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妖精

“果然是一隻兔子。”

耳邊眾人嘰嘰喳喳,我回頭,血色的視野中看到一輛馬車停在了瓊花台的入口。

一個婉柔優雅的女子站在前方,雖然此時看不清對方的容顏,卻能清晰地覺得她冰冷的眸子正盯著自己。

而她的目光像某種可怕的壓迫,讓我絲毫動不得。

我認出她了,她就是靈鷲台被我撞了馬車的女子。

我不喜歡這個女子,也害怕這個女子,第一次看到她,就給我一種壓迫感。

我突然被製住,在場的人一陣驚愕,好似做夢,待回頭看著馬車前那個女子時,都驚得倒抽一口涼氣。

這個女子,美得猶如凝冰所雕刻,完美得沒有一絲瑕疵,而渾身散發著高貴冷豔的氣質。

銀色的馬車已經展露她的身份,這群人反應過來之後,眼底無不露出驚豔的神采。

傳言中,鳳傾已有三千多年沒有離開月宮,哪怕是三千年前,見過她容貌的人都不多,據說可與日月爭光華。

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她的美,有一種讓人仰慕的寧靜。

而且她目光所看那個人,同樣是美,卻是截然相反的感覺,那是一種肆意妖邪的美。

這種邪肆本不該出現在一個仙界太子身上,然而,偏生又覺得,仿佛隻有千櫻才能駕馭這種氣質。

也不知道鳳傾那是什麽捆仙索,哪怕我不動,都覺得五髒六腑撕裂般疼。

我蜷縮在地上,目光不甘地看著千櫻。

人群中不知道誰低呼一聲:“帝君來了。”

眾人應聲跪在地上,恭敬行禮。

七彩祥雲上,站著一群衣著華麗的人,前方四個妙齡少女身穿粉衣,手拿蒲扇。

中間是一中年男子,身穿明黃色流雲衣服,頭戴寶冠,五官深邃,目光祥和,但是緊抿的唇看起來不怒自威。

而他旁邊站著一個年紀稍微年輕的女子,皮膚白皙,氣質雍容。

“這是怎麽回事?”

帝君目光一寒,掃了眾人一眼。

“父皇,有一隻妖精不知為何闖入了天界,在此鬧了一番,還傷了一群人。”

千櫻身邊的白卓馬上接口。

帝君一聽,眉當下擰起來,目光亦落在了我身上,震怒:“這是怎麽回事?怎的有妖精上天胡作非為?來人,將這妖畜拉入斬妖台!”

斬妖台,一斬即斷魂!

在那兒死去的妖精,他們將會灰飛煙滅,不再有輪回。

“父皇,這並不是妖精。”千櫻站了出來,看了我一眼,語氣冷淡,“這是我從妖界帶回來的玉兔,她不過是在妖界待了上千年才回天宮,妖氣未消罷了。至於傷人……”千櫻紅唇一勾,目光掃過眾仙家,笑了起來,“這兔子和辟邪第一次參加這麽大的宴席,驚了神誌,便打了起來,才誤傷了眾仙家而已。”

千櫻的話剛出,那些仙家卻沉默無異,無人開口反駁。

“三弟,我看你是弄錯了。這麽幾千年,我怎麽沒有聽說這天界有玉兔?而且你看這小妖,渾身全是殺氣和肮髒的妖氣,更沒有半點靈氣,怎麽看都不像是玉兔。

“這妖就是妖,哪怕你給他再多靈藥,他永遠都改不了妖性。剛剛眾仙家都看到了,這小妖不僅傷了眾仙家,甚至連你都不放過。”

“她鬧著玩罷了。”

千櫻看著我,眼底拂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

白卓並沒有甘休,回頭對帝君道:“父皇,看樣子三弟甚愛這兔子。可天界明文規定,妖不可擅自闖入。這兔子如今傷人,一身妖氣,但是三弟堅持她不是妖,我們也無法斷認,倒不如問那小妖自己吧。”

“如此甚好。雖念及你對她疼愛有加,但是作為太子你該以身作則,若是妖,那就送她去斬妖台。”素聞帝君寵愛千櫻,此時,立場卻十分堅定。

白卓笑了笑,走向我:“我且問你,你是妖還是仙?”

“我當然是妖。”我如實回答。

“哦?那你是哪裏的妖精?”

“我是桃園山的貓妖。”我看著千櫻,渾身疼得厲害,眼中已有恨意,“桃園山全是桃樹,但是卻被千櫻毀了,千櫻是壞蛋,我要撕碎你!”

千櫻看著我的目光一怔,似沒有料到我說這話,而旁邊的南羽焦急得跺了跺腳,念道:笨蛋喲。

我話音剛落,眾仙家交頭接耳,語氣都有惶恐之色,甚至有人說道:這桃園山竟有餘孽活下!

帝君更是暴怒:“放肆,將這妖精拖下去。”

“父皇。”

千櫻上前一步:“桃園山毀滅當日,在鄰近桃園山的地方,我發現了這隻兔子,它相貌酷似上界曾走丟的一隻玉兔,因此將它帶上天宮……”

“是嗎?誰能證明這滿身妖氣的兔子是天宮玉兔?你可不能為包庇這妖精而胡編亂造!”

沒等千櫻將話說完,那白卓就打斷了。

“這天宮,的確有一隻玉兔。”

正在此時,一個琅琅清脆的聲音傳來。

眾人回頭,看到鳳傾款款走來,蓮步生花,最後竟停至我身前,俯身將我抱入懷中,素手輕拂過我的皮毛。

可是,那麽漂亮的手,我卻覺得像是一把冰刃,寒冷鋒利。

可我被她抱著,又被困於神仙索,動彈不得。

“三千多年前,我待在月宮閑來無事,就養了一隻兔子,誰料它個性好動,待了一千多年就覺得煩悶。一個午日,趁我休息的時間逃出月宮,待我命人去尋,就怎麽也找不到了。”

她目光最後落在千櫻身上,莞爾笑道:“卻是沒想到這貪玩的家夥竟然落到了妖界,幸得千櫻殿下所救,鳳傾在此對殿下的相助,感激不盡。”

說完,朝千櫻微微俯身。

她動作輕盈,頷首時,一縷發絲落在白皙的臉頰,看起來優雅動人。

千櫻沒有回答,凝碧色的雙眸隻是靜靜地看著鳳傾。

一邊的白卓分外不甘:“仙子,你三千年未出月宮,怎的一眼就認識這妖……兔子是你所養?更何況,如你所說你們都分開了一千多年。”

鳳傾並沒有介意白卓的刁難,反倒對他溫婉一笑:“我雖與它分開了一千多年,可我也養過它一千多年,怎的會不認識?更何況,我本不願出宮,但是早聽聞千櫻殿下從妖界帶了一隻玉兔,我心憂是它,今日趁著宴會,便來一瞧。卻沒想到,它頑皮過火,竟然傷了眾仙家,對此,鳳傾深表歉意。”

言罷,又對著大家行了大禮。

她本美得讓人不敢接近,可說話卻偏生溫柔有禮,讓周圍的人頓生好感。

而剛才那妖精的確厲害,連雷公的照妖鏡都無可奈何,可鳳傾一出現,就將它製止。若非主人,恐怕也沒有這個能力。

當下有人就道:“仙子無須行如此大禮,這玉兔恐才上天界,有些不習慣。”

“既然這玉兔是鳳傾仙子的,那證明她不是一隻妖。”帝君點點頭,“不過,她妖性未改,恐怕要好生管教。”

“帝君說得是,鳳傾定然好生管教。”

“嗯。這瓊花宴準備了這麽久,也不能因為這點小事耽誤,該怎麽開始還是開始吧。”言罷,帝君攜著帝後坐在金座之上。

鳳傾見此,抱著我道:“怕她待會兒又惹出什麽是非,鳳傾就先告辭,各位盡興。”

轉身退出,走到千櫻身前,她亦點頭一笑:“殿下,鳳傾先告辭了。”

千櫻看著我,似要說什麽,卻終是住口。

鳳傾將我帶於馬車上,解開我的發帶,一刹那,我難受地嗚咽了一聲,想避開她的觸摸。

她的手卻放在我雙眼上,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我雙目登時痛得厲害,恨不得當下暈了過去。

半晌她放了我,低嘲地笑了起來:“你竟沒死,還成了妖精。”

我喘了一口氣,茫然地看著她,她很美,美得帶著幾分不真實。

“我本來就是一隻妖精。”

她審視著我,質問道:“蘇禾為何將通天塔藏於你眼中?”

“我不認識他!我根本不認識他,我什麽都不知道!”

又是蘇禾,又是通天塔!我隻要我的桃園山,我隻要我的六娘、煙花樓、桃花林。

“你……”她美眸閃過一絲震驚,隨即淒然一笑,“群妖因你慘死,今日之苦,皆是當日你種下的孽!你背叛天庭,就當知躲不過宿命!”

我無力地看著這個女子美麗的側影,悠然升起一股厭惡,突然間,我似覺得在哪裏見過她,卻又怎麽都想不起來。

腦子裏突然響起一聲呐喊:“蘇禾,我替你擋住這些天兵,你快去誅仙台救她。”

雲海變成紅蓮業火,那人放開我手,化光而去,一聲低喃劃過心頭:蘇禾,我許你一世深情,你卻棄之如塵。

鳳傾拂袖而去,我躺在月宮寒凝的地上,昏睡過去。

我睡了整整四天,這四天裏,我隻做了一個夢,三月桃花盛開,煙花樓客來客往,六娘拉著我說:“姑奶奶,你跑哪兒去了,星星哭了一個上午。”我撩開簾子,看見一個少年坐在榻上正在清點他的寶貝嫁妝。

我豁然睜開眼,空氣裏,有千櫻熟悉的味道。

他來了!

身上的捆仙索在我醒來之際竟自動勒緊,我平靜地躺在地上,這才突然想起離別之日六娘曾將捆仙索的口訣交予我。

整個月宮密布著一股寒氣,我赤腳走過白玉石階,卻似踩在冰雪之上。

我循著氣息,看見鳳傾執著短笛靜立於一株桃樹之下,頭頂飛花似卷雪而落,飄在氳著清茶的紫砂壺上,壺間茶氣染濕了一旁的黑白棋子。

千櫻渡月而來,目光淡淡落在鳳傾麵上,抿唇不語。

笛聲幽幽收尾,鳳傾收起短笛,望著千櫻莞爾一笑:“你來了。”

頭頂飛花似卷雪而來,帶起兩人的衣袂,我好像見過這一幕,卻突聽千櫻聲音冷沉:“本宮似乎和仙子不熟!”

鳳傾笑容如蓮,靜靜地看著千櫻。

“她在哪裏?”

“她是一隻妖!”

“既上了天,那她就是仙!”

“通天塔已毀,妖皇蘇禾無法醒來,此時整個妖界內亂,殺戮一片,正是天界一舉毀掉妖族的最好時機。仙妖兩界自上古以來,便勢不兩立,你雖破通天塔立下大功,然將一隻妖留在身邊,就是忤逆天道!”鳳傾眸色一沉,“更何況,她身負妖界秘密,並不是一隻普通的妖。”

千櫻眼眸轉陰,麵色帶霜,聲音冷到了極點:“仙子知道得很多!不過是仙子親口告訴眾仙,它並非妖!”

“你自毀道行助她複明,可她卻揚言殺你!妖,永遠改不了妖性。”

千櫻卻是一笑,眼眸森寒:“本宮雖是仙身卻並無仙法,何來道行?”

“千櫻,你到底要做什麽?”鳳傾緊握著短笛,竟失聲質問。

“帶她回家。”

我想起那日鳳傾對我說,群妖之死皆是因為我,再聽她說,此時妖界四處殺戮,混亂一片,我奔向南邊,驚奇發現此處竟沒有結界。

我縱身躍下了雲層,因為沒有結界,罡氣弱了不少,可是依然像鋸齒一樣切割著我的身體,我顧不得疼痛,終於憑借過去五百年的記憶,找到了桃園山。

頭上陰雲密布,黑壓壓一片,隨時都可能壓斷整個蒼穹,這一方桃園淨土,此時連風都不肯拂過,更不見一絲光影,腳下泥土發出屍體腐爛的惡臭,周遭荒林枯木,一片狼藉淒然。

我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將泥土挖開,指尖骨肉翻出,我卻感受不到一點疼痛,隻是不停地挖。

身前多出一襲白色衣闕綴著翻飛的桃花的男子,我木然抬頭,看著他,姿容天下,高貴優雅。

“前些日子我撕爛了小白的衣服,還了一件新的給他。我傷了小藍的腿,送藥給他複原了,我砸壞了未央宮的院子,然後也親手修好了。”我血指抓住一方泥土,舉在他身前,“你毀掉了整個桃園山,能不能把他們也還回來啊?”

千櫻怔怔地看向我:“你就這麽想他們回來?”

我用力地點頭:“我想樹爺爺,我想六娘,我想我住了五百年的桃園山,你隻要將他們還我,我什麽都答應你,我穿衣服,學寫字,用筷子吃飯,不淘氣不打架。”

千櫻蹲下身子,目光灼灼地看著我:“如果變不回來,你會怎樣?”

“樹爺爺說妖精死了就去地府,我就在這兒挖,一直把地府挖出來。”

千櫻握著我骨肉翻出的手,目光深深地絞著我:“如果變不回,你會對我怎樣?”

他手指傳來一股再也熟悉不過的溫熱,我想千櫻其實就是我的主人,隻是,他將我忘記了。

“那你殺了我,我去地府找他們。”

手指被捏得哢嚓一聲脆響,我疼得跌在千櫻懷裏,陷入黑暗之前,便聽得他於我頸間耳語,詭異而陰沉:“好,一切都回到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