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天塵花
難怪柳長清說到隻有薛修緣能醫治聶牧謠時,顧洛雪會露出驚慌之色,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怕說的就是薛修緣,他能妙手回春亦能萬劫不複,把聶牧謠交到這樣的人手裏,秦無衣都不敢去細想到底是禍還是福。
“我朋友命懸一線,還望薛醫師能施以援手。”顧洛雪焦急萬分說道。
薛修緣根本不理會,盛了一碗湯藥淺飲一口,細細品味一番後露出失望的表情,將整壺藥倒在屋外,調配一副湯劑溫火重新煎熬,然後拉著薛南坐到椅子上,即便他樣貌扭曲難以分別喜怒,但對著薛南時,秦無衣發現薛修緣目光充滿了柔和慈愛。
麵前是垂垂將死的聶牧謠,但薛修緣始終視若無睹,動作輕柔仔細拆下薛南腳裸的裹布,為其傷口重新換藥,薛南的腿傷不輕,看傷口愈合程度便知受傷的時間不長,但秦無衣眉頭微微一皺,薛南說腿傷是采藥時摔傷,但那分明是被利器所傷的創口,若不是薛修緣醫術高超,她這隻腳恐怕根本保不住。
等薛修緣為薛南包紮好傷口,才不耐煩招呼顧洛雪送聶牧謠過去,也不問病情始末,直接將手搭在聶牧謠手腕上,剛觸碰到聶牧謠脈象,薛修緣頓時一驚,整個人霍然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緊緊扣住聶牧謠手脈發出欣喜若狂的大笑。
羽生白哉與秦無衣麵麵相覷,不知薛修緣反應為何如此之大,薛修緣伸手掀開氅衣鬥篷,聶牧謠受到燈火刺激,妖毒再一次發作,完全失去心智,發狂般向薛修緣撲去,好在被一旁的羽生白哉控製住,聶牧謠距離薛修緣近在咫尺,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低吼,赤紅的雙瞳充滿嗜血的暴戾,不斷張合的唇齒似乎想要咬斷薛修緣脖子。
“薛某一生辨毒無數,近至中原遠到西域諸國,各種毒物無一不識,都收羅於毒經之內,想集天下毒物於一書,待到薛某百年之後,這本曠世毒經便能流傳於世,可美中不足獨缺了東瀛土蜘蛛的蛛毒,薛某還以為有生之年難圓此憾事。”任何人見到這樣的聶牧謠都會被嚇到,可薛修緣非但沒有懼怕,反而笑聲比之前更大,如同怪物一般的聶牧謠在他眼裏卻像是看到世間最罕有的珍寶。“沒想到上天垂憐,竟將天下最珍異的奇毒送到我麵前,此生無憾,此生無憾!”
顧洛雪鬆了一口氣,雖說薛修緣正邪難辨,可醫術的確是登峰造極,僅僅把脈便能獲悉聶牧謠所中何毒:“可有解治的辦法?”
薛修緣不假思索答道:“還來得及。”
羽生白哉心急如焚:“懇求薛醫師起死回骸。”
薛修緣說道:“現在就趕回長安,去義寧坊裏的萬年居,找店主賀康。”
“賀,賀康?”羽生白哉一怔,聽萬年居這個名字也像是醫廬,但不知道薛修緣讓找此人的原因,惴惴不安問道,“難道賀康能解妖毒?”
“他不會醫治病患,更別說解天下異毒。”薛修緣鬆開聶牧謠的手。
“不會解毒……”顧洛雪越聽越茫然,“那,那找他有什麽用?”
“萬年居是長安城裏最好的壽坊,做的壽棺都是用沉陰木,當然價格自然不菲,你們能送她進山來找我,想必絕非是泛泛之交,備一口上好壽棺全當最後心意。”薛修緣雲淡風輕,圍著聶牧謠走了一圈,麵帶笑意說道,“現在去定壽棺,還來得及等她斷氣。”
羽生白哉大駭:“難,難道就沒有辦法醫治?”
“這種蛛毒奇異,與尋常毒物截然不同,一不凝血,二不蝕髒,三不損腑,隨蛛絲延至患體,附宿於血脈之中,靠吸食毒患精血為生,但凡中蛛毒者畏光喜暗,心智狂戾,嗜血無度,最奇異之處在於,蛛毒能防備解毒之物,若不能對症下藥,此毒會在心**織成網,服用的解毒湯藥越多,珠毒的毒性越大,直至最後絞碎心髒,所以,治與不治,她最終都難逃一死。”薛修緣點點頭說道,“而且,這還不是此毒最霸道的地方。”
顧洛雪追問:“還有什麽?”
“身中蛛毒會在三日內徹底發作,此毒會經髓入腦,毒燼患體心智,操控患體吸食人血,到那時,患體神雖亡卻形尚存,如同傀儡般被蛛毒控製,五官感知全無,不辨善惡不分是非,二十日後淪為行屍走肉般終日靠獵食人血為生的怪物。”薛修緣越說越興奮。
秦無衣冷聲問道:“你視醫如命,如今麵前有罕見異症,你既無力醫治,為何還這般欣喜?”
“她在我眼裏與死人無異,我隻需等到二十日後蛛毒入腦,她就變成令人談虎色變的吸血怪物,屆時即便你們不殺她,自然也有人會殺她,然後我就能從她身體中獲取毒血研習。”薛修緣指著桌上毒經,毫不避忌回答,“這本毒經集天下毒物之大成,天賜蛛毒於薛某,此等幸事難道不該欣喜?”
秦無衣終於明白,聶牧謠的死活在薛修緣眼裏終不及蛛毒珍貴,看著薛修緣那張似笑非笑的臉,秦無衣好幾次想擰斷他脖子,努力克製自己的情緒,回想起能知天下萬物的柳長清,既然他都說唯一能解妖毒的隻有薛修緣,想來薛修緣一定有過人之處。
“有人說你能解此毒。”秦無衣冷冷問道。
薛修緣遲疑了一下,還是搖頭:“解不了。”
薛修緣明顯有所隱瞞,他那一閃而過的遲疑變成羽生白哉最後的希望,像溺水的人抓住稻草:“隻要你肯出手醫治,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薛修緣冷笑一聲反問:“薛某一生淡泊,不追名逐利更不斂財貪功,你有什麽能給我的?”
羽生白哉能看出薛修緣的隱瞞,秦無衣同樣也能看出來,隻是薛修緣最可怕的地方並不是歹毒無常,而是他生死無懼,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很難在他身上找到其他弱點,所以秦無衣的視線望向還坐在椅上的薛南。
“既然你對萬年居的壽棺推崇有加,那我就備兩副,一副留著安葬我朋友,另一副……”秦無衣舔舐嘴角,劍眉挑起冷冷盯著薛南,“另一副送給她,我朋友生性喜歡熱鬧,我為她找一個伴,免得此去黃泉太孤單。”
秦無衣的聲音很輕,聽不出絲毫戾氣,但薛修緣卻大驚失色,笑意凝固在他臉上,不斷抽搐著眼角護在薛南身前,他一生醫人無數,見過太多大奸大惡之人,但比起秦無衣,這些人都少了他身上的那絲殺意。
秦無衣端起茶壺,涓涓茶水入杯,氤氳的霧氣像是在他臉上蒙一層冰霜:“茶滿我就送她上路。”
薛修緣見過秦無衣出刀,知道他這個人和他的刀一樣幹脆,說過的話一定會兌現。
薛修緣沉聲道:“你殺了小女也無濟於事,不是我袖手旁觀,而是救她的機會微乎其微。”
“無論是上天摘星攬月還是下地府刀山火海,白哉都義無反顧。”羽生白哉朗聲道,“還懇請薛醫師指一條明路。”
秦無衣無言,專注的看著桌上茶杯,高抬茶壺的手穩如磐石,茶水已過半杯。
“土蜘蛛的毒稀異,不可化解隻能以毒攻毒,世間能克製此毒的唯有天塵花,此花毒性威烈無匹並有吸食其他毒物的功效,若用天塵花入藥,便能清除她體內蛛毒。”
顧洛雪走到秦無衣身前,剛好擋在他與薛南之前,知道秦無衣言出必行,生怕茶滿秦無衣會動手,急切催問:“天塵花在什麽地方?”
薛修緣一邊盯著桌上茶杯一邊加快語速:“甘州以西的祁連山望天涯之巔。”
“甘州?!”顧洛雪一愣,神色驚詫說道,“此去甘州來回至少十五日,況且甘州以西的祁連山在唐疆域之外為吐蕃所據,一旦行程有阻,即便拿到天塵花也未必能及時趕回。”
秦無衣放下茶壺:“現在動身,快馬加鞭應該能趕得及。”
薛修緣見秦無衣停下倒茶,長鬆一口氣:“來回的時間是趕得及,但能不能拿到天塵花就另當別論。”
羽生白哉心急如火:“為何?”
“祁連本意便是天,因此祁連山也被稱之為天山,此花長於天山雪峰之巔,九霄仙塵凝結而成,故名天塵花,十年才花開一次,花期隻有七日,推算時間,再過半月剛好是天塵花盛開之時,不過此花乃是天下奇珍瑰寶,非但能克製百毒還能返老還童增長壽年,自太宗起屢次對吐蕃用兵,其中原因就有想將此花據為己有之意,吐蕃嚴防死守力戰不退,保的也正是此花。”薛修緣不慌不忙說道,“天塵花被吐蕃奉為神花,每到花期便會派重兵把守,你們即便能找到天塵花,也未必有命能活著下祁連山。”
“天塵花有這等神效,豈不是吐蕃王每十年就能服用一次,這樣一來,吐蕃王豈不是就能長生不老?”羽生白哉很是驚訝。
薛修緣意味深長回答:“吐蕃王即便是想也不敢。”
羽生白哉滿臉不解:“為什麽?”
“天塵花奇異之處便在於,此花隻有在盛開之時摘取才能保留神效,天塵花之所以能克製百毒,就因為它本身就劇毒無比,隻有不斷吸食其他毒物才能祛除毒性,若餘毒未清時服用便是致命毒藥。”薛薛修緣輕描淡寫說道,“因此吐蕃王隻能等到天塵花花期結束後派人摘采,此時的天塵花已無毒性,但效果卻大相徑庭,頂多隻能算是珍貴補藥而已。”
顧洛雪一臉疑惑:“天塵花如此稀珍,你怎會知道的這麽詳盡?”
秦無衣脫口而出:“因為他食用過天塵花!”
薛修緣一愣:“你,你怎麽知道?”
秦無衣雙目如刀:“天塵花十年開一次,十年前唐軍正好與吐蕃交戰於大非川,此役唐軍初嚐敗績,不但損兵折將而且被迫撤銷四鎮建製,吐蕃能打敗唐軍,你薛修緣功不可沒啊。”
“大非川之戰,你醫治好兩邊大軍的疫症,你寧可背負通敵賣國的罪名……”顧洛雪恍然大悟,瞪大眼睛說道,“吐蕃五十萬大軍在你手中起死回生,無論你提任何條件,吐蕃王都不會拒絕,即便是要天塵花也輕而易舉。”
“天塵花有返老還童之效,你就是因為食用過此花,所以百歲之人卻全然看不出老態龍鍾,況且天塵花能克製百毒,你撰寫毒經勢必對這朵奇花垂涎欲滴,你十年前出現在大非川不是偶然。”秦無衣眼神更加深邃,“那場疫症讓你發現了得到天塵花的契機,你為了一己私欲置天下蒼生安危於不顧,你空有一身絕世醫術,卻無醫德仁心,奸猾貪奢實屬大惡之徒。”
“薛某善惡功過,還待後世評說。”薛修緣處變不驚,直視秦無衣說道,“既然你認為薛某是奸惡之輩,不妨我就惡人到底,能不能取回天塵花是你們的事,願不願意救她全在我一念之間。”
羽生白哉:“你想怎樣?”
“我有一個條件。”
顧洛雪:“你想要什麽?”
“我先行施針封她心血,能延緩蛛毒發作,你們若取回天塵花,我自會清除她體內毒物,但若逾期未歸,一旦她身上蛛毒入腦,即便是九轉仙丹也無力回天。”薛修緣麵無表情說道,“到那時,她神智全無形同血屍,你們必須將她交給我,我要從她身上提煉蛛毒,事成之後我再將她交還給你們。”
秦無衣冷聲問:“我若不答應呢?”
薛修緣沉默了一下,從薛南身前讓開,波瀾不驚說道:“在下與小女兩條命,不知在你眼中可有你朋友生死重要?”
秦無衣萬般無奈,深吸一口氣:“好!我答應你。”
“你我萍水相逢,況且我在你口中是奸邪之輩,既然做不了君子,薛某還是把小人當到底。”薛修緣冷冷說道,“口說無憑,你憑什麽讓我相信你會守諾?”
“就是說,不管我如何承諾你都不會相信。”秦無衣聽出薛修緣言外之意,反問道,“我該怎麽做才能讓你安心呢?”
薛修緣轉身從冰窖取出一根竹筒,在桌上倒了三杯水,從竹筒裏取出粉末倒入水中,粉末入水即化,三杯清水瞬間變成滲人的碧綠色。
薛修緣將其中一杯推到秦無衣麵前:“請!”
顧洛雪大吃一驚:“杯中是什麽?”
“七絕散。”薛修緣直言不諱,“我用天下奇毒調配的毒藥,除了我之外世上無人能解,若是沒有我的解藥,毒發後渾身潰爛,痛不欲生,受盡毒物折磨七日後才會斷氣,飲下杯中毒藥,等我提煉出蛛毒自然會給解藥。”
羽生白哉端起杯,仰頭一飲而盡:“牧謠所受妖毒皆因我而起,取回天塵花,白哉責無旁貸,我現在就動身趕往甘州。”
“你與我有約定在先,牧謠安危托負給你,你和洛雪留在此地悉心照料她。”秦無衣麵色凝重,也端起水杯飲下。
顧洛雪說道:“我隨秦大哥一同前往甘州。”
“此行凶險重重……”
“洛雪主意已定,秦大哥不必再勸說。”還未等秦無衣說完,顧洛雪也飲下毒藥,“此去甘州迢迢千裏,多一個人也能相互照應,再說我去過甘州,還能為秦大哥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