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初見南枝

【1】

秦無衣沒有動,是真的巋然不動那種。

隻是站的時間太長,腿有些發酸,即便如此還是僵直著身子一動不動。

誰的脖子上貼著冷冰冰的刀鋒,估計都不敢動,何況現在秦無衣的脖子上架著兩把刀。

從大理寺獄出來才半日,秦無衣已經開始懷念那暗無天日的黑獄,至少自己不用擔心一日三餐。

都說盛唐開明包容,有海納百川泱泱大國之風,可這繁華喧囂的長安城竟容不下他這個身無分文的死囚。

最終,秦無衣還是走進了這家官辦的質庫。

原想著典當點東西換些銅錢,進去前,秦無衣還在琢磨如何與朝奉討價還價,換一頓酒錢是他最後的底線。

興許是在死牢待久了,身上難免沾染晦氣,半個時辰前,瘦巴巴的朝奉在自己麵前身首異處,血就濺在秦無衣的臉上。

七八名蒙麵的黑衣人在質庫裏翻箱倒櫃,門口的兩人用刀架在秦無衣脖子上,剛從死牢得見天日,這才半天功夫就遇到殺人越貨的事,秦無衣暗暗在心裏碎罵。

綠豆不合時宜的從皮襖中探出頭,眨著眼睛東張西望,想必它也是餓了,尋常這個點,秦無衣已經喂過它。

綠豆從皮襖中爬出來,湊到刀尖嗅了嗅,秦無衣生怕綠豆和櫃台後的短命朝奉一樣,連忙將它塞了回去。

秦無衣這一動,脖子後麵的兩把刀貼的更緊,站在對麵的黑衣人身材魁梧,應該是這夥人的頭目,秦無衣蓬頭垢麵,怎麽看都像一個要飯的,頭目的注意力全在質庫的貨櫃中,不時催促手下抓緊時間,秦無衣的舉動把頭目的視線引了過來。

走到秦無衣麵前,用刀柄撩開秦無衣額前低垂的長發,目光落在秦無衣手中握著的刀上,凶神惡煞的眼神中多了一分警覺。

秦無衣舔舐一下嘴唇,吃力的擠出一絲笑意:“我,我是來當了這把刀的。”

頭目接過刀打量一番,見刀鞘被封鑄,便隨手扔在地上。

“這破銅爛鐵也能稱為刀。”頭目譏笑一聲,言語冰冷,“你今天出門怕是忘了看黃曆,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秦無衣跟著賠笑:“是啊,現在走還來得及。”

頭目一愣,尋常叫花子見到這陣仗,估計早就怕的尿濕了襠,可秦無衣居然還能笑的出來,向秦無衣身後的人使眼色,黑衣人心領神會上前搜身。

秦無衣言語客氣:“綠豆是我朋友,哦,就是那隻倉鼠,它膽小,你別嚇著它。”

搜身的黑衣人也一怔,回頭看了頭目一眼,心想這要飯的腦子多半有問題,命都快沒了竟然還惦記一隻老鼠的死活。

黑衣人在秦無衣身上摸索了半天,突然停住手,快步走到頭目麵前,攤開的手心中是一個紫金魚袋,裏麵裝著一枚金燦燦的魚符。

頭目赫然一驚,唐時以魚符為身份標誌,隻有官階三品以上才能佩戴金色魚符,昨晚到訪牢獄的女人在臨走前留下這枚魚符,秦無衣知道有這東西去任何地方都能暢通無阻,那女人是為了方便自己調查妖案。

秦無衣原本是想典當魚符的,這東西應該值不少錢,可惜沒有地方敢收。

頭目重新打量秦無衣,一名渾身惡臭難聞的叫花子,身上竟然有紫金魚符,想必來人身份非同小可,當機立斷讓持刀的黑衣人動手了結秦無衣。

崢!

劍破流空,質庫內一抹銀光熠熠,還未等秦無衣身後的黑衣人動手,頭目身旁另一名黑衣人突然長劍出鞘,向頭目直刺而去,拔劍、出鞘,出招連貫嫻熟,一氣嗬成,沒有半點多餘的動作。

頭目猝不及防,好在身手了得,雖避開殺招但蒙麵黑布卻被挑落,那人一擊不中,身法卻不停,劍勢好似三月梅雨,細細柔寒,斷鋼裂鐵。

秦無衣這才看出,此人佯攻頭目,但真正的目標是自己身後的黑衣人,就在眾人遲疑的刹那,那人已欺身上前,劍貫長虹,幹淨利落的一招將黑衣人擊殺在地。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頭目驚愕不已,就連秦無衣也沒看明白是怎麽回事,頭目抹去臉頰上傷口,眼角抽搐目露凶光,其餘搜刮貨櫃的黑衣人也紛紛圍了上來。

那人臨危不亂,擋著秦無衣前麵,取下麵罩正氣凜然,秦無衣探出頭才看見那人模樣。

一襲黑衣襯出傲人英氣,五官俊朗,眉目間卻有幾分陰柔之美,隱約有幽香撲鼻而來。

秦無衣眉頭一皺,麵前這人竟然是女扮男裝的女子,可尋摸了良久,自己根本不認識這名女子。

女子手中長劍一揚,氣勢如虹:“爾等賊子,當街行凶,打家劫舍,千牛衛已派兵包圍此地,還不速速放下兵器束手就擒。”

頭目明顯是動了殺心,但聽女子這般一說,心中暗驚,拔刀怒視問道:“你是什麽人?”

女子從懷中掏出腰牌,秦無衣剛想阻攔,女子朗聲道:“大理寺掌獄捕快!”

頭目冷笑一聲,不再戀戰,招呼其他黑衣人從後室撤離。

等到聽不見黑衣人腳步聲,女子重重長出一口氣,全然沒有之前颯爽英姿。

秦無衣輕輕戳了戳女子後肩:“不追?”

“窮寇莫追,對方人多勢眾,我貿然追擊怕是會不過寡不敵眾。”女子還劍如鞘。

“你不是調派了千牛衛大軍。”

女子淺笑答道:“我一個小小的捕快,哪兒有權力調動衛兵,隻不過是虛張聲勢,先嚇走這幫賊匪。”

秦無衣抽笑一聲,麵前女子雖是男裝打扮,可笑起來的樣子多了幾分女兒家的嫵媚,想必也是一個美人胚子,而且審時度勢,有勇有謀,秦無衣一時好奇,想多問幾句。

“你……”

“卑職大理寺掌獄捕快,顧洛雪。”女子半跪在地,畢恭畢敬答道。

“不……”

“卑職明白,上官喬裝打扮追查賊匪,身份定當保密,不得聲張。”

“我……”

“上官為查明案情,不惜深入虎穴,以身犯險,令卑職敬佩不見,這幫賊匪行事詭詐,屬下追蹤數月就是為了查明幕後主使,不料今日上官命在旦夕,屬下救人心切,方才暴露身份。”

秦無衣處處被女子搶白,根本說不上話,若不是剛才顧洛雪突然衝出擋在自己前麵,那幾個黑衣人現在應該已是躺在地上的屍體,怎麽話到了顧洛雪口中,反變成是她救了自己。

秦無衣從地上拾起刀:“你認錯人了,我就是來當刀的。”

“卑職謹記,上官就是來當刀的。”顧洛雪一邊說一邊奉上從頭目手中奪回的紫金魚符。

……

秦無衣捂著額頭,估計是顧洛雪看見魚符,堅信自己是微服查案的官員,感覺自己已經給顧洛雪解釋不清楚,本想一走了之,目光落在顧洛雪的肩膀上,方才為救自己,她被黑衣人劍鋒所傷,雖傷勢並無大礙,但鮮血浸透衣袖。

秦無衣動了惻隱之心,蹲下身從黑衣人屍體上撕下衣角為顧洛雪包紮,聲音柔和問道:“洛城夜雪,初見南枝……為你取名的人定想你日後成為大家閨秀,一介女流為何要當捕快?”

“古有木蘭慨然從軍,巾幗不讓須眉,保家衛國又何來男女之分,我雖是女兒身,但心有鴻浩之誌,早晚我會為大唐建功立業。”顧洛雪一邊隱忍傷痛一邊躊躇滿誌答道。

“想要建功立業首先得保住自己的命。”秦無衣苦笑,感覺顧洛雪傻的可愛,“剛才你挑落黑衣人頭目麵罩,你見到他的長相,這幫人窮凶極惡,日後定會回來殺你滅口,你卻亮出腰牌,我想攔都攔不住。”

顧洛雪一臉真誠:“當時形勢危急,卑職擔心上官安危,一時情急也顧不了那麽多。”

秦無衣瞟了一眼地上黑衣人的屍體:“這些都是什麽人?”

“卑職原本是在追查另一名重犯,偶然在城外遇到這群人,發現他們衣衫下藏有利器,行蹤可疑,聯想到近月內城內屢有洗劫質庫的案件發生,卑職便一路尾隨自此,不曾想還這真是這幫賊匪。”顧洛雪取下黑衣人麵罩,又從懷中掏出一份榜文,比對後歎口氣,言語頗為失望,“又不是……”

秦無衣趁著顧洛雪不注意,偷偷將櫃台上一貫銅錢放到皮襖中,隨口問了一句:“在城裏緝拿一些雞鳴狗盜之徒不好嗎?幹嘛要搭上自己性命去抓什麽重犯。”

“大理寺人才濟濟,精英倍出,就我這點三腳貓的功夫,根本無法參與重案調查,平日裏隻委派做一些打雜的瑣事。”顧洛雪聲音幽怨,不過很快扭頭看向秦無衣,臉上露出樂觀的笑意,“卑職不會放棄的,不瞞上官,除了分內事外,卑職一直都在私下追查妖案,總有一天卑職會向同僚證明,我顧洛雪不比他們差。”

秦無衣的心思全在一片狼藉的貨櫃上,背對著顧洛雪,一個勁往懷裏揣值錢的東西,顧洛雪的執著在秦無衣看來,幼稚的可笑

“你在查妖案?”秦無衣若有所思問。

“卑職暗中調查已有半月,尚未有眉目。”

秦無衣思索片刻:“剛巧,我也在調查此案,你既然想要建功立業,不如跟隨我辦案。”

顧洛雪一聽大喜過望,平日都是自己私下偷偷調查,很多地方都諸多掣肘,如今得到持有紫金魚符的大官提拔,必能大展拳腳:“卑職領命。”

“你這身行頭太紮眼,找個地方換了,一個時辰後在懷遠坊等我。”

秦無衣打發走顧洛雪,走到櫃台後查看朝奉屍體,最後蹲在斷氣的黑衣人麵前,撥開衣衫,看見黑衣人身體上全是傷疤。

秦無衣眉目微皺,顧洛雪明顯是看走了眼,這幫黑衣人並非尋常賊匪,朝奉頸上刀傷是從下往上的逆刀,這是陌刀才會用的招數,而使用陌刀的隻有邊軍,因為刀身狹長,專門用於對付蠻夷騎兵,所以刀勢由下至上。

被擊殺的黑衣人麵黑,但耳際兩側膚色卻淺淡,說明此人長期穿戴頭盔鎧甲,按唐軍製,能佩戴鎧甲者都是官階不低的武將,加之此人身上傷痕累累,想必經常征戰沙場。

一群身經百戰的邊軍為什麽會偷偷潛回長安,而且還洗劫質庫,顯然不是為了錢財,秦無衣回頭看了一眼被翻亂的貨櫃,這群人像是在找尋什麽東西。

秦無衣漠不關心站起身,又往懷裏塞了幾吊銅錢,綠豆爬到肩頭,嘰嘰直叫。

“人是傻了點,可也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

綠豆偏過頭,四處張望。

“我知道,不需要她救,我也不想把她留在身邊,可她亮了腰牌還自報家門,這群不是善茬,露了相定會找上門滅口,我總不能見死不救吧。”秦無衣習慣了和綠豆自言自語,“讓她跟著我,這幫人自然會主動現身,等我幫她把這些人解決了,就趕她走,你就當我給自己積點德,再說,她追查妖案已久,案件細節經過想必爛熟於心,留在身邊也多一個幫手。”

【2】

顧洛雪在街市迎風而立,換上捕快錦衣,腰間佩劍,劍鞘青翠渾然天成,頓時英姿颯爽,威風凜凜。

這身男裝打扮挺拔銳利,又帶著幾分陰柔的俊美,引起了不少妙齡少女的注意,少女們紛紛側目偷偷窺視,卻不敢直視她那墨色的目光。

顧洛雪在門坊足足站了一個時辰,若不是看見那把麟嘉刀,她險些沒有把秦無衣認出來。

一個時辰前,這位持有紫金魚符的大人還囚首垢麵,惡臭不堪,結成一縷一縷的淩亂長發完全遮擋住眉目,顧洛雪甚至都沒看清秦無衣到底長什麽樣。

而此刻,麵前的男人劍眉斜飛,黑眸銳利,修長的身材,宛若黑夜中的鷹,孑然獨立間,散發著傲視天地之勢。

顧洛雪雖隻是一名小捕快,可朝中三品以上官員,她都有見聞,可怎麽也想不起,還有秦無衣這樣的人。

秦無衣:“帶你去一個地方。”

“是,上官。”顧洛雪態度恭敬,始終跟在秦無衣身後,保持半步的距離。

秦無衣回頭看了一眼顧洛雪,她的樣子讓自己很別扭:“我姓秦,秦無衣,你能不能換一種稱呼?”

“是,秦公。”

“……”秦無衣又捂住額頭,感覺自己把她留在身邊就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我們是查案的,繁文縟節就免了,不如你就叫我秦無衣。”

“卑職不敢僭越……”

“別在卑職、卑職了。”秦無衣快被顧洛雪憋出內傷,“你就叫我,叫我……”

“秦大哥。”顧洛雪笑靨如花,一臉天真無邪,吐著舌頭輕言道,“若秦公允肯,日後我稱你秦大哥可好。”

秦無衣一怔,曾經有人也是這樣叫自己,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如今物是人非,再聽到這一聲秦大哥,恍如隔世讓秦無衣惆悵萬千,黯然神傷。

也不作答,隻是默默點頭同意。

長安城一百零八坊,最繁華的當屬東、西兩市,南麵以懷遠坊門為界,過了檻階就算進入西市,門坊的吏使盤查甚嚴,外來商隊都需逐一檢查,確認無異後才會放入市集。

左右街使,掌百人佩刀戴甲來回巡查,若有異動立即擒拿。

走入市內,四周商旅駝馬穿行不歇,各自招攬生意,琳琅滿目、光怪陸離的商品,讓顧洛雪目不暇接。

各國商人之中數胡商最多,波斯邸、珠寶店、貨棧比比皆是。

秦無衣找了一間酒肆,饒有興致點了酒食:“別看西市往來都是平民百姓,又嘈雜擁擠,賺到錢的胡商可不少,前年就聽聞有胡商以一千萬貫錢,從嚴業寺僧人手中購得寶骨一枚。”

臨街酒肆多風塵,顧洛雪輕抹凳幾,見指尖滿是灰塵,遲疑了半天才勉為其難坐下,張望四周問道:“秦大哥,這裏有妖案線索?”

秦無衣身體微微前傾:“這裏有西市中最好的三勒漿,馨香四溢,堪稱玉液瓊漿。”

話間,貌美如花的胡姬已經端酒上桌。

比起蘇杭出來的吳姬,胡姬少了煙雨婉約,卻多了幾分熱情洋溢的異域風情。

秦無衣遞過酒錢,不忘借機摸一把胡姬玉手,胡姬妖豔開放也不介意,反倒嫣然一笑,嫵媚至極。

顧洛雪一臉愕然,之前在大理寺,因為自己是唯一的女捕快,難免會被同僚輕看,滿腔熱血空無用武之地,好不容易跟著秦無衣辦案,原本想著秦無衣會帶自己來找線索,不曾想是來買醉。

秦無衣看出顧洛雪心思:“查案不是一時半會的事,何況隻有酒足飯飽才有力氣做事。”

顧洛雪憂心忡忡:“自從先帝駕崩,屢有妖邪作祟,禍亂百姓,已有多人死於妖魅之手,隻是妖物來去無蹤,即便三司會審,也查不到半點線索。”

“大理寺精銳盡出,至今還毫無頭緒,你一個小小捕快,何必餓著肚子在這裏憂國憂民。”秦無衣端起三勒漿仰頭杯盡,抹去嘴角酒漬暢快淋漓。

“莫非秦大哥已有計策?”顧洛雪眼中滿是期待。

“你既然心甘情願隨我辦案,那麽就應聽命於我。”秦無衣掰碎胡餅撒在麵碗中,拌上羊皮花絲,推到顧洛雪麵前,“先填飽肚子再說。”

顧洛雪見秦無衣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也不再問,麵前湯碗香氣四溢,羊油熬製的麵湯略有膻味,卻濃香誘人,胡餅浸泡在湯汁中鬆軟可口,配上三勒漿果然別有一番分味。

之前追蹤那幫黑衣人,一直沒有進食,被秦無衣這麽一說,頓感饑餓難耐,嚐了一口沒想到竟然回味無窮、堪比珍饈。

秦無衣看在眼裏,忍不住嘴角噙笑,一邊獨飲一邊掃視街市中穿行的商販和兵甲,酒足飯飽時,夜幕悄然降臨。

距離宵禁還有幾個時辰,秦無衣付了酒錢:“我帶你去查案。”

“去哪兒?”顧洛雪興致勃勃。

秦無衣笑的曖昧:“長安城中哪兒花開的最豔,就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