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孟婆湯
剛想繼續追問,薛南在漫天風雪中盈盈而至,衣決飄飄與天地一色,昨夜薛修緣施針醫治時,薛南就在一旁把脈煎藥,雖不是藥到病除,但那碗湯藥卻克製住聶牧謠體內妖毒,可見薛南醫術已得薛修緣真傳。
“妖毒雖暫時壓製,不過你脈象虛寒,邪氣亢盛。”薛南指尖搭在聶牧謠手腕上,“阿爹說藥石隻能內療,要想控製蛛毒不提前發作,還需要外療,可能過程有些艱辛,還望你能堅持不懈。”
薛南繼承了薛修緣醫術,卻沒有沾染他的乖戾,舉手投足婉婉有儀,很難想象薛修緣會有這樣一位明眸善睞的女兒。
羽生白哉言語客氣:“如何外療,還請薛娘指點。”
“阿爹未明言,請二位去仰天台。”薛南抬手搖指雪霧彌漫的山巔。“上山路徑被積雪所覆,阿爹吩咐需掃清幹淨後才會告之外療方法。”
從茅屋到仰天台有三百石階,清掃積雪也並不是難事,羽生白哉不知何故始終疲憊不堪,連走路都比平日步伐沉重,還是伸手去拿掃帚:“我來掃。”
薛南沒去看羽生白哉,手裏的掃帚遞到聶牧謠麵前:“阿爹讓你親自掃上山。”
羽生白哉大驚,剛要去搶奪掃帚,被聶牧謠搖頭勸阻,薛修緣行事反複無常而且固執己見,既然執意要自己掃雪,就絕不會允許有他人代勞。
“我病情有所好轉,掃雪上山應無大礙。”
聶牧謠不等羽生白哉勸說,接過掃帚轉身走向石階掃雪,羽生白哉放心不下,寸步不離跟著身後,前麵五十階聶牧謠雖動作緩慢但還能應付,可越是往上聶牧謠就感覺越力不從心,而且胸口陣陣絞痛,猶如百蟲噬心,痛不欲生,額頭滲出層層冷汗,全靠掃帚支撐才能站穩。
剛過百階,聶牧謠隻覺氣血翻湧,一口鮮血吐在雪地上,血色宛若墨色,經過一夜調息,剛有好轉的氣色頓時麵如死灰,羽生白哉大驚,想要上前攙扶卻被薛南阻攔。
“阿爹讓我轉告你,三百台階必須由她親自掃盡積雪,少一階便重頭來過,你若真想幫她就站在一邊什麽也別做。”
“你看她現在這個樣子還能掃雪嗎?”羽生白哉憤憤不平嗬斥,“她要是再妄動氣力隻會催生妖毒發作。”
薛南也不與之爭辯:“天下能為她解毒的人在仰天台,要麽你讓她掃雪上山,要麽你現在就帶她離去,何去何從悉聽尊便。”
羽生白哉大口喘氣:“她若有三長兩短,白哉保證你們父女不得善終。”
“無礙。”聶牧謠吃力擺手,調整氣息用盡殘力繼續掃雪。
幾乎每上一步台階,聶牧謠都異常艱難辛苦,不斷最嘴中噴湧出的鮮血像點綴在雪徑上的紅綢,跟在身後的羽生白哉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
聶牧謠吐出的血顏色越來越淡,等她拚盡全力邁上最後的台階,掛在嘴角的血漬已成最先的黑血變成刺眼的殷紅,虛弱模糊的視線中,聶牧謠看見端坐在岩石上的薛修緣。
仰天台並不大,上麵的積雪被清掃幹淨,一棵孤鬆在崖邊傲立風雪,鬆下有一堆雜亂堆砌的石塊,上麵長滿厚厚的青苔,在薛修緣身旁支起的柴火上正煎著一副藥,見到聶牧謠走上仰天台,這才慢慢放下手中石塊,臉上露出猙獰可怖的笑意,好似他很樂意見到聶牧謠現在奄奄一息的樣子。
羽生白哉冷聲問:“如何為她外療?”
薛修緣也不答話,拾起一根枯枝徑直走到聶牧謠身後,還沒等她反應過來,重重一棍直擊在她背心,聶牧謠本來就虛弱不堪,根本承受不住任何攻擊,心頭一熱,更大一口鮮血噴濺出來,身體再無法繼續支撐重重倒在雪地上。
羽生白哉頓時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拔刀,隻是動作比以往慢了太多,影徹還未拔出,薛修緣手中兩枚銀針已準確無誤刺入他腦後天池穴,羽生白哉身子瞬間無力,和手中影徹一起癱軟在地。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聶牧謠大驚失色,羽生白哉何其剛毅,可此刻竟然連抬手的氣力也沒有,半跪在雪地上任由宰割。
聶牧謠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問道:“你,你們想幹什麽?”
羽生白哉雙目濺火,影徹就在他手旁半指不到的地方,可任憑他如何用力,低垂的手始終無法抬起絲毫,薛修緣根本沒正眼去瞧他,而是圍著聶牧謠走了一圈,目光注視在聶牧謠吐出的鮮血上,意味深長反問:“是該我問你才對,你都幹了什麽?”
聶牧謠一臉茫然。
“蛛毒邪烈,入體後需心血方能存活,你中毒多日,心血被蛛毒吸食所剩無幾,昨夜我觀你氣色,血虛氣弱,脈象沉細無力,可今日你麵有紅暈,脈象亢盛,身中蛛毒者不該有此症狀。”薛修緣用枯枝撥弄雪上血跡,冷冷問道,“除非你一直都在吸血。”
“沒有。”聶牧謠搖頭說道,“妖毒發作前我確有吸食過牲口血液,但那時我神誌不清根本不知道自己所作所為,若不是被他們發現後告之,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做過什麽,從那之後我就再沒吸食過血液。”
薛修緣冷笑:“妖毒發作後你心智全無,既然你都不知道發生過什麽,又豈能斷言自己沒有吸血?”
聶牧謠聲音肯定:“我朋友一直守護在身邊,他們不會讓我吸血的。”
“這些天,守在你身邊的是誰?”薛修緣意味深長問。
聶牧謠捂住胸口,艱難轉身看向半跪在地的羽生白哉。
“我知你現在心有不甘,習武之人竟沒敵過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醫者,你眼底瓷白,麵覆虛霜,氣息不寧心血盈虧,種種征兆都表明你失血過多。”薛修緣語氣有些緩和,手中枯枝慢慢撩起羽生白哉的衣袖,長歎一聲幽幽道,“你也算是長情之人……”
薛修緣撥開羽生白哉手腕上的衣帶,露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傷痕,傷口四周有清晰可見的齒印,還未愈合的傷口正滲出鮮血,聶牧謠嘴角不由自主蠕動一下,想到羽生白哉蒼白的臉,還有虛弱不堪的神色,頓時明白了一切。
“你,你一直在讓我吸食你的血!”
羽生白哉不再徒勞掙紮,慘然一笑:“白哉答應過護你周全,不忍每夜見你妖毒發作後痛苦不堪,加之連日奔波,你身體虛弱每況愈下,隻有在吸食血液後才有所好轉,我擔心你撐不到終南山,可白哉又不能讓你吸他人的血,隻能每晚用自己的血讓你吸食。”
聶牧謠為之一動,眼圈潮紅泛起晶瑩,想起羽生白哉在鬆下說的那句話,人生在世,總會遇到某個人值得自己心甘情願去付出,直到現在她才明白,羽生白哉為自己的付出竟然不計生死。
“此舉愚昧至極,你非但沒救她反而還害了她,蛛毒吸食的血液越多毒性越大,她之所以氣色好轉不過是回光返照而已。”薛修緣拔出銀針淡淡說道,“我逼她一路掃雪上仰天台,就是為了催動她體內心血,你之前見到那些黑血正是蛛毒所染的毒血,我逼她吐盡迫使蛛毒暫時蟄伏,你若想害她,可以繼續以血相喂。”
羽生白哉悔不當初,埋首知錯。
“不過此情至深,令薛某敬佩,隻是她體內蛛毒嗜血無度,你每夜任由她吸食,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有命等回天塵花,但你一定等不到那一天,你最終會血枯而亡。”薛修緣竟然伸手將羽生白哉從地上扶起,“可悔?”
羽生白哉看向聶牧謠,目光清澈純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有著冬雪中陽光的明媚和溫暖:“不悔。”
薛修緣聽的有些出神,像是羽生白哉的回答觸動了他的思緒,好半天才回過神,對薛南吩咐道:“送他回茅屋,調配補血虧的藥,靜養幾日便能痊愈。”
羽生白哉還想著聶牧謠,在任何時候,好像他的安危都不及聶牧謠重要,剛想去攙扶聶牧謠,就聽見薛修緣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她留下,我有話單獨對她說。”
等到薛南送羽生白哉下山,薛修緣在聶牧謠身邊踱步,神色躊躇不寧。
聶牧謠輕聲問道:“薛醫師有事不妨直言。”
薛修緣停在聶牧謠麵前,凝視了她片刻:“我能治好你的病。”
聶牧謠一愣:“你,你能清除我體內妖毒?!”
“蛛毒?不,我說的不是這個,除非有天塵花,否則此毒難解。”
聶牧謠更加吃驚:“難道我還有其他病症?”
“昨夜我為你把脈,診你腦血有阻,積瘀不散壓於神庭、頭維、魚腰三穴之上。”薛修緣從容鎮定問道,“你頭部可受過外傷。”
“確有其事。”聶牧謠點點頭,“多年前我遭逢劫難身受重傷,慶幸大難不死,但傷愈之後時而會頭疾難忍。”
“神庭、頭維、魚腰三穴被鎖,以至神不能至,邪阻髓生,神氣乃人之根本,根絕則莖葉枯,神萎則腦忘。”薛修緣一語中的,“你傷愈之後,可是之前記憶全無。”
聶牧謠越聽越吃驚,不住點頭:“難道薛醫師能治此症?”
“通神解瘀,何難之有。”薛修緣遲疑片刻,欲言又止說道,“你若遵照我方法,按時服藥再配以針石,不出半月我保證藥到病除,隻是……”
“隻是什麽?”聶牧謠追問。
“薛某一生見病醫病,隻問病症不顧人情,七情六欲在薛某看來隻是阻礙醫師的魔障,但凡有沾染就難平心診症,你腦神有損,也算是世間奇症,若在以往薛某根本不會多此一舉問你,你治也得治,不治還得治,不過我見那異邦人為你不惜舍血相救,有所感觸。”薛修緣長歎一聲,沉吟道,“就當薛某憐憫一次,你可真願讓我治好此症?”
聶牧謠大為不解問道:“薛醫師何出此言?”
“世間最苦憂的便是記憶,記得越多越傷神,薛某能幫你醫治腦疾,待你找回前塵往事的記憶,是福是禍,薛某就不得而知。”薛修緣從藥壺中盛出一碗藥,放在旁邊岩石上,“奈何橋上一碗孟婆湯能人了斷前塵往事,薛某也熬了一碗,同樣取名孟婆湯,不過喝下卻能幫你取回記憶,薛某為你破一次例,這碗藥喝與不喝你自己決定。”
薛修緣說完轉身下山,留下聶牧謠一人獨立在仰天台,猶豫了良久還是端起湯藥,褐色的藥汁裏倒影出她不知所措的麵容,對於那段缺失的記憶,聶牧謠從未去糾結過,正如薛修緣所說,她寧願活在當下也不想去追憶過去。
隻是現在她不知道秦無衣和顧洛雪能不能帶回天塵花,如果自己等不到那一天,聶牧謠不希望走的不明不白,即便到了陰曹地府,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還有……
還有那些在夢魘中看不清麵容的人是誰,他們為什麽要追殺自己?秦無衣又是誰?他為什麽會救自己?
這些疑惑一度困擾了聶牧謠太長時間,原本以為永遠也無法找到答案,如今解開這一切的方法就端在聶牧謠手中。
比起這些,現在還有另一個讓聶牧謠迫切想知道真相的事,羽生白哉似乎在很早之前就認識自己,並且兩人還有過某個約定,不過看起來他沒打算告訴自己。
羽生白哉和秦無衣一樣,他們都有事在瞞著自己,能讓他們同時守口如瓶刻意去隱瞞的過去,一定不會是值得去追憶的美好。
可一個去日無多的人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聶牧謠仰頭,藥已入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