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上海

1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混凝土也可以燃燒。

李路站在五角場立交橋下仰麵朝天,黃色夾雜藍色的火焰圍繞橋柱一路上升,黑煙與氣流卷起無數細小的垃圾碎片又立即點燃了它們,一群閃閃發亮的火昆蟲。橋體像浸過水的餅幹一樣緩緩變軟下垂,他注視著不遠處的橋麵砸到下層路基上,路上停滯了數周的汽車終於移動起來,像滑行的彩色糖果,掉進路麵裂口。沉悶的一聲巨響似乎過了很久才傳過來。

他感到風撲打著臉,身後的燙傷隱隱作疼。站在十二車道的市中心,至少眼下可以用擔心有車衝過橫道線來撞他。在可以預見的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內,這座城市都不會有會人開車了。

如果天黑前他沒能馬上找到上海僅剩的另一個活人,溫世東,深受學生喜愛的前複旦選修課教授,李路想,也許這些街道上永遠不會再重現車流了。

火焰吞噬一切。

2

數周前。

李路的車開到衡山路靠近第一食品店的那個三岔口就被攔下了,一群圍觀的站在警用黃線前嘰嘰喳喳一臉興奮,他鑽下車拿證件給路警看,得到的回答是:“人可以過去,車不行。”

他搖頭,回車上拿了些裝備。

“哥們,是不是美國總領館燒了?”有人拍拍他車前蓋大聲問。

李路沒搭理,背上書包碰上車門順著衡山路不緊不慢走了。

下個十字路口已經能看到輛消防車火紅的屁股,一轉彎更是半條街都停滿了水罐車。這地段正修地鐵,地下供水係統不正常,隻能靠附近調水救火。李路估計如果起火時間是午夜,現在天都大亮該燒的也燒得差不多了。迎著風口可以聞到些微微的煤焦味兒,再往前走開始熱鬧起來,警車和消防車滿滿當當塞了一路,人來人往,他這個沒穿任何製服也不像披頭散發瑟瑟發抖剛從火場裏救出來的人顯得分外紮眼。

平時緊閉的大門今天總算開了,李路靠證件和一句“找老劉頭”順順當當進了總領館。他記得這是幢漂亮的老式洋房。曾經是。現在花園綠地全被消防泵壓痕和腳印糟蹋得不成樣子,四麵漫著水和煙灰。主建築物果然已經燒得隻剩個空殼子,樓梯口和窗戶都像張張熏黑的大嘴。

消防員還沒走完,一些穿著桔色石棉防火服的正提著便攜式滅火器到處遊走撲滅隱火,李路站在那兒看了幾分鍾,肩被人拍了下:“喂。”

是老劉頭:“怎麽才來?”

“美國人才是人命啊,剛從黃浦新城趕過來。別提了死了十來個,全是煙逼上頂層悶死的。要是剩下還有家屬可以告物業鎖天台門了。”他聳聳肩,“這兒有傷亡不。”

“人倒是全沒事,全跑出來了,現在統一住在對口醫院裏觀察。他們火警感應裝置及時響應,自動報警。不過等到消防趕過來已經控製不住了。”

他們邊說邊往現場走,老劉頭跟個從臂章能看出是消防隊長的說了幾句,對方剛從火場退出來還戴著頭盔,揮揮手做了個手勢。

李路知道這是“想進去看就看吧,不過小心”的意思,也揚手擺擺示意明白了。老劉頭腰上鈴聲直響。“你去吧不用跟著我,”李路推他走:“這兒建築質量總算世界發達水平了吧,真金不怕火煉!”老頭兒就出去了,背影搖搖晃晃顯出近七十的年紀。

一樓原本是大廳,大理石地板上的煙黑被消防用水一衝顯出一道道的白痕。牆壁表麵的裝飾材料大多溶成黑膠狀的一團團。李路打開剛才老劉頭塞過來的建築圖紙(真不知他哪兒這麽快就搞到手的)搔著下巴琢磨了下,朝備用樓梯間走去。

樓梯看上去還結實,他看看了牆和地麵,這塊兒火燒的溫度還沒達到讓混凝土變形的程度,於是放心地踏了上去。剛才黃浦的情況就比這裏糟得多,新城那片兒的房子大多是一間大套間劃成十多個小間租給剛畢業的大學生或打零工的,相當於統統塞滿了易燃物。消防車一小時後才趕到,這點李路倒不怪它,最近一周上海的失火率跟抽了瘋一樣。救火用的水是直接從附近一道死水景觀河道泵上來的,總算衝走了大量由塑料板燃燒而起的毒煙,留下的氣味也不好聞。他在一堆堆燒得不知其所以然的雜物中翻找了半天:這時段他心知肚明指望不上排進實驗室化驗的名單了。

最後看出來火源是個沒拔插座的電熱毯。他站在一攤汙水裏,鞋子是潮的,襪子也是潮的,物證袋也是潮的,封口左擰右搓都搞不開,他就提著截半焦的電源線衝外麵大罵了句滾你娘的。

跑火場十多年死人不是沒少見過,不過頂層擠著的那十四個人平均年紀不到二十五吧。算進“8.23”特殊火災受害者還能多賠點兒,他扔掉手裏的東西往外下爬:是二房東在倆隔層之間自己搭的小梯子,結果平時頂住梯尾的櫃子救火時被挪走了,他差不多兩天兩夜沒睡稀裏糊塗也沒留意到,結果砰一聲摔得他幾乎直接回老家。

這時老劉頭的催命電話來了:美國總領館出事,速來。

到了二樓光線一下明亮了許多,因為建築的前半部分經不住火勢已經塌了。站在二樓樓板上直接可以看到下麵花園裏正在撤退的消防隊和越來越多的警車。他仔細觀察承重牆和梁的毀損情況:剛才一下已經夠受了,他不想升級到2.0版。從大致損毀程度一下判斷不出和底樓有何區別,如果是人為縱火起火點可能不止不一個。他上下掃視家具、地板和斑駁的牆麵,隨著炭化程度慢慢往前走。自動滅火係統起過作用,每個噴頭都啟動過,這裏大量紙張等易燃物堆積也不少,李路不時停下衝“V”字形煙跡或倒塌的家具拍快照。昨夜的風向是東南。判斷起火點從來不是件一目了然的事,他知道這次出結論更得慎重。

前麵傳來“啪”一聲響動。李路嚇一跳,可能是火場裏剛才還撐得住的某麵牆現在要倒了。考慮到現在情況的特殊性,更糟的可能性是:某個被消防隊遺漏的幸存者,或縱火犯回來觀賞現場——犯罪心理學教材上這事很常見,李路也真碰上過兩回。

一時間他把手按在腰上,硬邦邦的隻是手機而已,又搖搖頭盡量不出聲地向前走去——現在就把警隊招上來未免太小題大做了點,八成是又倒了件家具。但此時他也心裏著實後悔沒問老劉頭要警用裝備。

繞過曾經的某堵裝飾性的隔牆,他確定了剛才製造出響動的原因,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一個小個子男人抱著左腳靠在牆上,嘴裏罵罵咧咧,對他的出現也隻是翻了翻白眼。

“什麽人?”李路喝一聲。

小個子伸手摸兜,讓他緊張了一下,掏出來的是個皮麵證件:“我複旦的,教語言學。劉老知道我在這兒。你能不能過來幫我把這該死的椅子挪開?”

3

把一堆采樣瓶和物證袋交給老劉頭後李路就脫身了。老劉頭沒和往常一樣跟他討論分析幾句起火的可能性,八成是當場人多口雜不好。後頭的事就由化驗室接手。老頭兒告訴他給十二小時假,回家補個覺吧。這還是李路亮了後背早上摔出的一大片淤青加一張苦瓜臉換來的。

溫世東在交通封鎖線的那頭等他,他開的居然是輛拉風的吉普,在當下非常時期有點像軍用的,而非文科教授的自備車,招來不少閑人圍著看,見來人又“呼拉”一下散了。前窗上有倆剛噴上去的大字:燒光,鋥亮的車門上也多了數個鞋印。溫世東聳聳肩,好像見慣不慣了。倆人開出一段路找了個小館子坐下。

“你跟劉頭怎麽認識的。”李路問,端上來的菜軟趴趴地癱在盆裏。重點路段禁止明火的後果,微波爐菜係。

“以前來學校給學生辦消防培訓的時候。你呢,你看樣子不是警隊的。”溫世東夾起一筷子打量再三又放下了,李路倒是吃得稀裏嘩啦,鬼知道一出現場下次能吃飯的機會在哪裏。

“以前是,我火場鑒證是劉頭帶出來的。後來辭職了幫保險公司調查火災騙賠。這段時間調查組人手不夠,我算回來幫忙的。”他解釋完瞟對方一眼:該您了吧。

“我就是一對這陣子火災群發現象比較好奇的,觀察者。”

這詞超脫得李路差點噴出來。現象,觀察?真該讓教授先生去看看黃浦新城頂樓那十多個死人。

“那您對現象觀察出什麽結果來了?”李路問,一麵想老劉頭是出了什麽毛病居然允許他在火場裏亂跑,尤其是如此重要的火場。

“這次的火災突然增多是種奇特的現象。”對方拉開講課的架勢,“首先,你得承認這段時間,本市突然增加的火災都是非常的。按照往年的統計,八月的火災發生率在340起左右浮動,即使算上今年夏天降水不多以及台風過境的影響——”

李路打斷他:“行了我這幾天聽的報告會開頭全是你這樣的。直接上重點吧。”

“異常之處在於,幾乎所有起火時間全都接近午夜零時。說接近是因為從起火到被人發現報告之間有個時間差。可能有些郊區沒有造成重大損失的火災在早期都漏報了。我這裏有個時間表。”溫世東從一直背在身後的學生式書包裏拿出個文件夾。

“等等,你是從哪兒搞來的數據?”

“新聞。還有現在網上有個民間的火情互報係統,即使排除了正常失火以及有人趁機縱火吸引注意力之外,數據的走向也是相當明顯的。”他打開文件夾。

李路盡管覺得這種民間愛好者式研究有點滑稽,還是忍不住伸頭去看:圖表從火災發生時間,地點,造成損失大小等方麵匯成了一幅三維曲線圖。

不用高深的數學模型知識,他也能看出:火災的數量逐日增加,且範圍一直擴大。黑點勻均地布滿了浦江兩岸,大致集中在市區,在上海市行政區線外截然而止。圖表最下端一列數字是目前為止每日火災統計數,讓他吃驚的是有今天的。還是清早,他知道局裏的統計都沒出來呢。算是預測?

“引起我興趣的其實是一個數率上的巧合,”溫世東說,臉上都亮了:“你知道我的專業是現代語言學——”

此時李路腰間的手機鬼嚎起來,他一低頭立即罵出了聲:“十二小時個屁。”三下兩下扒完碗裏剩下的飯扔下筷子:“又要出現場先走一步。”

“喂,留我個電話,我可能有些事要——”

李路猶豫一下寫下了自己的工作電話。

當天夜裏他慶幸自己與那位古怪的學者保持了聯係,因為回到指揮所牆上新貼了張他分外眼熟的統計圖表,並由局長敲著桌子宣布:火災以這種速率發展下去,上海不出一周就會燒成一片焦土。

到局裏點過卯後的一整天,他隻能放棄了自己開車,擠在消防車上追著火場跑。路段封鎖得越來越多,短播新聞裏說已經從鄰近幾省調撥消防車及人員趕赴上海,醫院燒傷科爆滿病床一直擺到大廳裏,網上傳聞也開始亂飛,說是有個連環縱火集團正在作案,還有說是某方麵在試驗最新式武器的。

晚上七點,他回火情控製指揮所補充裝備,一進門就看到最新的統計數字:成災1258起。

他一下就蒙了。

溫世東的數字是12457。

4

“丫的震撼了吧。”溫世東說。

“震撼。我第一反應是報警,你就是那個連環縱火的。”李路說,跨過一塊焦木,“後來想想你再分身也忙不過來放火。”

他們正在遠郊檢查一片燒過的廢棄廠房。這裏平時隻是用來堆些農用工具,火勢起得快也熄得快,隻燒掉點不值錢的板子和化肥袋子。已經是一天前的事了。當地人看到新聞說不明起因火災一定要上報有獎,才打了電話。他昨夜飽飽地睡了一覺,火情升級後他經過老劉擔保的政審就不夠格了,被降到隻能處理些外圍小案子。老劉頭擔心他鬧情緒還自己打個電話通知,李路倒不在乎,每日津貼照領就行。他饒有興趣地打聽溫世東的事。老劉頭說他也是被前一天溫對成災數的預測震驚了,同意他進入火場以驗證什麽“汽夫理論”。李路知道他八成聽岔了。

那溫世東倒底是什麽身份。李路問,老劉頭承認他們已經對之展開了背景調查,單純的學者型人物,平時言行先鋒派,挺受學生歡迎的。你明天起就留意著他,老劉頭說。

知道。李路應了聲,夜色裏傳來遠遠近近的警報聲。

“看那裏!”溫世東指向原來牆麵所在處的一團焦黑,“是不是從那兒燒起來的?”

李路揚揚眉毛:一般外行人看到燒得最黑最破爛的地方就會以為是起火點,而這有時也是對的。不過現代建材裏大量會造成閃燃和爆炸的物質使判斷變得不可靠起來。“唔。對了那個汽夫理論是怎麽回事?”

“有個美國語言學家喬治金斯利齊夫,他在40年代提出一項理論:在英語、漢語這樣的語言裏,最常用的詞最短。單詞的長度與他的使用頻率成反比。”溫世東解釋說,自己朝牆角處深一腳淺一腳走過去,李路留了隻眼看著他,同時在內心覺得這事是個人都知道還得語言學家來再說一遍。

“我們管這個叫最省儉原則。人都是懶鬼,越常用的詞,就盡可能扔掉這些詞匯中多餘的部分,隻留下足夠的區別性成分。”溫世東蹲下衝牆角看了一會兒招手讓李路過去,他注意到教授先生自己沒動手碰過火場的東西,“以前有人做過英語的這方麵統計,得出過單詞長度和詞頻的對應參數關係。我覺得這個概念相當有意思,中文的參數還沒人做過。我業餘用辭海詞條的數據庫搞了個初步的統計軟件,結果目前搞出中文普通話的最省儉原則參數在1.56到1.57之間浮動。”

李路讀書時的數學成績離天才怎麽說也是有段距離的,但這幾天對某些數據實在灌了滿耳朵,不敏感都不行。“你就靠這個拿出昨天的12457?”

溫世東聳聳肩,示意李路看他所指的地方:一團黏在牆上的灰狀物。李路用鑷子撥開表層已經炭化的部分,心說這次他撞上了。是個化油器,已經變形了。但看了半晌他覺得背後直冒冷氣,然後拿來個證物袋將之裝起來。

“你現在肯定不信,我剛開始也不信。這幾天火災數量上升時我怎麽都想不到其中會有聯係,直到網上開始出現統計數字我才覺出這事挺奇怪的。反正我上課的北配樓失火暫時調課我有時間,就開始四處逛火場找人打聽,找些城市火災的資料看看。我的假設是,物體正按“最省儉原則”參數自燃。”溫世東還在說,李路已經心不在焉了。

化油器起火不是件新鮮事,在他的“車輛起火十大常見原因”列表上。但手裏這個喉管部件整個顯金屬融溶狀態不常見。他對車輛部件相當熟,有業務需要也有自己有興趣在內。這種化油器型號很老了,可能是哪裏淘汰下來就當成了改裝農用機的零件。記著要實驗室查下它的物理性能參數。

“是不是都像自燃的?”溫世東一句話差點兒讓李路嚇得跳腳。自燃,特別是人體自燃之類的現象算是他聽得最麻木的傳說。為了追查近階段火災的密集式發生,各種各樣的假設全提出來了,都在問老劉頭要證據。不過他們不得不承認大部分火災沒能找出原因。像美領館的起火點是一口文件櫃,黃浦新城的是一條電線,看似正常但用腳趾頭想想也明白,八月天誰會用電熱毯。能找出原因的全是波及蔓延到的。自燃這個詞開始越多越多出現在口頭,他不知道離正式出現在官方文件上還有多久,以及誰能接受這種解釋。

現在手裏的東西似乎又是件不可以常理解釋的東西:要把合金材料搞成一團麵糊糊狀簡直像剛從寶鋼爐子裏掏出來的一樣,哪來的高溫。

“走吧,咱回城。”李路不置可否。回城一路上無話,車載廣播裏要求某隊趕往哪裏哪裏的調度報告互相重疊。他把開始走火場以來的記錄冊子扔給溫世東。肯定是違反紀律了,不過他現在覺得無所謂。這些火災是哪兒冒出來的他也一遍遍在想,他明白每個人都在想,隻是工作時有紀律管著嘴罷了。

現在已經是人心惶惶。在火車站與機場執勤的熟人說那裏已經是一團混亂,而他也見過一些居民開始停工停學拿著滅火器守在家裏。緊急辦起來的防火與救生訓練沒人去,因為都怕一離開家也許就燒起來了,而救火車早已供不應求。因為某些重要地區的禁明火令,包裝食品和水開始脫銷。有內部消息說水和電力供應已經撐不住了,大型製造企業全部停產以供應民用。不停有消息說縱火分子已被逮捕並槍決,更離譜的謠言是關於午夜裝載著燃燒彈的幽靈轟炸機的。

詞語自燃這種事聽上去的荒謬程度至少差不多。李路聳聳肩。

他老家來過電話讓他回去避避,消息盡管嚴格控製但也都傳出去了。

靠近城區路堵得嚴嚴實實。他爬上車頂一望到高速路收費處還有數公裏。他打電話回總局找一個熟人:“滬寧高速路口那段發生什麽事了?”

“你卡那裏了?”

“堵了有一百多輛。我得回去。”

“得,要不走回來,憑局裏的證件過檢查處,回城再找輛車進市區,要不就回頭馬上找地兒住下明天再說。今天是沒指望了。”

“到底出啥事兒了。”

“幾千輛車燒在馬路上。聽說港區那兒也出了問題。今天亂得一塌糊塗,武警都出動了。”對方壓低了聲音:“有傳言說是要封鎖。你考慮下暫時要不要回來。”

他掛斷電話愣了愣,回頭碰上溫世東從記錄冊裏剛抬起的眼睛,居然滿是興奮的笑意。他真想一把掐死他。

5

老劉頭的電話不通,他也鬧不清是衛星通訊已經不能正常維持了還是事情有何變動。從城區方向飄來的風裏有股焦味,他覺得同時看到了幾線煙柱消散在空中。被擋在收費站外麵的司機多數在情緒激動地打手機,一小群人圍在玻璃亭外頭,隔得太遠李路聽不見他們在爭什麽。不過想想也知道。如果沒有武警過來可能局勢早失控了。

“你手機還能上網麽。”他問溫世東。

“試試。行。”

“看看到底出什麽事了。”

溫世東低頭搗鼓一陣:“情況不妙。很少有人更新火災信息,也找不到多少新聞圖片。”

李路知道這不代表火情減緩,而是已經燒得顧不上了。他們把頭湊在一起看了幾條簡訊,某條街上十多輛車焦黑的殘骸,其中一輛半衝入路邊一家店麵落地窗,地下碎玻璃閃閃發亮。看不到有沒有人員傷亡。讓李路寒意陣陣的是畫麵裏既沒有救護車也沒有警車。

這時李路手機響了,接起一聽是老劉頭:“你在哪裏。”

“滬寧高速路外頭——”

“呆在原地別動,會有人來接。注意溫世東。”

結果他們老老實實呆在車裏直等到接應來,外頭暮色四降,大多數司機發泄完情緒後也回到了各自車裏,有些調頭往蘇杭方向開走了。剩下的呆在原地像擱淺的死魚,城裏方向的夜空一片黑色。李路覺得異樣,愣了愣想明白八成是升起的煙灰擋住了平時暗紅色的光汙染。他突然覺得至今為止,或者說至昨天為止(他們今早出城後就對信息隔絕了),像水力發電這些重點機構還沒遭到破壞真是天大的幸運。

如果真像溫世東所說的,按詞語順序挨個燒起來。這位語言學教授繼續研究著紀錄冊,他在寂靜中又反複琢磨了下這個念頭,不寒而栗。

來接應的人是便衣,李路好說也當過兵,一眼看出來人大熱天長衣長褲的都是藏著重型家夥的。短暫亮過證件後他們立刻把溫世東包在中間,李路也明白了:價值重要的是溫。

他們步行走過收費站,上海市內那頭的公路上也停著一眼望不到頭的車,大多裏麵黑黑的也看不清有沒有人在。夜風很大,把幾扇沒關嚴的車門吹得“咣咣”直響,車主似乎已經棄車而去。

在一段支路上他們上了車,不過開一段就得下來步行。便衣中的頭兒解釋拖車出去清理路麵太引人注目。李路心想這路況連拖車能開出來還是個未知數呢。到處是奇形怪狀的金屬堆,十多小時前它們都還是汽車。夜間供電似乎隻能勉強維持,民宅很少有亮的燈光。空氣潮濕,下午可能有過一場雨,把燃燒造成的煙塵壓了下去。李路印象中上海市區從來沒這麽安靜過。人都不知跑哪裏去了。一路上經過的超市和便利店都門戶大開,貨架上的東西一直散落到街上,李路注意了下被丟下的全是些日用品。食物和水是搶手貨。夜色中街角路邊有些陰影,他認為是死人。至少現在沒有臭味。

領頭的接到某個電話後領他們迅速拐上了另一條小路,警衛們拔出槍來將他們倆圍在中間靠牆站著,要求禁聲。隔了幾條街,也能聽到暴亂的人群經過發出的驚人聲音,還有火光。他們還在放火,李路想,也明白了看似消失的人都去了哪裏。

指揮所在某個不起眼的小樓裏,李路覺得四周眼熟,想起幾天前美總領館失火時自己來過附近。情報研究所,當他看到被拆下的牌子背麵衝外擱在走廊上時,終於認出來了。這可能是市內光纖網絡最牢靠的地方。

老劉頭坐在會議室裏等他們,窗戶都封上了。室內燈光明亮得李路一時睜不開眼,等適應後發現房間裏還有幾個人,都不認識。不是前幾天火情控製指揮部的。老劉頭看上去九天九夜沒合過眼了,臉色像隨時可以心髒病發作倒地死掉。

他們一進來門便關上。

“劉先生,你對換城方案怎麽看。”長桌另一端有人開口問。李路望向老劉頭,發現他也正盯著溫世東,沒有為雙方做個介紹的意思。他們原先就都認識。他明白過來。

“我不知道。”溫世東猶豫幾秒鍾後說,“理論上語言對現實的作用是通過人來實現的。也許會有用。但我們不知道現在狀況其中的機製。”

“今天的自燃詞段是1997,圳鼎,自動化設備有限公司,HIN C76AUJb,化油器。也許還有“二手”。調查很難進行,市裏的情況你們剛才進城都看到了。我們沒辦法證明數字與英語字母的字段是如何計算的。”發問者說,“我們不知道還有多少時間。”

“如果能找到每天自燃詞之間的聯係也許能推測出下一個自燃詞。”溫世東說。

“目前為止都是工業型號專有名詞。計算機也找不到任何相關聯係。”

“已經把工廠相關人員都隔離了。”一人出聲說。李路看得出他也是公安係統的。“查不到他們之間有什麽聯係。”

“唯一的規律是每天的自燃名詞都在縮短。”溫世東說,“如果縮短成四字詞或三字詞,比如說“熒光燈管”或“礦泉水”,就完了。我們甚至不知道這些詞縮短的速度。”

“如果要疏散,午夜一過就必須開始。”另一人說。他不斷接電話,聽完一個一聲知道了再接下一個。

李路想了想。至少得知道明天燒的是什麽,才能動手把燒剩下的東西搶救走。

從剛才街上的所見所聞來看,他對這座城市眼下的消防能力很沒信心。

6

十二點快到了。

他們呆在離疏散出口不遠的地方,被要求脫下身上所有的衣服。警衛們也把槍支彈藥放在遠處。盡管是盛夏,李路還是感到寒意陣陣。現在不是擔心感冒的時候,流鼻涕總比等會兒午夜鍾一響變成一團火球好。天知道下一個自然詞是不是“含棉量65%以上的白色滌綸短袖襯衣”或“奧地利AUG SS109子彈”。李路記得自己配槍時領的就是這種,一晃好幾年了也不知道標準裝備改了沒有。

他發現自己的思維總晃到某些不重要的事情上去,比如說警衛們的子彈型號啊,**的公安局長肚腩比其他人大得多……他知道他在避免去想“詞語自燃”這回事。

那麽說是真的了。

真的。

他試著接受這個“現象”,就像那個語言學教授的用詞一樣,“現象”。他以前沒見過的但卻真實存在的“現象”多了去了,比如說前陣子報紙上登得沸沸揚揚的一千年前的蓮子還會發芽之類的。

溫世東和對麵指揮中心的人小聲交談一陣後回來站在他身邊,“你真的相信這回事麽。”

“還有十分鍾到十二點。”李路說,“很難接受,不過——”他說了下千年蓮子的事:“什麽事都有可能不是麽。”

“蓮子的事是假新聞。”

“呃。”李路聳聳肩,“不過他們都信了肯定是有證據的。”他示意對麵貼牆站著的一隊人,像正排隊進澡堂的。剛才那個不停接電話的不肯或不能放下手機,他離人群一段距離單獨站著,仍舊不時一句知道了。

“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密集火災不是尋常原因造成的。”溫世東低聲說:“熱力場衛星圖。”

李路愣了下恍然。從衛星圖上一下就能看出火情起始時的特殊性以及分布。“那什麽是換城方案?”

“你管這個叫什麽。”溫世東指指天花板。

“燈。”

“英文裏叫LAMP,德語裏叫Glühlampe。不管你叫它什麽它都是吊在我們頭頂上的那玩意兒。拿我們的話來說是所指能指之間關係是任意的。現在如果自燃詞針對的是中國普通話中的“燈”,而所有的人都管它叫LAMP,也許那種攻擊就失效了。也許不會。”

“他們準備和哪個城市換?所有人不懂漢語的?”李路想問“誰在攻擊?什麽攻擊?”話到喉嚨口一轉又回去了。

“現在必須先確定這種假設有效。就是說必須要把所有說普通話的人全撒出去。”

李路搖頭。很多人一輩子的家當全在這裏——這時午夜到了。

玻璃。當頭頂的LAMP或Glühlampe或他媽的燈爆開時李路一把拖住溫世東把他往出口推,然後回頭找老劉頭。著了火的玻璃碎片落到他**的背上,疼得要死。在最初的驚慌後他們有序地往外撤離,走道上的易燃物已經事先清除幹淨,火勢沒立即蔓延開。警衛把他們的衣服抱出來,但一時誰都沒有動作。

大街上火勢衝天,比白天更明亮。有機玻璃,李路修正了下原先的判斷。所有的街燈與燈箱廣告都在熊熊燃燒,櫥窗依次向外爆開,像噴出一團團雪花。街那頭一團火焰炸開,一下照亮了半條街,每個窗口都沒有人臉。瘋狂晃動的樹影在牆麵上亂飄。汽車尾燈罩引燃了油箱,這下幾乎所有的車都完了。李路想,緊挨著的公車車窗燒得像長了一排通紅狂怒的眼睛,隨即引燃了內部,整輛車如同透亮的紙殼燈籠。李路感到熱浪撲麵而來,轉眼已是滿臉油汗。一些建築物開始冒出黑煙,太多衛浴設施與家用小玩意用到有機玻璃。閃燃與爆炸的聲音充滿了整個空間,遠遠近近。人開始出現了,他們在火影中穿過大街,四散奔逃。無處可去。李路確定自己看到幾個黑影從高層建築窗口跳出,掉到地麵便沒動靜了。

他們飛快地穿上衣服。

“有撤離路線。”老劉頭說,“跟著走。”

“你們走。”李路說,“我去找溫世東。”

所有人麵麵相覷。溫世東果然不見了。剛才的注意力全被火景吸引住,沒人發現他是何時離開的。

“我去找他。”李路重複。

“如果明天晚上八點前還沒找到他,你要立即出城。我們馬上準備撤離所有人。”電話不斷的那個人說,他右臉上一片紅黑燙傷,剛才手機屏爆了。“一旦找到他馬上跟我們聯係。”他遞給李路一部同樣屏幕爆裂的手機,“還能用。信號不會斷。我們會開放所有出入口供撤離用,你們一旦離開城區一定要通知我們。”

李路點頭,老劉頭拍拍他的肩。一行人迅速離開。

7

他回到了指揮部樓裏。不出所料,這裏還沒有明顯的火勢,他們肯定將防火措施做到了最好。李路上樓找到些瓶裝飲用水和壓縮食品裝到背包裏。地圖,手電,簡易防毒麵具,他掂量下背包的重量,隻要支持到明天下午就行,多帶東西隻會白白消耗體力。老劉頭分別前塞給他的東西沉甸甸地掛在他腰間,好幾年不摸槍,他以為自己已經忘掉了怎麽對待這東西。但就像學會遊泳和自行車一樣,那種本能自然而然回來了。他以前射擊成績很不錯。

閃出後門他觀察了下風向和火勢,往徐家匯方向快步走去。溫度現在已經高得驚人了,他感到汗水正浸透後背的衣服,剛才燒傷的地方刺疼不已。溫世東肯定是自己離開的,當時有一打警衛在場,如果有人脅迫,稍弄出點響動就能引起注意。而且他的衣服和鞋也不見了。

他沿著牆跟走,這帶火勢零星,大部分花園別墅早已人去樓空。夜色映出不遠處的熊熊火光和濃煙,而聲音已經隔得若有若無。溫為什麽要離開,李路提醒自己將事實重頭整理:如果上頭在詞語自燃現象頭幾天便注意到這不是通常意義上的人為災難的話,溫世東認識老劉頭,他有便捷的通道推銷出他的“最省儉理論”。他肯定跟著不少火場調查員跑過現場尋找能支持他理論的證據。李路也開始明白美國總領館的火災為何沒有成為重大新聞及外交事件:衛星每個國家都有。九成領事及重要人物早撤出去了。

現在溫世東的名詞自燃現象被證實了,他成為重要的決策核心必須谘詢的人物。明天大撤退將開始,他和李路一樣,家人不在上海,他沒什麽要——李路突然明白了溫會在哪裏。

他回複旦了。

撤退計劃的速度讓李路感歎不已。不到一小時,僅存的廣播係統便開始反複廣播數個標誌性集中地方,宣布將有部隊來接市民出城,以及可供出城的緊急出品,城外有接應。非常時期請勿帶過多隨身財物,政府會提供安置。不過從一路上被砸得最狠的金店來看,這個提醒並沒讓人牢記心中。

李路混在漸漸匯集的人流中向徐家匯中心綠地方向走去。衡量了風險後他把身上帶的水和食品分給了幾個陌生孩子和女人,槍也偷偷扔掉了。

在廣場呆了不到半小時,果然有直升機過來。天還黑著,李路躲到隱蔽處打了幾個電話將手機也扔了,電池板折下碾碎。武警維持次序,一批批人上機走了,昏暗中他也看不清直升機上的標誌。

一千七百多萬人啊,他想到。

天漸漸亮了。他第一次近距離清晰地看到身邊那些人的麵孔,蒼白,驚恐,筋疲力盡。他自己也累得直想倒下大睡一場。

終於有人接他上機,在震耳欲聾的氣流聲中離開。依然在排隊等待的人對他投以陰鬱憤恨的目光。

“在哪裏把你放下?”

“複旦。”李路猶豫一下:“不,五角場附近就行。”

從高空看下去,上海似乎還是原樣。灰暗的建築物如蟻穴遍布大地,纖細得像玻璃模型的新樓和舊工房區交相雜處。當風吹開厚重的煙塵,他看到不少起火點仍然冒出細細的煙柱。浦江上船隻密密麻麻來往有序,他仔細分辨發現全是軍用的。臨岸有些奇怪的楔形物體,四周拉著浮標。是翻覆的巨大貨輪。

除此之外,這座城市像是死了。江邊的繁忙活動隻能讓人想起從一具溫熱屍體中流出的最後一道血液。

他閉上眼睛。

8

在離複旦兩三公裏處李路下了直升機。

五角場附近至少沒有明火。曾經繁華的商業區如今隻剩下廢墟,不時一些建材往下自由落體砸到街上。世貿中心還悶燒了一百多天呢,李路自然不會相信這平靜的表象下是安全的,他盡量往開闊地走,路上也碰到一些人,為他們指了最近的集散地點。有幾個背著沉重的大包,向他打聽完路線後卻往搖搖欲倒的前高檔商場裏鑽。李路聳聳肩,知道勸不住,也便自趕自的路。

這時他聽到頭上響起尖銳的空氣嘶鳴聲,一抬頭高架路基的邊緣呈現出一條暗黃色,隨即轉成磚紅,整條橋麵像條通了電的巨型電阻絲。他感到一種熱力的重壓直蓋上身上。第一束火苗竄出時李路終於相信了眼前的事實:混凝土正在燃燒。某種配方比的特定混凝土,否則真完蛋了,他自我糾正道,迅速遠離正變成一支巨大火炬的立交橋柱,熱量逼得他連連後退。

幾年前他來過複旦,為某個新建的實驗樓投標防火控製係統。會結束後他在校園裏隨便轉了轉,留下的印象是座典型的大學校園——近於廢話,但卻能真實地概括出他對大片陽光下的綠草坪,抱著書本的學生,籃球場和整潔漂亮的教學樓群的印象。

現在這裏一片寂靜人都跑光了。學生在變故前總是應變最機靈的一群,他有些安慰地想,門衛室空空如也。李路隻能從一幅焦痕斑斑的指示圖(告示欄成了昨夜“有機玻璃之災”的犧牲品,好在大部分文字還看得清)上找到了校醫院的位置。那裏有自主緊急備用電源。

校醫院是座二層獨立小樓,從表麵上看沒受到任何破壞。裏麵果然有燈光。李路從正門推門而入,一路摸到資料室:門上寫著牌子,裏麵傳來鍵盤敲擊聲:這位教授在隱藏自己的功夫上果然是幼稚園水平的。

“喂。”李路閃身進去。

溫世東抬頭看他一眼注意力又回到屏幕上。一台筆記本電腦擱在桌上,為了節電屏調得很暗。李路有點莫名的泄氣之感:人家看到他就看到蒙古草原上的一顆馬糞,一點驚奇感都沒有。

李路自顧自拖了把椅子坐到溫世東對麵。

“撤退怎麽樣了?”溫開口問。

“他們正在努力罷,不過我看今天能撒出去的隻能有七八成。”李路想起一路上沒看到有多少救護車。他想起那些不能自己走動的人。

“能撒多少是多少吧。”溫世東用力敲了下回車然後把筆記本蓋上了,抬頭迎上李路的目光。

“要用網絡出城哪兒都有,昨天你跑什麽。”

“我的詞匯數據庫隻能在校園內網裏接進去。我有些東西需要核實一下。”

“這兒的服務器還能工作?”

溫世東扁嘴做了個怪相:“我的確不是坐地鐵八號線過來的。有人接我從城外繞過來。現在他們能讓係統再運作一會兒。反正該幹的活兒也就幾分鍾。”

這回答了李路真實想問的問題。他感到腰間有件硬東西硌得慌。直升機上他又拿到一部能保持通訊的手機,他打電話給老劉頭,隨即被轉給了昨夜那位不停接電話的頭頭。知道了,他聽完李路的簡述後說增援隨後即到。

“剛才我看到立交橋燒起來了,是混凝土直接起火。”李路說。

溫世東往後一仰:“你覺得這些火災是怎麽回事?”

“詞語自燃。不是你提出來的麽。”

“這隻是個現象,現象背後還得有個原因吧。比如說一個人死了,死於腦袋中了槍。子彈是死因,但我們真正感興趣的是總是找出來是誰開的槍。”

“也許是某條新出現的宇宙定律?詞燃第一定律。”李路隨口一說,自己也覺得無聊起來,笑了。

“那為什麽偏偏是上海?你看過起火點分布圖,全在上海行政區線的範圍內,一點偏差都沒有。你見過地震隻震某個村的麽。”

“那你們怎麽說。”

“前幾天抓到一堆縱火犯,還有神經病來自首的,還有打電話來聲稱自己對所有午夜起火負責的。哪兒的人全有,還有國外的。他們還得從外國語學院弄個小語種翻譯守在熱線上。”溫世東攤手,“到後來不管真假都緊急處理了再說,但火還是在燒。”

“科技情報部的人說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國家的哪種武器能達到這種效果。”溫搖頭,外麵天已經完全黑了,“不過誰知道呢。比較怪異的猜測也有,比如說我們成了來自未來的戰爭的攻擊目標。理論上這也是有可能的。不過實際上這跟推測哪個外星人開著飛碟來把整個城市燒了的效果都是一樣的,我們屁事都幹涉不了。”

“外星人?”李路摸摸脖子,苦笑。

“有可能明天全世界的電視裏就出現一個小綠人說哪個國家不服從它上海就是他們的榜樣。”

“真是80年代的受迫害妄想症。”李路嘀咕一句。

“現在問題在於你沒辦法說這種想法是錯的。”

沉默一陣後李路開口:“那你們準備怎麽辦。”

“他們正在協商換城方案如何實施。”

“現在有誰願意搬到這個燒得破破爛爛的鬼地方。”

李路看到溫世東驚異的目光投向自己,像在說:你怎麽還沒想到。沒鬧明白上海是怎麽燒成一堆破爛前,世界沒一個地方是安全的。

“很多國家願意出誌願者入住,上頭正在協商將來如何分辨進駐的不是軍隊……上海是個大地方。政治上的事我也不想搞明白太多。他們正在要求我的是明確的證明,如果語言使用者換了,起火會停止。”

李路聽到外麵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上來的不是一兩個人。

“你有證據?”

“很快就有了。不管是正麵的還是反證。”溫世東說話時麵無表情。門被推開,穿軍裝的一擁而入,令李路震驚的是:他們都戴著防毒麵具。

9

地下室。李路不知道燈光是從哪裏來的,目所觸及的地方隻有四壁單調的水泥。見過立交橋失火的樣子後這沒能給他帶來多少安全感。空氣是新鮮的,泵不斷將壓縮氣瓶裏的氣體打過通風口,室內充滿了嗡嗡聲。

幸好他沒有幽閉恐懼症,李路伸直雙腿讓自己坐得舒服些。空調將室溫調節到他們不穿衣服也不會感到不適的溫度。溫世東盤腿坐在對麵,低聲哼著某首爛大街的流行歌調子,他終於控製住了自己不要抖腿。李路想這種情況下害怕也是正常的,他出於一種可笑的自尊感希望自己別表現得這麽明顯。

那個金發碧眼的老外一個中文單詞也不懂——在剛才的語言測試中證實過了。李路真想不通上頭到哪兒征來這位誌願者。他雙膝並攏坐在另一個屋角,不時睜開眼睛飛快掃一眼牆上的計時器。

離午夜還有十分鍾。

李路想起這個場景如此似曾相識,昨夜他們同樣呆在一片寂靜中等待零時,等待火焰燃起之刻。他簡直不敢相信隻過了24小時。

與上次的等待不同的是:現在上海隻留下他們仨個人了。老外不懂中文,他不懂英語,溫世東英語相當流利,算雙語使用者。三個樣本,溫解釋道:而且我們互為觀察者。攝像機在運轉,但誰也不能保證到時某個零件會起火使記錄失效。

還有七分鍾。

“你為什麽留下來。”溫世東問,他一開口說話似乎就恢複了鎮定。

“你呢。”李聳聳肩:“他們能找到會講中文又會講英文的人一大把呢。”

“我必須得看實驗結果。”他說。

是啊,因為這次實驗代價大了去了。李路想起那些毒麵具,那些路麵上冒著黃煙的彈頭殘骸。必須保證上海全境內除了他們仨以外沒有任何語言使用者。他不敢想傍晚時那兩個騎車穿越校園的孩子。他能理解溫世東為何隻能留下。

“其實我問的是,一開始你為什麽沒走。”溫說,“那天你在城外其實就有機會走,或者跟著撤退。”

李路猶豫一下,他明白時間不多了,要說就現在說。他從來沒對人說過。反正那大洋馬兒聽不懂。

“我舍不得走。”他說,“我喜歡看火燒起來的樣子。”

溫世東沒流露出驚訝的表情,給了他勇氣說下去。

“因為這種,癖好,我做了火場調查員。我自己從沒縱過火,我也不喜歡火燒死人。我就是純粹喜歡看。後來我覺得這樣下去太不正常了,就辭職離開警隊。但是一段時間後我又回到這個行業來了。我忍不住。這次是我見過的最大一場火。”

“沒事,有這種心理的人不罕見。”溫世東說,語氣平淡而充滿安慰。

還有一個原因讓他坐在這間水泥屋裏,像等待電擊實驗開始的白鼠。他覺得溫世東也有同感,但不願意說出來。看到那些毒氣彈後他像腦袋挨了一下似的清醒過來:不僅僅是燒掉一座城市幾座樓,世界已經為這大場火瘋了。想象力並不是他的特長,他也能看見從此人人惴惴不安,隨時等待火焰從某處竄出。事情不會結束了。如果有謠言說這是某個不自知的特異功能者“發功”呢,會不會每個人都開始互相殘殺直到最後一個人?或者某個國家宣布他們能預言下一個自燃詞呢?最終可能是核彈的熊熊大火燒掉了世界。這種類型的未來並不充滿**。

還有兩分鍾。

“會是哪兒先燒起來。”李路問。

溫世東看著他。

“你應該知道,至少大致有個範圍。你回複旦就是為了拿到分析資料。這個房間裏隻有我們三個人。是身體的一部分麽。否則作為觀察者我們應該在大街上。”

“隻是個猜想。”溫世東默認。

李路看著計時器的秒針一點點向12爬去。他突然想透了溫世東昨夜的突然離開,他記得闖進校醫院將他們帶走的人身上的裝備是兩種型號。派別之爭,溫世東對下一個自燃詞的猜測是他們爭奪的中心,老劉頭算哪邊,那個不停接手機的頭兒是哪邊,溫世東本人在其中是什麽角色,他們之間最終達成了怎樣的協議。李路突然覺得這裏頭的糾葛他媽的一點不重要。

一開始什麽都沒有發生。下一秒巨大的熱量從他腦袋中央炸開,像有人劈開他的頭往裏扔了個電爐。

他什麽都看不見了,有人在尖叫。巨大的痛苦使他往外跑,眼睛,自燃詞是眼睛!在他的頭撞上牆並傾底陷入黑暗前,最後的聲音是老外帶鼻音的驚呼:

搖愛絲啊波林寧——

隻有他沒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