風雅之士來找淮南大師品茶的,也有病家來找他收骨頭的,卻被知客僧一一擋在門口,謝道:“主持一早就出去了,你們晚點再過來罷!”眾人在門外徘徊再三,眼見日頭漸漸高了,淮南師父卻還不回來,隻得悻悻離去。

淮南大師卻是一早就橫穿了整個長安城,去了西市,想要找那粟特商人史祿山。他對此地不熟,轉了半天,又問了數人,才在路右發現了他的鋪子。史祿山在京城甚有名氣,淮南本以為他的店鋪總該金碧輝煌才對,哪曾想卻不起眼得很:門樓破敗,窗紙肮髒,隻兩扇門大張著,如巨獸的黑口一般,要將人連皮肉帶骨頭吃得幹幹淨淨。

待到淮南進得門來,才發現店裏另有一番天地,那房子又高又深,甚是寬敞,隻這粟特商人顯然馬虎,這裏一堆毛皮,那裏一堆,另一處香料與綾羅卻摞在一起,顯得淩亂不堪再加上店內昏暗,直好像迷宮一般。淮南在裏麵轉了好幾圈,才發現一個小夥計守著盞油燈,正攏著手,縮在一角的櫃台邊發呆。從那夥計的角度顯然能一眼看到門口,可是淮南進來,他卻連聲招呼都懶得打。此時見淮南發現了他,便揮了揮手,有氣無力地說道:“去去去,我們這裏不布施,你找別家去罷!”

淮南唱了一個喏,道:“和尚不是來化緣的,敢問你們家主人史祿山可在?和尚卻是有筆生意要找他做哩。”

那小夥計此時才認真瞅了和尚一眼,見他風姿不俗,便略收起輕視之心,指了指身後的走廊,道:“我們家家主在後院,你自己進去找他罷。隻是我勸師父一句話,像你這樣的人我們見多了,口口聲聲說要找他做生意,到頭來還不是要讓他舍錢財。史老爺對你這樣的人不耐煩得很,若是你被他揍一頓,扒光了衣服扔出去,嘿嘿嘿,到時候顏麵丟盡,可莫要怪我沒提醒師父你!”

淮南微微一笑,也不答話,便順著幽暗的走廊緩步踱向後院。走廊又窄又黑,彌漫著朽木寒冷的味道,像一截蠕動的腸子一般,將和尚運到盡頭。那頭果然連著一個寬敞的院子,與前麵的店鋪比起來,後院顯得更為雜亂,幾十匹騾馬站在院中,身下的白雪經糞尿一澆,泥潭一般下不去腳。院旁的曲廊中堆滿了竹篾捆好的瓷器,那粟特商人史祿山站在院子中間,這麽冷的天,卻打著赤膊,露出肥嘟嘟的胸脯與一個大肚子,滿頭還熱騰騰地冒著白汽。隻見他左手拎一個酒甕,喊一句號子喝一口酒,卻是正在指揮著往騾馬身上裝貨。見到和尚走進來,便仰頭灌了一口酒,大聲說道:“兀那和尚!我們這裏忙得很!化緣請去其他地方罷!”

淮南也高聲說道:“我不是來化緣的,是有事相商。史老爺,咱們找個地方細細談談可好?”

史祿山的神情卻頗不耐煩,道:“你沒見我這兒忙得很麽!我可沒功夫和你閑扯。你要是個祅教徒咱還能說上兩句,你卻是個和尚。還是那句話,要錢沒有!你若還在這裏囉囉嗦嗦,別怪我對你不客氣!我史祿山——”說著拍了拍胸脯,惹得肥肉一陣波瀾起伏“別的沒有,一身好皮肉,壓也壓死你!”說罷又揮揮手:“你還是速速去吧!”

那淮南見史祿山如此有趣,忍不住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隔著滿院的牲口,朝史祿山喊道:“真是有事要和你商量,史老爺,勞你撥冗數刻,可成?”

那史祿山見寒洌的北風中淮南衣袂翩飛,當真如謫仙一般,不禁怔了一怔,半晌才猶猶豫豫地問道:“大和尚,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我看你怎麽如此眼熟?”

淮南卻對這個問題避而不答,見史祿山仍傻裏傻氣地盯著他看,便拱拱手,徑直說道:“我聽說你們馬上要啟程去波斯,我如今正想到敦煌去,便來問問史老爺,能不能和你們搭夥走上一段?就這件事,史老爺,和尚我沒問你要錢罷!”

粟特商人聽了這話,便用匪夷所思的目光瞪了和尚一眼,粗聲粗氣地說道:“要不是這批貨趕得急,利潤大,我們也不會深秋出發。長安之去敦煌,兩千裏也,路上多少艱苦。你看我這群夥計,個個年輕力壯,他們能不能回來,還不知道哩何況你這麽個細皮嫩肉的大和尚喂,我好心勸你一句,要去也等著明年開春,別和我們一起冒險,丟了命不值得!你那些供養人還等著你平安到敦煌給他們念經哩!”

史祿山唾沫橫飛地說完這段話,淮南卻是皺緊了眉頭,冷道:“我隻當你是個爽快的,卻沒想到也這般囉嗦!你怕甚麽?我一路或病或死,都與你不相幹。你隻答願與不願就是了!你若不肯,我自會去找他人,你若肯——”說著便從懷裏掏出一個黑皮袋子,隔空對著史祿山拋了過去“你若肯,這幾顆珠子還能入眼,便送你了!”

那粟特商人一把抓過袋子,往下倒了倒,卻從裏麵滾出三顆大珠子來,圓潤晶瑩,顯然是上等的好貨。饒是他見多識廣,也對這幾顆珠子有些愛起來。史祿山撓了撓頭,摸摸珠子又看看和尚,半晌才跺腳道:“嘖嘖,還真沒見過這樣不怕死的和尚!也罷,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攔著你作甚麽?平白被你埋怨我!明日早上卯時我們就出發,你來此地與我們會合即可”

和尚見這粟特商人答應下來,也就不再多話,隻點點頭道:“好,明日卯時再見。”說著便轉身欲走。此時一陣北風襲來,吹得淮南的灰布僧袍淩空飄飛。那史祿山錯眼望著這背影,隻覺越看越眼熟,他呆了半晌,忽然大叫起來:“喂喂喂!你等等,你……你可不是那吉留馨麽!當日你你你,你不是已經死了麽?”

和尚轉頭對著史祿山微微一笑:“吉留馨是誰?施主怕是認錯人了罷!和尚叫淮南,淮南小山的淮南。”說著不再理會一臉錯愕的史祿山,竟是自顧自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