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十日開始下雪以後,長安城的大雪接連不斷地下了一天兩夜。按照懿宗皇帝的說法,自是因為喪了皇女,天地同悲。百姓卻不這麽看,都說韓康兩家死得太冤枉,好端端地坐在家裏,忽然禍從天降。天地確實是“悲”的,除了“悲”,更有“憤”。那兩家醫官三百餘具屍體就堆在亂葬崗上,骨積高山,膏血野草,倒是歡喜了一群野狗禿鷲,孤狼碩鼠,成就了它們的一場盛宴。朝堂之上也來了個大換血:京兆尹溫璋自盡,劉瞻被貶為康州刺史,高湘楊知至崔彥融張顏等人,都因為親善二人而或貶或逐。有那能掐會算的有識之士,酒酣之際,都要忍不住歎道:“看來這大唐的氣數,怕是……唉!”

過了一天兩夜,那好頭腦才撲扇著翅膀,慢悠悠地飛回玄法寺,此時它渾身上下纏滿了綾羅綢緞,珠寶首飾,看起來甚是滑稽。和尚早已等得極不耐煩,見到好頭腦,便劈頭罵道:“你跑到哪裏瘋去了?怎麽過了這麽許久才回來,還搬了這許多無用之物作甚!”

那好頭腦便叫起了撞天屈:“哎喲,老吉,咱們平時收骨頭,不過一個兩個,搬起來自然快,這次有三百多具屍體,我都快要累死了!”說著將那些寶貝從翅膀上卸下來,堆在地上,道:“那皇帝還真舍得,什麽連珠帳卻寒簾,九玉釵夜光珠,多少外國進貢的寶貝都堆在墳墓裏,我欲不取,豈不是便宜了別人?咱們將這些東西賣給康密乃,拿了錢就走,豈不快哉!”

和尚沉聲問道:“我不管這些,骨頭呢?”

那好頭腦便朝著僧房外汪汪汪叫了三聲,隻見罡風頓起,快要停止的大雪忽然重新密集起來。仔細一看,卻不是雪,而是鋪天蓋地的白蝶正朝著玄法寺蹁躚而來。等到了玄法寺,才發現每隻白蝶的身上都扛著一段細小的骨頭,也有數隻蝴蝶合力扛著一隻頭骨或者大腿骨的,隻聽嘩啦啦一陣細響,天地之間仿佛下了一陣骨雨,將玄法寺的地麵都鋪滿了。一隻嬰兒的頭骨叮鈴當啷地滾到了和尚腳邊,瑩白可愛。卸下了骨頭的白蝶也隨著墜落地麵,甫一落地,就變成了一張張圓圓的紙錢,在地上翻滾起來。

和尚左右看看,沉下了臉,道:“同昌公主呢?你不會把她也拆了吧!”

好頭腦苦著臉道:“那哪能啊!我連動都沒動她,就等著老吉你發話呢!……不過這同昌公主,嘿嘿嘿,你看了莫要失望才好。”說著降下身子,伸出嘴巴一咬,卻是抖落了一匹綢緞,那公主的屍身好端端地裹在綢緞裏。身體細弱,臉色青白,頭發稀疏,兼以一雙大腳,甚為醜陋。和尚忍不住皺起了眉頭:“郭淑妃[1]美豔無比,怎麽生了這麽個玩意兒出來!”

好頭腦道:“待到磨成了粉,作成了畫,還不是一樣?身份擺在這兒哪!你莫要嫌東嫌西了。我們等了這好幾年,再不走,別人怕要起疑心了。”

那和尚神色甚為勉強,但也隻好點點頭,道:“也罷!說得有理。既如此,你便開始罷!”

聽得此話,好頭腦便撲向了同昌公主的屍體,開始撕咬起來。和尚此時卻站起身,朝寺西的盧奢那堂走去那堂卻是另處在一座小院裏,院前一片空地,正中放著老大一具磨盤堂內牆壁雕滿了佛龕,內藏無數金剛小銅像。和尚走到院子裏,喝一聲:“出來吧!”便見金剛蹣跚走出佛龕,有的揀白骨,有的推磨盤,有的支簍子,竟是開始磨起骨頭來。不多一會兒,滿院的白骨俱被磨成粉末,整整齊齊地堆在簍子裏。天地黑暗,隻有骨灰閃著幽幽的磷光。

見事情已畢,和尚便轉身走入堂內,隻見那十萬具金剛簇擁著佛祖金身寶像,下麵既無香爐,也無貢品,卻擺著一個甚為樸拙的螺鈿首飾盒子。和尚拿起盒子,打開一看,裏麵卻躺著一支纏絲芍藥銀簪。他愛戀地拿起簪子,撫了撫,卻又放回去,抱著匣子,重新回到僧房內。

此時好頭腦已將同昌公主啃得一幹二淨,牙齒還在骨頭上卡啦卡啦地咬著,見到和尚回來,便嗚嗚叫著,躲到了一邊。和尚從床頭的櫃子裏另掏出一具清瑩可愛的玉磨盤,抱起公主的白骨,細細地磨了起來。過不多久,同昌公主那纖細的骨頭便也被磨成了粉,被和尚裝進了首飾盒中。

“阿宜,阿宜,我這就要去了,”和尚輕聲說道“從此便陪著你,再也不分開,好麽?”

[1]郭淑妃:唐懿宗之妃,同昌公主之母。同昌公主薨時,她與懿宗臨延興門大慟,黃巢起義後僖宗倉皇逃蜀,她不及跟從,流落閭裏,不知所蹤。其生平散見《舊唐書·本紀第十九·懿宗》、《新唐書·列傳第二·後妃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