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櫻花的約定

【1】

聶牧謠被不知名的鳥鳴聲喚醒,那聲音清脆而悠遠,睜開惺忪朦朧的睡眼,窗紙上有被輕風搖曳樹枝的剪影,陽光從縫隙處靜怡的流淌進來,充滿在房間每一處角落。

聶牧謠從**下來,陽光仿佛失去了溫度,即便照射在身上,依舊有一種淡淡的幽冷,閉目呼吸,並沒有初春將至的氣息。

揉了揉太陽穴,稍微減緩昨夜宿醉的微痛。

昨夜……

聶牧謠努力去回想,顧洛雪做了一桌的菜,雖不及流杯樓的珍饈百味,但每一道都別有滋味,特別是那道烏石甜糟,粘稠的絲絲入喉,讓她品出好似熟悉的味道,或許自己曾經也吃過,隻是現在已記不起來。

最難風雨故人來。

興許是見到羽生白哉的緣故,秦無衣昨夜好像特別高興,和席上每一個人推杯換盞,原本以為最先倒下的會是顧洛雪,可怎麽也沒想到,不勝酒力的卻是羽生白哉。

一壇酒還沒見底就已跌跌撞撞,舉著白鳳湯裏的雞腿,給眾人跳著他家鄉的神樂舞,很難相信,這樣有趣的人,刀法卻是那樣霸道無匹,大家被他滑稽的舞姿笑的前仰後合,最後他在撲通一聲中醉倒不起。

第二個醉倒的是顧洛雪,即便是酒醉,她還是那樣乖巧,趴在桌上,溫順的如同一隻熟睡的小貓。

聶牧謠記得好像是第六壇酒,她的意識和動作開始變的遲緩,最後模糊的視線裏,秦無衣一人獨酌,酒碗總是斟滿然後一飲而盡,接著是下一碗。

這讓聶牧謠想起五年前,最後一次見到秦無衣時,他也是這樣豪飲,有心事的人總是不容易喝醉,聶牧謠有些害怕,害怕他又像上次一樣突然消失。

窗外飄進米食蒸熟的淡香,勾人食欲,輕而易舉就打斷聶牧謠的思緒,披上狐裘走出門去,剛抬頭就錯愕的愣住,庭院裏掛滿了絲被,五顏六色在風中輕盈的飄舞,一眼望去如同招展的船帆。

沿著絲被下擺滴在地上水珠,匯聚在一起,形成無數條蜿蜒的水流,向低窪的水渠方向流淌,輕哼的聲調也是從那個方向傳來,奇異的曲調,洋溢著異邦風情。

聶牧謠穿過一層層絲被,循著聲音走過去,她看見了坐在石階上的羽生白哉,還是昨天那身青色的直垂,隻不過外麵穿著婢女的圍裙,麵前木盆裏,浸泡在水中還未洗滌的絲被高高摞起。

羽生白哉一邊輕哼一邊埋頭清洗,好像任何東西隻要到他手裏,都會讓他全神貫注。

聶牧謠詫異了半天:“你在幹什麽?”

顧洛雪從旁邊飄擺的床被中探出頭:“他一大早起來,就把宅子裏所有不用的床被全洗了,我閑著沒事就幫忙晾曬。”

羽生白哉抬起頭,用手抹去額頭的細汗,皂角的泡沫沾染在他臉上,陽光照射在上麵,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芒,亦如掛在他嘴角的微笑,明亮而燦爛。

“等等。”

羽生白哉跑向廚房,回來時雙手托著的瓷盤中擺放著精致的飯團,像一件經過精雕細琢的飾品,混雜在米中的各色菜末和鹹肉丁,讓飯團的顏色不再單調,外麵裹著薄薄的胡瓜片。

“我家鄉不像中原地大物博,所以每個人對食物都極其珍惜,即便是尋常的米食也會精心去烹製。”羽生白哉將飯團遞到她們麵前,微笑中透著期待。“嚐嚐我的手藝。”

顧洛雪和聶牧謠各自嚐了一塊,對視的目光中溢出驚豔,米食的柔軟與菜末的清香融匯在一起,鹹肉丁恰到好處調和了飯團口感的寡淡,最後胡瓜清脆香甜的味道,剛好化解了油膩。

沒想到,米食竟然能被做出這樣的味道。

羽生白哉似乎很滿意她們現在的表情,重新坐回到石階上,繼續埋頭清洗木盆裏的絲被。

聶牧謠目光落在他那雙手上,多少有些驚訝,那雙手好像具有某種魔力,不管是拿刀還是其他東西,他都會用這雙手做到無可挑剔的極致。

聶牧謠極力掩飾自己的吃驚:“誰讓你做這些的?”

“秦無衣。”

“他?”

“他說沒錢還你就得多做事。”

聶牧謠突然有些可憐他,還帶著少許幫凶的自責,感覺自己在羽生白哉充滿陽光的笑容中,顯得和秦無衣一樣卑劣陰暗。

看著眼前這個率直的男人,聶牧謠忽然有了一絲好奇,坐在旁邊的石凳上,腳踝從狐裘中**出來,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妖媚。

“你入唐八年,想家嗎?”

羽生白哉點頭。

聶牧謠問:“給我說說你家鄉是什麽樣的。”

羽生白哉緩緩抬起頭,明亮的雙眸中**起思鄉的惆悵,雙手撐在身後仰望遠方,或許那就是他家鄉的方向。

“在東瀛的西南,有一處被人們稱之為“諸神故鄉”的地方,那裏便是我的家鄉,我還記得屋前有高聳的旗杆,下麵裝上風車,旗杆的最頂處懸掛著五色鯉魚幡,在風中飄舞著身姿。”羽生白哉娓娓道來,思緒如同他聲音一樣綿長,“最熱鬧的時候在每年的四月,人們抬著神轎,載歌載舞前往神社祭祀,沿途的街道兩邊是盛開的櫻花……”

羽生白哉的回憶在她們腦海中勾畫出絢麗的畫麵,櫻花潔白的花瓣包裹著點點的嬌紅,沐浴在晴日的光芒裏,微風輕撫時,花瓣隨之起舞,白色的花浪漫天紛飛,芳香似夢。

“人們喜歡櫻花不是因為她的絢爛多姿,而是她凋謝時的寧靜和素雅。”聶牧謠又看到他眼神中那份堅韌,他帶著微笑繼續說,“即便生命隻有一瞬,也要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華。”

聶牧謠聽的有些入神:“有機會真想去看看。”

羽生白哉想起昨晚秦無衣的托負,淡淡一笑:“會有機會的。”

顧洛雪坐到他身邊,來回張望四周後,一臉鬼精問:“你知道秦大哥是做什麽的嗎?”

比起絢麗的櫻花和異域風情,她更想知道一些關於秦無衣的事,留在秦無衣身邊越久,這個疑惑越讓她好奇,可惜聶牧謠遺忘了過去,現在終於遇上一個與秦無衣有生死交情的人。

“不知道。”羽生白哉笑道,神情依舊真誠,不會讓任何去質疑他所說的話。

“怎麽會不知道呢?”顧洛雪好生失望,不過發現每一個能成為秦無衣朋友的人,好像都不會去在乎他的身份。

聶牧謠好似也想知道:“我認識他多年,從未聽他提及過你,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羽生白哉搖頭:“不能說。”

聶牧謠瞪了他一眼:“你怎麽跟他一個德性,什麽事都藏著掖著。”

“我答應過他的事,絕不食言。”羽生白哉回答幹脆。

顧洛雪抿嘴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問:“守信是對的,我們不逼問你,可你總能告訴我們,什麽原因能讓你和秦大哥成為朋友吧?”

羽生白哉想了想,興許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會讓他違背承諾,當著她們兩人麵取下腰帶,拉開青色直垂的那刻,**的胸膛上,一道從左肩斜斜劃向右腰的傷痕赫然呈現在她們眼前。

聶牧謠和顧洛雪同時辨認出,那曾是一處深可見骨的刀傷,如今即便痊愈也留下深刻的印記。

顧洛雪眼睛一亮:“我知道了,秦大哥救過你,難怪你們能成為生死之交。”

“不。”羽生白哉還是搖頭,停頓了少許,才麵帶微笑回答,“這一刀是他留在我身上的。”

……

顧洛雪和聶牧謠麵麵相覷,這一刀的深淺足以要了他的命,可羽生白哉提到秦無衣時,臉上既無厭惡也沒有憎恨,更多的隻有崇敬。

聶牧謠驚訝不已:“你,你把一個差點要了你命的人當朋友?!”

“朋友貴在交心,而不是虛偽的阿諛奉承,言不由衷不是朋友所為,所以我懇請他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質樸的臉上泛起驕傲,手掌的邊緣沿著傷痕慢慢滑動,“這是他對朋友的尊重。”

聶牧謠錯愕的微微張開嘴:“你和他之間有過一場對決,結果你被他重傷。”

“可惜,他並沒有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苦笑。“他甚至連刀都沒有拔,或許早在對決開始的刹那,他已經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所以,所以我和他約定……”

“約定你們還有一戰,等到那時,他,他會拔刀!”聶牧謠猜到秦無衣不肯去兌現的約定。

羽生白哉點頭:“上次一戰過去已經六年,我一直苦練刀法,就是為了等待重新與他對決的那一天。”

顧洛雪驚訝的捂住嘴,她親眼見過羽生白哉的刀勢,一刀斷劍何等霸道,若是敵手,昨晚她與聶牧謠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那是她見過最快的刀,迄今為止,她想不出任何一個人能接住羽生白哉的刀。

但這樣厲害的人居然會敗給秦無衣,而且還是沒有拔刀的秦無衣,顧洛雪回想起秦無衣刺傷宋宸的動作,雖然同樣也快,但畢竟對手隻是一名養尊處優的紈絝子弟,所以除了驚訝外,並沒有太多在意。

顧洛雪忽然想起秦無衣那把被鐵汁澆鑄的刀,愈發好奇那個總是藏著心事,嘴裏沒有半句實話的男人,在他拔出刀的那刻又會是怎麽的一個人。

顧洛雪偏頭看了一眼他胸口的傷痕:“你,你就不怕死在他刀下?”

“人的一生猶如櫻花般短暫,所以活著的時候也要像櫻花那樣燦爛。”羽生白哉揚起的笑意和他聲音一樣充滿了熱血,“哪怕隻是一瞬,我也要在最輝煌的那刻凋零。”

聶牧謠想到了他描述中的櫻花,在羽生白哉胸口的傷痕中變成絢麗而短暫盛開,她仿佛看見了櫻花凋謝的刹那,漫天飛舞的潔白花瓣猶如承載了他的忠勇、信義和榮耀。

櫻花在最美的那刻凋謝,而武士最無上的榮光,同樣也是生命之花凋謝時的死亡。

分不清是他胸口的傷痕太刺眼,還是想到櫻花凋謝時的悲涼,聶牧謠突然莫名的厭惡櫻花,抓起身旁晾曬好的絲被,重重扔到木盆裏,水花濺落在羽生白哉的臉上,澆滅了他豪氣幹雲的熱血。

“什麽不好約,約著去送命。”聶牧謠臉色陰沉,不像那個名滿長安的花魁,更像刻薄惡毒的怨婦,“欠我的錢沒還清之前,你的命是老娘的,想死也得老娘同意。”

顧洛雪咂舌,往旁邊移了移,生怕被聶牧謠遷怒,胳膊肘拐了拐他:“你還是好好洗衣做飯吧,我估計你和秦大哥的約定是沒辦法兌現了。”

羽生白哉或許是被聶牧謠發火的樣子嚇到,一臉懵懂坐回到木盆邊,委屈的樣子就像是聶牧謠買回來的奴仆。

聶牧謠越想越不解氣,衝著顧洛雪說:“去看看那個死人起來沒,大中午了還在挺屍。”

“我去過了,秦大哥房間沒人。”

羽生白哉:“他一大早就走了。”

“走,走了?” 聶牧謠一驚,赤腳站在地上,狐裘滑落在地,寒風透進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冰冷卻不及內心的失落,想起昨晚秦無衣的舉動,生怕自己猜對,他又一次不辭而別,怯生生問,“有,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嗎?”

“說是晚一些。”羽生白哉一邊搓洗一邊答道,“他想讓顧娘晚上做清蒸花蟹,所以出去買點新鮮的蟹,不過我看見他出門時,手裏拿著一幅剛寫完的字。”

“寫的什麽?”

羽生白哉攤攤手:“沒看見。”

聶牧謠心裏暗暗鬆口氣,剛坐回石凳就感覺不對勁,秦無衣並不是貪圖口腹之欲的人,何況以他的懶散,即便真想吃也不會自己去買,更何況沒有人會拿著字畫去買蟹。

秦無衣應該是去見一個人,一個他甚至都不能告訴身邊朋友的人。

【2】

落日的餘輝消失在城垣外的那刻,鍾樓上的老吏揮動木錘敲響皮鼓,激**的鼓聲猶如落入水池的石子,**起一圈圈漣漪,向城內四周擴散而去。

像是在催促這黃昏的陽光離開這座喧囂的城市,當最後一聲鍾鼓傳來,行色匆忙的路人紛紛加快了腳步,都想趕在宵禁前回到家。

嚴鄂不急,因為稍微快丁點,那身抖動的贅肉就會讓他不停的喘息,何況他已經看見自己的家,升起的嫋嫋炊煙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踏實。

蹲在門外剝羊皮的女人,滿手是汙穢的血漬,沒有打理的頭發隨意盤起,略微變形的身材遠不及歌坊那些小娘子婀娜多姿,鬆弛的臉上永遠看不到情趣,更多的隻有抱怨,無時無刻的抱怨。

在外麵威風八麵的嚴老狗,在這個女人的嘴裏,好似永遠都是一無是處的懶漢,但嚴鄂喜歡聽到她的抱怨,感覺無比的真實,至少比起歌坊那些妖豔絕倫的女子,她不會叫自己令丞,而是嚴郎。

嚴老狗也好,嚴令丞也罷,隻不過是那些人阿諛奉承的稱呼,他們怕自己但從來沒有在乎過自己,歌坊裏的鶯鶯燕燕總是想方設法把自己夜留香閨,貪圖的不過是自己出手闊綽的賞錢,所以一覺起來嚴鄂總是記不住她們的名字,甚至會忘記她們閉月羞花的長相。

總是迫不及待想回到這裏,見到麵前這個叫六娘的女人,當然,還有待會從屋裏跑出,一邊喊著阿耶,一邊纏著自己要抱的孩童。

五年前自己還孤身一人,五年後這個摳門小氣的女人已為他在長安城置辦了一座矮院,還生下一個大胖小子,雖不富貴但也還殷實。

“怎麽才回來?”女人看見了嚴鄂,習慣的抱怨總是從這一句開始。

嚴鄂沒有了在西市的囂張跋扈,也沒了在歌坊的風流好色,像晚歸被訓斥的孩子:“去草市沽了一壺酒。”

“家裏來了客,還給你備了禮,在院裏等了大半晌。”六娘在圍裙上擦拭血汙,接過酒壺把嚴鄂往院裏推,“趕緊去招待,別怠慢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