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最難風雨故人來

顧洛雪去廚房做菜,聶牧謠跟去幫忙,事實上她並不會廚藝,隻是想讓秦無衣和羽生白哉獨處敘舊。

聶牧謠依在窗邊看著庭院中對坐的兩人,能被秦無衣當成朋友的人,一定有某種相似的地方,但聶牧謠從羽生白哉身上完全找不到。

兩人就像兩種不同的極端。

陰鬱和陽光,混沌和秩序。

秦無衣代表了前者,所以怎麽看他們都如同彼此的對立麵,聶牧謠好奇,這樣的兩人是怎能成為朋友。

羽生白哉坐在四分五裂的石桌前,捧著茶杯的手和他這個人一樣幹淨,與對麵指甲裏滿是雪泥的秦無衣形成鮮明對比。

秦無衣折斷之前被羽生白哉刀氣斬落的樹枝,在庭院中升起一堆篝火,頭也不抬問:“這個時候你應該在返國東渡的船上,為何還滯留在京城?”

“先帝駕崩前,遣唐大使就已遞交了請求恩準歸國的奏疏,先帝雖然恩允,卻不料龍禦歸天,大使隻能等新帝召見後才能啟程。”

秦無衣將手中斷枝扔進篝火:“從我去灞橋開始,你就一路跟著我,怎麽想著今晚現身?”

“你在查宋侍郎的命案?”

“是妖案。”秦無衣撥弄篝火。“你在宋開祺府邸的房頂上又不是沒瞧見那條妖龍。”

羽生白哉問:“有眉目了嗎?”

秦無衣笑了笑:“你我也有五年未見,原想你是來找我敘舊,怎麽聽著你對妖案比對我還感興趣。”

羽生白哉言語磊落:“宋侍郎遇害後,大使密令我暗中調查,該查的我都查過,沒有可疑之處,不曾想居然在灞橋見到你,但凡有你出沒的地方就不會有尋常事,所以我猜到你也是為命案而來。”

“遣唐大使也在調查宋開祺的死?”秦無衣眉頭微微一皺,“知道什麽原因嗎?”

“不清楚。”羽生白哉搖搖頭,“不過我推測,大使滯留不歸或許與此事有關。”

秦無衣說出從樂陽公主口中獲悉的始末,對一個五年未見的異邦人,他沒有絲毫隱瞞,他與羽生白哉之間仿佛有著某種奇怪的羈絆,謹慎、多疑以及防備,似乎他永遠也不會用在對麵這個人身上。

這就是秦無衣定義朋友的方式,隻要是他認定的人,他可以將自己的後背交給對方,這份信任不問緣由,可托生死。

“宋開祺在去灞橋之前,還偷偷去了西市,在一名叫赫勒墩的胡商手中買了一瓶龍涎香。”

羽生白哉目光精銳:“按樂陽公主所述,宋侍郎離府時帶著上呈太後的密奏,他應該進宮麵聖才對,為什麽要去西市?”

“西市令丞說宋開祺所購香料有催情助陽的作用,不過在我看來是掩人耳目,據我觀察,宋開祺絕非好色之徒,何況他身上還有密奏,事後,大理寺並沒有在他身上找到,唯一的可能是去灞橋途中,宋開祺將密奏交予了某人。”秦無衣深思熟慮一番後說道,“目前來看,宋開祺隻接觸過赫勒墩,因此這個人很有可能是關鍵。”

“你的意思,宋侍郎把密奏交給了赫勒墩?”

秦無衣好半天沒折斷手裏的樹枝,取出被澆鑄的刀重重劈砍:“有這個可能。”

“說不通啊,上呈太後的密奏何等重要,怎會交給一名胡商?”

“宋開祺匆忙離府,沒穿官服說明不是進宮,那他就和某人有約,偷偷進入西市,唯一的解釋就是相約的人在西市。”秦無衣邊劈邊說,“不管這個人是不是赫勒墩,在他身上興許也能找到線索。”

羽生白哉的注意力已經不在妖案上,目光始終注視著秦無衣手裏的那把刀,看著他舉起又重重揮下,刀身外厚厚的鑄鐵在地上敲出火花。

每一次撞擊,都讓羽生白哉眉頭隨之褶皺,露出心痛的表情。

許久未聽見聲音,秦無衣抬頭看了他一眼:“你這是什麽表情?”

羽生白哉從腰間取出自己的刀,一長一短整齊的擺放在麵前,起身跪地扶膝彎腰,神情極為恭敬:“在我的家鄉,佩戴刀的武士有著無上榮光,這份榮耀值得每一位武士用性命去捍衛,因此,每一名武士對自己的刀,都會如同對摯友般信任和尊重。”

秦無衣終於劈斷了樹枝,瞪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說什麽?”

羽生白哉神情嚴肅:“這把刀承載了你的榮耀,你應該懷有敬畏和感激。”

秦無衣終於聽明白,不以為然笑著回答:“我就喜歡你一本正經的樣子。”

羽生白哉:“你玷汙它的同時也在玷汙自己。”

“我不會和一把刀交朋友,所以我不能向你那樣,對一塊冷冰冰的鑄鐵產生感情。”秦無衣露出痞笑,或許是羽生白哉太認真,笑意慢慢收斂,看了一眼手裏的刀,聲音有些深沉,“我沒感覺這東西能承載榮耀,如果有,那也隻是死亡。”

羽生白哉久久凝視,目光始終對秦無衣的刀充滿莫名的崇敬,突然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消失了五年,為什麽我感覺你像變了一個人?”

秦無衣苦笑:“這句話,我今天是第二次聽到。”

羽生白哉認真問:“為什麽要封鑄麟嘉刀?”

“為什麽要來大唐?”秦無衣反問。

“大唐繁榮昌盛,聲名遠播,君王對中原文化更是傾慕向往,遂派出使臣前來學習和交流。”

比起秦無衣的閃爍其詞,羽生白哉真摯坦**。

秦無衣繼續問:“既然你朝君王如此看重兩國邦交,想必派來大唐的使臣都是經過層層選拔,擇優錄取。”

羽生白哉點點頭:“遣唐使團目的就是為了汲取大唐製度、文化、經濟和律法,此舉關係我國民生福祉,所以君王極為看重,所挑選的使臣都是我朝出類拔萃的人才,隨同使團入唐的醫師、樂師、畫師和各業工匠,也都是根柢之才。”

秦無衣淺笑:“這麽說,你也是出類拔萃的武士。”

羽生白哉一怔,神色透著靦腆:“我,我沒這樣說。”

“你說的這些人是前來交流,那你呢?你是來幹嘛的?”

“身為武衛,確保赴唐使團安全。”

“中原有句話,叫術業有專攻。”秦無衣端起旁邊茶杯,漫不經心道,“你調露二年入唐,至今也有八年之久,你既然是一名武衛,為什麽從你入唐開始就一直留在國子監求學,這些年沒見你護衛使團,倒是把包括《禮記》、《詩經》、《周禮》、《論語》在內的九經倒背如流。”

“中原文化博大精深,我醉心於此,有何不妥?”羽生白哉避開秦無衣視線。

秦無衣奚落:“學了八年,連詩詞都背不利索,你這也算出類拔萃?”

“你……”

秦無衣看著憋紅臉的羽生白哉,甚是高興,目光落在麵前那兩邊刀上,剛想伸手就被拉住,羽生白哉一臉嫌棄,取出錦帕擦拭幹淨他指甲中的雪泥,好像有丁點汙穢沾到刀上都是褻瀆。

秦無衣拔開影徹,刀柄與刀身相連處有圓形紋飾。

“你不是說,在你的故土,刀代表了武者的身份。”秦無衣指頭落在那處紋飾上,笑意深邃,“我認識一個去過東瀛的人,告訴了我這紋飾的含義,在東瀛隻有一種人能享配這種紋飾。”

羽生白哉一怔,欲言又止:“我……”

秦無衣抬手示意他不必解釋,慢慢合上影徹:“我不問你,你也別問我。”

羽生白哉麵泛愧色,好像對秦無衣有所隱瞞,像是犯了天大的錯,伏首在地,言語率真質樸:“我並非存心隱瞞,你若想知道……”

“我知道。”

羽生白哉一怔,瞪大眼睛:“你知道?”

“你是我朋友。”

羽生白哉是感性的人,他無法做到像秦無衣那樣控製自己的情緒,秦無衣那句話讓他心頭一暖,朋友就是朋友,朋友就是冬夜的清寒中,秦無衣遞到他麵前那杯熱茶,看似平淡無奇,卻能暖人心脾,至於尊卑、身份、貴賤,在朋友二字麵前已經不重要。

“白哉淺薄,未明君子之交真諦,承你這句朋友,白哉日後定與你肝膽相照。”羽生白哉一邊道歉一邊真情實意道,“投我以桃子,報之以瓊池。”

秦無衣不是高雅的朋友,他不會放過任何可以讓他去嘲諷奚落的機會,就像現在一樣,粗鄙的大笑。

“國子監八年光陰,你算是白過了,一句話錯了兩處,是木桃不是桃子,回報的也是瓊瑤美玉,你還我一潭池水有何用。”

羽生白哉撓著頭,也跟著憨笑。

或許男人之間的開心,永遠都是這樣簡單。

放肆的笑聲引來顧洛雪和聶牧謠在窗邊張望,不明白對坐在冰天雪地裏的兩人,為什麽能像孩子一般高興。

但羽生白哉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臉上,眼神中充滿了驚駭的慌亂,他看到秦無衣胸前有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正爬出來,打了一個哆嗦後,從秦無衣身上爬了下來。

羽生白哉從地上彈起,動作比他剛才拔刀時還要快,跳到殘破的石桌上,驚慌失措大喊:“老鼠!”

秦無衣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對綠豆反應這麽大,白了他一眼:“是倉鼠。”

綠豆爬到影徹上,東張西望四處嗅聞,找到掉落在地上的糕點,就蹲在刀上吃起來。

羽生白哉大聲說:“把它從我刀上弄走。”

秦無衣一本正經:“它叫綠豆,也是我朋友,我不能趕它走。”

“你,你養了一隻老鼠當朋友?!”羽生白哉突然感覺秦無衣口中的朋友太過廉價。

“是倉鼠。”秦無衣再次強調,忽然摸著下巴笑了。“原來你還怕這東西,你一個堂堂遣唐使團武衛,居然會怕倉鼠。”

“這和我是不是武衛無關,我從小就怕毛絨絨,一團一團,小小的,還能動,還有,還有眼睛的東西。”羽生白哉語無倫次。

秦無衣重新找到樂子,非但沒有拿走綠豆,反而把糕點屑撒在影徹四周。

“喂,這可是你用性命去維護的榮耀。”秦無衣指著地上的兩把刀,幸災樂禍笑著說,“現在是你兌現誓約的時候,你是維護自己榮耀呢,還是等著綠豆去玷汙你的榮光。”

“你……”

羽生白哉在石桌上猶豫不決,前一刻還讓自己感動不已的人,轉眼間卻如此麵目可憎,好像自己越是著急,下麵的秦無衣就笑的越開心,突然後悔,自己居然將這樣的人當朋友。

聶牧謠在廚房都看不下去,披上裘皮出來,將綠豆放在手心,轉身時還不忘瞪了笑的沒心沒肺的秦無衣一眼。

羽生白哉這才從石桌上跳下來:“多想小娘子出手相救。”

聶牧謠表情冰冷:“你欠我的賬,又多了一筆。”

“哦。”羽生白哉應了一聲,看著聶牧謠轉身離去的背影,撓頭低語,“欠這麽多,要我怎麽還啊。”

秦無衣也轉頭望著聶牧謠,臉上已無笑意:“那就用你的一輩子去還。”

“你說的簡單,等大使被新帝召見後,我就要隨同歸國。”羽生白哉跪坐在地上,捧起影徹小心翼翼擦拭。“總不能讓我一直留在大唐還賬吧。”

“那你就帶她一同回去。”

“我就是想,她也不肯啊。”羽生白哉笑了笑,突然意識到秦無衣太冷峻,他現在的樣子,自己曾經見過一次,至今還刻骨銘心,他最怕秦無衣這樣的表情,因為意味著他說的不是戲言。“你,你認真的?”

聶牧謠說過秦無衣攻於算計,其實她說的一點都沒錯,但她猜錯了秦無衣算計的人。

秦無衣這一次同時算計了兩個人,一個是羽生白哉,而另一個就是聶牧謠。

“三月後,無論發生任何事,你帶她乘船東渡,她性子烈,我不管你用什麽辦法,隻要確保她能安全到東瀛,還有……”秦無衣瞬間像變了一個人,全無之前痞氣和不羈,眼神堅毅深遠,語氣透著鄭重其事的請求。“永遠都不要讓她再回來。”

羽生白哉本想去問原因,但看見秦無衣期許的眼神,到嘴邊的疑問又咽了回去,他和秦無衣對朋友的定義一樣,如果認定對方,他會為這個人赴湯蹈火。

“答應我。”秦無衣輕歎一聲,重新揚起的臉上有了些許笑意。“用你的餘生償還欠她的契約。”

羽生白哉拿起影徹,目光還望向聶牧謠遠去的身影,神情中泛起率直的忠勇,沒有問緣由,隻是轉身對秦無衣堅毅的點頭。

那是朋友之間才會有的承諾,無須過多的言語,也會當成一言既出永不更改的信約,就算賭上餘生和生死,也義無反顧。

聶牧謠被不知名的鳥鳴聲喚醒,那聲音清脆而悠遠,睜開惺忪朦朧的睡眼,窗紙上有被輕風搖曳樹枝的剪影,陽光從縫隙處靜怡的流淌進來,充滿在房間每一處角落。

聶牧謠從**下來,陽光仿佛失去了溫度,即便照射在身上,依舊有一種淡淡的幽冷,閉目呼吸,並沒有初春將至的氣息。

揉了揉太陽穴,稍微減緩昨夜宿醉的微痛。

昨夜……

聶牧謠努力去回想,顧洛雪做了一桌的菜,雖不及流杯樓的珍饈百味,但每一道都別有滋味,特別是那道烏石甜糟,粘稠的絲絲入喉,讓她品出好似熟悉的味道,或許自己曾經也吃過,隻是現在已記不起來。

最難風雨故人來。

興許是見到羽生白哉的緣故,秦無衣昨夜好像特別高興,和席上每一個人推杯換盞,原本以為最先倒下的會是顧洛雪,可怎麽也沒想到,不勝酒力的卻是羽生白哉。

一壇酒還沒見底就已跌跌撞撞,舉著白鳳湯裏的雞腿,給眾人跳著他家鄉的神樂舞,很難相信,這樣有趣的人,刀法卻是那樣霸道無匹,大家被他滑稽的舞姿笑的前仰後合,最後他在撲通一聲中醉倒不起。

第二個醉倒的是顧洛雪,即便是酒醉,她還是那樣乖巧,趴在桌上,溫順的如同一隻熟睡的小貓。

聶牧謠記得好像是第六壇酒,她的意識和動作開始變的遲緩,最後模糊的視線裏,秦無衣一人獨酌,酒碗總是斟滿然後一飲而盡,接著是下一碗。

這讓聶牧謠想起五年前,最後一次見到秦無衣時,他也是這樣豪飲,有心事的人總是不容易喝醉,聶牧謠有些害怕,害怕他又像上次一樣突然消失。

窗外飄進米食蒸熟的淡香,勾人食欲,輕而易舉就打斷聶牧謠的思緒,披上狐裘走出門去,剛抬頭就錯愕的愣住,庭院裏掛滿了絲被,五顏六色在風中輕盈的飄舞,一眼望去如同招展的船帆。

沿著絲被下擺滴在地上水珠,匯聚在一起,形成無數條蜿蜒的水流,向低窪的水渠方向流淌,輕哼的聲調也是從那個方向傳來,奇異的曲調,洋溢著異邦風情。

聶牧謠穿過一層層絲被,循著聲音走過去,她看見了坐在石階上的羽生白哉,還是昨天那身青色的直垂,隻不過外麵穿著婢女的圍裙,麵前木盆裏,浸泡在水中還未洗滌的絲被高高摞起。

羽生白哉一邊輕哼一邊埋頭清洗,好像任何東西隻要到他手裏,都會讓他全神貫注。

聶牧謠詫異了半天:“你在幹什麽?”

顧洛雪從旁邊飄擺的床被中探出頭:“他一大早起來,就把宅子裏所有不用的床被全洗了,我閑著沒事就幫忙晾曬。”

羽生白哉抬起頭,用手抹去額頭的細汗,皂角的泡沫沾染在他臉上,陽光照射在上麵,折射出五光十色的光芒,亦如掛在他嘴角的微笑,明亮而燦爛。

“等等。”

羽生白哉跑向廚房,回來時雙手托著的瓷盤中擺放著精致的飯團,像一件經過精雕細琢的飾品,混雜在米中的各色菜末和鹹肉丁,讓飯團的顏色不再單調,外麵裹著薄薄的胡瓜片。

“我家鄉不像中原地大物博,所以每個人對食物都極其珍惜,即便是尋常的米食也會精心去烹製。”羽生白哉將飯團遞到她們麵前,微笑中透著期待。“嚐嚐我的手藝。”

顧洛雪和聶牧謠各自嚐了一塊,對視的目光中溢出驚豔,米食的柔軟與菜末的清香融匯在一起,鹹肉丁恰到好處調和了飯團口感的寡淡,最後胡瓜清脆香甜的味道,剛好化解了油膩。

沒想到,米食竟然能被做出這樣的味道。

羽生白哉似乎很滿意她們現在的表情,重新坐回到石階上,繼續埋頭清洗木盆裏的絲被。

聶牧謠目光落在他那雙手上,多少有些驚訝,那雙手好像具有某種魔力,不管是拿刀還是其他東西,他都會用這雙手做到無可挑剔的極致。

聶牧謠極力掩飾自己的吃驚:“誰讓你做這些的?”

“秦無衣。”

“他?”

“他說沒錢還你就得多做事。”

聶牧謠突然有些可憐他,還帶著少許幫凶的自責,感覺自己在羽生白哉充滿陽光的笑容中,顯得和秦無衣一樣卑劣陰暗。

看著眼前這個率直的男人,聶牧謠忽然有了一絲好奇,坐在旁邊的石凳上,腳踝從狐裘中**出來,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妖媚。

“你入唐八年,想家嗎?”

羽生白哉點頭。

聶牧謠問:“給我說說你家鄉是什麽樣的。”

羽生白哉緩緩抬起頭,明亮的雙眸中**起思鄉的惆悵,雙手撐在身後仰望遠方,或許那就是他家鄉的方向。

“在東瀛的西南,有一處被人們稱之為“諸神故鄉”的地方,那裏便是我的家鄉,我還記得屋前有高聳的旗杆,下麵裝上風車,旗杆的最頂處懸掛著五色鯉魚幡,在風中飄舞著身姿。”羽生白哉娓娓道來,思緒如同他聲音一樣綿長,“最熱鬧的時候在每年的四月,人們抬著神轎,載歌載舞前往神社祭祀,沿途的街道兩邊是盛開的櫻花……”

羽生白哉的回憶在她們腦海中勾畫出絢麗的畫麵,櫻花潔白的花瓣包裹著點點的嬌紅,沐浴在晴日的光芒裏,微風輕撫時,花瓣隨之起舞,白色的花浪漫天紛飛,芳香似夢。

“人們喜歡櫻花不是因為她的絢爛多姿,而是她凋謝時的寧靜和素雅。”聶牧謠又看到他眼神中那份堅韌,他帶著微笑繼續說,“即便生命隻有一瞬,也要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華。”

聶牧謠聽的有些入神:“有機會真想去看看。”

羽生白哉想起昨晚秦無衣的托負,淡淡一笑:“會有機會的。”

顧洛雪坐到他身邊,來回張望四周後,一臉鬼精問:“你知道秦大哥是做什麽的嗎?”

比起絢麗的櫻花和異域風情,她更想知道一些關於秦無衣的事,留在秦無衣身邊越久,這個疑惑越讓她好奇,可惜聶牧謠遺忘了過去,現在終於遇上一個與秦無衣有生死交情的人。

“不知道。”羽生白哉笑道,神情依舊真誠,不會讓任何去質疑他所說的話。

“怎麽會不知道呢?”顧洛雪好生失望,不過發現每一個能成為秦無衣朋友的人,好像都不會去在乎他的身份。

聶牧謠好似也想知道:“我認識他多年,從未聽他提及過你,你是怎麽認識他的?”

羽生白哉搖頭:“不能說。”

聶牧謠瞪了他一眼:“你怎麽跟他一個德性,什麽事都藏著掖著。”

“我答應過他的事,絕不食言。”羽生白哉回答幹脆。

顧洛雪抿嘴眨了眨眼睛,笑嘻嘻問:“守信是對的,我們不逼問你,可你總能告訴我們,什麽原因能讓你和秦大哥成為朋友吧?”

羽生白哉想了想,興許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會讓他違背承諾,當著她們兩人麵取下腰帶,拉開青色直垂的那刻,**的胸膛上,一道從左肩斜斜劃向右腰的傷痕赫然呈現在她們眼前。

聶牧謠和顧洛雪同時辨認出,那曾是一處深可見骨的刀傷,如今即便痊愈也留下深刻的印記。

顧洛雪眼睛一亮:“我知道了,秦大哥救過你,難怪你們能成為生死之交。”

“不。”羽生白哉還是搖頭,停頓了少許,才麵帶微笑回答,“這一刀是他留在我身上的。”

……

顧洛雪和聶牧謠麵麵相覷,這一刀的深淺足以要了他的命,可羽生白哉提到秦無衣時,臉上既無厭惡也沒有憎恨,更多的隻有崇敬。

聶牧謠驚訝不已:“你,你把一個差點要了你命的人當朋友?!”

“朋友貴在交心,而不是虛偽的阿諛奉承,言不由衷不是朋友所為,所以我懇請他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質樸的臉上泛起驕傲,手掌的邊緣沿著傷痕慢慢滑動,“這是他對朋友的尊重。”

聶牧謠錯愕的微微張開嘴:“你和他之間有過一場對決,結果你被他重傷。”

“可惜,他並沒有全力以赴。”羽生白哉苦笑。“他甚至連刀都沒有拔,或許早在對決開始的刹那,他已經知道會是怎樣的結果,所以,所以我和他約定……”

“約定你們還有一戰,等到那時,他,他會拔刀!”聶牧謠猜到秦無衣不肯去兌現的約定。

羽生白哉點頭:“上次一戰過去已經六年,我一直苦練刀法,就是為了等待重新與他對決的那一天。”

顧洛雪驚訝的捂住嘴,她親眼見過羽生白哉的刀勢,一刀斷劍何等霸道,若是敵手,昨晚她與聶牧謠已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那是她見過最快的刀,迄今為止,她想不出任何一個人能接住羽生白哉的刀。

但這樣厲害的人居然會敗給秦無衣,而且還是沒有拔刀的秦無衣,顧洛雪回想起秦無衣刺傷宋宸的動作,雖然同樣也快,但畢竟對手隻是一名養尊處優的紈絝子弟,所以除了驚訝外,並沒有太多在意。

顧洛雪忽然想起秦無衣那把被鐵汁澆鑄的刀,愈發好奇那個總是藏著心事,嘴裏沒有半句實話的男人,在他拔出刀的那刻又會是怎麽的一個人。

顧洛雪偏頭看了一眼他胸口的傷痕:“你,你就不怕死在他刀下?”

“人的一生猶如櫻花般短暫,所以活著的時候也要像櫻花那樣燦爛。”羽生白哉揚起的笑意和他聲音一樣充滿了熱血,“哪怕隻是一瞬,我也要在最輝煌的那刻凋零。”

聶牧謠想到了他描述中的櫻花,在羽生白哉胸口的傷痕中變成絢麗而短暫盛開,她仿佛看見了櫻花凋謝的刹那,漫天飛舞的潔白花瓣猶如承載了他的忠勇、信義和榮耀。

櫻花在最美的那刻凋謝,而武士最無上的榮光,同樣也是生命之花凋謝時的死亡。

分不清是他胸口的傷痕太刺眼,還是想到櫻花凋謝時的悲涼,聶牧謠突然莫名的厭惡櫻花,抓起身旁晾曬好的絲被,重重扔到木盆裏,水花濺落在羽生白哉的臉上,澆滅了他豪氣幹雲的熱血。

“什麽不好約,約著去送命。”聶牧謠臉色陰沉,不像那個名滿長安的花魁,更像刻薄惡毒的怨婦,“欠我的錢沒還清之前,你的命是老娘的,想死也得老娘同意。”

顧洛雪咂舌,往旁邊移了移,生怕被聶牧謠遷怒,胳膊肘拐了拐他:“你還是好好洗衣做飯吧,我估計你和秦大哥的約定是沒辦法兌現了。”

羽生白哉或許是被聶牧謠發火的樣子嚇到,一臉懵懂坐回到木盆邊,委屈的樣子就像是聶牧謠買回來的奴仆。

聶牧謠越想越不解氣,衝著顧洛雪說:“去看看那個死人起來沒,大中午了還在挺屍。”

“我去過了,秦大哥房間沒人。”

羽生白哉:“他一大早就走了。”

“走,走了?” 聶牧謠一驚,赤腳站在地上,狐裘滑落在地,寒風透進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冰冷卻不及內心的失落,想起昨晚秦無衣的舉動,生怕自己猜對,他又一次不辭而別,怯生生問,“有,有說什麽時候回來嗎?”

“說是晚一些。”羽生白哉一邊搓洗一邊答道,“他想讓顧娘晚上做清蒸花蟹,所以出去買點新鮮的蟹,不過我看見他出門時,手裏拿著一幅剛寫完的字。”

“寫的什麽?”

羽生白哉攤攤手:“沒看見。”

聶牧謠心裏暗暗鬆口氣,剛坐回石凳就感覺不對勁,秦無衣並不是貪圖口腹之欲的人,何況以他的懶散,即便真想吃也不會自己去買,更何況沒有人會拿著字畫去買蟹。

秦無衣應該是去見一個人,一個他甚至都不能告訴身邊朋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