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龍吟
千櫻站在幾丈開外,冷冷地看著紅綃,他凝碧色的雙瞳映著眉心一點桃紅,整個人散發出可怕的妖邪之氣,一時間,紅綃隻覺得渾身劇痛難忍,似乎有一把巨大的手正在將自己擰捏,毫無掙脫可能,最後虛脫趴在地上,才驚覺自己百年修為瞬間消失了。
紅綃虛弱地抬起頭,模糊的氤氳的視線裏,千櫻殘忍冷漠地轉身離去,未說一字。
張開手心,那粒護心丹,依然完好無損。
若非那隻妖精在瓊樓台一鬧,她怎的有機會借著未央宮侍女的身份,以替玉兔仙子取藥進入金陵藥君殿內,偷得這枚護心丹。
紅綃淒然一笑,也罷,百年修為,換得一枚護心丹,值了。
事過數日,可一想到那雙可怕的眼睛,絲絲縷縷的寒氣便蔓延四肢百骸。
她深知千櫻廢她百年修為,卻未殺她,並非開恩,而是因為她是千櫻未婚妻龍三公主的人。
對啊,今日是中秋之夜,太子龍七的及冠之日,早在幾個月前,那老龍王尋回走丟的太子時,便向各路仙家廣發請柬邀約他們近日前來慶生。
紅綃忙轉出珊瑚石頭,朝漩渦處遊去,
她驚訝地發現,那困在漩渦中沉睡的藍色小龍竟然不見了。
這……這怎麽回事?
紅綃甩著尾巴,竭力地朝那漩渦靠近,然而,那漩渦發出的力量讓她連續後退了幾步,再加上被千櫻剝奪了五百年的修為,她如今法力薄弱,完全不能靠近漩渦。
不一會兒,一道藍色的光從漩渦裏出來,劃開層層海波,所過之處帶起如流星般的璀璨光澤。
那道光快速前進,將周圍海底景物照得一片明亮,光的驟然出現,方引起海底精靈的一片**,紛紛跟隨那光前進,紅綃定睛一看,那海水中恣意遊曳的光帶,竟然是一個身著白色衣服和一頭藍發的少女。
那藍色的頭發宛如水中海藻,長及腰間,隨著少女身形遊曳前進,那頭發亦漾出唯美的線條,更讓眾人驚奇的,她竟有一雙藍色的眼眸。
那雙神情含笑的藍色眼眸,比海更深,卻比天更淨,襯著卷長的睫羽,又比那雲還柔。
隨著她身形的遊動,一隻海星從她衣中跳落,掛在那線條完美的白皙脖頸上,她垂眸一笑,幹脆將海星拽在手裏,另外一隻手一帶,整個身形如光前行。
海底的魚蝦紛紛被少女容顏震驚,方以為看到鮫人,然又是一驚,那鮫人雖貌美,可周身哪有這少女那瑩瑩藍光和靈動的氣息。
方醒悟時,卻見那少女衣不帶水地急切離開了海底,朝東邊遊去,眾魚蝦紛紛跟隨,前方更有魚蝦停駐,方將少女圍觀。
可她卻毫不停滯,衣帶又是一揚,身形翩然若流波,竟然衝入海麵,踏浪前行。
她赤足立在浪花之上,衣闕帶風,渾身沐浴著柔和的藍色光澤,一雙眼眸深切地盯著西方,臉上笑容在波光下更是明媚驚豔。
浪至岸邊,少女踩著水,走到東海臨岸的一方礁石上,捧著那海星屈膝坐下,安靜地凝望著西邊。
海風拂起她的藍發,她睫毛微顫,卻是不敢眨眼,生怕錯過了什麽。
眾魚蝦這才驚醒這少女是要上岸,忙護在她周圍,紛紛勸住。
一群雲母齊擺舞著裙擺,企圖吸引少女目光,將她引下水:“姑娘,這岸邊靠近人類,很不安全,你快下來吧。”
少女將海星捧至胸前,清秀絕美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羞澀笑道:“我在等人。她說了,會在我及冠之日,到東海來尋我,然後娶我回家。”
聲線幹淨清澈,但眾海物卻都能聽出這竟是一個少年。
大家又是一驚,以為這少年說笑:“你是男的,怎麽讓人家娶你?”
“那有什麽關係,嫁娶之事本就是兩情相悅,生死一生,攜手到老。哪裏在乎她娶我,還是我娶她?”
少年笑答,目光依舊凝望著遠方,手更小心翼翼護住海星。
“你看,這都中午了,那娶你之人確定會來?”
少年眼睫彎彎,笑得十分明豔動人,微卷的長發在海風中飛舞,美得讓眾人移不開眼。
但是他卻毫不在乎眾人的打擊,隻是道:“我相信她會來。她說話向來算話,就算今天有事耽誤了,那我就等到明天,明天有事耽誤了,那我就等到後天。”
“你就這麽相信她?”
一條金色的小魚蹦出水麵,好奇地問道:“你等的那人,應該來自陸地吧,據說陸地上的人說話最不能相信的,而且很危險。”
“不,她不是人類。”少年想起那人,笑得十分幸福,“她是一隻妖。以前,我說我喜歡吃桃子,每一年她都會去摘最好的桃子給我吃。每次有人想來抓我,她都會趕在之前,把那些壞人全部除掉,然後帶著很多東西回來哄我開心。她以前對我說過不會讓任何人抓我走,而她做到了。”
哪怕是被千櫻抓住,她都奮不顧身地來救他。
“你一定是瘋了?我們海族可不能和妖精打交道的。而且,現在妖界亂得很,他們啊,比人類還可怕。”
“是啊,是啊,現在妖界一片大亂呢。”
“你回去吧,別再這裏等了,一定等不到的。”
“為什麽等不到?”少年依舊看著遠方,藍色的漂亮雙眸充滿了堅定,笑得明豔動人,“我五百年都等過來了,哪裏還怕這點時間呢?”
紅綃瞧著那少年手裏的海星,突然驚醒,難道,這是……那龍七太子?
今日可是那七太子及冠大宴,老龍王更是邀請了八千仙家前來歡慶,若太子走丟了,龍宮豈不又是大亂?
紅色的尾鰭甩動,紅綃忙朝龍宮方向遊去,行至半途,忽見一抹祥雲從頭頂掠過,紅綃渾身驟然發冷,急切地躲在珊瑚後麵。
那是南羽仙君的祥雲,若如此,千櫻殿下也要參加歡宴?
太子千櫻是龍宮未來的女婿,今日龍七太子生辰,他沒有不來的理由。
想至此,紅綃打了個冷戰,不敢靠近龍宮。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大哭大叫,可醒來後,卻什麽都不記得了。
我是未央宮的一隻玉兔,名貓年年,一歲,靈智剛開,沒有法力,正在學人走路,學用筷子吃飯,學穿衣識字。我本屬月宮鳳傾所有,後來主人千櫻見我可愛便將我收養。
我雖然是一隻兔子,但是卻討厭吃胡蘿卜和白菜,最愛的是紅燒鯉魚。
我最愛的地方是天庭最西邊的靈鷲台,那兒白雲似海,傍晚更是有仙子飛過,將夜幕綴上繁星。
每到傍晚,主人便會帶著我騎著辟邪,悄然跟隨那些仙子,我心裏則期盼著能掉下一隻星星讓我撿到,然後偷偷地藏在房間裏,夜裏點燈。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靈鷲台的仙子越來越多,她們時不時地從頭頂飛過,一天來返多次。
好些時候,有些仙女總會忍不住望著我,待我抬頭,她們又總會掩麵羞澀地離開。
我回頭好奇地問主人,主人則是冷著一張臉,看著我寫的字道:“她們那是被你的字嚇著了。寫得太醜,重新寫。”
在靈鷲台多半是主人陪我,有時候也會隻有我和辟邪,那個時候,我總忍不住偷懶,或者趁著辟邪眯眼打瞌睡時,在它臉上畫烏龜。
今日一大早,我就被主人從他身上扒下來,然後扔在了辟邪身上。
“貓年年,本宮警告了你多少次,睡覺的時候,不準像樹懶一樣趴在我身上。”
路過靈鷲台的那些仙女兒,見到我時都會微微俯身,然後笑靨如花地喊道:“玉兔仙子。”
未央宮常和我一起捉迷藏的小仙童則會拉著我的手,高興地喚道:“哇,年仙子,你又找到我們了!”
連那常常用鼻子呼吸的南羽仙君見我,至少會皮笑肉不笑地哼道:“喲,這隻笨兔子,衣服又沒有穿好!”
隻有我的主人,千櫻殿下,才會如此粗魯野蠻將我一次一次地從他身上拽下來,然後壓著聲音,咬牙切齒喊著我的全名。
當我滿心委屈地向南羽仙君哭訴時,他則翹起蘭花指彈了彈我的眉心:“喲,笨兔子,竟然會用成語了!”
我才了解,野蠻粗魯是成語,不過,南羽仙君警惕地看了看我主人的寢殿,然後悄聲對我說:“但是,可千萬別讓殿下聽到你這麽形容他。”
“為什麽?”
“以前我們的殿下可是波瀾不驚,心若止水,頑固不化……”南羽仙君說了一通亂七八糟的詞,最後看著我,眼裏湧出一絲慘痛,長歎了一口氣,“罷了,這都是曆史了……未央宮日日受災啊,我們這些無辜的路人啊!”
我茫然地看著南羽仙君,他停止感歎,轉頭看向我,突然一笑:“好歹你這笨兔子也學會了成語,不枉費我們一番心血。”
他這一笑,竟生一絲驚豔,我忙道:“南羽笑起來比那些仙子還好看。”
南羽仙君忙摸了摸自己的臉:“這是當然。”
我突然想起主人,自長夢醒來,他不是在生氣就是皺著一雙秀眉,哪怕安靜時也總是冷著一張臉,如寒冰雕刻,讓人心生畏懼。
“主人怎麽不笑啊?”
南羽瞄了我一眼:“別奢望他笑,隻要你不惹他生氣,我就謝天謝地了!”
我垂著頭,看著自己的鞋麵,哪裏不知道這道理?可是,這幾個月來,為了不讓主人生氣,我明明很努力了,努力地學著穿衣,走路,寫字吃飯,卻未曾見他麵露任何笑容。
“唉……”
我長長歎了一口氣,南羽卻嘲笑我:“笨兔子,你小小年紀歎什麽氣?”
我點點頭,道:“我想讓主人開心。”
南羽仙君斜斜睨了我一眼,用意味深長的話道:“誰告訴你殿下不開心了。”
“咦?”
我眨著眼睛,疑惑地看著南羽,他卻扭過頭,手指捏著我肉呼呼的臉蛋兒:“咦什麽,還不收拾一番去靈鷲台,本仙尊可不想成日待在這未央宮。”
我這才想起,今日好似哪個地位很高的神仙過生日,八千仙家都要去道賀,千櫻殿下也會親自前去,留下南羽和我在未央宮。
南羽話這麽說,捏著我的手卻掂了又掂,根本沒有放開的意思:“未央宮將你養胖了啊,這臉蛋兒捏起來可真是肉嘟嘟的!”
那勁道不小,我疼得要喊,
一道冽風掠過,南羽慌忙縮回手,抬頭看向台階處,悠地起身,行禮:“千櫻殿下。”
我站起來,隔著眼布看著主人,這才發現他穿著一身流雲華服,青絲用一隻簪子綰住,周身的雍容華貴。
“主人……”我忙上去,拉住他的手,抬頭卻見他目光落在我臉上,眼底布滿寒霜,我慌忙垂下頭,不舍地放開他如玉的手。
“本宮有些乏了,你代本宮前去龍……”他頓了一下,“祝賀。”
“啊?”
南羽眼底閃過一絲惶恐:“殿下,這可是……”
“還不速去!”
南羽仙君悲痛地看了我幾眼,顫顫巍巍地轉過身,消失在未央宮門口。
我目光落在主人一塵不染的靴子上,又忍不住將目光上移,隻覺方才一見,主人姿容絕豔,很想再看幾眼。
“疼嗎?”
主人聲音依舊冰冷,卻沒有剛才那般淩厲之氣,我展顏一笑,忙道:“不疼,不疼!”
他秀眉一挑,鳳眼俯瞰著我:“你可知我問你哪裏疼?”
我轉了轉眼珠,最後隻得搖頭,卻捕捉到主人眼底閃過一絲慍色,他素手輕抬,放在我耳處,卻又速速收回,轉身回了寢殿,扔下一句:“還不去練字!”
我實在太困,不到中午就趴在靈鷲台上睡著,朦朧中感覺有一雙溫玉之手拂過我的臉龐,待我醒來,卻不見一人,而身邊清輝明月,竟已天黑。
因眾仙都離開天庭去拜壽,不隻是靈鷲台,整個天庭都清冷下來,仰頭看著早就落下的夜幕,明月當空卻沒有一顆星星。
看樣子,連摘星仙子也去赴宴了。
接我的白翼停在我身邊,我剛騎上去,下界傳來一聲劃破蒼穹的長嘯,隨即雲海震動,恍然間,那潔白的雲海一片陰霾,周遭天地變色,寒風卷雲咆哮而來。
白翼被這個突變驚得發出惶恐的嘶叫,載著我趕緊飛回未央宮,小童子們則麵色惶恐地站在殿門口,不停地朝南天門方向張望,沒有發現我回來。
我直接落在寢殿上方,瞧著院中殘花一片,而空氣中沒有主人和辟邪的味道。
卻聽到殿外小白聲音在發顫:“這風怎的刮得如此邪乎?”
“我方才去瞧了,南天門的雲海一片灰色,人界在下大雨。”
“大雨?”小白看著頭頂那輪滿月,沉聲道,“今日滿月,怎麽會下雨?有違天道!”
“雨屬龍宮管轄。今天是龍七太子生辰,人界竟下大雨,難道說,龍宮出事了?”
“難怪午後殿下突然帶著辟邪離開,此時也沒有回來,看樣子龍宮確實是出事了。”
龍宮?原來主人和南羽仙君去了龍宮。
“嗯。”一旁的小藍也附和點頭,“傳說那龍七太子腦子有些問題,離家出走了好幾次,上次就消失了整整五百年,整個龍宮天翻地覆,前幾個月才尋回。”
一道閃電劃過雲海,頓時那烏雲竟沒了明月,隨即又是幾道亮光劃破蒼穹,最後交織成一條龍形,閃過前方,一道道龍吟在雲間低嘯,身後屋簷顫動,樓閣間的長明燈應聲落地,發出破碎的聲音。
我不知為何身心冰涼,駕著白翼,朝南天門奔去。
南天門守衛見我,竟踉蹌後退幾步,眼中還露出驚恐畏懼之色。
我朝他們友好地微笑:“我主人和南羽仙君去了龍宮,此時還沒有回來,我想去看看。”
一個膽大的守衛警惕地看著我的手,小聲道:“今日龍太子生辰,帝君允許眾仙隨意出入南天門,仙子自去便可。”
南天門下,隻要踏出一步,就是下著磅礴大雨的人界,下麵烏雲翻騰,我彎腰,手心掬起一捧雨水。
冰涼的手觸及皮膚,體內一股熱氣洶湧澎湃地在我四肢遊走,卻在匯集於心髒時,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生生扼製住!
我捂住劇烈跳動的心髒,回頭看向那守衛:“請問,龍宮怎麽走?”
“仙子……穿過雲海,一路往東,便可看見一方藍色的海,那龍宮便在東海之上。”
“謝謝!”
沒等那守衛反應過來,我抑製不住體內那莫名的激動,縱身跳下雲海。
多年之後,我才明白,剛才在我體內奔騰喧囂的那股氣勢,正是被千櫻封印的妖的野性。
那是屬於渴望自由的野性!
脫離天庭雲海的瞬間,白翼接住了我,飛向東海,磅礴的大雨嘩啦啦地落在我身上,捶打著我的皮膚,可我絲毫不覺得疼痛,反而是前所未有的暢快,我甚至忍不住張開雙臂,發出一聲聲尖叫,直到精疲力竭。
雨毫無停歇之意,我隔著眼布,用主人教我的方式打開天眼,這才在昏暗的夜雨發現了那片大海。
然而,讓我震驚的是,大海最東邊上空雖然雨勢更強,卻明如白晝。
海的上空瑩光點點,卻是天庭的各路神仙,他們身披銀輝,衣不沾水,有些懸空飄浮,有些踩著祥雲,將一處圍成圈。
嘈雜之中,龍吟不斷,正是從那圓圈處傳來,我好奇地將白翼帶至光圈上空。卻見一方礁石之上坐著一個模糊的人兒,衣服盡濕,長發裹身,顯得纖楚可憐。
眾仙飄浮在他周圍,一仙人靠近,那坐著的人手臂一揮,袖間竟帶出一道強光將那仙人拋入海水之中。
雨水拍打的海麵突然咆哮開來,浪高百仗,眾仙紛紛凝神,飛至高處,堪堪躲過。
而那人兒,卻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礁石之上,任由浪花拍打身軀,喃喃自語:“我不走,她說過她會來!”
海浪呼嘯翻騰,聲聲震耳欲聾,可我天生聽嗅敏銳,竟聽得那少年嗚咽哭泣,那聲音,在海嘯中顯得那麽細弱,不足一塵,卻不知為何又聲聲撞在我心頭。
我愣在半空,聽著他的哭泣,覺得心頭空空如也,好生難過,忍不住駕著白翼朝他慢慢駛去。
不知怎麽的,浪騰中的少年突然停止哭泣,猛地站起來,看向頭頂,大聲地喚道:“年年?”
我渾身一顫,整個人急速下落,突然很想看清那少年模樣。
“年年,是不是你來了?!”
可就在此時,眼前一道白光閃過,我身子一輕,被人撈在了懷裏。
一雙手臂錮住我身子,驟地收緊,我頓覺得呼吸困難,疼痛難忍,抬頭則看到主人陰森冷然的臉。
一道結界織於我頭頂,隔離了那磅礴落下的大雨,我努力向那哭泣的少年看去,卻發現主人擋在我身前,而我們已經遠離了東海上空。
我隻看到烏黑的天幕,閃電再度交織,腳下大海咆哮翻騰得更厲害了!
依稀中,甚至能聽到有個人在怒吼:“逆子,你竟出手傷仙君!”
或許是開了天眼,也或許是興奮過度,此時被主人抱在懷裏,我像被人抽了氣一樣渾身無力地靠在他胸膛裏。
可是,腦子裏怎麽都揮不去那雨中少年的樣子。
“主人,好像有人喊我!”我掙紮起身,卻突然對上了主人的雙眸。
他的雙瞳,帶著千山萬壑裏的雷霆,帶著浩瀚大海的霸氣,冷冷地絞著我!甚至,帶著一絲陰扈和殺氣!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可怕的眼神,當即嚇得一個激靈,那濕了的衣服貼著皮膚冷得刺骨,我牙齒上下打戰,咬出一絲血跡。
我淋了雨水,渾身灼熱,口幹舌燥,頭疼欲裂,周身輕飄,頭腦暈沉。
醒來之時,已是幾日之後,睜開眼,看到主人麵色疲憊地睡在我身邊,而我正枕在他手臂之上。
我想起那日他的目光,渾身血液冰涼。
他掀開細長的眼瞼,我忙閉上眼,渾身僵直,聽著他起身,然後出了寢殿,我釋然地吐了一口氣。
可就在這時,門突然推開,濃烈的魚香撲麵而來,然而,我身體卻僵直不敢動。
“醒了還不起來?”
冰涼如常的聲音,我惶恐地爬起來,抓起旁邊的衣服,胡亂地套在身上,正手足無措地摸向腰間時,卻看到一雙白玉纖手撚著我的衣帶。
“千櫻殿下,我正在學,對不起……”
那手隨著千櫻的呼吸停了片刻,又靈動地脫掉我的衣服,複替我穿上,靈活地在我腰間打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又將我拉至銅鏡前,拿起梳子替我梳頭。
我僵直在位置上,嚇得不敢呼吸。
我自記憶起,梳妝穿衣都是南羽仙君教導,因我愚笨,他不得已才會親自打理,那時口中也總會罵道:“本尊堂堂一仙君,竟淪落至給你穿衣梳頭,還要做飯燒魚!我漂亮的手啊,又粗糙了!”
“再不呼吸,小心憋死你!”
我吸了一口氣,透過銅鏡觀察著千櫻,卻見他拿著梳子,纖手劃過我的黑發。他神色認真,雙眸低垂,兩道細長的睫毛落在凝白的臉上,如蝶匍息,卻在我偷看時,抬眼透鏡與我對望,然後衝我微微一笑。
那一笑,好似天地煙花瞬間絢開,可又無端妖邪嫵媚。
我頓時心驚肉跳,從凳子上跌下。
“你從什麽時候,對我如此懼怕?”
他將我撈起來,垂眸含笑看著我。
他笑得我渾身哆嗦:“我……我第一次看到主……殿下笑。”
“笨丫頭,誰告訴你本宮第一次笑?!”
他手指輕輕地捏著我的臉,眼中有一絲擔憂:“瘦了。”
自記憶以來,千櫻教我讀書寫字,命南羽仙君授我生活常識,但是他對我的態度卻是極其冷淡,哪怕是坐在我身邊一日,常常也不說一句話,雖允許我睡在他身邊,卻從不曾有這般親昵的舉動。
他這變化,我怕得要命,腦中隻有東海之上他那陰森殺氣的眼神。
“你曾天不怕地不怕,對我更是次次觸及底線,屢教不改。今天卻這個蠢樣,難道是那天東海將你嚇到了?”
我如實地點點頭。
他深思了片刻,凝眉與我對視:“你知道龍七太子?”
我搖頭,見他眉心舒展,似是鬆了一口氣:“那日是龍七太子生辰,誰知他跑出龍宮,眾仙勸他回水晶宮,他卻大打出手。以前以為他是一個癡兒,誰知變身之後,靈力強大驚人,竟無人是他對手,連南羽仙君都被他打成重傷,如今還無法複原。”
我驚恐地瞪大了雙眼,想起那少年袖間撩起的白光:“南羽仙君受傷了?”
“我帶你離開之後,東海眾仙皆都負傷,南羽仙君則傷得最重。”
我忙從位置上跳下來,朝南羽仙君的房間奔去,卻又馬上折回來,拉著千櫻上下看了一番:“主人,你受傷了嗎?”
他眉眼笑開,眼底流光溢彩:“現在知道叫我主人了,怎麽不叫我千櫻殿下了?”
我垂下頭,有些懊悔,才明白主人帶我離開是怕我受傷。
“本宮無礙,你若擔心南羽仙君,先將這碗魚湯喝了再去看他。”
我這才想起桌子上那碗魚湯,香氣撲鼻,饞得我口水直流,端起來吞了個幹淨。
“咯……”
我暢快地打了個飽嗝,猛地又止住,瞟向千櫻,則看他笑著問我:“好喝嗎?”
“好喝,南羽仙君手藝比以前好了。”
“笨丫頭!”
千櫻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那該死的小龍崽子,出手竟然這麽狠。”南羽趴在鏡子前麵,小心翼翼地撕開紗布,檢查著自己俏麗的臉蛋兒,“要是毀容了,本仙尊非得把他龍宮攪翻天,不要以為就隻有他敢撒潑,我就不能耍橫!”
“哎喲,本仙君的胳膊……你這兔子,難道要要了本尊的老命?!”
屋內傳來南羽仙君撕心裂肺的呼叫聲,我才鬆開對他的熊抱,後跳一步,歪著頭將他上下打量。
他警覺,忙抬起手臂將臉擋住,將我往外趕:“出去,出去,你這兔子,怎麽門也不敲,小心殿下又責罰你不懂禮貌。”
我抓著門框,嘟著嘴道:“主人說你在東海受了重傷,我擔心你傷勢,才忘記敲門的!”
金針繡鸞長袖下,露出一雙震驚的鳳眼:“殿下說,東海?”
“嗯。”我點點頭,“主人說那龍七太子傷及眾人,你受傷最重。”
南羽放下袖子靠在門框上,眼珠卻是狐疑地滾動,最後又是震驚地落在我麵上,指著我的發髻和衣服:“這衣服和頭發是你自己弄的?”
我抬起手臂,轉了一個圈,朝他炫耀道:“這是主人替我穿的,衣服也是他梳的,他還衝我笑了。”
哪知南羽嚇得一個踉蹌,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後又哇哇地跳起來,疼得齜牙咧嘴。
“兔子可不能撒謊!”
“我才不會撒謊,走的時候,殿下還叫我笨丫頭!”
他一邊捂著臉,一邊圍著我繞圈,追問:“殿下告訴你東海之事?又替你穿衣梳頭,還衝你笑,叫你笨丫頭?”
我點頭。
他望著天邊,最後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殿下終於過了那心結。”說罷,他將我拉至屋內,將一雙保養極好的雙手攤在我麵前,“兔子,你瞧,這次本仙君身受重傷,元神損毀,眉眼落了疤,肋骨斷了三根,手指經脈也毀,剛屁股還摔了一跤,走路也不安穩,若不及時恢複,恐不能參加五百年後的鸞鳥大賽,到時候,孔雀公主……”
見我神色迷茫,南羽露出一個不成器的表情:“你就說,如果我不回白羽山,就討不到老婆了。”
我雖不知道老婆是什麽意思,但是看到南羽嚴肅的表情深知此事後果嚴重,忙去尋主人,卻是在廚房找到了他。
主人穿著一身雪白衣衫,一手持鍋鏟,一手負於身後,認真地翻炒鍋裏的小魚,那優雅從容的姿態和南羽仙君往日的雞飛狗跳形成了鮮明對比。
我這才想起,我淋了人界的生雨,而南羽仙君負傷臥床,這些日子竟都是主人親自下廚。
聽了我的轉達,主人點頭允許:“討老婆的確是大事!”
“主人,什麽是老婆?”
“老婆?”主人放下勺子,深思良久,才道,“應該就是一起吃、一起住、一起睡的人。”
“哦!”我恍然大悟,“那主人你就是我老婆了。”
主人黑著臉將我趕了出來。
那天的魚湯,鹹得難以入口,我卻不敢忤逆,隻得忍痛喝下。
就這樣,為了討老婆,南羽仙君帶著自己漂亮的衣服,騎著白翼,哼著歌,高高興興地回了白羽山。
他這一走,就是五百年,其間也讓白翼給我捎些漂亮花哨的衣服和問候信來。
而我和千櫻,就在這未央宮,居住了五百年。
這五百年裏,他親自授我知書達禮,我雖然努力,卻難免會犯糊塗做錯的時候,少不了一番責罰。
於是,我就會像貓一樣纏在他身上,哭道:“好歹,你也是我老婆,手下留個情!”
一開始,他總會黑著臉,後麵也隻得哭笑不得地免了我的懲罰,隻是警告我,不許再提“老婆”兩字。
可我私下裏卻覺得,“老婆”兩字甚是管用,難怪南羽仙君一心想找一個老婆。
這五百年,最讓我開心的是我的眼睛終得複明,能見陽光和斑斕的色彩。
而整個天庭也被我混得如魚得水,除了幾處主人不允許我踏入的地方,我和其他宮殿仙子們早就混得一片火熱,特別是彩霞宮和摘星殿的仙子,有時我也會陪著她們將紅霞鋪滿雲端,在夜間替夜空裝滿繁星。
我也常跑到南天門偷看人界那長年不變的陰雨天氣,日子久了,那群守衛也少了一些對我的惶恐,後麵我才知道,原是我年少時曾將他們打成重傷。
至於幾處主人忌諱的地方則是:鎮妖塔、斬妖台、誅仙台、墜仙台,還有月宮。
每一年的中秋之夜,都會有一張來自月宮的請柬,可每次,都被主人扔到灶膛作為柴火。
月影笙歌,樓台舞曲,月宮今日又是一片歡騰,不少仙家赴以歡宴,據說隻為觀得一眼鳳傾的絕色容顏。
這五百年裏,我也聽說,當今有三人容顏傾世,一是極少出月宮的鳳傾仙子,二是根本不出未央宮的千櫻殿下,還有就是因傷了眾仙又消失了的龍七太子。
我對主人說:看樣子傾世的意思就是極少麵世。主人看著我,最後啞然失笑。
我不曾見過龍七太子的模樣,可遠遠見過一次鳳傾,那風姿也看得我目瞪口呆,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隻覺得她從畫中走來,真真是極美。
老遠就聽得了白翼的呼聲,我騎著辟邪飛向靈鷲台,不等白翼落地,將它撲到雲海上。
又是十年未見,白翼親昵地蹭了蹭我的脖子,我從它羽翼裏取出一封信,正要拆開,就看到一方祥雲落在身前。
我抬頭,一女子身著白色宮裝,皮膚白若凝雪,麵容如畫,梅花點綴妝容,絕代芳華。
我向她行禮,心中卻疑惑,此時,她該在月宮宴請賓客,卻怎麽出現在這裏?
她凝目看著我,並沒有還禮,半晌,直接了當地問我:“你家殿下喜歡什麽?”
我尋思她不懂禮節,定是無人教,但是出於禮貌,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嘿!這問題,太多人問了:“喜歡生氣,喜歡看書,喜歡安靜。”
“那討厭什麽?”
“討厭女人!”上麵可都是南羽仙君留給我的標準答案。
“女人?”鳳傾眼眸微眯,看了我一眼,“難道玉兔不是女人?”
“當然不是!”我正色道,“南羽仙君說我是小姑娘,主人說我是小丫頭。”
五百年來,我的身體沒有任何變化,整個未央宮的一草一木和我都沒有變化,我是當初那個小姑娘,如今模樣還是。
千櫻告訴我,這天地分為三界,神居天,人住地,而妖則天地不容。
這三界,仙界是靜止的,妖界是混沌的,唯有人界四季分明,夏雨冬雪,人有生老病死,輪回循環。
鳳傾苦苦一笑,靠在石台之上,揚起白皙的脖子,擰壺灌下一口烈酒,卻嗆得麵紅耳赤,捂著眼睛仰頭咳嗽起來。
銀輝之中,我看到一行清淚從她指尖滑落。
“仙子怎麽哭了?”
鳳傾放下手臂,展出一抹極美的笑:“你且替我問你主人一句,這做神仙的滋味如何?”
說完,她駕雲飛回了月宮。
辟邪用犄角將我拋到背上,我趴在它背上就迫不及待地拆開了南羽仙君的書信:九月初一,白羽山恭候千櫻殿下觀賽。
“主人,主人……”我舉著信,三步並一步奔回未央宮,看到千櫻負手立在荷塘之前,黑發渡月,一雙凝碧色的目光清冷地看著月輝中待放的睡蓮。
玉手撚起信箋,主人卻是麵色愁容。
南天門守衛說最近人間天象異常,多半是有妖孽生亂,我將此話傳給千櫻,他卻隻是鎖眉不語。
“怎麽今天個個都不開心!”我忍不住嘟嚷了一句。
“你說誰還不開心?”
千櫻眉頭皺得更深:“剛在靈鷲台碰到人了?”
“嗯。”我點頭,“碰到了月宮的鳳傾仙子。”
“鳳傾?她和你說什麽了?”
“她哭了,還讓我問你,做神仙的滋味如何?”
千櫻絕美的臉上霎時布上一層寒霜,碧瞳斂起絲絲森然,冷冷地看著月宮,半晌,回頭看著我,眼底冷意散開,露出一縷慍色:“我將去人間走一遭,本欲將你留在宮中,看樣子,留在這兒反惹事端。既然南羽來信,你倒不如隨我前去白羽山小住。”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五百年了,我竟真的要離開天庭,去白羽山了。
又擔心千櫻會突然改變主意,當夜我就收拾了三個大包袱,坐在了南天門,任由守衛怎麽勸都不回未央宮。
無奈,千櫻隻得帶著我提前離開了天庭。
白羽山是鸞鳥的聖地,哪怕是騰雲駕霧,也需要走上七天,並且必須經過人界和混沌之地,才能到達。
我們離開天庭時,正值人界初秋月圓之際,據說此夜人間各戶老少聚集一堂,分享團圓餅,意為團團圓圓。
穿過南天門的結界,不過三個時辰,我們來到了人界,然而,看到的情景卻讓我大吃一驚。
本該明月當空的天幕,卻是烏雲密布,黑壓而下,似隨時都會壓垮整個蒼穹,不多時,那天空竟飄起了鵝毛般的大雪,襲卷了整個人間大地,很快,城鎮、村莊、山脈、河流就覆蓋了一層白霧。
“嘩啦!”
一道閃電從雲端落下,像一把利刃將整個黑色天幕劈開,雪亮的光映得主人麵色清幽。
“閃電飛雪,必出妖孽!”
主人冷哼一聲,碧色雙瞳盯著我們腳下,我循著看去,見到一座巍峨的宮殿落於我眼中,紅牆琉璃瓦,各處屋簷掛著紅色燈籠,在鵝毛大雪中顫抖,而那建築四周,又密布著稍微低矮但是仍不失氣魄的建築,盤踞在蒼茫大地之上。
“這是人間帝都,名長安,中間琉璃瓦宮殿則是人間帝君所居住的地方。”
話音剛落,又是一道閃電,落在那主城之上,我依稀看清竟有一道薄薄的黑霧在那帝都上空繚繞,十分詭異邪惡。
我不由得驚問:“主人,那些黑霧是什麽?”
“妖氣!”
身下的辟邪發出急促的聲響,似乎也感受到了某種不祥,然後迅速朝長安方向飛去。
我驚呼指著宮牆東邊:“主人,有一道黑氣進了皇宮。”
千櫻薄唇輕抿,手勢往下壓,辟邪得命,將我們放在了長安一處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