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監獄

在很久很久以後,在萬尋深萬尋深的海底——那裏不像一個名叫安徒生的大騙子所說,有壯闊瑰麗的海王的宮殿,住著優雅癡情的人魚——不是的。在那個年代,海底是一座監獄,一座巨大的監獄。

那座監獄不知是在什麽時候、由什麽人建造的,但是現在,青魚即將被押送到那裏去。

青魚從被捕到判刑,一直一口咬定自己是無辜的。但是陪審團依據公訴人提出的證據,還是判他有罪。法官宣判將他押赴海底監獄,終身監禁。宣判的話語在空落落的最高法庭上回**。法官的話音一落,青魚便堅定而清晰地大聲說:“我不服!我是無罪的!”而在他身邊,和他一起被捕的同伴獨眼龍則微微側頭看青魚,喃喃地說:“海底監獄……海底監獄……”他一麵說,一麵從未失明的左眼裏放出亮晶晶的光彩來;而他的聲音又是那樣低,像耳語,也像自言自語。

獨眼龍不需要去任何監獄,完全不需要。他被判處死刑。在一個去死、一個終身監禁的前一天晚上,兩人和被捕後一樣,仍被關押在同一間號房裏。青魚被押回號房後,對著緊閉的門大喊一聲“我根本沒罪”,然後坐在**,低著頭,不知在思量什麽。犯人睡的床也是很幹淨、很寬敞、很柔軟的。如果不是號房,這房間真是不錯,通風良好,明亮整潔,窗外是牧歌似的田園風光。獨眼龍坐在青魚對麵,也低著頭,不知在思量什麽。隻是青魚沉默安靜,獨眼龍則一直從喉嚨深處發出些低沉模糊的咕嚕聲。

後來青魚倒下去,睡著了。夢中他被額頭上的劇痛驚醒,伸手一摸,眉間有一道深重的創口——是被獨眼龍劃傷的。獨眼龍的指甲尖利如刀。他像山一樣重重壓在青魚的胸口,一麵用手指瘋狂撕扯青魚的皮肉,一麵熱切地嘀咕著:“海底監獄!海底監獄……為什麽是你而不是我!讓我去!讓我去……讓我去!”說著,獨眼龍將臉貼近青魚的麵孔,然後他的額頭變得柔軟尖細,就像一條蛆要鑽入腐肉一樣,他朝青魚的傷口裏鑽去。

青魚大聲呼救,獨眼龍用雙手死死地扼住他的喉嚨,但青魚拚命掙紮,還是嘶啞地喊出聲來了。看守衝進來,開槍擊中了獨眼龍——很強效的麻醉彈。獨眼龍直挺挺地倒在地上,頸部以上還是半條肥蛆的模樣。蟲身緩緩地抽搐,環節肥白,像長長一包滿灌的冷豬油,頂端是一隻翻白的眼。看守急急忙忙地來探視青魚,看他有沒有受傷,並呼叫了醫生。青魚猛烈喘息,捂著喉嚨咳了幾聲,艱難地說:“他想去海底監獄……我無罪!我是無罪的!”

因為監獄在萬尋海底處,在那裏,由於億萬噸海水的重壓,連用最堅固精鋼製造的潛水艇也會被壓成一團實心廢鐵,所以要把犯人送到監獄裏去,實則需要一整套技術尖端的設備,稍微出一點兒的紕漏,就可能造成犯人死亡。曾經有一段時間,因為技術上的問題,犯人的死亡率一直在一個讓人不愉快的數值上徘徊,以至於在民間造成了一種說法:被判在海底監獄囚禁,實際上是變相的死刑。又或者說這其實是刻意人為,目的在於威脅囚犯家屬,好讓他們拿出足夠的錢來消除起訴狀上的罪狀……這當然是一種很惡意的謠言,但很多囚犯在運送途中致死是實情,所以也有一種不關乎任何立場或猜測的呼聲——單憑保障犯人們的人身安全,也應取消海底監獄。

政府花了很大一筆錢,或說幾百億,或說幾千億,研發出了安全的運輸設備和通道。那真是無與倫比的設計和製造,就處在地麵上的部分外形來看,龐大得猶如一座宮殿,而通向深海的部分,甚至具有某種更神秘的藝術氣質。最重要的是物有所值,這些東西真的管用,使得先前關於海底監獄的種種流言不攻自破,隻是私下裏還有人議論,認為不值得為建造一座監獄花這麽多錢,新的猜測便是或許有人從中撈得好處……確實有數名官員借此機會中飽私囊,其中有三人貪汙的錢財數量達到了終身監禁的標準,據說他們在被送往海底監獄時臉色白得無法形容,因為——人們推測他們的心理——他們無法確定,經過他們的貪汙後,這新建成的運輸設備和通道是否安全合格。不過這三名囚犯確實是新工程的首批受益者——不管是感謝上帝或者他們那未曾膨脹至破裂的貪婪,總之他們用自己的生命證明,通往海底監獄的路安全了。

一般說來,天下太平時人們就會糾纏一些無聊的問題,好比人們通常隻有吃飽了,才會談論詩歌、繪畫和音樂。有些人至今仍在討論,如果當初那三個家夥貪墨的數目達到了死刑,這條通路是否還會吞吃新的生命?不過這種討論已經毫無疑義,因為從那以後,被押送前往海底監獄的犯人,沒有一個發生意外,這對青魚來說,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否則獨眼龍也不至於那樣想搶奪這個終身監禁的機會了。

起程的第一步,青魚剃光了頭發,修剪了手指甲腳趾甲——這些都是由專業人士來為他服務,然後他洗了個熱水澡。即便他很頹喪,他依舊洗得很仔細。他泡在熱騰騰的浴缸裏,用絲瓜布狠狠地搓著皮膚上的泥垢,連胳肢窩和腳趾縫都沒放過。因為他覺得自己被捕入獄實在冤枉,於是胡思亂想,萬一因為身上哪一處沒洗幹淨而導致機器故障、死於非命,那就真是冤枉得無以複加了。

青魚洗完了澡,按照專業人士的說明,他還必須赤身**地走進一條走道。走道頂端是紫色的燈,發出紫色的光線,可以殺菌。走道左右還有小小的噴頭,溫柔地朝青魚噴灑著霧狀的消毒液,當然,這些霧氣也是紫色的,但氣味有些刺鼻。青魚看著紫幽幽的走道,看著自己的皮膚一時間也變了顏色,憤憤地想著自己走進了一截壞死的大腸——我是冤枉的!他想。

通過走道,青魚來到一個房間,房間牆壁都是柔軟的,青魚一進去,立刻從四麵八方伸出許多章魚般的觸手。那些觸手堅韌有力,遍布吸盤,嘶嘶幾聲,就將青魚牢牢纏住,並把他舉到了半空。

這時門開了,走進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姑娘長得很清秀,身材修長,穿著熨帖合體的工作套裝,也就是白色的短袖上衣和白色裙子,顯得端莊大方。她塗了淡淡的口紅,但青魚在半空中看見她在衣領下藏了一朵白蘭花,並聞見了淡淡的白蘭花的芬芳。按道理,這朵白蘭花違背了她的工作守則,她是不應該在工作時間在身上戴花的。一瞬間青魚想,我可以投訴她!但他同時又悲哀地告訴自己,這或許是個實習生,投訴她也沒什麽好處,何況就算投訴成功,也不可能改變自己將被送往海底監獄的命運了。

姑娘站在青魚的下方,十分窘迫,安靜了好片刻,她才勉強抬起頭,將一紙公文舉在眼前。她念著上麵的字——那是在確認青魚的名字和罪行,最後重申:“你將被送往海底監獄,終身監禁。”她念得磕磕巴巴,含含糊糊,最後的申明力圖顯得莊嚴,聽起來卻是那樣輕柔和怯弱。青魚禁不住好笑。他凝望著姑娘潔白纖細的後頸,不自覺地想,那片肌膚該是多麽溫暖多麽柔膩。幾縷淡淡的發絲像煙一樣垂落。他閉起眼睛,眼前浮現出許多淡藍色的紋路,仿佛是埋在白色皮膚下豐富的血管。

當青魚的思緒綿延不斷時,姑娘已念完了那張乏味的公文。青魚立刻大叫:“我無罪!我是被冤枉的!”

姑娘呆了一下,揚起臉,訥訥地問了一句:“真……真的嗎?”

又是一出違背工作守則的錯誤,青魚的心底真是忍不住在狂笑了。他嗅到姑娘發間白蘭花幽暗綿長的芬芳,俯視下去,看見那姑娘胸前美好的溝壑。而此刻,姑娘揚著臉,麵對著青魚,臉漲紅得幾乎滴出血來,不過她仍直視青魚的眼睛,口中例行公事地說:“你……你將被安全……安全送往……海底監獄……請……請……請不用……緊張……”

從那些觸手的吸盤裏噴出了乳白色的絲,將青魚密密匝匝地包成一顆大蠶繭。青魚還要大呼無罪,剛一張口,嘴裏被塞進了什麽東西,圓圓的,涼涼的,像一顆橄欖。此時他連頭帶腦地被大蠶繭裹了起來,繭殼硬邦邦的,緊緊地困住手腳,更遮蔽了視線。口鼻也被死死糊住,正覺得無法呼吸時,口裏那顆橄欖似乎融化了,平緩地朝胸腔送進氧氣。隻聽見繭殼外仍傳來姑娘磕磕巴巴的聲音:“路上會有些……有些難受……不要緊……保持心情放鬆……想一想輕鬆的事……祝你一路順風……”

耳朵裏響起了轟鳴,有什麽東西從四麵八方壓下來,越來越重。血液迅速地奔流,似乎要衝破血管,眼底和耳膜都覺得腫脹,青魚忍不住要大喊,但他根本挪動不了一絲一毫。熱,很熱。青魚嗤嗤地呼吸,胸廓急遽起伏,好在無論如何急迫,口中那顆橄欖都能保證充足的氧氣。感官是如此混沌,他已分不出前後左右,似乎聽見了轟隆一響,然後身體開始移動。是向上還是向下呢?他分辨著,一時間覺得在緩緩上升,忽又否定了這個念頭——海底監獄啊,那一定是該向下去吧?這分明是在墜落,自由落體地墜落。不對,速度慢了?停了?又飛起來了?在旋轉?在倒退?在搖晃?在忽悠悠地畫圈子?不對!這一切都不對!都是假的!都是錯覺!此刻感覺是不可靠的!真實是一種遲鈍而笨拙的憋悶,就像一大張腐臭的獸皮緩緩包了過來,待把身體裹得緊緊,才發現皮下遍布鋼針,紮得渾身辣辣地刺痛——這是窒息!重壓之下胸廓已不能動彈。窒息了……黏黏的熱熱的東西糊滿了全身,漸漸地漫進鼻孔和耳朵裏。眼前出現了一大朵又一大朵金色、紅色、藍色的花,明亮碩大,先還徐徐飄遊,接著就狂飛亂舞。海底監獄,萬萬萬萬萬萬……尋海水以下……騙人的!青魚迷迷糊糊地想,那是連精鋼潛水艇也到不了的地方,怎麽可能有監獄?所謂送你去海底監獄,不過是古怪地處死罷了!悶死你!壓死你!淹死你!熱死你!一千萬個死同時撲來了,受騙了……

想到自己受騙,此刻,青魚倒不覺得憤怒,一閃念間他也不害怕,反而在同時憶起了方才那個衣領下藏著白蘭花的姑娘。那樣曼妙的身材和芬芳的氣息……青魚的喉間堵塞了,他有一種要爆炸的衝動。這是要被壓死了嗎?他想咽一口氣,但是咽不下去。壓力來自內部,他在膨脹,又被牢牢束縛,非但不能擴張,反而要被擠成一團肉醬。熱,被擠死了……他在昏聵的邊緣想,在大喊無罪的時候那個姑娘睜大眼睛問真的嗎,她的眼睛裏像是要流淚的樣子,唔……流淚……嗬嗬……死了……

豁然一下,青魚突然覺得寒冷和放鬆。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冷冷的空氣湧進肺裏,竟像刀子一樣讓他感覺疼痛。他捂著嘴咳嗽了好一陣,才聽見腦子裏那些嗡嗡的蜂鳴漸漸平息,繽紛繚亂的幻覺之花也消退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眼皮是睜開的,然而什麽也看不見。身上是滑溜溜黏糊糊的一層。黑暗。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他向前摸去,猛地吃了一驚,就在一臂長處,指尖碰到了一個冷冷的、既軟又硬的東西。

從所觸那一點開始,暗淡的熒光慢慢向周圍滲透,聽覺尚有些失真的耳朵捕捉到這樣一個聲音:“青魚,歡迎你來到海底監獄”……

在剛開始,青魚對那聲音充耳不聞,隻是昏昏漠漠地想:這是在哪裏?這是在哪裏?這是在哪裏……他分明是在問自己,但那個聲音仿佛聽見了他的心聲,持續不斷地回答著:“海底監獄……你來到海底監獄……歡迎你來到海底監獄……”

那聲音非常柔和非常從容,就像是桃花瓣被春風吹著,輕輕地碰上耳膜,在腦海裏漾起圓暈,閃現深深淺淺的紅色。等那些紅色的圓暈都連成一片、重歸平靜的黑暗時,青魚終於想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原來自己並沒有上當受騙被古怪地處死,而是真的到了萬尋深的海底,這精鋼潛水艇也到不了的地方。真不知自己是如何到達的,但可以肯定一點——絕不可能越獄。

想到自己還有命在,青魚也沒太高興,就像以為自己將死時沒有太害怕一樣。他覺得後腦有些悶悶的疼痛,同時聽到那個聲音說:“你能稍微活動一下嗎?我希望你沒受傷。”

這家夥是誰呢?青魚納悶地想,這不是生硬的電子聲,確實是個活生生的人的聲音。是獄警?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青魚以前沒有蹲過監獄,不可能聽過哪個獄警的聲音——在海底監獄當獄警?真夠倒黴的。不過這個聲音熟悉得怪異,青魚想了好一陣,想得腦子疼得更厲害了,也沒想明白這熟悉的聲音奇怪在哪裏。

本來青魚是喜歡和別人作對的,但是此刻作為一個失去自由的囚徒,他在疲乏之餘,黑暗之間,不知不覺地就按照那聲音的要求做了。他緩慢地伸展開雙臂,試著活動頭頸和手指的關節,又伸直了腿,足尖碰觸到了什麽,冷,有幾分柔軟,但從對麵壓來的力量卻巨大堅硬,同時一點不太亮的熒光從足尖所觸朝四周滲透,形成一個巴掌大小的、暗淡的光斑。這時候青魚發現自己先前是蜷曲著身體的,現在坐了起來。他試著想要站起身,但是很困難,身體但凡碰到那又冷又韌的界壁就會引發一片朦朧的光。於是他伸出手到處亂抹,一道道發光的痕跡被他擦了出來,不一會兒他就明白了,自己被關在一個圓圓的球裏,這個球剛好夠他站直了身體並向上伸直手臂。不過在沒習慣平衡之前,要站直身體可不那麽容易。

球壁並不厚實,相反,隻是薄薄的一層膜,像個氣球,或者水泡。一想到球壁的那一端是萬尋深海水的重壓,一瞬間青魚害怕起來,精鋼潛水艇在這裏也會被壓成一團實心廢鐵,若這層膜破掉,自己會變成什麽樣?伴隨著害怕他又有些平靜的好奇——這個球是怎麽來的?自己又是怎麽進來的?

“這是一種活性的蛋白質。”那個倒黴獄警的聲音親切地回答,“它可以自動進行水分和氧氣的交換。你不用擔心,青魚,你很安全。你現在處在一個恒溫恒濕的密閉空間,你覺得這樣的溫度和濕度合適嗎?如果覺得不舒服,我可以調節一下。”

青魚想了想,覺得有毛烘烘的東西把自己包裹起來了一樣。“有……點……熱……”他說,發音不順暢,喉嚨裏像是哽著什麽東西,嗓音似乎嘶啞了,隨著說話,後腦那悶悶的疼痛也在加劇,仿佛有個大鐵錘在裏麵咚咚地敲。

圓圓的球壁上閃現曲曲折折的白光,青魚感覺到微微的震動,白光消失。“現在可以了嗎?”那聲音問。

“還好。”青魚還是慢慢地、嘶啞地回答,那些微的熱感也消散了,就像被剝去了一層不存在的衣服……衣服?青魚困惑地低頭看,極朦朧的熒光下眼睛是一片遲鈍的隱痛,就像有岩石在磨著眼珠。他閉起眼,腦海裏還殘留著自己**的形象。他沒有衣服。在這恒溫恒濕的密閉監獄裏,他也不需要衣服了。

“你好像很不舒服,青魚。”那個聲音擔憂地問,“你願意讓我幫你檢查一下嗎?”

青魚蜷縮著倒下,圓球又輕又緩地滾動起來,在萬尋深萬尋深的海底,一個黑暗的氣泡,像琥珀一樣密閉著終身監禁的囚徒。等圓球停止運動的時候,青魚看見一根長長的發光的管子伸了過來。那管子像章魚觸手似的在圓球外小心觸摸,找準一點後慢慢鑽了進來,管壁和球壁融合為一體,清涼的氣流迎麵吹來。青魚覺得那氣味很香甜,於是腦海裏浮現出一朵白色的花,藏在衣領下,還有清秀的麵孔和白色的長裙。“哦……”他想不起那是什麽意思,但那情形如通紅的烙鐵在他腦子裏敲了敲,他又覺得劇痛,不禁呻吟起來。

觸手離開了,依舊是渾圓密閉的囚室。“青魚,我真是很遺憾地告訴你——”那個聲音說,“因為高速和高壓讓你的大腦受了一些損傷,你喪失了部分記憶。”

青魚嗬嗬地幹笑了兩聲,他並不覺得喪失記憶有什麽太大的壞處,此刻他對海底監獄生起了一絲憤怒——終身監禁!隻有他自己被終身監禁在這萬尋深的海底!沒有什麽倒黴的獄警——那活見鬼的電子合成聲,隨便模仿別的什麽人不行嗎?為什麽一定要合成他自己的聲音?

沒過多久,青魚的頭就不疼了。他的腦海裏殘留著依稀模糊的景象,他想起自己被裹在一顆大繭子裏,有一個在衣領下藏著白蘭花的清秀姑娘,還有一個麵容醜陋的家夥,右眼瞎了,左眼卻亮晶晶地射出光彩來。在此之前場景就是黑暗或空白。但他懶得去想了。

薄薄的球壁果然結實無比,無論如何碰觸都不會破裂——當然,青魚也不想讓它破裂。他發現隻要用手掌擦拭,球壁就會發出藍色的熒光,擦得越久,光就越亮,球壁就變得澄澈透明,能看見外麵的情形。於是青魚饒有興趣地奮力擦拭,反正他現在也無事可做。

青魚第一眼看見囚室外的東西時不由吃了一驚——那是一隻圓圓的、藍色的眼睛。他一麵用力擦拭球壁,一麵把臉貼近,瞪大眼仔細觀察。球壁發出的光芒照亮了部分海水,青魚看清楚了,外麵果真是一隻沒有眼瞼的藍色眼睛。這隻眼睛慢慢挪動著,退出青魚的視野,取而代之的是幾片銀色透明的鱗。每一片鱗都比青魚的頭還要大。青魚明白了,外麵遊過了一條巨大的魚。這麽大的魚,會不會張口把自己吞了?青魚先是擔憂,後來又興奮。這萬尋深萬尋深的海底,究竟還會有什麽樣的奇景?他更加賣力地擦拭球壁,隻要光芒越來越亮,他就能看見更多、更多的東西,而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要更充分地利用自己的眼睛。

青魚看見的第二樣東西是一張漂在水裏的薄薄的膜。他呆了片刻,驚恐地頓悟,這是一間囚室破裂後的殘留。這麽說,這囚室並不像想象中那麽安全!他大叫起來,呼喚那個囚室外麵的自己的聲音:“救命!救命!”

“哦……你完全不用擔心,青魚。”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帶著笑意回答,如同自言自語,“這囚室和你的生命是一體的,隻要你活著,它就牢不可破。就算十萬個氫彈爆炸,你也會毫發無傷。”

“可是……可是……”青魚指著外麵那幽幽漂浮的破爛塑料布般的東西,眼角不住跳動。

“青魚,海底監獄接收的是終身監禁的囚徒。”那個聲音用一種嚴肅鄭重又充滿誠意的口吻說,“在你之前,海底監獄並不是空的。沒有人能長生不死。”

青魚癱軟著倒在圓球裏,冷汗直流,感覺不知是沉痛還是欣慰。他的耳朵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絮絮地安慰自己,不由一陣暴怒,惡狠狠地罵道:“你他媽的給我閉嘴!”

在一開始,每當青魚覺得饑餓,那個親切溫和善解人意的聲音就不失時機地問:“你今天想吃什麽?”聽見自己的聲音用一種親切、溫和的腔調說話,好像那不是電子合成聲,而是真有一個善解人意的親切的家夥,而那家夥還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一想到這裏青魚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無論青魚要求什麽,他都聽見自己假惺惺、甜蜜蜜地回答“好的”。然後,那根長長的發光的管子就神不知鬼不覺、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探過來了。它連通在球壁上,會朝囚室裏送進食物。食物總是些顏色灰白的流質,但是吃在嘴裏,青魚會覺出他所希望的味道和口感,神戶的雪花牛排、魚子醬、澳洲龍蝦,或者肯德基與沙士汽水。當青魚覺得煩悶的時候,他聽見自己在自言自語:“有新檔的電影,你想看看嗎?”或者鬼鬼祟祟地曖昧建議:“那個大屁股的妞又出了寫真集,瞧瞧吧。”或者:“邁克爾·傑克遜發心髒病死了!他的紀念演唱會……”這時,在渾圓的囚室裏青魚就能看環繞立體聲的電影和近乎三維的畫麵,當他想看書時,一頁一頁的字跡就在球壁上清晰出現。

這種情況不知持續了多久,其間出過兩三次小插曲,因孤獨青魚幾近瘋狂,而當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那樣誠懇地勸慰自己時,他就徹底癲狂了。他用各種方式自殺,他想打破球壁,但從來沒成功;他啃自己的手腕,想咬破血管;他還咬壞了舌頭……一旦他傷害了自己,透明的管子就伸過來,朝囚室裏灌入古怪的**。**充滿了整個圓球,青魚泡在裏麵,神經麻痹,不能動彈,同時他聽見自己親切地說:“青魚,你太激動了。這是活性的人造血液,能幫助你的傷口迅速愈合。裏麵也有鎮靜劑和肌肉鬆弛劑,不過你放心,不會有毒副作用。”

活見鬼!青魚絕望地想,我真該天生是個啞巴。

幾次自殺失敗後青魚就起了變化,他開始失憶。逐漸地,他忘記了饑餓感,因此不再需要食物,也不用再排泄。他也不再想看或想聽什麽,因此也不再需要畫麵和聲音。時間就毫無知覺地過去了,青魚不再需要知道日期,他的心情處於一種休克的狀態,每天隻是朝囚室外觀望。

青魚把他的囚室擦得很亮,光芒並不刺眼,卻照亮了十幾米外的海水。海底並不是死寂的,青魚看見了透明的魚,形狀稀奇古怪,沒有鱗片,有長長的觸須和針尖大小的眼。它們在黑暗的海水裏無聲無息地遊**,用觸須捕捉細小的食物。青魚還看見了果凍似的水母,也散發著淡淡熒光,蟄頭像個小燈籠,蟄須裏光點一閃一閃,仿佛霓虹燈管。這些水母是如此喜歡熒光照耀的囚室,它們常常圍攏來,一麵忽明忽暗地閃光,一麵在圓球壁上慢慢滑落。

稀奇的魚和閃閃爍爍的水母青魚早就看膩了,他隻是木呆呆地瞪著眼,心底毫無感觸。他似乎還需要睡覺,當他在囚室裏躺下時,囚室的光芒慢慢收斂,熄滅,完全黑暗。囚室外發光的水母或遠或近,輕輕閃動,像幾顆稀疏的星星。青魚就無思無覺地睜著眼,四肢百骸僵硬,直到他重新開始動彈,囚室才重新開始發光。囚室可以自由地水平移動,隻要將手掌放在想要前進的方向,圓球就可以平緩地前行。青魚也像那些發光水母一樣在海底漂流,然後他遇見了另外一間囚室。

那間囚室在很遠的地方就發光,青魚聽見自己渾身的骨頭都在哢嚓作響,激動得忘了呼吸,隻是拚命地把手按在眼前,讓自己的囚室朝那廂流去。那囚室裏蜷縮著一團黃黑起皺的東西,就像一顆爛核桃。見青魚靠近了,那東西伸展開,原來是個老頭子佝僂著腰。老頭子看了青魚一眼,打了個嗬欠,又低下頭,不打算理睬青魚的樣子。“喂!喂!”青魚拍著囚室笨拙地大喊,但顯然老頭子聽不見。青魚焦灼起來,老頭子又抬起頭來凝視青魚,接著,他把手放在球壁上,一道藍色的細細的電光連接起了兩人手掌下的球壁。

“幹什麽?”青魚聽見蒼老的男人的聲音,懶洋洋的,還有些油滑。如果在以前青魚是不會喜歡這種腔調的,但這是他長久禁閉以來聽到的第一個人的聲音,他很想和一個人說話,他貪婪地張著耳朵,在心底細細咀嚼那老男人的每一個字,就像守財奴在暗夜裏細細地摸著每一枚金幣。“我叫……青魚。”他激動得仿佛心底有座火山要爆發,但舌頭不靈活,說出話來隻是慢吞吞的。

“哦。”老頭子用另一隻手的小指掏了掏耳朵,用同樣慢吞吞的腔調說,“新來的啊……”

青魚想攀談,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結果衝口而出的話是:“你知道……該……怎麽……逃走嗎?”

老頭子放聲大笑起來,連接兩個囚室的電光隨著笑聲忽明忽暗。“為什麽要逃走?”老頭子得意地眨著眼說,“你知道嗎,小夥子,別人都以為這裏是海底監獄,其實不是!再沒有比這裏更好的地方了——這裏是天堂!哈哈哈哈哈,在這裏要什麽有什麽,不會生病,不會死……”

“不會……死?”青魚詫異地問,“我……見過……”

“你是說那些破掉的膜?”老頭子麵現鄙夷之色,“那是他們自己找死——聽著!隻要你永遠不認罪,你就能永遠活下去,長生不死!”

海底的魚都是小小的,扁扁的,透明的,還有很多不長眼睛,在這個沒有陽光的地方,眼睛長來也沒有用。但青魚在這海底第一眼看到的大魚,有一隻滾圓的藍色的大眼睛。當時青魚的視野還很狹隘,沒有看見全貌。後來他把這條魚忘了,直到他再次看見它——但時間似乎已過去了很久很久,青魚在貧瘠乏味的囚禁中變得麻木,他忘記了很多事情,包括驚詫的情緒、對比判斷的能力,所以他並沒有發現這大魚的奇特之處。他看見這魚,心裏連半點念頭都沒動。

現在,他可好好地看清楚了。那條魚……很長,青魚沒見過它的全貌,隻是東一眼西一眼地見過它身體的某一部分——那圓滾滾的身體也是透明的,覆蓋著透明的銀色鱗片,內髒的形狀清晰可辨。大魚靜靜地懸在水裏,魚鰭魚尾紋絲不動,隻是慢慢地開合著嘴巴和鰓蓋呼吸。因為下唇突兀上翹,魚眼又突出,這魚的樣子看上去頗為凶狠。青魚一點兒也不害怕大魚把自己囫圇地吞了——吞了也許也不錯——因為他壓根兒已經忘記了害怕是什麽。大魚的嘴裏像鯨一樣長滿了密密的須,說明它喜歡的是細微的懸浮物。

青魚的囚室就在魚身邊浮動,大魚似乎覺得受到了幹擾,靜幽幽地一轉身,微微擺了擺尾,沒入了更深遠的黑暗裏去。攪動的水流將青魚推出很遠才慢慢停下,青魚看見了不同於水母那青藍的冷光,而是熾烈的、令人心驚肉跳的火一般的紅芒。

黑黝黝的巨大的石筍林立,在石筍的根部,又冷又硬的地殼裂開,岩漿冒出來,被海水死死壓住,耀眼的紅色半流體立刻冷卻為新鮮的黑色岩石,在地殼的裂口處很不甘心地扭動、堆積。漆黑厚重的濃煙滾滾。石筍上密密麻麻地布滿了下粗上細的石管,每根石管裏都有一根柔軟的橘紅色觸手,伸伸縮縮地在無聲翻湧的海水裏捕撈著什麽,放眼望去,一片倏忽的起起伏伏。

青魚想靠近看得更仔細些,但無論他怎麽推,囚室都不動。他更用力,甚至用腳狠狠地踹,那個許久不曾響起的聲音嚴厲地說話了:“那是熱液孔,是地殼開裂的地方,青魚。那裏十分危險,不僅因為高溫,而且水中氧氣不夠,充滿毒氣。你不能過去,青魚。”

青魚……他恍恍惚惚地想了許久才慢慢明白過來,這應該就是自己的名字。

因為青魚已失去了很多感覺,所以實在不知道該怎樣來形容那一段——用我們的話來說——黑暗沉寂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裏,青魚一直停在那囚室能允許的距離熱液孔的最近處,他近乎癡迷地凝望紅亮的岩漿如何翻滾並瞬間凝固,他的心裏似乎也有什麽熾烈的東西在翻滾並瞬間凝固,他的呼吸就跟隨那節奏起起伏伏。他遺忘的事情越來越多,忘了這裏是海底監獄,忘了自己為什麽來海底監獄。他幹淨通透得像一張透明的紙。這世界的起始和未來,都將是他抱著雙膝,幾乎不眨眼地凝望紅亮和黑暗。

橘紅色的柔軟觸手隨波搖**,青魚不知道那是什麽。那或許就是他自己。他就是一張薄薄的奇特的膜,他就是那些剛出現就改變了顏色和質地的岩漿。他就是萬尋深萬尋深廣闊無邊的海水,那海水裏似乎遊動著什麽——大概是還未消失的最後的思維。

然後,忽然,在那黑暗海底般的思緒裏,浮現出一點亮光,好像是紅色的。是另一個發光的囚室,不知什麽時候,也懸浮在了熱液孔的附近。

青魚看見那出現在眼前的另一個囚室時,思維仍是懶懶地凝滯著。他以為那還是自己。然後不知為什麽緣由,或許真的有一條巨大的魚在海一般的腦中潛遊,攪起了水波,青魚把手放在了囚室上。他開始移動了,同時,那個囚室似乎也開始移動了。他們彼此靠近,青魚看見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

柔美的曲線,圓潤而高聳的胸膛,細腰,蜷著兩條並攏的長腿懶散地坐著,那個自己也正望過來。

青魚的心裏突然震動,就像岩漿噴發卻再沒有海水的壓製和冷卻。他沸騰起來,想把那個囚室裏的自己抓在手裏。

他們相互凝視,身邊是地殼下嘔出的融化的岩石、毒氣、依賴毒氣生存的橘紅色生物的觸手。許久以後他們把手各自放上了球壁,淡藍的電光在兩人的掌下遊走。

“青……魚。”他慢慢地說出自己的名字,恍惚地想,自己確實是這個名字;就算不是也沒關係,暫且就用這個稱呼罷。

“蝴蝶。”那個自己應答。

淡藍色的電光在萬尋深的黑暗海底嘶嘶遊走,青魚的囚室和蝴蝶的囚室緊密地靠在了一起。他們緊緊地盯著對方的眼睛看,手貼在囚室那薄薄的、似乎輕輕一觸就會破裂的膜上。他們的掌間似乎沒有了海水,能感覺到彼此掌心的溫度。然後不知道是誰的囚室開始融化了,接著另一個人的囚室也融化了,他們的手貼在了一起。

空洞一出現便迅速擴大,就像兩個水泡粘住了對方,眨眼間就變成一個圓。

他們不知道彼此的差異究竟在哪裏,於是好奇地相互撫摸。當青魚把手放在蝴蝶那隆起的前胸時,那一瞬他像是脫離了這莫名黑暗沉重的所在,來到萬丈高萬丈高的天空深處,被閃電轟中了頭頂。他不自覺地就張開雙臂,把蝴蝶緊緊地抱在懷裏,像是怕她跑了,怕這一間囚室再分裂為二,於是要把她按進自己的身體裏去,好好地藏起來。

在萬尋深萬尋深的海底監獄,有一間囚室裏關著兩個人——用我們的話說——一男一女。

青魚喜歡把自己的嘴唇貼在蝴蝶的嘴唇上,當他們分開時,會發出啵的一聲微響。他們也喜歡相互撫摸,並且他們發現,他們的身體,天生是互補的,他們天生該融為一體,這樣,海底監獄就消失了,而他們都完美了。

其實海底監獄早就消失了,因為他們誰也不記得自己是被囚禁的,他們以為整個世界天生就是如此。當他們共同處在最完美的時段裏,唯一的囚室發出耀眼光芒,似乎能把整個海底照亮。但他們彼此隻看得見對方,對那刺目光芒視而不見。然後他們相互擁抱著陷入深沉的安寧之中,囚室的光芒消失了。他們不知什麽時候已從熱液孔的周圍離開,現在不知在什麽地方。直到有一天,青魚醒來,赫然發現囚室分開了,他在一處,蝴蝶在另一處。青魚急得發瘋,他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把蝴蝶抱在懷裏。無論他們如何拍打著囚室薄薄的禁錮,他們也無法再靠攏。

“那裏的氣壓不穩,很危險。為了你的安全,你不能過去。”一個陌生又冷靜的聲音說。

這時青魚又像是被拋上了萬丈高萬丈高的天空,被霹靂轟中頭頂。“不!不!不!”他絕望地狂叫,用這個聽起來很古怪的嘶喊發泄著心底的不滿和憤怒。這時他赫然明白了,自己的所在是——海底監獄!

青魚又想吃東西了。章魚似的觸手伸過來,朝他輸送著灰白的流質食物。他隻想吃一樣東西:蝴蝶,蝴蝶,蝴蝶,蝴蝶……

“真是奇怪的口味。”那個冷酷的聲音回答說,“你以為自己是蜘蛛還是馬蜂呢?不過我們盡量提供接近的口味……”

那是什麽味道呢?青魚也不知道,他覺得嘴裏似乎充滿粉末,還聽見細小脆弱的骨頭斷裂時發出的輕微哢哢響。他隻想看一樣東西:蝴蝶,蝴蝶,蝴蝶,蝴蝶……於是囚室的薄壁上出現了無數斑斕,長長的觸角,蜷曲的口器,三截的頭胸腹,六條細長的腿。閃動,飛翔。

蝴蝶啊……青魚瘋狂地抓著自己的臉:我要看她!我要看她!我要看她!他精疲力竭地癱倒,仍是想著蝴蝶蝴蝶蝴蝶……那些光斑就開始飛耀,不知是在那囚室的薄膜上,還是在他自己的眼底。

蝴蝶離他並不遠,她的身體在產生變化——肚子在慢慢變大。一開始,章魚似的觸手長久地連接在她的囚室上,不停地為她輸送食物。她吃得越來越多,肚子也越來越鼓,好像囫圇地吞掉了一個西瓜。青魚見了十分恐怖,拍著囚室叫:“別吃了!別吃了!”

章魚似的觸手很難再連接蝴蝶的囚室了,一旦連接也即刻脫落。蝴蝶饑餓得咬著自己的手指,眼睛裏透出火一樣熱、針一樣尖的光,即便看著青魚,也是口角垂涎,恨不能把他吃下去。

那是怎麽回事?青魚戰栗地想。他想像以前那樣把蝴蝶抱在懷裏,但現在他隻能環起手臂,抱住自己,發現自己的皮膚上忽忽地冒出一層白色的小疙瘩,慢慢地又消退。

“因為她自己身體的緣故造成氣壓逆轉,她已脫離了海底監獄。”一個平靜的聲音向青魚宣布。

脫離了海底監獄!青魚戰栗著,沒聽過比這更恐怖的話了。他拚命地擦拭自己的囚牢,讓它越來越亮,好把蝴蝶看得更清楚。蝴蝶也拚命擦拭自己的囚牢,她越來越狂躁。近在咫尺,當他們強烈地想要擁抱對方時,他們就看不見對方的臉了。青魚被萬千彩色斑斕的翅膀包圍,蝴蝶的身邊則遊動著無數青色的魚。

一天,蝴蝶安靜下來。她蜷曲著身體,皮膚上的汗水一滾落就被球壁吸收了。接著,她揪扯自己的頭發,頭發一叢叢地掉下來,球壁依舊融合了那些發絲,緩慢地將它們排進海水裏。她不停地**,不停地抽搐,不停地翻滾。青魚看見她在拚命地扭著頭,好像腦袋要從脖子上逃跑。她先是緊緊地咬著嘴唇,嘴唇破了,血流出來,後來她的嘴巴一開一合,白色的牙齒就忽隱忽現——青魚知道她是在大叫,但是他聽不見她的聲音,他發瘋一樣狠拍著又冷又韌的球壁,情不自禁地也跟著大叫起來。

鮮血汩汩奔湧,球壁大量吸收這鮮紅的**,以至完全改變了顏色。蝴蝶在一顆鮮紅渾圓的琥珀裏孤獨掙紮,那琥珀猛然迸射出強烈的血光,整個海底都震動了,仿佛是太陽落了進來。青魚忍不住抬手遮住眼睛。等那刺眼的強光消失後,他看見從蝴蝶大大張開的雙腿間緩緩滑出一個圓圓的、白色的球,清晰可見,那個球裏,有一個小小的、白色的東西——用我們的話說,那應該是一個嬰兒。

青魚似乎聽見了啵的一聲輕響,他想那是蝴蝶經常做的親吻的聲音,這個念頭未了,眼前混沌的紅光一閃,一切都平靜了。他看見破碎後的薄膜殘片在海水裏遊**,大大小小,還散發著殘留的紅光,碎裂模糊的血肉根本沒有形狀——蝴蝶,還有那個剛出生的嬰兒,已成懸浮的肉泥顆粒。眼前有一片海水變混濁了,微微動**著,慢慢恢複平靜。忽然,一條藍眼銀鱗通體透明的大魚不知什麽時候從哪裏出現了,就好像一直守在蝴蝶的旁邊一樣。它從容地張大嘴,一口一口地將海水吞進去,海水從鰓裂濾出後,又重新變得透明和幹淨。

空寂一閃念就過去了,沉悶窒息的完全的黑暗。然後,被一股巨大的力量頂撞,有什麽又冷又厚又硬的東西悄悄地裂開了一道縫,紅亮熾熱的半流體剛從縫隙裏翻出來,就立刻凝固,變得黑暗而堅硬。但是那半流體不斷地湧著,於是裂縫周圍扭曲,堆積,好像很不甘心。忽冷,忽熱,忽明,忽暗,忽軟,忽硬,越來越多的裂縫出現了,壓不住了,那些紅亮熾熱的東西幾乎是噴射出來的,化了,全融化了……

青魚跪著,軟軟地趴在球壁上,渾身戰抖,球壁上閃過一絲微微的紅光,這是個危險的信號,但是青魚顧不得。他覺得內髒和大腦也在慢慢融化,腔子裏充滿了紅亮熾熱的半流體,心髒就在其間沉浮,咕咚咕咚地掙紮。鼻子裏呼出的氣越來越熱,那些紅亮熾熱的東西要衝破皮膚噴灑出來。在爆裂的一瞬間青魚想起來,衣領下的白蘭花散發著芬芳的氣息,姑娘穿著白色的長裙,無罪與冤枉的叫喊,海底監獄終身監禁的宣判聲在最高法庭上空落落地回響,一個叫獨眼龍的同伴右眼瞎了左眼裏卻射出亮晶晶的光彩來,還有,在此之前……在此之前……

眼前雪光一閃便演完了過去所有的漫長,青魚瞬間窒息,並在這一瞬間重溫了過去一生。這一生中的每一個念頭同時湧來,如同海嘯的大浪當頭壓下,青魚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惶和恐怖。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寒毛一根一根地豎起來,好像有冰一樣冷的東西貼滿全身。我有罪!我有罪!青魚想,所以才被逮捕判刑!曾經不認罪的呼喊像回音在耳邊震**,但心裏知道,許許多多的事情,自己真的做了,而那些是有罪的!

“我有罪……我原來……真的有罪……”青魚驚恐地說,內心像麵臨深淵般掙紮,冷汗涔涔而下,嘶啞的聲音,不知說給誰聽。

瞬間億萬噸黑暗的海水壓了進來,同時耳裏響起了轟鳴,血液迅速奔流,似乎要衝破血管,眼底和耳膜都覺得腫脹,青魚忍不住要大喊,但他已失去聲音。他想要呼吸,卻沒有空氣。感官是如此混沌,他分不出前後左右,似乎聽見了轟隆一響,然後身體開始移動,似乎上升又像下降。墜落,墜落!在旋轉?在倒退?在搖晃?在忽悠悠地畫圈子?停了?又動了?不對!不對!都是假的!都是假的!真實是一種迅猛而堅硬的憋悶,像一隻冰涼的巨手,猛然把自己死死攥住,再狠命揉搓。

這可是萬尋深萬尋深的海底啊,精鋼潛水艇在這裏也要被揉成一團廢鐵,而青魚就暴露在這重壓下,他立刻就變了形。壓迫轟然而來,越來越重,腥臭撲鼻,不知是死寂沉重的海水的氣味,還是自己的血味。這就是死嗎?不可抗拒的巨大力量,威嚴,震懾,感覺不出冷熱,隻有劇痛,皮膚肌肉骨骼破滅無形,融化了,無一不痛,這就是被壓成肉泥的感覺——這就是死嗎?

然而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是那如億萬噸海水重壓而來的悔恨——我有罪!

是的,我有罪,他想。悔恨,卻為時已晚。死亡來臨了,但不甘心。他想親口承認,但最後的機會已沒有了……他覺得自己被巨大的力量擠壓著墜落,落向更深沉、更黑暗、更絕望的海底。無邊無際的悔恨,那才是真正的海底監獄,如今,青魚就要到那裏去。

意識成為一根細細的蛛絲,並截截斷裂、消失,正要泯滅至無蹤,豁然一下,青魚覺得寒冷、放鬆,還有刺眼的光明。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冷冷的空氣湧進肺裏,竟像刀子一樣讓他感覺疼痛。耳朵裏充滿了嘈雜的人聲,似乎能明白那些意思,但他來不及辨認——他隻是趁這片刻還未消散生命,迫不及待地呼吸並大聲哭喊著承認:“我有罪……我有罪……”

億萬噸的重壓改變了他的喉管和聲帶,他發現自己身體變小了,手腳變短了,骨骼被壓得柔弱,內髒神經變細微了,許多記憶也被從腦子裏壓走。他察覺自己從一個成年精壯男子,被壓得隻如嬰兒般大小,此刻渾身血淋淋的,正落在一雙寬大的手掌裏,被柔軟幹淨的毛巾包裹了起來。“出來了……出來了……是男孩兒……”耳邊依稀是這樣的言辭,而自己聲嘶力竭的哭喊聽來也仿佛是新生兒呱呱的初啼。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萬尋深萬尋深的海底,那裏沒有壯闊瑰麗的海王的宮殿,沒有優雅癡情的人魚——那裏隻有一座巨大的監獄。

那座監獄不知是在什麽時候、由什麽人建造的,很久以前我們從那裏來,或許以後仍將回那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