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龍七公子

夜間,天幕層層,我渾噩醒來,看到白翼小心地伏在我身邊,南羽和白翎並肩坐在遠處的槐樹上,親密地看著滿天繁星。

我這才想起他們都是鸞族,而自己卻是一隻兔子,那……主人是什麽?

我頓時驚慌不知所以,又想起白翎日間說的那兩個故事,無端地害怕起來。

如果,帝君不讓我們在一起,將主人關起來了怎麽辦?

我四下尋找,恍然醒悟主人離開了白羽山,而一個念頭劃過我的腦海:他會不會像織女那樣被帝君抓了?

我抓起牆上掛著的花環,悄悄下樓,朝來時的路一路狂奔。

想過去五百年,主人日夜守在我身邊,即便有事離開,也會將辟邪留在我身前。

而這次,他走了,辟邪也不在。

我狂奔不歇,任荒草荊棘劃過我腳踝和臉龐,然後停在了混沌之處的懸崖,前方昏暗一片,甚至能聽到野獸的嘶叫。

我從不知道自己身形竟然如此靈敏,沿著盤根交錯的枝丫,在天微明之際,我雙腳終於落在了這塊被遺棄的蠻荒大地之上。

泥土僵硬焦黑,卻又發出刺鼻腐朽的味道,黑霧繚繞整個幽暗的森林上空,巨木參天,卻是死木枯葉,放眼整個大地,好似一場無邊無際的大火將這裏無情吞噬過,留下一片殘骸。

沒走幾步,就能踩到一具屍骨,有些白骨皚皚,年代已久,有些帶著模糊血肉,好似剛才一個鮮活的生命還從眼前跑過。

我越往前走,內心就越是凝重空茫,目光所及之處皆是震撼人心的瘡痍,頭頂不時飛過一隻烏鴉,發出尖厲的嘶叫,然入空就止,像被人生生掐斷脖子。

我這才發現,這個連回音都沒有的黑暗地方,沒有一絲風,更不見一絲光陰。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現一條類似河流的腐敗之地,上麵群屍漂浮,惡臭陣陣,而河的對岸卻是一片林園,雖不見生氣,但是依稀可以辨得多年前那定是一片蒼翠的林園,而等我赤足穿過滿是泥漿的河,看到那隱在林中的石雕和幾座房屋框架後,我更篤定了這個想法。

這混沌之界或許並非一片荒蕪,也或許它也有一方林園聖地,蒼翠美麗如白羽山,山巒皚皚。

我立在那小閣樓前的一棵斷樹之下,突然頭頂風聲異樣,忙俯身躲避好,見頭頂兩個女子坐在雕鳥之上。

其中一女子,正是那日從長安逃出的花柔兒,她旁邊則是另外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女子,麵容雖不及花柔兒的那份嫵媚,卻五官秀麗。

“紅綃,你家公子是什麽意思?突然命我們來巡界,又讓我父母去人界?”

那叫紅綃的女子冷冷地睨了花柔兒一眼:“去人界還不是因為你將好不容易得來的照妖鏡毀了,還驚動了天庭,二郎神帶著天兵四下尋你。你父母嘛,公子應是考慮他們有能力幹掉二郎神,所以才叫他們去。至於突然尋界……”紅綃四下尋覓了一番,“公子非說他感覺有生人進界了。”

“生人?”

花柔兒譏笑一聲:“這蠻荒之地,妖精都活不下去,難道凡人還能進來?”

“不是凡人。”紅綃蹙眉搖頭,“公子說似仙似妖。”

“說的他自己吧!”

“不準你如此說公子!”紅綃手中多出一條紅綢,怒擊向花柔兒。

花柔兒反手一掌,反推向紅綃:“我雖被辟邪所傷,但是你卻被千櫻奪了五百年修為,對我動手,你癡心妄想。”

提及千櫻,紅綃眼底閃過一縷恐慌,上方的花柔兒撫掌嫵媚一笑:“紅綃,我還忘了告訴你,你公子所等之人,已經回來了。”

紅綃吃驚地看著花柔兒:“不可能,那人已經死了!”

“嗬嗬……若非我親眼所見,我也以為她死了!你曾在千櫻宮裏當過侍女,你明知道她活著,卻沒有告訴你家公子!”

“你根本不知道她是誰!”紅綃朝花柔兒歇斯底裏地吼道。

花柔兒笑聲戛然而止,臉上突然泛起一股陰森可怕的恨意:“我當然知道!她就是當年拋棄妖界的叛徒,我的姐姐!”

說著,她突地咳出一縷血絲,揮袖離開。

那紅綃在原地愣了許久,快步跟上,消失在黑霧之中。

我躲在原處,聽著兩人提及主人時仇恨的語氣,大氣不敢出。

可是,剛剛那叫紅綃的女子,我卻是毫無印象。

入夜,涼氣從腳底突然冒出,伴著陣陣毒瘴,寒冷刺骨。

我渾身是泥,踩著腳下不知深淺的焦土摸索前進,行走兩天兩夜,腳下突然一空,一方黑土突然坍塌,我滾入一個泥坑,無法動彈。

一隻鬆鼠從坑裏跑出來,看著我滾來的方向:“你從通天塔位置來嗎?”

通天塔是哪裏?我搖搖頭,已經沒有力氣說話。

“你是不是要去找七公子啊?”

他在我身上跳了跳,突然看到我手裏的鮮花,大吃一驚:“這……這是不是傳說中的花啊,天啊,它真美啊。”

他羨慕地看著我手裏的花環,激動得語無倫次:“兔子啊,你的花從哪裏來啊,這是什麽顏色?”

他將我扶起來,然後從洞穴裏拿出一個陶罐,小心翼翼地倒了點清水給我。

“你沒有見過花嗎?”

我恢複了點力氣,將那花捧在手心裏,小心地嗬護。

“沒有。”他憂傷地搖搖頭,我這才想起,整個妖界沒有風沒有陽光,怎麽會有花呢?

“這是花,它一共有七種顏色,你現在看到的是黃色。”

“原來這個就是黃色,真漂亮。”

小鬆鼠開心地拍了拍手,將最後一點清水倒給我喝。

我實在沒有氣力說話,但是為了表示感激,我摘下一朵花,送給了他。

小鬆鼠名字叫作陽光,因為父母希望他有朝一日能離開這個混沌之界,看到外麵的陽光。

陽光告訴我,其實整個妖界原來也是風景秀美的,但是五百年前的一天,山崩地裂,大火從岩石裏燒出,燒了七天七夜,整個妖界就陷入了這混沌蠻荒之中。

甚至我剛才喝的水,也是用陶罐去人界入口接的露水。

我呆呆地看著陽光,突然覺得難過。

仙君們都告訴我,妖天理不容,可是,陽光卻把最珍貴的水給我喝。

見我不說話,陽光小聲地問我:“你是不是餓了?”

我實在又冷又餓,隻得點點頭。

他焦急地用爪子撓了撓頭,然後扶著我,可我腳下無力,又摔了下去。

不一會兒,他將我放在一截樹枝上,拖著吃力地往前走。

“我們去投奔七公子吧,在那裏或許有吃的。”

“誰是七公子?”

我一開口,聲音幹澀沙啞。

“就是現在妖界的首領。”陽光想了想,“妖界陷入混沌之後,很多妖精為了食物相互殘殺同類,還分山為王,七公子出現後,鏟除了那些惡霸,很多小妖精都投誠在他名下,這些年,妖界已經太平很多了。”

果然,鬆鼠將我拉了十幾裏後,我們看見薄霧之中隱著一處密林,而林中,竟然有細碎銀光形成一條直線,像明燈指引我們前進。

“光,光。”

我驚愕地看著黑霧中突然出現的光,扶著一旁的焦木站了起來,待仔細看清那些碎光之後,不由得大吃一驚。

“夜明珠!”

是的,那些連成線的光,全是由一顆顆掛在樹梢上的夜明珠發出。

鬆鼠聽我這麽說,開心奔去,伸手要拿,我剛要阻止,他已經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彈了回來。

每一刻夜明珠都被強大的結界保護起來了。

“何人闖入此地?碰此珠者死!”

一匹紅綢帶著淩厲的殺氣攻向鬆鼠,我腦子一片空白,脫口而出:“破!”

一道青光劃過,切斷那欲置陽光於死地的紅綢。

我抓起地上的鬆鼠,使出渾身最後幾絲氣力,轉身一路狂奔。

“仙訣?!”

我聽出了那聲音,正是幾日前碰到的紅綃。

她身形一閃,猶如鬼魅落於我身前,我情急後退一步,又喝出一聲:“攻!”

青光形成刀劍,刺向她麵頰,她大驚失色,驚慌後退幾步。

而我的背後,幾道強勁狠厲的風貫穿而來,我體力不支,根本不及閃躲,就感覺有幾根無形的箭將我定在了石頭之上,寒意刺骨。

“公子說得沒錯,果然有天庭之人入侵這裏!”

紅綃走到我身前,捏著我的下巴:“我倒要看看是天庭哪路神仙。”

陰冷的目光掃在我臉上,她突然尖叫一聲,將我摔在地上,用力地扯著我的頭發。

“是你!”

她跪在我身邊,眼中燃起可怕的恨意:“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是在千櫻那裏嗎?!”

我不解她眼中的恨意,她卻恍然一悟:“嗬嗬……千櫻竟然奪取了你的記憶,連你妖力都封了!貓年年,你還真是應了那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要來!”

說著,拽著我的頭皮,將我一路拖行往林子另一處走。

“你要做什麽?放了她。”

陽光爬了過來,擋在紅綃身前。

“鬆鼠,你知道她是誰嗎?”紅綃冷笑著將他拂開,“她是天界太子千櫻的人,人家是玉兔仙子!千櫻是誰,你知道吧,就是將這個妖界燒成灰燼的人!”

“太子千櫻?”鬆鼠不可置信地望著我,眼底湧起一絲絕望,“玉兔仙子?”

我難過地望著鬆鼠,紅綃手突然發力,將我整個人舉起來,將我拋入前方的一灘泥潭之中,那股惡臭幾乎要讓我暈厥。

我本能地攀住邊緣,她踩在我手指上,像拔草一樣揪住我的頭皮。

“疼不疼?”

她將我頭發用力一提,鮮血滲出頭皮,溢在我睫毛處,她瘋了似的大笑:“不記得我了嗎,蠢貨!我就是你口中那‘婢女,婢女’,我明明有名字,你卻羞辱地喊我婢女,我明明是一條鯉魚,你卻成天嚷著要吃魚!千櫻不準我說東海,可我無意中說了桃園山,他就廢了我五百年的修為!”

她突然哭了起來,聲音瑟瑟發抖:“我不過是想要一枚護心丹,想要救我重病的妹妹!為什麽我就要受你的百般侮辱?成日惶恐,最後還被趕出了龍宮!”

千櫻說我小時曾不懂事,傷害過很多人,後麵大病一場,什麽都忘記了。

我不記得對紅綃做過什麽,讓她如此仇視我。

看著紅綃傷心的眼淚,我內疚地說:“對不起……”

她揚手給我一耳光,冷笑起來:“一聲對不起,就想我原諒你?除非你死!”說著,她手指抓向我心髒。

一枚藍色的海星從我脖子處滑落,紅綃手一顫,麵色慘白,伸手就搶。

這顆海星一直陪在我身邊,從不離身,見她要搶,我拚死護住!

“拿來!”

她眼中甚是瘋狂,抓著不肯放手,我用力一拽,她跟著滾到泥潭裏,一隻手將我拽了上去,我一看,是鬆鼠。

“快跑!”

他用力將我往前麵推,紅綃雙眼布滿血絲,從腰間拔出一道黑色的劍,朝我刺來。

“辟佑劍!”

那是北海雲中山仙君的鎮山法寶。

上斬仙,下除妖,我根本吃不消一劍,必當場斃命。

“住手,你不能殺了她!”

一個黃色的嬌媚的身影從天而降,截住了紅綃。

紅綃咬著唇,憤恨盯著我,花柔兒遠遠地看著我:“她既然到了這裏,那就跑不掉……”她話沒說完,像突然想起什麽,臉色陡然便白,尖叫道,“攔住她!”

我見她們追來,心急之下便護住海星,跑入那光源之中。

那夜明珠輕輕搖曳,旁邊綴著的水晶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我倉皇跌倒,仰頭看著頭頂珠光寶氣,一時間恍惚回到了靈鷲台數星星的時光。

“年年,是你嗎?”

輕柔的聲音從光源盡頭傳來,我抬眸看去,似看到一個人滿身瑩光,分花拂柳破霧而來。

待他身形走近麵容清晰的瞬間,這混沌之界唯一的璀璨的夜明珠卻在瞬間失去了光華。

那是一張美到讓人窒息的臉,藍色的頭發,藍色的眼,凝紅的唇,每一寸都如白雪雕刻,一顰一動,都可蠱惑人心。

這天下千櫻麵容傾世,可看到眼前的少年,我生生被震撼,方覺得整個蒼生在他麵前也會失了顏色。

他站在我身前,靜靜地看著我,那目光似晨間彌漫的霧氣,又似陽春三月飄舞的輕煙,有說不出的惆悵迷離。

“五百年前,你說等我及冠之日會帶著我的嫁妝來東海娶我。”他喃喃開口,蹲在我身邊,將玉質般的手放在我滿是汙泥的臉上,“我在那方礁石上坐了四百年,看盡日落月升。”

“後來,他們告訴我說桃園山毀了,你死了。”他手指一點點地將我臉上的泥擦掉,藍色的眼眸閃動著淚花,“我便來到了這裏,發現整個妖界一片混沌,不見一絲光。但是直覺告訴我,你會回來。於是,我用夜明珠將這裏點綴好,等你回來時能看到燈,找到回家的路。”

我看著眼前的少年,並沒有聽懂他的喃喃自語。

但是淚水從我眼眶中滑落,我並不知道為什麽哭泣,隻知道,他走近我的瞬間,我惶恐的心瞬間安定,沒有害怕,沒有迷茫。

“我見過你,是不是?!”這張陌生,卻又覺得熟悉的臉。

可是,我怎麽都想不起來!

我一定見過他,一定!

他目光落在我緊握著的海星上,淚眼中泛起波光瀲灩的笑,輕輕將我抱在懷中:“我知道你又將我忘記了。”

“我叫星星,滿天繁星的星。”

星星?

我身子一僵如雷擊中。

過去五百年,我必須等到摘星仙子將星星灑在天幕才願回未央宮,我還總尾隨在她後麵,希望撿到一顆,然後悄悄藏起來。

身上掛著一枚海星吊墜,從不離身,哪怕沐浴脫下我都感覺恐慌害怕,夜深人靜時,我時常會聽到海星裏傳來天籟歌聲。

我低下頭,看到少年脖子上也掛著一顆一模一樣的海星。

身後傳來喘息聲,我看到紅綃蒼白著臉站在遠處,眼底痛苦帶著仇恨。

花柔兒抱著手臂冷眼看著我,嘴角寫著譏嘲。

“星星……”

我抬起髒兮兮的手,放在他臉上,溫和如風的觸感傳入我冰涼的四肢,那種熟悉感蔓延在心頭,可我大腦一片空白,心中一沉,我哇地吐了一口血。

點點血跡噴在他臉上,我推開他,搖晃起身,可周遭茫茫毒瘴,我往哪裏走?

主人……

我要去找我主人。

我將海星重新掛在脖子上,踉蹌往東邊前進,那藍發少年忙跟上前來,伸手扶我。

我避開他的手,扶住一旁的焦木,支撐著身體。

紅綃收起劍,退至藍發少年身後,花柔兒卻擋在我前方,露出一個嫵媚的笑:“姐姐,五百年不見,難道你就不想留下來一家人敘敘舊嗎?”

“我沒有妹妹,你認錯了。”

我慌忙搖頭,突然好想逃離這個恐怖的地方。

可是花柔兒卻不依不饒地擋在我身前。

“請你讓一下,我要回家。”

“回家?”

花柔兒掩嘴大笑了起來:“姐姐,這妖界不就是你的家?即使你不喜歡,將它毀成這個模樣,可這兒終究是你的家。”

我愣愣地看著她:“不是我毀的。”

“怎麽不是你?”

她笑容變得陰冷:“五百年前,若不是你將通天塔告知千櫻,這個妖界會寸草不生,光陰不現嗎?”

一道藍光擊向花柔兒,她捂住胸膛,踉蹌後退盯著我身後的少年:“龍七,你想毀約?!”

“我說過,我會重建通天塔,此事,便和她再無瓜葛!”

“通天塔入口被毀,你如何重建?你通天塔一日修不好,那天界鎮妖塔內眾妖亡魂得不到解脫,妖界就永遠都處於毒瘴怨念裏,永不見光。”

藍發少年眸色澄淨地望著我,聲音堅定:“我自有辦法。”

我避開他雙眼,逃也似的走開。

少年靜靜地跟在我身後,隻是在我要摔倒時將我扶一把。

他臉上血跡未擦,卻絲毫不影響那絕世姿容,藍色縹緲如煙的目光,總是落在我身後,卻在我回頭時,朝我展顏一笑,如迎風展開的白蓮。

那片星光閃爍的林子消失在身後,而前方的毒瘴卻更加濃烈,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我正躊躇前進時,一旁默默跟隨我的少年忽一揮衣袖,清風帶起片片熒光,飛繞在我身邊,照亮了腳下的路。

我好奇地朝這些熒光伸出手,剛觸及,那熒光竟然活了般躲開,伸向另外一隻,亦同樣逃開。

一回頭,突然發現少年正含笑看著我,我忙收回手繼續前進,便聽得他說:這是螢火蟲。

我裝作沒有聽見,拉著陽光繼續前進,少年纖白的指尖落在那些螢火蟲之上,突然燃起一朵火焰,火中飛出一隻彩蝶,舞動著閃光的翅膀,片刻之後,那些綠色的螢火蟲竟然都蛻變成各色彩蝶,翩翩飛舞,美得耀眼奪目。

其中一隻藍色的蝴蝶飛在最前方,而它飛過的地方,那些枯木瞬間生葉,枝頭瞬間開花,也就是那麽片刻的工夫,我們走過的地方好像已根本不是焦木黑土的妖界,而是一方神秘的百花齊開的花穀。

我知道是那藍發少年使用的幻術,可當一隻蝴蝶落在我額頭時,那輕觸和鼻息間的花香,又讓我迷惑不知真假。

這奇異的美麗光景,變換著各種色彩,而腳下的花,有橙色的波斯菊,也有火紅的罌粟,還有藍色的夜蓮花。

一隻長著翅膀卻是人形的蜻蜓從焦木洞穴中探出頭來,一隻麋鹿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一隻猴子也從這棵樹攀附到另一棵樹上,睜著好奇的眼睛,他動作靈巧敏捷,卻又小心翼翼,似怕驚動了這番如夢美景。

那隻人形蜻蜓落在我肩上,輕輕地問:“兔妖,兔妖,你去哪裏?”

這已經是第十一隻妖精喊我兔妖了。

“去人界。”

我輕聲回答。

“人界?人界有什麽好?”

我半眯著眼睛,仰望著頭頂黑霧的天空,道:“有陽光。”

“那你帶上我好嗎?我有翅膀,可以飛到高處,找到露水給大家喝。”

那猴子也跟著說:“也帶上我吧,我跑得快,知道哪裏還有些野果給大家吃。”

一頭犀牛從石頭後麵出來:“我力氣大,能載大家走,帶上我吧,我也沒有見過陽光。”

果然,猴子很快回來了,手裏捧著幾個疙瘩似的果子,然後遞給了藍發少年。

少年坐在犀牛角上,頭發宛若藍色海藻垂落在身側,襯得他靜美如蓮。

一一將果子分給眾妖,他將最後一個擦拭幹淨的果子遞到我手中,雙眸溫和:“我知道你不喜歡吃水果,到了人界,我給你做最喜愛的雞屁股。”

坐在我身側的雞妖嚇得滾下犀牛背,我伸手將他抓著,安放在小鬆鼠旁邊,安慰道:“不怕不怕,我隻吃魚,不吃雞……”

“魚?”

那山雞抖了抖翅膀:“我們這混沌世界水都沒有,怎麽可能有魚?而且你還是一隻兔子嘛。”

藍發少年突然笑了起來,道:“她偏就是一隻喜歡吃肉的兔……不過……”

我望過去,他臉突然一紅,垂下了眼眸。

果子入口,幹澀粗糙,可是他們卻都吃得津津有味。

路途遙遠,雖有少年的熒光蝶在前方照路,卻依舊走得緩慢。

或許是因為即將見到陽光,大家都神采奕奕,大家便聊起天來。

山雞說:等妖界恢複光明,他自己修一座很高很高的樓,每天太陽升起,他就準時給妖界報時。

犀牛說:我要在水裏修一個房子,天天住在水裏。

猴子羞澀地說:我想修建花果山,讓那裏的桃樹開滿果子,然後取個老婆,生好多好多的小猴子。

聽到老婆兩個字,我難過地想起了主人。

小鬆鼠問那少年:“七公子,你有什麽願望?”

“我?”少年眉眼彎彎望著我,笑得如山間明月,“我的願望實現了。”

那小鬆鼠怔了片刻,也說起自己的願望,我這幾日實在太勞累,不知不覺已經睡著。

模糊中,一雙手正放在我臉上,手心裏的溫度讓我覺得舒適,便聽得那人在頭上歎息:“每次分離再見,你總是一次比一次狼狽。”

一夜無眠醒來,又對上了那雙漂亮的藍色眼睛,如天一樣清澈,倒映出一隻髒兮兮卻肉呼呼的兔子。

“咦!”我驚訝地發現自己變成原形竟然還被少年抱在懷裏。

“噓!”

他對我輕輕搖頭,蹙眉看著最前方,我立馬感覺到周遭殺氣濃烈,腐臭的空氣中還夾著一股新鮮的血腥味。

山雞和鬆鼠他們則都躲在少年後麵,嚇得不敢出聲。

我凝神看去,見那黑瘴之中繚繞著一縷縷青霧,隨即一個幾乎全身**麵容妖嬈到極致的女子,扭著她的腰慢慢走了過來。

她目光懶懶掃過我們,最後落在了少年身上,猩紅色的眼瞳中閃過一絲光芒。

猩紅的芯子舔過嘴角,將那點殘血舔舐,我這才發現,她身後竟躺著一具凡人男屍。

“喲!這麽美的人,難道是傳說中的七公子?”

她目光貪婪留戀地落在少年身後,笑道:“不知道七公子來奴家的地盤是要做什麽?”

“打算去人界,路過此地,若是打擾了蛇媚兒姑娘,先說一聲抱歉。”

“嗬嗬嗬。”她癡癡的笑了起來:“打擾倒說不上,但是,幾千年來,此地一直是奴家的地盤,公子要過去也可以,隻要將她留下就好。”

說罷,她突然指向我。

我身體驟然一冷,少年卻笑道:“你可以將我的命拿去,但是她不行。”

“嗬!”蛇妖斂起笑容,冷聲道,“公子我怕是消化不了,倒是你懷裏那隻兔子,一身仙靈,倒是符合我的胃口。”

說罷,她一舔嘴角,竟化成一道鋒利青光直衝我來。

少年靜靜地看著她,然後抬起手一劃,一道水紋結界赫然截住了蛇妖的來勢。

蛇妖臉色一變,眼底暗潮湧動,冷笑道:“你不過來妖界百來年,就敢和我動手。要知道,當年妖皇蘇禾都要忌憚我幾分。”

說著,竟然展臂施法,周身陰風陣陣,那一根根青絲倒立飛舞,讓那妖媚的臉看起來猙獰可怖,最後她一張口,吐出那條猩紅的芯子,出口的瞬間,又化成千萬條毒蛇,直奔我們而來。

“可惜,我不是蘇禾。”

少年低聲開口,赫然張開纖細的五指,竟飛出無數條鋒利的冰淩。

血色噴薄而來,那蛇妖發出一聲慘叫,痛苦地在地上翻滾:“你……你和龍族什麽關係?”

“姑娘還是少知道的好。”少年抱著我,俯瞰著蛇妖,聲音有一絲陰狠,“念你修行千年,且又與蘇禾同輩,才沒有傷你內丹,毀你修為。但是,你最好還是不要再禍害人間,免得招來天庭殺身之禍。”

“哼!”蛇妖吃力地爬起來,眯著猩紅的眼睛看我,她那眼神格外陰森,我下意識地將頭埋在少年懷裏,隻露出一個背脊,哪知卻聽見她突然驚呼,“是不是你?!”

說完又朝我們撲來,少年聲音一凜:“姑娘非要為難我?”

“不!”

蛇妖嚇得後退一步,指向我:“我隻要問她一句。”

我抬起頭來,發現她眼底竟有一股痛意,聲音淒涼:“所恨年年曾別離,所恨,是不是你?”

見她周身殺氣消失,那眼神又讓我隱隱一動:“我叫貓年年,不叫所恨。”

“年年?”

她眼中閃過一絲淚花:“你哪怕世道輪回,都擺脫不了那個印記,你我相識千年,我如何不認得你?你……你竟還活著,不枉我守在這裏千年,終於等到你們回來了。”說著,她蹲在地上掩麵哭了起來。

“七公子,這蛇妖怕是被一傷,壞了腦子,我們趕緊走吧。”

少年警惕地看了一眼那蛇妖,畫了一個結界,從她身邊走過,可剛走一會兒,那蛇妖立時站了起來。

犀牛趕緊撒丫子往前奔,看樣子剛剛也嚇得不輕。

一路上,細小的蛇如蔓藤一樣蔓延在地上,攀附在石頭和焦木之上,然而卻沒有靠近我們一步,反倒是讓開一條道路來。

這一路,竟再也沒有任何的阻止。

然而,等我回頭時,卻總是在薄霧中看到那一縷輕紗的影子,慢慢地跟在後麵。

我們在此處走了四天,那蛇妖滿身是傷地跟在後麵,整整四天,沒有靠近,也沒有遠離。

一股難掩的悲愴彌漫在心頭,絲絲縷縷的涼氣直躥向我四肢,少年將我抱緊,安慰道:“不怕,過去五百年一直是你保護我。現在,該我保護你了。”

第七日,一麵堪比天高的懸崖峭壁聳立在我們麵前,而那山的頂端,一道薄光隱在黑霧上空,好似黑暗盡頭那一道照亮人心的希望。

然而,回望著身後十幾隻妖精,大家的表情都很沮喪,那飛鳥難過地表示這峭壁我們如何上得去。

七公子抱著我走在那黑暗的焦土上,十幾日下來,他藍色的眼底也盛著濃濃疲倦。

“這十幾天內,你不曾休息的使用法術,真元已耗得差不多了,別說帶著他們越過結界,恐怕你自己都有問題。”

蛇妖滿是傷地走到龍七前麵,望著那峭壁,咬牙一揮玉臂,青光乍起,那些小蛇化成蔓藤攀附在峭壁之上。

“爬上去吧。”

她回頭朝我們微微一笑。

眾妖愣了半刻,抓著蔓藤奮力往上爬,我從少年懷中脫離,變成人形,跟在後麵。

蛇妖雖然受傷,但是速度很快,途中她卻總是停下來,時不時地拽我一把。

“謝謝。”

我朝她感激地點點頭,她揚眉一笑,嫵媚亮麗。

龍七麵色蒼白,額頭上有隱隱細汗,我知道他這些天為帶我們穿過妖界,真元幾乎用盡,一路上又對我百般照拂,不由得問:“龍七公子,要不要我拉你?”

他驚愕地看著我:“年年,你忘了我叫星星嗎?”

像有一把冷冷的劍刺進我心裏,我避開他雙眼,轉身往上爬。

天快黑的時候,我們終於到達了山頂,而落入眼簾的是一片白茫茫的土地,無邊無盡,寒冷刺骨的寒風呼嘯迎麵而來,隨時都要將我們卷入懸崖深處。

他們激動得大聲尖叫,然後跪在地上,舉手仰望天空,早顧不得寒冷饑餓和疲憊。

風夾著雪渣落在我們臉上,似刀切割臉,然而,內心澎湃的血液瞬間融化了這些刺骨寒冷,唯有那對光的渴望,在呐喊。

犀牛眼中滾落出兩行淚,卻終究說不出話來。

五百年來,我第一次對光如此感恩,雙腳亦不受控製地跟著他們跪在冰雪之上。

“別看雪太久,小心傷了眼睛。”

龍七最後一個上來,用盡最後一絲真元凝成一張結界替我們擋風遮雪,自己疲憊地坐在雪地上,閉目調息,臉龐看起來更加憔悴。

蛇妖警惕地看向四周:“這氣息不對。”說著擔憂地看了我一眼,我起身站到龍七前麵,凝神看著最前方,腦中卻飛快地收集往日主人教過我的仙訣。

雖然不知前方為何物,然而這一群人之中龍七真元耗盡,隻有蛇妖和我有法力,可蛇妖先前受傷,而我仙訣也隻懂皮毛。

寒風咆哮,夾著雪渣打在結界之上,如飛沙走石,而龍七蒼白著麵色,恐怕也支持不了多久。

“大膽妖物,竟然敢逃出混沌之界,禍害人間!”

一個渾厚威嚴的聲音從空中落下來,如利刃破天,連那結界都顫抖了一下。

龍七睜開眼,抬頭看向黑壓壓的天空,一個金色的影子拿著一個金色的葫蘆聳立在雲端,雙目含怒地盯著我們。

“不好,是凡間的尋界仙!”

蛇妖輕聲道,卻是擋在了我前麵。

“此處方圓幾百裏都無處可避,除非我們躲回混沌之界。”

“不!”鬆鼠站了出來,望著雪原上的絲絲寒光,“哪怕死我也要死在這裏,再也不想回到黑漆漆的地方了。”

“我也不回去。”

其他眾妖異口同聲地答道。

“那隻有一個辦法。”閉目養息的龍七緩緩抬起眼睫,“熬到天黑。”

“妖畜,受降!”

那仙君雙袖鼓動,一道金光從天而降,直擊向我們,那結界不堪一擊裂開一道口子,冷風襲麵而來,眾人被風帶著堪堪後退幾步,險些滾下那懸崖。

坐在地上的龍七身子一歪,蒼白的唇邊溢出一道藍色的水漬。

蛇小媚眸色一沉,抬頭望向那仙君,嘶聲問:“為什麽非要對我們趕盡殺絕,我們不過是想要尋得一方生存之地。”

“妖畜還敢狡辯,你們本就天地不容,豈有生存可說!”

說著,大喝一聲,三道金光朝我們撲來,頭頂結界粉碎,龍七應聲而倒,我忙將他抱在懷裏,另外一隻手則拉住差點被風卷走的小鬆鼠。

蛇小媚大笑起來,最後對著天幕大喊:“既天地不容,又何故生我!?”

那聲音穿過蒼穹,掠過冰原,帶著無盡的悲慟。

那仙君似被蛇小媚問得一怔,反應之後,又連續大喝三聲,天空竟落下九道金光,擊向蛇小媚。

然而,她似已料到無法躲過,幹脆站立在冰天雪地之間,不帶一絲動搖,不畏不懼。

“所恨,你說得沒錯:妖的本性就是自由!我不該執著!”

我的心仿似被重錘敲擊,隻覺得渾身血液倒騰,如奔流走海,見那金光落於她頭頂上方,急嗬一聲:“破!”

一道紅光形成一個半月,迎上了那九道金光。

大地震動,冰層開裂。

“跑!”

我抱著龍七拔腿就往前跑,記得千櫻帶我去白羽山時,前方就有一片荒林。

“妖畜,竟然偷習仙訣!”

那仙君怒視著我,聲波卷襲,將我們身後的冰層衝成碎渣。

犀牛體形龐大,自然跑不過麋鹿和猴子,竟然漸漸落後,眼看它就要被冰層帶走,蛇小媚化成原形,修長的蛇身將它一卷,飛速在冰麵遊曳。

“啊!”

一聲尖叫從上空傳來,我回頭,看那仙君竟然打開了手中的寶葫蘆,那葫蘆原本隻有手心那般大小,可蓋子一揭開,竟然慢慢形成一個巨大的磁力旋渦。

冰塊枯木瞬間被吸入那黑洞,我抱著龍七腳下也漸漸虛空,身子輕巧的蜻蜓和鬆鼠被雪卷了起來,我伸手一抓,整個人都被帶了起來。

“年年,你快跑,你們快跑!”

小鬆鼠朝我大喊道,試圖掙開我的手。

我絕望地看著那仙君,想起那幽暗無盡的混沌之地,胸中不禁大怒!

我放了懷中的龍七,雙腿逆風站定,舉起雙臂,一股熱流從我眼中流轉爭鬥,疼痛交織成燃燒的烈火,如信馬奔騰,最後和著天地的寒氣,集結成兩道紅光,隨著我那一聲“擊”,破眼而出,劈開厚重的旋渦,斬向那仙君麵目。

“妖孽!”

天地頓時一暗,將那仙君的聲音吞噬,然後又驟然明亮,片片雪花帶著細碎的金粉飄落,一個裂開的葫蘆落在冰渣之中,鬆鼠和蜻蜓踉蹌地從裏麵爬出來。

我捂著雙眼,吃痛地跪在地上,摸到黏稠的鮮血從我指縫間湧出。

周遭安靜,隻聽得風雪怒吼之聲,而天地相接之處,一道月牙升了起來。

“所恨!”蛇小媚奔到我身前,扶著我的肩膀,“怎麽回事?你如何懂得斬仙訣?”

斬仙訣?

我垂下手臂,訥訥地看著地上的葫蘆,渾身冰涼:“我殺了巡界仙君?主人一定會責罰我的……”

我竟用主人教我的仙法,殺了天界的仙君!

主人,你在哪裏?年年犯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