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豹隱南山

嚴鄂一愣,自己喜靜才在遠離鬧市的歸義坊置業,西市署的同僚知道自己好惡,從來不敢登門拜訪,更不可能是歌坊的妖精,不然六娘在門口已經抓爛自己的臉,尋思了半天,也想不出客人會是誰。

嚴鄂走到後院,親手做的木馬在風中輕輕晃動,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地上擺放的是紙鳶骨架,等蒙上薄紙待到春暖花開,他答應帶小兒去暢飛。

一般這時,小兒都會張開雙臂向他奔跑過來,掐著他臉上肥肉,笑的口水從嘴角流淌,不過現在沒有,稚嫩的孩童坐在那人的腿上,旁邊放著一個木盒,想必就是那人為自己備的禮。

孩童偎依在那人懷裏,眨動著天真無邪的眼睛,全神貫注看著那人的手,完全沒有留意到進來的嚴鄂。

孩童埋下頭,嚴鄂看見了秦無衣。

神情淡然,如一潭沒有波瀾的池水,和孩童一樣,秦無衣好像也沒有留意到嚴鄂,環抱著孩童專心致誌手裏的動作。

嚴鄂的喉結在蠕動,身體在凜冽的寒風中打了一個哆嗦,分不清是冬日的寒涼還是因為坐在庭院中的秦無衣,嚴鄂隻感覺身體很冷,像是所有的血液都在漸漸凝固,四肢麻木的沒有知覺。

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慌亂而急促。

收縮的瞳孔始終注視著秦無衣的手,他在這雙手上聞到過無以複加的血腥味,仿佛受到過煉獄最深處惡鬼的詛咒,充斥著死亡的氣息。

而如今這隻手正握著一把刻刀,刀刃薄而鋒利,緩慢有力削著一塊木頭,折射的鋒芒不斷在孩童白皙的臉頰上晃動。

隨著飄落的木屑,木頭在刀下好似被賦予了生命,漸漸有了輪廓和姿態。

“知道這是什麽嗎?”秦無衣問懷裏的孩子。

孩童回答:“小貓。”

“是豹。”秦無衣搖頭,很有耐心解釋,指著孩童腳上的虎頭鞋,“和它一樣凶猛的一種野獸。”

孩童似懂非懂:“會吃人嗎?”

秦無衣笑著點頭。

孩童天真無邪問:“為什麽沒有豹頭鞋呢?”

“因為它很謹慎,不會讓自己被抓到。”

“你見過嗎?”

“沒有。”秦無衣搖頭,指著雕刻好的木豹,“不過我聽過關於它的故事。”

“什麽故事?”

“據說南山有一種黑色的豹,毛發光亮柔順,在陽光下如同錦緞般醒目,很多人都想得到它的皮毛,為了躲避敵人,它就連續七天在霧雨天不吃不喝。”

孩童眨著眼睛說:“阿娘說不吃飯會被餓死的。”

“它不會。”秦無衣笑了笑,用刻刀在豹身上雕刻出紋路,“七天後,它身上長出花紋,讓它可以躲藏在草木之中。”

孩童偏著頭問:“看不見了嗎?”

“看不見。”秦無衣將木豹放到孩童手中,意味深長道,“即便有人站在它麵前,也無法看見。”

嚴鄂不停在舔舐嘴唇,額頭滲出細細的冷汗。

六娘端著洗好的羊肉進來,見到矗立不動的嚴鄂,剛要埋怨,見他神色有異,再見他額頭的細汗,連忙伸手去摸。

“大冷天怎麽出這麽多汗?”六娘見狀,萬分擔心問道,“該不會是病了吧?”

嚴鄂還是一動不動,急促的呼吸愈發沉重,打開六娘的手,太過用力將六娘推開。

六娘錯愕問道:“你這是作甚?”

嚴鄂聲音低沉:“去給我沽一壺酒。”

“你回來前不是已沽過……”

啪!

還未等六娘話說完,嚴鄂重重一巴掌打在她臉上:“叫你去就去,說那麽多幹嘛,我要安業坊賣的黃醅酒。”

安業坊距離歸義坊隔著七個街坊,就是走到也要到深夜,那時坊門已關,根本就回不來。

六娘捂著的臉上指印清晰可見,一臉委屈看著嚴鄂,他從未發這麽大的火,更沒有打過自己,雖然嘴裏終日抱怨,但心裏深知這個男人值得托負。

六娘跌倒時撞翻了石桌上的木盒,一幅字從裏麵掉落出來,在嚴鄂麵前平鋪開,紙上雖然隻有四個字,卻遒勁如寒鬆霜竹,一筆而就大有馳騁不羈,氣勢萬千之勢。

豹隱南山!

嚴鄂看見這四字,如同看見鬼魅,眼角不由自主抽搐一下,也不等六娘哭喊,嚴鄂上前將她從地上抓起,連同身上錢袋和屋裏箱櫃鑰匙塞到她手中:“記住,安業坊的黃醅酒,買不到就別回來!”

六娘看著嚴鄂凶神惡煞的樣子很害怕,並不是因為他打了自己,而是感覺嚴鄂不是在逼自己去買酒,更像是在跟自己交代後事。

六娘卻不敢去質疑,因為他發現嚴鄂和自己一樣怕。

嚴鄂的暴怒嚇哭了孩童,在秦無衣懷中嚎啕大哭。

六娘連忙過去將孩童抱起,見到母子倆遠離秦無衣,嚴鄂這才在心底長鬆一口氣。

走到門口,六娘抱著孩童惴惴不安想問什麽,被嚴鄂一把推了出去,反鎖上院門,直到聽不見外麵還有動靜,嚴鄂才虛脫的歎口氣,站立了良久緩緩轉身走到院中。

他停在秦無衣一丈遠的地方,好像距離對麵的男人越遠越安全。

秦無衣抬起頭,目光從孩童丟棄在地的木豹移到嚴鄂身上:“我們見過?”

嚴鄂極力的搖頭,決絕的回答:“沒有。”

“見過!”秦無衣說著嚴鄂在西市問過自己的話,但神情卻輕鬆自若。“五年前的上元節,我記得那天下著雪,很大的雪,你是他們中唯一掉落麵罩的人,所以我記得你!”

嚴鄂牙齒發出磕碰的聲音,眼神有一種無助的絕望:“是你,我就知道是你……”

“在西市我差點沒認出你,五年前你比現在要瘦,南山豹不吃不喝,為了長出躲避敵人的花紋,你倒是剛好相反,把自己喂成一個渾身贅肉的胖子。”秦無衣將孩童剛才遺落的木豹拾起,冷冷問。“你在怕什麽?”

嚴鄂聲音戰栗:“怕,怕被你找到。”

“看來,你擔心的事終於還是應驗了。”

嚴鄂閉目長歎一聲,握住旁邊陷入粗大木塊中的柴刀,他手腕一抖,幹柴從中間一分為二。

他握刀的動作很嫻熟,那也不是一把尋常的柴刀,隻是被遺落在這裏太久,日曬雨淋讓刀身上鏽跡斑斑,如同南山豹褪去的那身黑色皮毛。

嚴鄂睜開眼,左手曲臂,右手將刀刃從臂彎抹過,被擦拭的刀身恢複少許往昔鋒芒,他不再喘息,動作也瞬間變的輕盈,渾濁的眼睛隨之精銳犀利。

那一刻,他不再是西市商販背後唾罵的惡吏,也不是混跡歌坊買醉的恩客,秦無衣見過他那種眼神,隻有習慣了在刀口舔血的人才會如此淩厲和尖銳。

可惜嚴鄂聚集的殺氣並沒有持續太久,在秦無衣站起身那刻,他手裏的刀就開始抖,秦無衣距離他越近,刀抖的越厲害。

當!

秦無衣直直走到他麵前時,刀已落地,連同刀一起掉落的還有他的膝蓋,像一個毫無鬥誌的懦夫跪在秦無衣麵前,甚至都不敢去直視秦無衣的冷峻的目光。

嚴鄂並不認為自己是軟弱,而是五年前他親眼見識過麵前這個男人的威烈,他很清楚自己即便傾盡全力,也隻是徒勞的反抗。

五年前,這個男人也是這樣站在自己麵前,冰冷的刀鋒架在嚴鄂脖子上,飄落的雪花在刀刃上融化,流淌進身體裏,刺骨般的冰冷,嚴鄂麵如死灰,等待著自己鮮血迸濺,但那個男人卻丟掉了手裏的刀。

身後的人衝了上去,嚴鄂看見一把把鋒利的刀刃穿透那人的身體,四濺的鮮血染紅了白雪,那人卻始終沒有倒下,身上已經沒有多餘的地方還能刺入刀刃,那人像一尊神像般巋然不動,再無人敢逼前半步。

凝固的血漬模糊了那人的臉,隻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麵,不屈的戾氣漸漸渙散,始終盯著呆滯在血泊中的嚴鄂。

就是這個眼神成為了嚴鄂揮之不去的夢魘,所以那日在西市見到秦無衣的時候,才會感覺那樣熟悉和驚恐。

為什麽沒有殺掉自己?

這個疑惑足足困擾了嚴鄂五年,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身中那麽多刀,那人不可能活著,但每每想起那日的慘烈,還有那人最後凝視自己的眼神,不管再過多長時間,嚴鄂也會感到後背發涼。

所以嚴鄂隱姓埋名,疏通關係當了西市署的令丞,就因為他在那人麵前露了相,他把自己吃成長滿贅肉的胖子,那也是他逃避那人的方式。

秦無衣拾起地上的刀,和五年前一樣,架在嚴鄂脖子上。

院中死一般沉寂,嚴鄂忽然感覺到平靜,他能聽見屋簷滴落的雪水聲,聽見從耳邊輕輕吹過的風聲,緊繃的身體也慢慢鬆弛,那是一種久違的寧靜,在五年前上元節那天失去,從那以後他一直都活著恐慌中。

嚴鄂甚至期待秦無衣快點動手,至少這一次他不會再承受,在夢魘中被驚醒的煎熬。

“我奉命行事,身不由己”嚴鄂挺直胸,終於敢去直視秦無衣,因為還有值得他去肩負的責任,“禍不及妻兒,我做的事我一人還。”

“奉誰的命?”秦無衣麵無表情,這個疑惑同樣也困惑了他五年,苟活到現在,就是為了找到答案。

“不知道。”嚴鄂搖頭,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現在他已經沒有什麽可以隱瞞。“我接到的是密函,下達的命令是三不。”

“三不?”

“不得審問、不得緝拿、就地處決不留活口。”嚴鄂聽到秦無衣骨節脆響,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和我去的人想必都接到同樣的密函,所有人被要求蒙麵,根本不知道其他人是誰,以手臂紅綢為記號,沒,沒有的一律屠戮。”

秦無衣冷聲問:“隨同我前去一共三十四騎,他,他們後來怎樣?”

“那些人雖力戰不退,但最終還是寡不敵眾,被團團圍困逼至牆角,全,全被弓箭手亂箭射殺,為防止有人僥幸生還,所有人被砍下頭顱,屍體堆積在一起焚燒。”嚴鄂回想起那日的情景,至今還心有餘悸,“最後清點,除,除了你之外,被燒焦的屍首正好三十四具。”

哢嚓!

秦無衣捏碎手中木豹,嚴鄂在他眼神中又看到了四溢的殺氣,遠比五年前還有暴戾。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很久,秦無衣握刀的手一直在抖,刀鋒在嚴鄂脖子上刻下一道道血印,顫抖的聲音響起:“你,你手上有沒有沾他們的血。”

“沒有。”嚴鄂不是在辯解,他很清楚自己這條多活了五年的命,現在會被眼前這人收走。“我在你麵前露了相,然後就被其他人帶走。”

“當西市署令丞前,你是做什麽的?”

“壽州陪戎副尉。”嚴鄂直言不諱,“事後我被遣回壽州,不日就接到封官文書,我辭官不受,就是擔心禍事臨門,所以托人進了西市署。”

“你是府兵,就是說其他人也多半與你一樣,是從各道州抽調的府兵精銳,能讓你聽命的隻有軍令。”秦無衣若有所思喃喃道,“向你下令的是軍中將帥。”

“我收到的確是軍令,但並不知道何人下達。”

“不知道就找出來,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我給你一月時間,誰給你傳的令你就找誰,一層一層往上查,直到找出秘密調派你是誰下的令。”

“讓我查……”嚴鄂一愣,“你,你不殺我?”

秦無衣丟掉手中的鏽刀:“我要找的是幕後主使,殺你一個走卒又有何用。”

嚴鄂癱軟在地上,看著走到門口的秦無衣:“你就不怕我通風報信?”

秦無衣停下腳步,在門口站立了片刻,轉身時麵色冷漠。

“不怕,因為比起我,還有更讓你害怕的人。”

“誰?”

“你妻兒。”

……

“拿刀的人最怕有了羈絆和牽掛,這兩樣東西會在不知不覺中消磨你的意誌和膽識,最後將你變成一個貪生怕死的懦夫,直至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再也提不起刀,因為你已經習慣了這份遠離血腥和死亡的安逸,一旦被剝奪,你才會明白比死亡更可怕的是失去,那種絕望和痛苦會深入骨髓,你的餘生將在無休止的煎熬中渡過。”

秦無衣說這些話時沒有戾氣,平靜而深沉,像是說給嚴鄂也像說給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