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酒肉朋友
秦無衣不喜薛修緣,甚至厭惡至極,如果可以,秦無衣絕對不會吝嗇將自己熟知的殺人方法都用在薛修緣身上,而且每一種都是秦無衣能想到最歹毒的方法。
薛修緣還活著,不是因為那杯無藥可解的毒藥,而是他無出其右的醫術。
三枚銀針,一碗湯藥。
昨晚還行將朽木的聶牧謠如今已能堵在門口,雖然虛弱乏力但氣色明顯好了不少,注視著屋內正在收拾包袱的秦無衣和顧洛雪,神色中有執拗的強勢。
“甘州山高路遠,又要深入敵域,你即便有萬夫之勇又豈能敵得過千軍萬馬。”聶牧謠吃力說道,“若為醫治我身上妖毒而搭上你們性命,牧謠就算苟活也於心不安,這妖毒我不治了。”
“牧謠姐無需多慮,隻需安心休養靜候佳音,我與秦大哥一定為你帶回天塵花。”
顧洛雪露出乖巧的笑容,想攙扶聶牧謠進屋坐下,聶牧謠還是固執的守在門口,生怕顧洛雪和秦無衣一去不返。
“傻丫頭,你我萍水相逢又非親非故,此去甘州是以命相搏。”聶牧謠撫摸顧洛雪臉頰,聲音透過感激和不舍,“為我這個去日無多的人搭上性命,真的值?”
“洛雪與你雖相識不長卻一見如故。”顧洛雪的笑意似能融化這寒山冰雪,“若不是牧謠姐舍身相救,洛雪早就命喪神社,前有贈劍之情,現有救命之恩,洛雪若不報此恩情枉而為人。”
“你連她都勸不了,就別再勸我了。”秦無衣已收拾好包袱,站在門口故作輕鬆,“這些年我在你哪兒沒少騙吃騙喝,是時候把賬還清了。”
聶牧謠緊緊抓住門沿:“不要你還。”
“無衣孑然一身,身邊隻剩下你們這幾位朋友,你因我才卷入妖案,我又豈能袖手旁觀,莫說一朵天塵花,就是下黃泉闖幽冥,無衣亦然在所不辭。”
聶牧謠極力搖頭,加重聲音:“不許去!”
她本就體弱氣虛,稍微用力就催動氣血翻湧,劇烈的咳嗽讓她臉色更加蒼白。
“你我相識多年,我決定的事你幾時見過反悔。”秦無衣見聶牧謠病態心生憐惜,可生怕被她覺察會借此繼續勸阻,聲音低沉說道,“無衣去意已決,你無需多言,要麽我或者白哉動手打暈你,等你醒來我與洛雪已在百裏之外,要麽你現在送我們下山,何去何從你自己選。”
聶牧謠一怔,她當然知道秦無衣言出必行,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身後的羽生白哉身上:“此去甘州九死一生,你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們去送死?”
羽生白哉看向秦無衣和顧洛雪,心裏明白此行凶多吉少,但若不是有秦無衣的囑托,他更願意親自去,凝重的臉色漸漸露出豪氣幹雲的笑容:“甘州黃酒名揚天下,回來時記得帶兩壺。”
秦無衣笑,笑意同樣豪情萬丈,落在聶牧謠的眼裏變成無奈的黯然,手緩緩鬆開門沿,羽生白哉攙扶她來到下山雪徑的鬆林前,她想與秦無衣和顧洛雪話別,卻不敢說出口,怕話語從了最後的訣別,默默矗立在凜冽的寒風中,直至他們遠去的背影在視線中變成黑點,最終消失在漫天風雪中。
“你與他生死之交,明知道他去送死,你還為他壯行?”聶牧謠瞪著羽生白哉憤憤不平問道,“他們若一去不歸,你其心可安?”
“不歸便不歸。”羽生白哉臉色不知何故,比聶牧謠還要蒼白,靠在鬆樹上緩緩坐下,眺望著遠方說道。
“你……”
“你與他何嚐不也是生死之交,如果身中妖毒的是他呢?”羽生白哉聲音虛弱無力,若有所思說道,“即便明知前路刀山火海,你亦然會前往取天塵花,我勸不住你何必要去勸他,人生在世,總會遇到某個人值得自己心甘情願去付出。”
聶牧謠被羽生白哉的話觸動,直到現在她也沒想明白,為什麽會為羽生白哉擋下致命一擊,她本就不是衝動的人,而那刹那,竟然為一個相識不久的人賭上性命,她能體會羽生白哉說的心甘情願,沒有任何後悔甚至不問生死。
聶牧謠想到這裏有些疑惑,轉身看向坐在鬆下的羽生白哉,這才發現他麵無血色,看上去比自己還要虛弱:“你怎麽了?”
“沒什麽。”羽生白哉努力擠出一絲笑意,“可能是連日奔波有些累。”
聶牧謠聲音緩和許多:“聽薛娘說,你最先喝下毒藥,並執意要去取天塵花。”
“你因我而中妖毒,取天塵花為你解毒,白哉責無旁貸,隻是我與他有約在先,我需留下護你周全。”
“有約在先?”聶牧謠蹙眉不解,“你與他什麽時候的約定,為何我不知道?”
“很久以前了……”羽生白哉神色有些落寞。
聶牧謠越聽越吃驚:“我,我們之前認識?”
羽生白哉好似感覺自己說錯了什麽,閉口不再繼續說下去:“風雪太大,你又重病在身,若再感染風寒恐會加重病症,還是先回去吧。”
聶牧謠何等精明,看出他有所隱瞞:“薛修緣說我時日無多,牧謠尚有一事不明,不想走的不明不白,你能否告知一二。”
“白哉重諾,答應過朋友的事必定兌現,你想知道什麽,白哉都能知無不言,但如若是不能說的,還請見諒。”
“你不能說的事我不逼你。”
“你想知道什麽?”
聶牧謠坐到他身旁,病態的嬌美中透著狡黠的笑意:“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
“我是調露二年入唐,與大使一同在國子監求學,九經對於我這個剛接觸中土文化的人來說太過艱深,閑暇無事我便會去城外峪口尋一處僻靜溪潭潛心研習。”羽生白哉語速很忙,像是陷入那段久遠的回憶,“我就是在溪潭邊第一次見到他。”
“這麽說起來你們認識已有八年之久,比我認識他還要早。”聶牧謠若有所思點點頭,表情還是疑惑不解,好奇問道,“他在溪潭做什麽?”
“釣魚。”
“啊?!”聶牧謠朱唇輕啟,麵泛驚訝之色,始終也想不出秦無衣釣魚會是怎樣場景,況且認識他這才長時間,從未聽秦無衣提及過釣魚的事,“隻是釣魚?”
“是的,不過他好像並不擅長釣魚。”羽生白哉突然笑了,像是想到很開心的事,“我見到他第一眼就感覺這個人與眾不凡。”
“為什麽?”
“我身佩雙刀又是異邦裝扮,無論走到任何地方難免會被人多看幾眼,我就坐在他對麵,他自始至終都沒抬頭看我一眼,就像禪定的老僧,視線一直專注在魚線**起漣漪的溪潭裏,他身旁放著一把很奇特的刀,反而讓我有意打量了他良久,從他握魚竿的手我就猜到他一定是用刀的高手,整整一天那隻手穩如磐石,可惜……”羽生白哉會心一笑,笑意裏帶著少有的譏諷,“可惜他釣魚的能力遠不及他用刀,我留意了他一天,直到臨走時也沒見到釣上一條魚。”
聶牧謠若有所思點頭:“原來你們就是這樣成為朋友。”
“不,成為朋友是很久以後的事,起初的時候,我想他是很厭煩我的,他不是那種充滿熱情的人,他身上有一種拒人千裏的冰冷,我想我的出現應該妨礙到他的獨處,他一直都在等一個機會,等我去挑釁或者冒犯他的機會,然後……”
聶牧謠也笑了:“然後他就有理由殺掉你。”
羽生白哉有些得意:“對,他後來也是這樣給我說的,隻不過我和他一樣安靜,他始終沒有等到那個機會。”
“他不是主動的人,更不擅於結交朋友。”聶牧謠越聽越有興趣,“後來呢?後來你怎麽和他搭上話?”
“是他來找我的。”
“他找你?”聶牧謠有些吃驚,好奇追問,“你做了什麽事?”
“我做了飯團。”
“……”聶牧謠想到羽生白哉的廚藝和他劍術一樣精湛,她嚐過羽生白哉做的飯團,即便是最尋常的食材也在他雙手中像被重新賦予生機,而美食偏偏又是秦無衣為數不多難以抵禦的東西,聶牧謠淺笑一聲,“他找你要飯團吃。”
羽生白哉笑意中透著倦態,一邊追憶那段久遠的時光一邊向聶牧謠娓娓道來,他沒想過會和秦無衣成為朋友,絕大多數時候秦無衣給他的感覺是冷漠、深沉以及孤獨,但秦無衣向他要飯團時,羽生白哉第一次看見了他笑,深邃不羈的笑容仿佛具有某種令人難以抗拒的魔力。
兩人的交集便是從那時開始,往後的日子裏,秦無衣會帶來酒,以此來交換羽生白哉的食物,漸漸兩人熟絡起來,不過彼此都沒詢問對方身份,像是一種默契,一種隻建立在美酒與美食上的交情。
聶牧謠苦笑:“酒肉朋友。”
羽生白哉也跟著笑,呼吸有些急促:“他受不了我生硬的唐語還有對九經的一知半解,大多時候他都是在嘲笑我,然後一邊譏諷一邊教我,他於我亦師亦友,作為交換,他會讓我教他東瀛語和講述我故土風情。”
聶牧謠有些同情羽生白哉:“你居然能受得了他。”
“受不了。”羽生白哉笑的很無奈,“所以我始終想挫挫他熬氣,想找個機會和他一分高下,他才情雙絕,捫心自問我實難企及,但偏偏這樣的人居然會帶著一把刀,那是我見過最奇特的刀,後來知道那把刀竟然威服九州的利器,他與麟嘉刀相得益彰,我猜他的刀法同樣驚世駭俗,所以我一直很想見識他的刀法。”
聶牧謠身同感受,喃喃自語道:“你這麽一說我倒真想起來,認識他這麽久,從未見過他拔出過麟嘉刀。”
“我見過一次。”
“你見過?”
“我向他提出點到即止的切磋,他搖頭不允,我用他釣的魚做了一盤烤魚,以此來要挾他答應,他終究是沒抵禦住那條烤魚。”羽生白哉淡淡一笑說道,“他送給我一樣東西來交換。”
“送你什麽?”
“蒲公英。”
“……”聶牧謠大為不解,“他送這個給你幹嘛?”
“蒲公英是很難去觸碰的花,些許力道都會震落傘花,他將一朵完整的蒲公英交給我,當時我與你現在一樣疑惑,直到那朵蒲公英在我手裏從中間一分為二,我在隨風飄散而去的傘花中看見他從嘴裏捋出魚骨。”羽生白哉的笑意漸漸凝聚成一抹深邃,“從刻起,我便斷了與他一決高下的念頭。”
聶牧謠微微張著嘴,到底要多快的刀才能將一朵蒲公英斬開後還能讓傘花完好無損,羽生白哉的描述中,他甚至都沒有看到秦無衣是何時拔刀,聶牧謠驚訝秦無衣的刀速,但很快驚訝變成更深的疑惑。
“你隻見他拔過一次刀……”聶牧謠忽然想到羽生白哉胸前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痕,不解問道,“他不會對朋友拔刀,在神社幻像中你被土蜘蛛蠱惑,他寧可以身犯險也不肯對你揮刀相向,那,那你身上的傷痕又是怎麽回事?”
羽生白哉搖頭:“我答應過他,此事緘口不提。”
“你們之間到底還發生過什麽事?”聶牧謠越想越迷惑,“你們一定經曆過什麽,他才能將自己後背毫無保留的交給你,這份信任絕非是靠幾個飯團或者幾條烤魚能建立。”
羽生白哉避開聶牧謠的目光。
“你怎麽和他一個德性,這也不能說,那也不能說。”聶牧謠麵泛嬌怒,見從羽生白哉口中問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眨了眨眼睛繼續問道,“他,他有沒有向你提起過我?”
“提過。”羽生白哉點頭。“而且他還帶我去見過你。”
“你,你早就認識我?”聶牧謠瞪大眼睛。
“五年前他來向我辭別,我沒問他將去何處,不過見他去意已決知道後會無期,那晚我們在屋頂對飲一宿,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能看見在流杯樓上操琴的你,他讓我答應,在離開大唐之前護你周全。”
“這,這五年來你一直都在保護我!”聶牧謠大為震驚,難怪羽生白哉會聽秦無衣的話,沒有執意要去取天塵花,他一直都在兌現自己的承諾,“這就是你和他的約定,可既然是約定,你答應他保護我,那,那他答應你什麽?”
“他答應與我一戰,在他離開之前,我還是想領教一下他的刀法,他允諾我全力以赴,讓我上元節後去溪潭等他,這一等便是五年……”
“上元節……”聶牧謠表情深重,埋頭喃喃自語,“他也是在上元節前來向我辭行,我還記得那時的他歡愉輕鬆,好像隻要過了上元節他就解脫了,五年前的上元節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又為什麽會被關入大理寺獄?”
“不知道。”羽生白哉重新露出欣慰的笑容,“不過不重要了,他重諾守信,沒有前往溪潭赴約隻有兩種可能,要麽是死了要麽就是身不由己,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願意發生在他身上,這次重逢我忘了告訴他,其實我很高興。”
聶牧謠淺淺一笑,她能體會羽生白哉的開心,重見秦無衣時,她何嚐不也是欣喜萬分,壓抑五年的牽掛和擔心全都重重打在秦無衣臉上,這是聶牧謠宣泄自己思念的方式,這份情誼遊離在友情與親情之間,猶如在歲月中沉澱的酒,時間越久越醇厚。
聶牧謠下意識看了羽生白哉一眼,直覺告訴她,永遠不可能和羽生白哉產生這樣的羈絆,因為他讓自己體會到莫名心亂的情愫。
“你還欠我錢,欠很多。”
“我知道。”羽生白哉臉色愈發蒼白,“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著,不然你就收不回我的欠賬。”
聶牧謠一本正經說道:“不需要你還,答應幫我做件事。”
“什麽事?”羽生白哉揚起頭。
“如果他們不能及時趕回,牧謠不想變成吸血的行屍走肉,在妖毒入腦前殺了我。”聶牧謠目光堅毅,“牧謠不想死在別人手上,就當送我最後一程。”
羽生白哉撐著鬆樹艱難站起身,決絕搖頭:“白哉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讓你有事。”
聶牧謠莫名感動,忽然很認真問道:“如果他讓你保護的那人不是我,你是不是也會這樣?”
“不!”羽生白哉這一次沒有回避她的目光,眼神中有一絲聶牧謠看不懂的深情:“我與你之間也有過約定,隻是你記不起來了。”
聶牧謠一驚:“我,我們曾經相互認識?”
羽生白哉深吸一口氣,沉默片刻後對著聶牧謠默默點頭。
聶牧謠愣在原地,自從羽生白哉出現後,始終有件事困惑著自己,她很好奇秦無衣怎會有一名異邦朋友,更好奇為什麽自己第一次見到的羽生白哉時沒有絲毫陌生感,反而有一種莫名的熟悉,就好像這個溫雅純真的男人曾經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現過,可任憑聶牧謠如何去回想,始終無法追憶到與他有關的點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