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潛龍勿用

【1】

長安,夜雪。

萬籟俱靜,蕭寒之氣肅殺天地,秦無衣透過巴掌大的鐵窗遠眺。

穹隆之下,山巒連綿皓然一色,雪下得急,城內已經銀裝素裹。

快到上元節,長安城裏家家戶戶懸結花燈,遠望宛若雲霞虹霓,勾畫出長安城星羅密布,猶如棋盤的一百零八坊輪廓。

縱貫南北的朱雀大街,將長安城均分東西,城東多住達官貴胄,而城西則因西市聞名遐邇,來自高麗、百濟、新羅等異族商人,都在附近坊間居住,故有東貴西富一說。

秦無衣告訴綠豆,西市以南是永平坊,坊中有一條蕭巷,因蕭家餛飩而得名,味道鮮美,湯汁豐盈,漉去湯中油脂可以煮茶,穿過蕭巷不遠,就能買到庾家的棕子,白瑩如玉滋味香美,外皮透明酥軟,內中食材鮮紅可見。

佳肴就得配美酒,秦無衣手指往左移,停在東麵燈火最明亮的地方,然後告訴綠豆,那裏是興德坊,因為多是胡人居住,胡姬酒肆比比皆是,胡姬個個高鼻美目,熱情洋溢,歌舞更是獨樹一幟,再配上古傳烏弋山離所釀的龍膏酒,就應了那句,醉臥興德不羨仙。

對了!

秦無衣一本正經給綠豆強調,龍膏酒必須用特有的酒具“玉蟾幾”才能品出異國風情。

對於美食和美酒,秦無衣向來都很講究。

隻不過,比起這些珍饈百味瓊台佳釀,秦無衣現在更想拿到趙虎留下的那件圓領皮襖。

趙虎算是秦無衣的獄友,可惜運氣差了一點,一個月前唐高宗大赦天下,赦免旨意下來的前一天,趙虎被砍了頭。

秦無衣身上還是剛來那會穿的單衣,雪風凜冽,秦無衣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凍的瑟瑟發抖,心裏埋怨自己名字沒取好。

腳步聲,就是在秦無衣拿到皮襖的時候傳來,他聽力向來敏銳。

三個人,兩女一男。

走最前麵的男人腳步聲很輕,如履薄冰小心謹慎,每一步都像是經過計算,生怕聲音太大驚擾了誰。

男人旁邊的女人腳步聲輕盈穩健,下腳應該提過氣,可見會武功,如扁舟行於巨河卻無懼風浪,想必是步步為營極其自信的人。

比起前兩人,秦無衣對走在最後那個女人的腳步聲更有興趣。

那腳步聲不緊不慢,卻威儀自現,每一步,仿佛都能碎裂山河。

秦無衣不在乎來的是誰,他隻想找個人說說話,自從唐高宗駕崩前大赦天下,這暗無天日的大理寺獄,就隻剩下他和綠豆,每天秦無衣都喋喋不休,和綠豆講述長安城裏的事,以此消磨時間。

不過,綠豆從來都沒回應過他。

因為綠豆是一隻眼睛隻有綠豆大小的倉鼠。

秦無衣穿上黴臭的皮襖,身子暖和了不少。

腳步聲越來越近,昏暗的油燈下,秦無衣終於看見停在門口的三人。

因為逆光,並未看見來人的長相。

隻見前麵的男人雙腿一曲,跪在地上,動作嫻熟,一氣嗬成,好似他最擅長的就是下跪。

年輕的那個女子,素風逾邁,清輝益遠,神態謙恭靜立一側。

後麵的女人緩緩上前,長袍一揮,正襟危坐於跪地男人的背上。

鬥篷壓的很低,完全看不見她的臉,被拉長了的影子,如同一張密不透風的網,將秦無衣籠罩其中。

秦無衣來回打量三人片刻,拔了一根幹草叼在嘴角:“宮裏的人?”

對麵三人沒有回應。

秦無衣並不介意,和綠豆在一起時間長了,他早習慣了自言自語。

幹脆一邊用殘羹冷炙喂綠豆,一邊繼續言道,

“這場雪下了兩天,長安城內積雪少說有五寸之深,你足下寶相花紋雲頭鞋卻未見雪泥,想必是乘車到此,唐律夜禁甚嚴,此刻各坊大門已閉,禁絕人行,金吾衛夜巡至五更,若有犯夜者,牢獄三年或流放兩千裏,你們竟然可以駕車,**無人阻攔,可見身份非同一般。

這裏是大理寺獄的死牢,提審囚犯需大理寺卿掌印,入夜後外麵獄卒盡撤,大理寺卿官拜三品,他也沒膽子擅自調離獄吏,如此看來……你的官職要比大理寺卿高得多。

還有,地上跪著的人,他麵光無須,手指不自覺上翹,有蘭花指樣,身上又有沉蝶露的香味,沉蝶露是皇家秘製的香露,九嬪以上後妃才配享用,他一個男人身上有這樣的香味,說明他一直和後宮妃嬪在一起,所以他是一名宦官。

能坐在宦官身上的女人大有人在,但能像你坐得如此泰然處之的,我倒是隻能想到一個人。”

“太過聰明,並不是一件好事。”女人微微仰首,聲音雖輕,卻有穿雲裂石之勢。

秦無衣麵無表情,眼裏隻有喂不飽的綠豆,機敏而細膩的洞察力,再加上喜怒不形於色的情緒,向來都是他生存的手段:“所以我才會被關在這裏。”

“知道我是誰,還敢如此無禮的,恐怕也隻有你一個了。”女人不怒自威。

秦無衣把米粒送到綠豆嘴邊:“我一個等死之人,何懼之有。”

“我能放你出去。”女人聲音洋洋盈耳。

“天底下哪有白掉的餡餅?”秦無衣苦笑。

“隻需你幫我做一件事。”

“說來聽聽。”

“一月前,尚書省工部侍郎宋開祺在城外灞橋遇害,元凶至今未能歸案。”

“發生在京城的命案,死者還是工部侍郎,應該交由禦史台負責追查。”秦無衣偏頭,看了女人一眼笑言道,“我看你來錯了地方,也找錯了人,從這裏出去打道回宮,明天一早去大明宮的含元殿,找禦史大夫,這事歸他管。”

“禦史台查不了。”

“禦史台都調查不出結果的命案,你打算讓一個死囚去查?”秦無衣淡笑。

“禦史台查的是人禍,緝拿的也是人贓。”

秦無衣一愣,把這句話琢磨了幾遍,感覺不對勁,取下嘴角的幹草:“難不成犯案的不是人?”

年輕女子搶道:“近月來,長安城內命案頻發,皆為妖物所害,死狀可怖,宋開祺隻是其中之一。”

“妖物所害?!”秦無衣微微皺眉。

“查明真相,我赦你死罪。”女人又開口,聲音鏗鏘有力。

“禦史台都查不出端倪,你打算讓我這個死囚去斬妖除魔?”秦無衣一臉無奈。

女人不語,微微頷首。

旁邊女子抬手一揚,燈火間一抹銀光乍現,急若電閃,向秦無衣馳射而去,看似就要擊中秦無衣,電光火石間,秦無衣突然伸手,竟穩穩接住,右手端著的殘羹滴水不漏。

一把古樸無華的長刀!

但刀卻被鐵汁澆鑄,無法拔出。

被鐵汁封死的刀鞘上隱約能看到斑斑銀甲,猶如龍鱗,刀柄上盤繞一條栩栩如生活靈活現的潛龍。

握住這把刀的瞬間,秦無衣像是變了一個人。

嘴角的痞氣**然無存,鷹瞵鶚視,淩厲無匹!

女子暗自一驚。

夜雪冷,卻遠不及對麵拿刀的男人冷,他猶如遠山一塊恒古不化的寒冰,陣陣寒意透心噬骨。

“此刀我物歸原主。”女人聲輕卻不容置疑,“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的能耐,限期三月查明真相,無論結果如何回來複命。”

秦無衣收刀入襖,挑起額間淩亂低垂的長發:“我雖蜉蝣,可天大地大,總有我容身之所,你就不怕我一去不返?”

“天大地大……”女人起身暢聲一笑,對秦無衣抬手緩緩張開五指,燈火映照出女人的側臉,龍睛鳳頸,奇相月偃。

她雖笑,卻凜若冰霜、沉潛剛克,大有權操天下,乾坤盡握於手之勢。

在秦無衣麵前,握手成拳:“在我看來,這天下並不大。”

秦無衣笑意收斂在嘴角:“我若幸不辱命……”

“我知道你有心願未了,若事情圓滿,我遂你所願。”女人拂袖而去。

【2】

從詔獄出來,森嚴的大理寺獄外竟無獄卒,四下沉寂,仿佛可聞落雪之聲,最前麵的女人緩緩伸出手,看著飄入掌心的雪花,眉目之間有少許愁容。

身後女子神態恭敬,上前將一件明黃貂裘披在女人身上。

“太後不必憂心,新帝已經下旨,命三司會審查明妖案,相信不日便能水落石出。”

“妖邪禍亂長安一月有餘,三司會審至今毫無進展。”女人麵露嚴色,微微向前一步,頃刻間,四周陰暗中全副武裝的兵甲嚴陣以待,將女人團團護衛在中間。“我又如何能安心。”

“奴婢願為太後分憂,請命追查妖案。”女子雙膝一曲,跪於雪地中。

“你雖有經綸之才,明達吏事,世人讚你有稱量天下之能,可妖案波譎雲詭,並非你所長。”女人言語頗有讚許之意,示意跪在雪地女子起身,“現在局勢不明,敵我難辨,他出來或許有破局之效。”

女子愕然,感覺比起三司會審和自己,身前的女人似乎更願意相信獄中那名死囚。

“新帝剛登基繼位,時逢妖案頻發,如今朝局動**,人心惶惶,長此以往社稷堪憂。”女子跪地不起,直言進諫,“先帝龍禦歸天時,曾下旨大赦天下,此名死囚卻還被關押,想必是劣跡斑斑,所犯罪行罄竹難書,即便是大赦也難恩惠於他,太後放任他出去,而且還委以重任,倘若有差池,會有損太後威德,奴婢鬥膽,還望太後三思。”

女人轉身對伏地稽首的女子道:“你一句話卻說錯了兩件事。”

“……”女子一臉錯愕,“請太後明示。”

“你今晚所見之人,早在五年前就已經死了。”

“死了?!”女子大驚。

“先帝為緝拿此人,調派左右金吾衛圍攻,六十四,他全身上下,大小傷勢一共六十四處,一人持刀,巋然不動,千餘名金吾衛精銳,竟無一人敢逼前半步,若不是他自己棄刀求死,又豈會被擒。”女人拉了拉貂裘毛領,淡淡言道,“先帝下旨就地斬決,是我派人暗自攔下,將他關押在此,他不是死囚,而是一名早被處決的死人。”

女子更加驚訝,轉頭看了一眼通往牢獄的台階:“奴婢還說錯了什麽?”

“你可還記得,方才我物歸原主的那把刀?”

“記得,刀身被鐵汁澆鑄,再無法拔出,一把不能用的刀有何用?”

“此刀名麟嘉,乃古之利器,威服九州,名冠神都,五年前,他持麟嘉大殺四方,身經百戰的金吾衛也聞之膽寒,如若不是他以鐵汁澆鑄封刀,誰也不知麟嘉刀下還有多少冤魂。”女人神情凝重,仿佛那場不為人知的殺戮曆曆在目。

“他,他自己封鑄了麟嘉刀?”女子茫然不已。

“不是我放他出去,關他的也不是這大理寺獄,而是那把麟嘉刀,那是他一生都無法除去的枷鎖,他封了刀,也把自己封在不見天日的牢獄中。”女人也回頭望了一眼死牢,“他苟且偷生,隻因心願未了,我隻不過和他做了一個交易。”

女子喃喃自語:“沒想到,他竟然有如此能耐。”

“你若知道他的身份,斷然不會有諸多疑慮。”

“此人到底是誰,還請太後示下。”女子好奇問道。

“你最好不要知道,否則你一定追悔莫及。”女人的手輕輕抬起,示意跪在雪地的女子起身,嘴角露出深奧難明的笑意,“今日初九,相書有雲:初九,潛龍勿動,他如龍潛深淵,在黑牢裏藏鋒守拙也有五年之久,當年我救他,就是想著有朝一日能為我所用,如今這長安城妖邪橫行,也不差再多一條過江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