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宮記 一 虯髯還珠雙垂淚

地球上有一個國家,叫大宋。大宋有一個城,名叫雲夢。與當日汴梁、杭州、揚州這樣的繁華都市比較,它隻是洞庭湖下,雲夢澤地,毫不打眼的一座小縣城罷了。雲夢知縣周豐年以下十萬士紳庶民,除掉婦孺老弱,倒有三四萬青壯,以匠作營造為業。所以人家講:無雲不修樓,無夢不起屋。

花朝節後,年關盡了。天氣一天天地回暖,雪停,霜銷,燕歸來,抬完了故事,鬧完了社火,舞罷了龍燈,孩子們上學堂,女人們去養蠶,老頭子們牽牛開犁,男人們呢,就要放到五湖四海裏,做瓦匠的做瓦匠,做泥匠的做泥匠,做漆匠的做漆匠,做木匠的做木匠,做粉刷匠的做粉刷匠。最好的,被挑去汴梁城,為太後修寢宮;第二等的,闖東北,為金人蓋後京;第三等的,由福建湄州灣乘船,在媽祖佑護下去南洋,為生番蓋菩薩廟宇。這第四等的人,要麽是年紀漸老,要麽是年紀稚弱,要麽是貪戀堂客的熱被窩的青年,誤過了漢江裏的大船,隻好留在縣城裏,拎著泥刀灰桶,大清早就去蹲在街上,由本縣或德安府裏來的人,挑去修葺房屋。這一群家夥,本地人將之叫做“打兔子”。

這天,朝暾初起,露水如麻,柳葉如眉,在縣衙門前的翠柳街上,“兔子”成堆的地方,來了一位虯髯大漢,他臉重如棗,雙眼如豆,一身破衣爛鞋倒也罷了,背上卻背著沉沉的包袱,一看,就知道是一個異鄉客。來招徠工匠造屋?他可沒得一點財主的樣子。來拜師學藝?他這個年紀,已是朽木不可雕。河邊鄭的老鄭,對匡埠的老匡講:“我猜啊,這個家夥八成是去找丐幫的牛滄海的,他這個樣子,隻配做乞丐。”老匡說:“你看他一臉王八的晦氣樣子,說不定是去倒插門,**功夫不濟,惹人家老寡婦生厭,又被趕了出來。你說得對,除了找牛滄海討碗飯吃,我看他,也沒得正經活路了。”

沒想到,這黑漢,卻在縣衙門前的大柳樹下,人堆裏麵,立了下來,將背上的包袱往身前一甩,一頓,支瞪起芝麻綠豆眼,氣沉丹田,吐出一口的酒氣,那酒氣裏,硬邦邦地蹦出三個字:“招工匠!”老鄭老匡一幹“兔子”狐疑不定,將他圍成一圈。那黑大漢又將包袱一頓,吐出那三個字:“招,工匠!”

老匡走上前來,卻被黑大漢發現是瞎掉一隻眼睛的獨眼龍,就是那一隻獨眼裏麵,此刻也填入了鄙夷與不信:“我的這幫兄弟,老鄭是方圓一百裏,最好的木匠,你別看他瘸著一條腿,那是他年輕的時候進大別山找木頭被雪凍的。汪自力這孩子年紀小,上個月還偎在他娘的懷裏嘬奶水,但留在雲夢縣的粉刷匠,沒有一個敢說糊牆超過他的。我老匡占這一隻獨眼的便宜,我砌的牆,要是歪去了一個毫厘,我就用泥刀將這隻還能用的眼睛撬出來喂狗子!所以我說你這個黑兄弟,雲夢縣的工匠有的是,今天他娘的睡了棺材,明天又母豬一樣下下來一窩子,你要領去幹活,沒得說,拿白花花的銀子來!不然就莫在這裏過嘴癮,一看就是窮了八輩子的苦命,你修房子?蓋一個毛廁,自己去糊吧你!”

果然是越獨越毒,老匡在大半輩子的砌牆生涯裏,已經將一張嘴由泥刀練得像刮刀,將那黑大漢的臉臊得醬豬肝也似。黑大漢彎下腰去,將那包袱解開來,招呼老匡老鄭,還有那個一頭黃卷毛的汪自力來看。那包袱裏,沒得白花花的銀子,卻是數十上百光溜溜、白瑩瑩、圓滾滾,鴿子蛋大小的珠子。

黑大漢抬起頭來,一對黃豆小眼掃過眾人,說:“我要十八個人,老匡你,加上你講的老鄭汪自力,我都要。由清明到冬至,大半年裏,跟我去蓋房子。你們蓋得好,銀子我沒有,但這夜明珠卻有的是。就這一顆夜明珠,老匡我跟你講,能讓你老婆子裹著緞子狗皮,與你做地主員外過一輩子,你撐著棺材蹬腿兒,伸手一抓,你的棺材會是七寸厚的柏木板子。”

聽這聲口,黑大漢也不是吃素的,老鄭插嘴道:“大別山幾百裏,已找不到能解七寸厚棺材的鬆柏樹了,這黑小子是哄你,老匡,我看這個夜明珠,分明就是搓出來的魚丸子,他消遣我們呢。”

圍上來的工匠聽到最老成的老鄭這麽講,一時就要散開,繼續去曬太陽逗土狗去。那黑大漢扯住汪自力,說:“小子,你講,你這雲夢縣裏,最有見識的女人是誰?你去將她找來。”汪自力說:“這個自然是我媽,隻是她昨天跟村裏的一群老娘們跑武當山燒香去了。第二個我想應是知縣娘子吧,聽說她管周知縣,就像我媽管我,那周知縣已經快一個月沒能進到知縣娘子房裏去了。”

掉進八卦之鄉的黑大漢一頭霧水,問那汪自力:“人家知縣家裏的事,你一個破孩子,哪裏就曉得了?”汪自力道:“知縣老爺進不了房,就天天在街上抓人去衙門裏打屁股,這條街上的人誰不知道,你還在這裏拿著魚丸子忽悠雲夢縣的好百姓,我就去打那個沉冤鼓舉報你,讓掌刑的老孫捉你去打屁股給周知縣消愁解悶。”黑大漢說:“小子你就不要提這第二名的知縣太太了,你講第三。”汪自力說:“這第三名應是丐幫幫主牛滄海的老婆柳青,我們都叫她七七嫂子,她隨牛幫主闖**江湖,去過不少地方,她的七十二路繡花針法,據說比那個東方不敗還好,你這魚丸子,一定瞞不過她的眼睛。”黑大漢眼睛一亮,由口袋裏掏出一個珠子,塞到汪自力的手裏說:“小子你去將這個給你七七嫂子看一看,要真是魚丸子,你就將我弄去老孫師傅那裏打屁股。”

汪自力用兩個手指頭捏著珠子,領命飛奔而去。隻一盞茶的工夫,又跑了回來,回來的時候,已是雙手合在胸口,將那珠子親娘一樣摟在懷裏。他身後也匆匆走來兩個人,老鄭老匡諸位都認得,正是英俊的天下丐幫雲夢分舵舵主牛滄海與他的第一夫人,江湖上人稱“雲夢織女”的女俠柳七七。

那女俠明眸皓齒,一身清俊的打扮,頭發卻未見梳好,見到黑大漢,抱怨道:“你這個黑大個,你來雲夢縣招工,不跟我們家的大幫主打一聲招呼,那也就算了,你弄散了芸姨的牌局,這個就真正該死了。我好容易將老趙與芸姨弄過來打麻將,才打了一個風不到,我停牌去贏杠上開的清一色,單單等牛滄海那個幺雞和牌,這渾小子就舉著勞什子珠子跑進來,老趙眼睛一看就直了,對他的芸姨講,李芸啊李芸,你就是由今天一直贏到明天早上,也弄不到這一顆珠子!芸姨是誰,人家漢口胭脂路上見過多大的世麵,當時就將牌一推,要與老趙小別半年,去給你的建築隊燒火做飯賺珠子。老趙好說歹說,最後答應教她‘龜息法’,就是睡著了跟死掉似的辦法,她才答應不去!她不去也就罷了,一定要指派我與我漢子去做工賺珠子,你們這些人啦,世界上,有比打麻將更好玩的事嗎?這年都沒有過完呢,哪家的太太小姐不是在打麻將賺銀子,莫非你這個珠子是京城裏娘娘用的,就是這個,我柳七七也不稀罕啊。”

雲夢織女一席話如珠玉亂迸,卻被一邊老匡接過嘴去:“七七嫂子你要找人湊角打麻將還不容易,我們兄弟有的是工夫,不打兔子也就罷了,你看我老匡一隻眼睛,放銃可是一放一個準!”匠人們聞聽哄笑成一團,那柳七七道:“你這個獨眼龍,一把老骨頭去熬湯都換不到幾個錢。我雲夢織女算不得什麽,可是那‘雲夢隱俠’趙文韶的名頭可就大了,他一年到頭都是讀書練劍,能被芸姨拖出來打麻將,除非是太陽由西邊升起來。今天太陽總算是要由西邊升起,你這個汪自力,臭小子,卻弄一個珠子來將它砸下去。”

大夥兒說笑不已,卻見到那黑大漢喜極而泣,拎著一袋子據說由“雲夢麻俠”李芸打一天一夜的麻將,都贏不到其中一顆的寶珠兒,在翠柳街前的老柳樹下號啕,眼淚由他的黃豆小眼裏迸射出來,縱橫在他胡須叢生的臉上,大夥兒聚集目光的一瞬,他已將一張黑臉弄得像汁水淋漓的醬肘子。牛滄海沉著臉,上前去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道:“這位大哥,有話咱們慢慢說,你看你這臉色又黑又紫,就是喜怒無常、肝火交攻的結果。”黑大個卻不納大幫主的良諫,繼續哭了一小炷香的工夫,才消停下來,那哽住的喉頭也自舒緩,能向牛滄海解釋此事的來龍去脈。

“這珠子的確不是一般的夜明珠,皇帝去弄來,掛在宮裏,當燈用,跟娘娘們睡覺的那種。這每一顆珠子,都是洞庭湖裏,那些水妖的修身珠。洞庭湖裏的魚蝦、螺螄、蚌殼、烏龜一類的水族,運氣好,活過了一百歲,身體裏麵,就會長珠子,到五百歲,珠子才能長得有模有樣,像我袋子裏的這些就是。五百年後,要是將珠子弄丟了,就好比你們中間的財主丟了金子,官兒丟了印璽,姑娘丟了美貌,男人們丟了那話兒,麻煩就大了。”黑大個說著,卻見牛滄海一眾人的眼睛是越睜越大了。

“不瞞諸位,我就是洞庭湖裏的一隻老烏龜,我的修身珠還在肚子裏,所以我能變成人的樣子,來雲夢縣央各位去蓋房子。我給自己取的名字叫鄔歸,大家以後,叫我老鄔啊、鄔總啊、鄔老板啊,統統都行。”

在剛剛被擾散的牌局上,趙文韶對牛滄海講:“雲夢縣來了一位奇人啊,還未見得是人呢,滄海你去看看,他要拉人去修房子,你就跟著去,不光是見世麵,就衝著這珠子,也值得去。”牛滄海驚疑地打量著眼前的奇人老鄔,問道:“你是講這珠子是妖怪們的修身珠,你一個一個將它們打死,然後將珠子剖出來,然後你來用它請我們去為你蓋房子?你雖然除的是妖,但這種行徑也夠令人發指的,你這個老妖怪,快將這一袋珠子留下來夾屁而逃,不然我牛滄海的庖丁解牛刀可不是吃素的。”大夥轉眼看去,果然看見牛幫主已將手伸向腰間那名震江湖的殺豬刀上。

這玉麵帥哥的幾句狠話卻又將黑大個老鄔的眼淚弄出來了:“小兄弟,你要跟我打架,我也不怕你,可是你不能這樣講我洞庭湖底的那些兄弟們。他們一心為著重新將龍宮蓋起來,寧願將幾百年的修行破掉,重新風裏來,水裏去,做小魚蝦,也要獻出珠子給我,來做修龍宮的本錢。他們講,要是洞庭湖裏沒有龍宮,就是在那裏,再活一千年,修成了大羅金仙,也沒得意思!”

老鄭一瘸一拐地走上來,問老鄔道:“你這烏龜兄的意思是,你要我們去修龍宮?我知道你是妖怪,有本領,可修龍宮這種事,不是好玩的,弄閃了舌頭,你變啞王八了你。”

鄔歸點頭稱是:“我早聽說,你們雲夢縣的工匠,什麽都能蓋起來,這龍宮可能是有一些麻煩,但說到底,也是蓋房子啊。我這些珠子,可值錢,要是你們不願意幹,我說不得也隻好去東京碰碰運氣,想那天子腳下,百匠如雲,自然有強過雲夢縣的。”

牛滄海“嗆”的一聲,又將殺豬刀插回刀鞘裏,對那老鄭老匡們講道:“這老烏龜,是在激將我們呢,但雲夢縣的泥瓦匠豈是吃得下這癟氣的!大夥兒去吧,我也帶幾個乞丐頭子跟大家一起去,我這一把殺豬刀,為你們保平安是其一,也不是不能當泥刀砌牆。至於我老婆,她要是務起正業,不是成天打架與整治老公,一手縫紉的本領,雲夢街上也沒得人比了,所以她去縫龍宮裏那些帳子啊簾子啊一定用得著。”鄔歸也點頭稱是,說人靠衣裳馬靠鞍,龍宮裏要是沒得風一吹就一飄的帳簾有何趣味,本來就要招一個成衣匠去,現在這雲夢織女願意去,當然是更好了。一夥人既然接下了挑子,就以牛滄海做包工頭兒,加上柳七七、老鄭、老匡、汪自力,還有何砦的瓦匠何祥、魏家河的漆匠魏忠賢、梅家灣的木匠梅皓,一起七個人,然後由牛滄海找來十個丐幫的青壯小夥子,暫時放棄掉討飯的生涯,接下洞庭老烏龜修龍宮的活兒,以一年為期,工錢就是這老家夥背上的一袋子夜明珠,一共一百顆。大家說好就一哄而散,回家告爹媽的告爹媽,與老婆商量的與老婆商量。雖說給妖精打工,聽起來有一些嚇人,但有牛滄海與柳七七這樣的好漢去護駕,又有趙文韶所稱的無價的寶珠得賺,那老媽老婆們也就將漢子們的危難丟到了一邊,歡天喜地,紮刮行李,清理衣裳,銅盆雨傘扣在被子外麵,又去洗鍋燒灶,炕出餅子來一路做幹糧。又有何祥梅皓這樣的青年工匠要關上門與堂客話別的,也由不得鄔歸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縣衙門前的柳蔭裏甩著珠袋轉來轉去,隻到午後,才聚齊上述十七八人,出城上路。

一行人闖州過縣,正是花紅柳綠的時節,路上看不盡德安府、嶽陽府蕎麥青青山妍水秀的好風光,不必贅述。這一日,洞庭老怪鄔歸領著雲夢縣的工匠們來到了洞庭湖邊,暖日微風裏,好一片無邊無涯的洞庭春水,前朝名臣範仲淹《嶽陽樓記》裏讚道:“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老範寫此雄文也不過是一二十年的光陰,鄔歸牛滄海等一幹粗漢哪裏曉得,鄔歸也還罷了,直看得雲夢十七漢目瞪口呆,心裏想:“乖乖,我聽由湄州出海的人講,海是沒得邊的,這個洞庭湖,莫非就是海。”又想到就是在這沒得邊的湖裏修龍宮,又覺得不妙,大家夥兒都是口鼻出氣的俗人兒,那牛滄海與柳七七會弄一點把式,但也不至於可以捂著鼻子紮到水底裏去修房子吧。

老匡嘿嘿笑道:“老鄔啊老鄔,你也莫裝神弄鬼了,我看你就是湖中間那君山島上的老強盜,你們要在上麵修賊窩,取了個好聽的名叫龍宮,你怕我們縣周知縣捉你去砍頭,所以背著勞什子珠子,來日哄我們跑來。這個我們也不怪你,出門在外無非是圖著發財,你出得起價錢,我們就修得起房子,你快找船來,送我們君山去!”

汪自力也跟著講:“你要我們去湖底修龍宮,除非你去將你那些要來住的龍叫來,將這洞庭湖吸幹掉,我們才能去扒去老泥巴蓋房子啊。”

乞丐們都跟著牛滄海在湖邊青草叢裏搔著腦殼,附和那兩個人尖子道:“是啊,是啊,除非你舀幹掉洞庭湖,不然修你個龜兒子的龍宮。”

這一回鄔歸倒是胸有成竹,將手伸進背後那個袋子裏,摸出十幾個珠子來,一一分發給眾人說:“這些修身珠,你們吞下去,死不了的,你們人都在嘴邊長著鰓,隻是爺娘養下來後塞住了,這個珠子可幫你們找到鰓。在水裏,也可幫你們來來去去,不冷也不熱,不浮也不沉,跟在地上走沒得兩樣。你們每人五個珠子做工錢,這一顆算老鄔我白送。”他捏著夜明珠在那裏賣弄,被上午的陽光照得閃閃發亮,大夥兒卻麵麵相覷。牛滄海除了有一點怕柳七七,一向是天不怕地不怕,上前去接過珠子,覷了一眼七七,見她粉麵無嗔,微露讚許之意,仰頭咕咚一聲吞下肚去,一個魚躍,就往洞庭湖跳下去,半晌由幾丈外的水麵裏露出頭來,一臉油光光的笑,朝著眾人招手。柳七七看過去,隻見牛滄海腮邊雙耳下,果然隆隆鼓起,像山裏的猴子似的,她也接下鄔歸的夜明珠,隻聽咕咚咕咚十六響,撲通撲通十七聲,一行人紛紛跳入洞庭湖裏,激起一片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