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禍心

冬雪初晴,太液池上有朦朧煙雲蒸騰,三座仙島被縈繞其中,遠望如臨高空,恍若神仙宮闕。

萬裏水波閃耀鱗鱗銀光,不遠處巍峨顯赫的麟德殿倒影於池中,若隱若現縹緲虛幻,雲霧深處有鶴鳴入耳,仙霧之中仙鶴掠水,意境幻妙。

蓬萊山亭臨水而建,掩映在山水古韻間,被碧波環繞霧氣遮攏,恍如仙境一般。

武則天憑欄而坐,亭下錦鯉宛若五顏六色綢緞,在池中聚而不散遊揚逐浪,靜立一側的上官婉兒剛送上魚食,宦官就前來通稟,豫王李旦求見。

武則天點頭恩允。

少時,李旦手提食盒走進蓬萊山亭,額首跪地:“兒臣李旦,參見太後。”

武則天親自扶起李旦:“旦兒已有許久未進宮,回自己家何必多禮,一句太後把你我母子叫的生分,還是喚阿娘聽的親切。”

李旦起身:“阿娘。”

武則天笑顏逐開,讓李旦坐到自己身旁:“旦兒不是去翼州督統軍務,怎麽突然回京?”

“兒臣奉七哥之命,不對,現在應該叫陛下了。”李旦憨憨一笑,“兒臣奉旨督檢翼州軍務,離京已有半月,聽聞阿娘聖體違和,兒臣放心不下,日夜兼程從翼州趕回。”

“旦兒孝心難得,為娘隻是偶感風寒並不打緊。”武則天一臉慈愛,伸手撫摸李旦臉頰,“翼州是苦寒之地,比不得京城盛華,你又從小養尊處優,陛下委派你去翼州,真是苦了我旦兒。”

“兒臣不苦,能為阿娘和陛下分憂,是兒臣應盡職責,倒是阿娘半月未見,清減了不少,兒臣看著心裏難受。”李旦眼圈微紅。

武則天麵露悅色,輕掐李旦嘴角:“眾子中你排行最小,自幼深受先帝寵愛,說你是謙恭好學,將來必成大器,不過為娘看來,你最有本事的還是這張甜嘴,哄得為娘高興。”

“兒臣可不隻會嘴上說,知道阿娘鍾愛百花糕,剛好翼州那邊有花期,兒臣命人收集百花,曬幹後與米搗碎蒸製成糕。”李旦邊說邊打開食盒,裏麵糕點樣式精致,“這些都是兒臣親自烘焙,惟願阿娘容顏瑰麗,芳華常駐。”

武則天大喜,抬頭看看站在身旁的上官婉兒:“婉兒,平日都是你為我做百花糕,現在旦兒可要來搶你營生了。”

上官婉兒笑言:“豫王一片孝心又豈是奴婢能比,不遠千裏專程送來百花糕,這份心意也隻有太後才有福消受。”

“阿娘,嚐嚐兒臣親自為您做的百花糕。”李旦雙手遞上一塊。

武則天接過,在鼻尖輕嗅,花香撲鼻沁人心脾,轉頭對李旦說道:“旦兒孝心,為娘心領了,京城近來諸事繁多,為娘監管國事無力分心與你共敘天倫,你還是速回翼州,避開這多事之秋,免得為娘為你擔心。”

李旦點點頭,欲言又止:“阿娘可是為長安城的妖案煩心?”

武則天歎息一聲,默默點頭。

“兒臣,兒臣在翼州也聽聞妖邪禍亂長安,此次回京,一是想念阿娘,二來也正是為妖案一事,兒臣獲悉一些事,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李旦欲言又止。

“旦兒聽到什麽?”武則天問。

“先帝駕崩時天顯血月,渾天監察使蠱惑君心,擾亂朝綱,被阿娘當眾斬於殿前,並嚴令百官不得危言聳聽,兒臣卻得知,妖案起始與當今聖上有關。”

武則天一怔:“與顯兒有關?!”

“兒臣有門生故吏在工部任職,獲悉七哥給宋侍郎下了一道秘旨,讓宋侍郎探尋八水匯集之地的龍眼,據說在龍眼處做法,能鎮壓妖邪,豈料宋侍郎在河底發現一處龍塚,七哥命其鑿毀,不曾想,那龍塚是當年太宗用來封鎮金角妖龍,封印被破除,妖龍脫困肆虐長安,還在灞橋殘殺宋侍郎。”

武則天默不作聲,旁邊上官婉兒說道:“妖案至今形勢不明,豫王不必擔憂,等到水落石出自有分曉。”

李旦點點頭,神情恭謙對武則天說道:“兒臣也是這樣想的,隻是阿娘前有懿旨嚴令,七哥又私下信奉怪力亂神一說,兒臣擔心讓百官知道,有損七哥君威。”

“顯兒已登基為帝,先帝與為娘將江山交付於他,相信顯兒能當好這萬臣之主,天下之君,他既然有旨意,作為臣子的就應遵從。”武則天淡淡一笑,“旦兒,你說為娘說的可對?”

“阿娘金石之言當然不會錯,兒臣是擔心阿娘日夜操持國政傷了鳳體,所以兒臣想為阿娘分憂,說到國事,兒臣在翼州監督軍務時,上報的官職名冊中見到一名剛升任的豫州刺史,因為在兒臣封地之內,兒臣特意垂詢此人,獲悉這名豫州刺史原本隻是無功無為的參軍,突然提拔至三品大員。”

“旦兒所說可是剛被任命不久的豫州刺史,韋玄貞?”武則天問。

“正是。”李旦漫不經心說道,“本來七哥升任國丈也無不妥,可兒臣聽聞文武百官對此頗有微詞,說七哥任用外戚,兒臣熟讀史書,漢朝呂氏專權之禍實為前車之鑒,兒臣是擔心七哥會重蹈覆轍。”

武則天突然放聲大笑。

李旦一愣:“莫不是兒臣說錯了什麽?”

“旦兒沒錯,錯的是為娘,還當你是少不更事,養尊處優,原來我的旦兒已經長大了,知道替為娘分憂。”

李旦聽武則天這麽一說,喜笑顏開:“兒臣……”

“旦兒,為娘風寒之症初愈,神困疲乏想獨自清靜,你奉旨前往翼州督軍,返京應先去參見陛下,君臣之禮不可亂,你一片孝心為娘知道,就不必再返回翼州,等為娘身子好些再宣你進宮,你我母子好好一敘天倫。”武則天和顏悅色說道。

李旦滿心歡喜,連忙跪拜:“兒臣領命。”

武則天看著李旦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白霧中的背影,臉上笑意漸漸凝固,手中還握著那塊百花糕,用力一捏,在掌中粉碎,揮袖揚起棄於亭下,引來池中錦鯉爭相搶食。

上官婉兒敏識聆聽,探微鏡理,在武則天身邊精心伺奉多年,曲意迎合,深知武則天心意。

“豫王是璞玉,稍加雕琢定成賢才,您不必為其煩憂,好在豫王尊親,孝感動天。”

“孝?他哪兒是來盡孝,千裏迢迢回來,說是給我送來百花糕,我沒品出孝心,倒是見到他昭然若揭的狼子野心,開口閉口都是在中傷顯兒,為臣不忠君,為弟不尊兄。”武則天閉目長歎一聲,麵泛陰沉之色,“好一句呂氏外戚專權禍亂朝綱,我辛苦懷胎十月產下的血肉,竟與我離心背德。”

“豫王無心之失,並非將您與呂後相提並論,聽豫王言談也是關心社稷安危。”上官婉兒在一旁安慰。

“他是關心自己前程,心裏惦記著九五之尊的帝位,我怎敢再放他去翼州,若是他手中有兵權,指不定真能幹出大逆不道之事,我可不想再經曆一次玄武之變,皇室手足相殘。”武則天又拿起一塊百花糕,凝視良久又揮手棄於池水,“千裏送糕,可裏麵包的不是孝心,而是禍心,這百花糕,我不敢吃……”

“陛下。”

武則天一怔:“你叫我什麽?”

“陛下。”上官婉兒聲音鏗鏘有力。

“婉兒怕是記錯了,我現在已是太後。”

“別人怎麽稱呼您,婉兒管不著,但在婉兒心中,您永遠都是天後陛下。”

“你這丫頭也生得一張巧嘴。”武則天轉怒為喜,眺望池水神色惆悵,“剛進宮時,眾人稱我為才人,後來貶為侍女,又自稱奴婢,對了,我還有一個法名,叫水靜,再後來我又做了才人,成為昭儀,然後是皇後,最後才是陛下,不過聽來聽去還是這聲陛下聽著習慣。”

“陛下喜歡什麽,奴婢就稱呼您什麽。”上官婉兒說道。

武則天雖笑,但眼神深邃:“你可不是我身邊那些隻知阿諛奉承的奴婢,陛下你都叫了,接下來該是有事要稟奏了吧。”

“陛下聖明,豫王之前所言雖有私心,但提及之事卻並非杜撰編造,聖上確是提拔外戚,而且還秘旨讓宋侍郎勘查龍眼,這些事陛下您都知道,為何一直沒有懿旨幹預?”上官婉兒疑惑不解問道,“奴婢擔心,陛下您放任聖上,會招致滿朝文武非議。”

“你所慮,我又何嚐不知,隻是顯兒初登皇極,想要有一番建樹,可惜力不能及,裴炎輔政恪盡職守,不失為一代良相,但忠言逆耳,顯兒哪裏聽得進去,我迫於無奈才臨朝稱製,顯兒在心中埋怨我不歸政於他,我也想放手,可顯兒質本庸柔,心無遠圖,我若放任自流社稷堪憂。”武則天越說越憂慮,“如今母子心生芥蒂,我若再過多幹涉,顯兒君威全無,隻會更加聽信他人擺布。”

“若隻是這些,還不傷大雅,隻是奴婢昨日得知,聖上讓中書省起詔,冊封一名叫蓬錦的遊方術士為國師,今日已昭告天下,奴婢認為,當下妖禍不斷,百姓人心惶惶,冊封國師無疑是佐證妖邪作祟,不利於朝堂安穩。”

“冊封國師曆朝都有,眼下妖亂長安是事實,總不能隻手遮天顛倒黑白,倘若國師能除魔衛道,庇佑社稷,也不失一件幸事……”武則天說到一半停下來,重新抬頭打量上官婉兒,“你聰敏賢明,自然能看透此事輕重,你想說的怕是另有其事吧。”

上官婉兒猶豫再三,跪在武則天麵前:“陛下,朝野上下困局在妖案,妖案一日不破,朝局一天不穩,陛下委派秦無衣調查妖案,奴婢擔心此人有違陛下重托,派人跟隨……”

武則天臉色一沉:“我告誡過你,秦無衣所作所為不許過問。”

“奴婢知罪,並非是奴婢忤逆陛下旨意,隻是奴婢實在不放心此人,擔心秦無衣辜負陛下信任,所以……”

“所以你就敢抗命不尊?”武則天勃然大怒,“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敢放他從死牢出來,就不怕他陽奉陰違,三月限期一到,自有分曉。”

“陛下……”

“你這條命還真是夠長。”

“奴婢請陛下賜罪。”

“不是我賜你罪,你還能在這裏叫我一聲陛下,是他沒有動手殺你,你該好好謝謝他不殺之恩。”武則天神色陰冷,停頓片刻稍微平複下來,“我倒想知道,你派人跟著秦無衣,都查到了什麽?”

“秦無衣離開死牢後,與一名叫顧洛雪的大理寺掌獄捕快在一起,但兩人好像之前並不認識,我查過顧洛雪的底細,隻是尋常捕快,在大理寺無權無勢,後來兩人又去了流杯樓,花魁聶牧謠好像是秦無衣的舊識,聶牧謠是六年前來到京城,奇怪的是,奴婢始終查不出此人的來曆。”上官婉兒巨細無遺呈報,“近日,秦無衣身邊又多了一名遣唐使的武衛,這四人形影不離,不知有何圖謀。”

武則天對這些似乎並不感興趣:“就這些?”

“他們去過宋侍郎的家,秦無衣出手重傷了侯爺宋宸,脅迫樂陽公主在書齋密談,至於談論內容,奴婢不得而知。”

“重傷宋宸,脅迫樂陽公主……”武則天聽到這裏反而笑了,“他能做到的事,三司的人不敢也不能做,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才是我放他出來的原因。”

“離奇的是,那晚宋家府邸中妖龍現身,還帶著宋侍郎的魂魄,查探的人回稟,秦無衣問宋侍郎一封密奏的下落,但宋侍郎魂魄不齊,記不起身前的事,好在天明,妖龍攜宋侍郎魂魄逃遁。”

武則天眉頭一皺:“宋開祺留有密奏?”

“後來他們又去了西市,顧洛雪持您留下的魚符,在城外扣押了一名胡商的貨物,不久後,這名胡商住宅被天火所毀,宅府上下無一幸免,但事後大理寺查驗現場,在廢墟竟然沒有發現一名死者。”上官婉兒神情凝重,“據說天火降臨的那晚,有數十人親眼目睹,夜空中有飛天拱護神佛顯聖,坊間傳言,胡商是受天罰而亡。”

武則天若有所思:“你既然查了這麽多,對此有何看法?”

“陛下對秦無衣委以重任,是希望他查明妖案真相,阻止妖禍蔓延,可他所到之處,妖邪頻現,妖禍愈演愈烈,奴婢擔心秦無衣會讓局勢失控。”上官婉兒憂心忡忡答道。

“我的看法剛好與你相反。”

“陛下……”

“平身吧。”武則天拿起一塊百花糕,讓上官婉兒站到亭邊,掰下小塊丟入池中,平靜的水麵頓時激起陣陣水花,成群錦鯉上躥下跳競相爭食,“水清則無魚,如今的長安城就如這潭太液池水,表麵上波瀾不驚,實則是波濤暗湧,我就是要秦無衣攪渾池水,才能看清水中的魚到底在哪裏,秦無衣所到之處皆有命案,隻能說明他距離真相越來越近。”

“陛下聖明。”

“我念你一片忠心,擅自違背懿旨之罪,我不予追究,但下不為例,撤回你派去的人。”武則天聲音稍微柔和,“不讓你插手,是為你好,秦無衣敢重傷一名侯爺,何況你一名奴婢,他行事不循常理,眼裏也沒尊卑貴賤,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即便你告訴我,他殺了宋宸和樂陽公主,我也不會太過驚詫,你若阻礙到他,早晚會成為他手下亡魂。”

上官婉兒埋頭謝恩,但還是不明白,堂堂權傾朝野的大唐天後,為什麽提及這名叫秦無衣的死囚,竟然麵色中有忌憚之色。

一名宦官快步走進亭中,跪在地上稟告:“太後,您要召見的人已到宮門。”

武則天麵露喜色:“傳我懿旨,允車攆入宮,皇宮各門監門衛將不得查驗,車攆直接行至麟德殿,撤去殿外侍衛,沒有我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靠近。”

上官婉兒暗暗驚訝,不知武則天召見的是何人,竟然有如此殊榮,想隨行前往,卻被武則天留在太液池,一並留下的還有隨從宮婢和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