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紅拂夜奔夢華錄

明月照積雪,積雪塞京華。江南新春時節,北地卻還在冰封的嚴冬裏。三更天後,兵營、街巷、勾欄與大內深宮,都滅去了燈燭,空餘正月燈節前的一輪明月,照出琉璃世界,仿佛是後人去看那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被浸入水銀之中。“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說的是汴梁城西紫金山上紫金塔。披雪裹銀的紫金塔裏,此刻卻有一盞孤燈未眠,燈下持書夜讀的,正是當朝太史令飛廉。

“報!”有兵丁敲門進來,遞上書簡。

太史展開書信,笑道:“這李師師丟了百寶箱的鑰匙,也要我來為她起一卦,真過分啊。”一邊將名妓的香箋丟到熊熊炭火的銅盆裏,一邊由袖口裏摸出三枚銅錢扔到幾上,正好卜出一個“澤”卦的卦象,叫來那兵丁道:“你讓那李師師著丫頭去摸索一下她的馬桶,八成那鑰匙啊,是她小解時掉在裏麵。”

“報!”又來了一個兵丁,這回遞上的紙條是明黃的短柬,年輕的皇帝愛用這個寫情書來著。“這小皇帝又在發愁與哪個娘娘睡覺呢。”太史公歎了一口氣,裹緊裘衣,推門來到紫金台的頂上,由那門紫銅望遠鏡上,去看那天象,紫微星的旁邊,到底是哪一顆可愛的歲星,會閃爍出狐媚的光,在這樣的光裏,會孕育出新的小小的紫微星來。飛廉大人凝視片刻,飛身下樓,回到書房裏,那兵丁一臉睡意站在哪裏,竟還未摔進火盆裏睡著。“你去對皇上講,今晚他應召見寧妃,莫擔心別的娘娘有意見,這大雪天,生娃天,生出的娃娃以後騎馬過江,中興天下,正是一代明君。”那兵丁將自己拍醒過來,記下飛廉的話,跑了。

“報。”這是今晚的第九個兵丁了。這一回,是來問飛廉大人的消夜吃什麽。“豆腐,煎豆腐,加上花生米,我說過一萬遍了。”飛廉大人生氣地說,忽然又摸了摸鼻子,對著書房上的橫梁嗅了嗅,笑道:“好吧好吧,廚房的師傅總是怪我天天吃豆腐,不讓他顯擺手藝,今天晚上,讓他烤洞庭湖小龍蝦給我吃!”聽得那兵丁倒是一臉驚疑:“大人啊,你一向不囉唕下人出了名的,這冰天雪地的,你讓孟師傅他哪裏找得出洞庭湖小龍蝦烤給你吃?”話還未完,就聽“撲通”一聲,由橫梁上,跳下來一個年輕俏皮的女子,一身紅衣像一堆火苗,落在書桌的燭光裏。兵丁心裏想,原來飛廉大人雪夜空著肚子去看書,還在梁上藏下了紅袖招啊,可恨我在這裏盤桓太久,擾了他老人家的清興,我還是跑路吧,也不去想這洞庭小龍蝦,一溜煙地走掉了。

那女子倒是一臉羞怯,向桌後的本朝太史公飛廉揖道:“小女子是江漢之間,洞庭湖畔的民女,姓洪名珊,有一事特來叨擾大人。我大哥去嶺南做生意十幾年,積下了一些銀子,他想在洞庭湖邊修一處房子。他這個人,一向愛麵子,想法總跟別人不一樣,很想將房子修到洞庭湖裏麵去。他去雲夢城找工匠,讓小妹我來京城尋大人您,您一向體恤百姓,最好說話不過了,求太史公您賞一張營造圖,我也好去向我那心急如焚的哥哥交差。”這洪珊一邊講,一邊頭埋得更低,好像被自己的聲音嚇到,更加地聲如蚊蚋,羞不可抑。

飛廉道:“我聽說江漢間連年大雪,比往年陰冷,洞庭湖間出產的小龍蝦,比以前都要來得更紅。看起來這些家夥都講得不錯。自唐末驚變,洞庭湖龍宮毀圮成為廢墟,已有百餘年了,你們這些水族,存下這樣的心思,複興龍宮,也算是可恕。”

那洪珊見飛廉一眼就識出她的本相,是由鄔歸請出來的龍蝦精,一時差一點就在燈下幻化成為原形,好容易由修身珠裏汲來一段元神,鼓足勇氣繼續在燈下與這個難以捉摸的男人講話。

“你們知道的,一夜之間,地球上的龍,消失得一條不剩,鬼才曉得他們去了哪裏,從前的風雪雷電,由他們管著,現在完全是由著金木水火聚集的性子亂來。唉,我年紀大了,變得越來越嘮叨。不說這個。他們臨去前,將洞庭湖底的龍宮用巨浪與驚雷震碎,二十年前,我遊曆君山,還可在山下沙灘上,撿到水波推來的鋸木與碎瓦。再去修龍宮,這個主意看起來很不錯,但地球上一根龍毛都沒有了,你們修起來幹什麽呢?我猜你們是想做你們這兩個妖精的新房,弄一個烏龍院,龍蝦配烏龜,生出一窩蚌殼精?”

這下,龍蝦精洪珊的臉更是紅得發出紫來了,辯解道:“我與鄔歸情同兄妹,一起修道,沒有私情的,飛廉大人你莫亂講。鄔歸講,洞庭湖底,雖然沒有龍,但是在我們心裏,要覺得有龍。而且,即便沒有龍,我們也要去造出龍,所以,先得將龍宮重新建起來,這樣大家就覺得活在洞庭湖裏,有一些奔頭。我覺得他是有一點發瘋,但是這個聽起來,還是很有道理的。我知道,我童年的時候,洞庭湖裏是有龍的,有一次,我媽帶我去看龍女出嫁,就是嫁去涇陽龍君那一次,雖說不是什麽美滿的姻緣,卻是鋪天蓋地的排場,我與我媽都看得激動得要命,一起哭了起來。後來我長大了,龍也沒有了,日子一天接著一天,除了修道就是修道,毫無樂趣可言。”

飛廉大人的眼睛裏,跳出一點點光芒來:“沒有龍,也要造出龍?”他喃喃自語道。

“而且,我還聽說,最近,有一個名叫望舒的人,由柳毅井跳下去,得到了隱身術與胎息術,已經變成了龍。我們修道的人都知道,大家其實可以突破自己的身體,去達到另外的境界的,修成人已經是很難,修成龍當然是不太可能,但這個世界上,再難的事,終究也有人做到了啊。鄔歸與我講,我們可以先去將望舒請來,讓她住到龍宮裏。慢慢地,世界上其他修行出來的龍,就可以會聚到這片龍宮裏。”

是啊,望舒,望舒,她已經變成了一條龍,在江湖裏孤單地嬉戲,她也許應該,有自己的龍宮吧。飛廉大人在他的書房裏踱著步,又走到窗邊,去推開木窗看塔外積雪裏的寒夜。好半天才回過頭,對洪珊道:“你去客棧裏歇息,等到明日上元的燈節,你再來紫金山取你們的龍宮圖吧,我還得去找大匠作李誡大人仔細商議一下。”

洪珊臉上露出歡喜的神氣,卻沒有像飛廉大人講的那樣去投奔客棧,還是依依站在桌前的燈光裏。飛廉大人由窗邊回過頭來,皺著眉問:“龍蝦精,你怎麽還不走啊?上元節其實馬上就要到了。”

洪珊紅著臉講:“我願意留下來陪著飛廉大人畫圖紙,鄔歸大哥講,為了龍宮,我們總得付出一些什麽。”

原來這裏麵,還有一個美人計啊,一時倒將這飛廉大人弄得又羞又惱。你總不能對這個羞得脖梗都通紅的龍蝦精講,我是一個太監,不需要陪啊什麽的吧。這些生活在洞庭湖底的家夥,以為對世界了如指掌,卻不知道,由過往客商的船底下,偷聽到的話語,並不等於世界本身。他忍住羞惱,對龍蝦精道:“你不願到街上客棧,舍不得去花那幾兩銀子吃住,也由得你在這紫金山裏住下吧。沒事你就去街上逛逛,隻是燈節要近了,小心被弄去龍船隊裏,做了現成的龍蝦精。你要是擔心,就上來看我的圖紙,那鄔歸的想法,你也正好在一邊告訴我,說到底,我們要畫的龍宮,不是柳毅的,而是鄔歸的。”一邊將那告退的賊老兵喚回來,領洪珊去安息,一邊就覺得腦海裏,那萬千龍宮的形象已經環旋盤繞上來,望舒變成龍之後是什麽樣子呢?龍其實根本就沒有樣子吧?我還在想這些形體模樣,與望舒的修為,已經是隔得太遠了……這一夜,本朝太史公司馬飛廉,在他飛雪撲蓋的紫金塔裏合眼睡去的時候,汴京城裏,已經雞鳴四野,一幅雪霽上河圖就要展開。

接下來的一天,飛廉將那李誡請過來,與他一起關在紫金塔內,去琢磨那個龍宮不提。龍蝦精洪珊倒是落得了清閑。她雖則有三百餘歲,一百多年前已幻化成人形,但是一直待在洞庭湖底,有時候心情不好,就興小風,作小浪,與其他的洞庭水怪吵架戀愛也是有的,但遠離湖岸,來到上京首國,來見這大大的市麵,卻也是第一次。當日承平已久,經過太宗仁宗真宗近百年的休養生息,有宋一代,仁和繁華,上貴下富,尤勝往昔。

據說這汴京的城池,由開國太祖趙匡胤當年親自督造。中書令趙普取來洛陽宮殿的圖樣,欲在運河之側黃河之下,再現舊唐豪勁風尚,圖紙上井坊條條,四通八達。太祖看了圖樣,龍顏不悅,讓人取來毛筆,在上麵抹畫,寫出無數“之”字,然後去福寧殿召集群臣道:“我拿著一條鐵棍打出天下,端直正派,見不得藏頭縮尾的小人鼠輩,但是修城池這樣的事,卻不能一概而論,像切豆腐似的,而應順時應勢,曲折有度。”所以像柳毅這樣唐時的舊人,習慣了長安的齊整,來到宋時的汴梁城,一定會迷路。後人施耐庵寫《水滸傳》,有段落單表這一名都:“柴進燕青兩個離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時,家家熱鬧,戶戶喧嘩,都安排好慶賞元宵,各作賀太平風景,來到城門下,沒有阻擋。果然好座東京去處,怎見得:州名汴水,府號開封,逶迤按吳楚之邦,延亙連齊魯之境。山河形勝,水陸要衝,禹畫為豫州,周封為鄭地,層疊臥牛之勢按上界戊己中央,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邊四季花,十萬裏魚龍變化之鄉,四百座軍州輻輳之地。靄靄祥雲籠紫閣,融融瑞氣照樓台。”

其時一百餘萬大宋臣民,就作息在這“大其城址、曲而苑”的地球第一繁華都市裏。你去取來清明上河圖,再想象那亭台樓閣,皆被白雪蓋住,太陽高高地掛在城池上,令屋簷下的雪水消融滲下,如同瀑布一般。街上的餘雪已被鏟起,堆在店鋪之前如同山丘。街巷之內、雪堆之間,自然是人如潮湧,喜慶新歲。店鋪上桃符春聯門神曆曆,男女新衣華裳,車馬轎行如蟻。

又曾有一首詞寫道這汴京元日的景象:“融和初報,乍瑞靄霽色,皇都春早,翠憲競飛,玉勒爭馳,都聞道鼇山結蓬萊島。向晚色,雙龍銜照。絳霄樓上,彤芝蓋底,仰瞻天表。縹緲風傳帝樂,慶玉殿共賞,群仙同到。迤邐禦和,飄滿人間開嬉笑。一點星球小,漸隱隱鳴梢聲杳。遊人月下歸來,洞天未曉。”(《水滸傳》第七十二回,李逵元夜鬧東京)

不說那巨盜如麻,如何今夜偷入京師遊賞、嫖妓、殺人鬧事,也不提那風流天子如何去會李師師,鑽地道,攻破新橙。回到我們的故事裏吧,那一身紅衣的龍蝦精,由朝陽映雪,到落日熔金,就猶疑地走在太祖的“之”字裏,又喜又愁,當日問路無數人,看過了張燈結彩的樊樓,看過了人如蟻船如梭的金明池,才能回到紫金塔,領到飛廉大人賜下的晚宴。

可是說到晚宴,也就是筍絲、茶菇、豆腐、花生米之類,飛廉大人已經差不多成了一個素食者,這個紫金塔裏的人都是知道的,今天晚上的好處是,餐桌的正中央,熱氣騰騰地擺著一盆湯圓,正歡快而奢華地散發出桂花的香氣。“飛廉大人呢?”洪珊問。布完碗筷站在門邊的老兵一臉促狹的笑,回道:“姑娘你跟我去大人的書房找去。”

還是前夜龍蝦精好容易才潛進去的書房。推開書房門,卻看不到坐在寬大的木案之後的飛廉大人,洪珊一臉驚疑,那老兵將手指向那木案之下,紫銅火盆之前的地上,那裏澎湃有聲,兩個穿著朝服的家夥,正扭在一起。“他們打架呢!我猜,一定是李誡大人嫌飛廉大人吃多了湯圓,不然他朝他嘴裏亂挖什麽?”

果然就見地板上,一代太史令被大匠作虎騎在下,就像當日景陽岡上醉酒的武鬆騎到大蟲之上,大匠作隻是將那一根斷掉的哨棒,換成了他的木尺。這李誡低聲央求道:“飛廉兄,飛廉兄,你將那龍宮圖樣還給我吧。”飛廉兄虎撐在下,嘴裏好像真是塞入了湯圓,如大貓一般咕嚕有聲。看這氣勢,倒是打虎將神形沮喪,正在央告老虎,已換成李逵去求人家還回他老母親了。

龍蝦精顧不得去看兩人搬演的到底是哪一出了,她飛身上前,一把將那李誡,一個又黑又胖、一臉油花的老家夥,由桌子底下拖出來。那老兵也按下打趣的心思,卻扶飛廉大人重新站起來,扯衣服打浮灰,忙得不亦樂乎。

李誡止住喘息後,歎氣道:“飛廉大人,你一意孤行,我隻好由得你了。你將那蠟丸給這洞庭湖的客人吧,天意苟如此,人命當區區,我李誡枉窺天意,叵測天規,本來就不會有什麽好下場,認命罷!”

飛廉大人這才由嘴裏掏出來一個鴿蛋大小的蠟丸,將它交到洪珊的手心裏。看到這三百多歲的小處女臉上驚疑難定的神氣,不由苦笑道:“我與李兄在這裏籌劃了一天,我們本來要弄一個巨蛋,就好像洞庭湖底,放著一個巨大的鴨蛋,我覺得太超前,不同意。我建議弄得像一個鳥巢,他又覺得太雜碎,不讚成。後來他又想弄一個玻璃宮,就是全部用玻璃將一片湖底罩住,然後將水抽出來。我又覺得這個更像水族館,要是女龍想洗澡,會非常麻煩。我們討論來爭論去,終於弄成了這個樣子,將它封到蠟丸裏,他又後悔了,覺得弄得太好,怕等你們將龍宮蓋好,老天爺會發脾氣,一心要重新來過。我可不幹了,所以他就顧不得大匠作的身份,來跟我這個太史公搶東西,真是丟臉啊。”

李誡道:“飛廉兄,我絕非危言聳聽,這個龍宮蓋起來,必將激發出天變,到時候電閃雷鳴,洞庭湖變成一個巨浪滔天的腳盆,將湖邊數百萬百姓**滌成魚鱉,到時候,你就是那個噬臍莫及啊!”

飛廉大人道:“易之道,固然在於變。天命固然不可為,但人的使命,與龍不同,龍順時應勢,人卻是要去造命。李大人你心裏何嚐沒有埋下這個龍宮,與飛廉一樣,苦思冥想數十年,現在將它畫到圖紙上,又是歡喜又是害怕。我們且不管這個,皇上已命我們去修明堂。龍宮在野,明堂在朝,刻下已是當務之急。”

大匠作的一張油光煥發的臉愈加陰沉,陰沉之中,迸發出風雷隱隱的決心:“龍宮圖樣,到此為止吧。飛廉兄英明神武,我的擔心,無非是杞人憂天。那蔡莆田要去修明堂,已是籌劃經年,這明堂是華夷興衰、天下轉換的關鍵,我的一條性命,怕就要扔擲在這裏了。好在我《營造法式》已就,死了也沒有什麽了。”

飛廉點頭同意,一行人下去吃飯,將那桂花湯圓吞進肚皮裏不提。席間李誡問洪珊道:“你那主持修龍宮的鄔歸,他會去哪裏請工匠?”洪珊答道:“他說他去湖廣德安府雲夢縣。”李誡道:“這鄔歸不糊塗,我知道雲夢縣有一個叫梅皓的木匠,他的木作手藝,儼然已是天下第一,如果請到他,這洞庭龍宮一定會有掛彩上梁的一日。”龍蝦精就想,這鄔歸哥哥,請到了梅皓沒有呢?她越過沉迷在豆腐與花生米中的飛廉大人,由窗口去看那紫金塔外的汴京元夜,鞭炮如粥,人聲如潮,由雪地裏,飛迸到星月間的煙花燦爛如霞。這麽晴好的元宵夜,這一年會風調雨順,我們的龍宮,也會按照這個神奇的蠟丸,按部就班地蓋起來吧。如果真有像李誡大人講的結彩上梁的一天,我們也要放鞭炮,放焰火,讓洞庭湖自龍宮毀圮,無聊地沉寂百年後,也有一個華美的夜晚。龍蝦精想來想去,將自己的臉弄得更紅了,她的心思,已經踏上了京師外,楊柳萌芽的歸鄉路。當然,飛廉與李誡可不管這個,龍宮對他們來講,已成為過去,他們由天子那裏,接到了修明堂的旨意,他們要去跟一個陰刻而固執的,名叫蔡京的家夥搏鬥,這個已關乎天下的氣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