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之囚

你需要一段時間休息,否則——

別再說燒掉保險絲那個破比喻。我也想,沒時間。

1

躺著,在室外。

這五個字緩緩爬過他的意識。他重新閉上眼睛,仍然能看見暗血色背景裏星光閃閃發亮的影子:像撒向視網膜的一把鹽粒。一個能在夜裏看見星空的地方,不太冷。他的背脊和手臂因壓在地下而感到鈍痛,胳膊上冷嗖嗖有夜風吹過。好吧,我到底在什麽見鬼的地方?

他翻身坐起,感到體內骨頭咯吱直響。左右四顧,一條荒僻的小巷,似乎是某條熱鬧商業街的後門,隱隱有流行音樂的曲調傳來,街燈高懸,四下無人。他雙手撐地爬了起來,伸展四肢,拍拍灰,這裏倒並不髒。此時他注意到自己的服裝:一件印滿扶桑花、椰子樹和鸚鵡的襯衣,豔麗到了可笑的程度。牛仔褲屁股口袋裏有硬邦邦的東西,皮夾還在。他舒了口氣打開它,兩張大額鈔票,一些零錢,插卡處中隻有一張聯通卡。沒有駕照,沒有身份證,連張高爾夫俱樂部的會員證都沒有。難道我遇上的是愛好行為主義的小偷?他咧嘴笑了笑,抽出聯通卡。背後簽名條處光溜溜的。

此刻“那個問題”終於從迷霧裏露出臉來,親切,淩厲,無可回避。孩子,你知道你是誰嗎?

不知道。他向自己承認道,靜靜等待驚恐的爆發。巷子裏仍然空寂無人,街燈在路麵劃下一係列等距的光圈。他聽出了飄渺的歌聲是《帶我去月球》,一首老歌的電子混音版。空氣非常新鮮,帶有海水的腥味,拂過他的臉。我在一座海濱小城,他判斷。

夥計,作為一個剛把自我搞丟的人,你的表現非常鎮定。他自言自語,吞了口口水,喉嚨深處泛出一股金屬味。這使他明白過來:那是因為我被人打了一針鎮定劑。所以才祥和得像隻剛看到殖民者登陸的渡渡鳥一樣,他想憤怒起來,卻發現在藥物反應下是件不可能的事。站在原地解決不了問題,他認為最好去找警察,很可能自己成了某種新型麻醉藥物搶劫的受害者。他應該是個遊客,瞧瞧這身襯衫!等藥效過去了,他就能回想起來自己是誰——他順手摸摸上衣口袋,他們連手機都拿走了。

他又站了一會兒,挑了個看上去能通向市中心的方向,慢慢移步走開了。

幾分鍾後他發現有人跟蹤他。

“不要緊張,不要緊張,”事實上,從建築物陰影裏閃出的那個男子看上去比他更緊張,攤開雙手,慢慢向他靠近。“你允許我向你解釋某些事實嗎?注意我並不要求你接受以後的服務,那些是可選擇的。”

對方的語調令他升騰起一種被人當成智力低下者的不快。他在下一盞街燈投下的光柱前站住了,等來人走進亮處:一個小個子男人,平頭西服,像剛從某個辦公樓裏出來的行政人員。

“你身邊有二百四十七塊五毛錢。對不對?”

他控製住自己,沒表現出驚訝。實際上他並沒仔細數過,不過這個數字應該相當接近了。

“你是個記憶休假者。”

“嗯?”

“記憶休假的費用不是普通人能支付得起的,你原來肯定是個很有社會地位的人。出於某種原因,通常是因為工作壓力過大或者婚姻糾紛,你決定給自己放個為期一個月的長假。他們暫時封鎖了你的記憶,以便讓你的心智得到休息,當然你的人格不會在此過程中受損。”男子試圖去拍拍他的肩,他不動聲色地躲開了。鎮定劑的效果正在消退,他感到胃裏很惡心:“他們?”

“Lethe公司。全國唯一承辦記憶休假業務的公司,您大可放心,他們在選擇性記憶調整手術上從來沒出過事故。”

“最好是這樣。”他嘀咕。Lethe,聽著有些耳熟,隨即他想起這是希臘神話中遺忘女神的名字,不由一樂:好個會裝文雅的公司。

“從現在開始您自由了。在以後的一個月裏您可以幹所有以前出於缺少時間或其他原因不能幹的事。忘掉所有煩惱。”男子伸開雙臂做了個熱情洋溢的手勢。

自由——好吧。他雙臂抱在胸前低頭看著地麵,居然會有人認為暫時性的失憶會給我帶來自由感。以前的那個“我”的想法真是不可理喻。一個月,30天,等天亮後我便可以在海邊租個躺椅看日出日落,讓喝空的啤酒罐堆積起來埋過我的頭頂。

“帶我去找個ATM機。”他說。

“當然可以。”男子喜於形色,“允許我向您介紹一下本地的特色旅遊項目麽?”

他徑直往前走,心裏思量著自己以前的身份,以前的“自我”會給他留出多少錢來應付這一個月的開支?

透過ATM機的單向透視玻璃幕牆,他可以看到那個男子筆直地站在一段距離外,同時又表現出一種關切的神態。他就是幹這行的,專門接應剛從麻醉狀態中蘇醒的記憶休假者。等我離開時他會得到一筆小費,他想。從櫃員機裏抽出聯通卡塞回錢包,拉開門走了出去。

“通常像我們這種人,一開始他們會想得到什麽?”他問。

“一麵鏡子。”

他笑出聲來,直搖頭。過了一會兒他說:“拿來給我,我還真想看看自己的臉。”

在街燈昏暗的光線下,他看見一張中年男人的臉,大約三十到四十五歲之間。普普通通,但沒有不雅的皺紋與眼袋,鼻子線條挺直,有個流行的羅馬式突起。我還真的是個有錢人,他伸出食指摸摸鼻側,好的整容術沒使那兒的皮膚緊繃。我是個整過容的男人,這個念頭使他感到有些可笑,遞回鏡子:“然後呢,他們一般想去哪兒?”

“忘憂島。本地最著名的一家夜總會。”那男子加上一句:“本地是全國唯一賭博合法的地區。”

“那我們就去那兒。”他說。

“很好的決定,現在是下半夜剛開始,有個特殊的表演我們也許趕得上——”

2

忘憂島和他去過的所有夜總會一樣。煙霧繚繞,燈光暖味,前方舞台光柱裏有全息女孩的圖像變幻。真人秀開場的點兒還沒到。他暗自笑自己,好像還真記得他以前去的無數聲色犬馬之地似的。

他們在一組角落裏的沙發上坐下,有侍者送上飲料。原來人自由之後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灌醉以便忘了這回事,他把高腳懷端在手裏轉了圈又放下了,“喂——”

那男子立刻轉過頭來,他看樣子正跟侍者竊竊私語。“那件事以後再說,”他抽了張百元鈔給女招待,女孩立刻將紙幣塞進胸衣走開了。“我先問你些事。你是怎麽在巷子裏發現我的?”

“我們經常看見剛剛開始度記憶假期的人驚慌失措,他們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所以我們都會跟他們解釋一番,而我正好是個導遊。所以——”

他揮手打斷:“Lethe公司就把我們這些人麻醉後放在荒街後巷裏?不怕人乘機打劫?”

“其實他們有人監視著你們,直到你們安全離開。”

“而你就專門守在這些地方,等你的顧客上門?”他調侃道,聽到對方咽了口口水,詞調第一次失去了那種做作的舞台感。“我們有各自的地段劃分。Lethe的人把休假者放在哪個地區,如果這個人醒來後向我們問路,我們就能為他提供谘詢。這是合法的。我們不能趁休假者還未清醒向他強行推銷我們的旅遊項目。那會丟了執照。”

他點了點頭,不出所料,這個地區可以說是專門為記憶休假者準備的一個小樂園,有完整的服務業,讓他們舒舒服服地花掉準備花的錢。找機會要多了解點關於那個Lethe公司的事,很有趣的事。他盤算著明天弄到一台能聯入萬維網的電腦。

侍者回來了,放下一懷混合飲料。“那邊那位女士送的。”她麵無表情地向吧台示意,然後離開了。

此刻如同事先演練過一般,DJ的光束正轉過來。他微微一驚。她很美,是你不指望在這種場合能見到的美麗,屬於那種你會在街頭情不自禁地尾隨而去,卻又不敢上前唐突的女子。被強光籠住使她一時表情有點茫然,他舉杯向她微笑,發現她雖然身穿緊繃在腿上的短褲和閃光上衣,卻顯然不再年輕了。

一場和成熟美麗女人的豔遇,我的第一晚真是完整無缺。他帶點自嘲地想,使個眼色讓導遊離開,男子微微一躬身便消失了。“我們以前肯定見過麵。”他說,側身為女子讓出半個沙發,“盡管我剛被洗腦,我也記得你。”他伸指在太陽穴處劃了幾個圈,笑道。

“我也是。”她說,撩開耳際的長發,露出耳後一塊防水膠布,“我下午剛剛登陸。多付一筆錢,他們就能讓你在旅館套房的**醒過來。也不必被個跟班纏上。”

她也是個休假者,明顯比他經驗豐富。而且對他有好感。

“噢,那麽未來的幾天,你教教我如何度過這些失憶的所謂假期行麽。我已經覺得乏味了。”

“行啊。”

3

第二天,當他睜開眼睛,發現陽光已經照到了枕頭上.他將手臂擱到眼睛上避開刺目的光線,隔壁傳來淋浴的水聲。這是她的房間,床頭櫃上立著對空杯子。其中一隻杯沿有口紅印。他慢慢回想昨夜的情形,朝落地窗轉過頭去,看到海天交界處的點點白帆。

醒了?她走進房,用毛巾用力擦頭發.他點頭,說:“寶貝,借我點錢。”

她挑起眉毛:“為什麽?”

聽完他的回答她仰頭大笑起來,撲倒在**:“你沒給自己留下一分錢?天啊——”她伸手撫弄他的頭發,“我真想在你度假以前認識你。你肯定是個夠種的家夥。”

“你能借我多少?”他問。

“我怎麽能知道你能把錢還給我呢?”她說,“我們30天後會忘掉這筆帳的。”

他聽出她語氣調笑中的認真:“給我解釋下記憶休假吧。30天後我們真的對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一切全然沒有記憶?”

“唔,你可以選擇。Lethe的醫學技師會讓你在重新恢複以前的記憶係統時,對這段時間內的經曆做個篩選,你可以選擇全然忘記,或留下你願意留下的一部分。”她聳聳肩,“有點像剪輯旅遊錄像。我以前度過的三次假全部消除幹淨了。”

“為什麽?”

她歪起一側嘴角笑起來:“有些事做過了還是忘記比較好。”

“比如說瘋狂的事?”他也笑,伸手去拉她裹在身上的浴巾。

她躲開了,走到床後撿起外套,從口袋裏拿出信用卡,“你可以共用我的賬戶。但以後你必須得負責記住這件事並把錢打回我的卡裏。”

“如果我故意忘掉了賴帳呢?”他說,為她對他的不設防感到驚訝。他們隻認識了一夜,連互相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先得做一件事,確保你不是個靠我們——這些想暫時忘掉過去的老太太混日子的騙子。”她用一種裝出來的惡毒聲調說,將他推倒在床,按住他的頭。他來不及反抗,便感到耳後一陣刺痛,膠條被揭開了。

“我想沒人願意在頭骨上鑽一個孔來做鉺。”她說,放開他。他翻過身,在晨光中,她的眼角和脖頸處布滿了淡淡的細紋,眼睛溫柔而黯淡。年輕時她肯定漂亮得驚人。現在她依然很美。

想到她不願意在這段旅行中記住他,一種模糊的失落湧上他心頭。

落地窗向內炸了開來。他看到閃亮的玻璃碎片像人造瀑布一樣潑進來,在地板上飛濺開。隨即是一聲脆響和嗶嗶叭叭的雜音。有人拖住他的胳膊將他猛拽下床,他事後才覺得她的力氣真是大得不可思議。但他當時隻感到碎玻璃渣子紮在他**的肚子上,她在將他往床底推,他從麻木狀態驚醒過來後自己滾了進去,皮膚和地板間有些滑溜溜的**。恐怕是流血了。“你沒事吧?”他輕聲問,此時房間裏寂靜下來。

“沒打中我。你呢?”

“應該沒事。”他看著眼前離臉部隻有一寸來高的粗糙床板條,小範圍活動了下四肢。肚子上火辣辣的,被割破了。“怎麽回事?”

“不知道是衝誰來的。”她說,語氣冷靜,“可能隻是個找樂子的小混混,不過通常他們準頭沒這麽好。”

他艱難地側過頭去,能看到地板上散落著暗黃色的弧形玻璃碎片和片片羽毛。床頭燈和枕頭。差一點兒就打中了,他背後一冷。剛才的脆響是燈泡破裂的聲音。一把遠程消聲槍,他回想起窗外的景色:遊人如織的沙灘,海岸線。目力所及之處似乎沒有與這個房間樓層高度相仿的建築物。狙擊手?她以前,或我以前還真是個人物。他遲疑幾秒:“你那邊能夠到電話線麽。我們得報警。”

她輕聲笑起來:“這兒的警察管不了我們的事。休假者得自理其事。”她邊說邊往床外挪動身子:“出去吧,我們恐怕得換個地方住了。”

他想了想,既然對方有辦法遠程瞄準他們並送來兩發子彈,藏在床下也無益:世界上能炸穿一張木板床的彈藥太多了。

半小時後,他們坐在海灘邊的飲料店裏。他用在旅館樓下商場裏新買的手機給他的“導遊”打了電話,讓他來海灘,為他們今天安排些節目。他身上的泳褲也是新的。

梅回那個滿地碎玻璃的房間收拾出了自己的衣物。他先進去拉上了窗簾,至少那個偷襲者看不到他們。從她短暫而神經質的微笑裏,他看出她也是恐懼的。“叫我梅吧。”她一邊往箱子塞雜物一邊說,“你也得有個名字,至少在這幾天我該知道怎麽叫你。”

他目光掠過牆上一排裝飾性的精裝書封皮,隨便挑了個作者:“歇夫。”

“你剛才說,這兒的休假者得自理其事。”他說,將同樣嶄新得剛從包裝紙裏拿出的膝上計算機聯上網絡,進入搜索頁麵,輸入:Lethe公司、記憶休假。

“因為每次記憶調整手術的費用——”她說出的數字使他輕吹口哨。

“小網兜不住大魚。”他笑。能為一個月的“神經放鬆”而付出如此巨款的人,自然不會對一個小縣城治安部門的保護或威懾能力感到滿足。更令他感到諷刺意味十足的是,這幫人付出金錢和冒了允許人在他們腦子上動刀的風險,依然甩不掉一身麻煩。

她玩弄著飲料杯中的吸管:“另一個因素是如果我們去報警,有人企圖在酒店暗殺你,或我。第一個會向你提出的問題是:在你過去的經曆裏結下什麽仇,使人要想你的命?”

“我們隻能說:我們不記得了。”他快速閱讀搜索結果,“而記憶手術一旦完成,中途做強製改變是件危險的事。你不能提前結束休假,除非冒著大腦永久性損傷的危除。”

Lethe公司的官方網頁上有對於“選擇性記憶調整術”的詳細說明,他一目十行地翻了過去,為這家公司寫文案的是些泥鰍一樣的家夥,大段文字裏充滿了令人安慰的統計數據與醫學術語,卻沒涉及到任何實質技術內容。Lethe保證他們的客戶能在幾處絕對安全的,風景如畫的小島上享受“擺脫了生活重負,童年一樣的假期”,而度假結束後能選擇保留下“具有紀念意義的片段”。

“你不會在記憶調整手術中失去長期記憶,被暫時封閉的隻是對於具體事件的回憶。所以性格和知識技能在此期間不會喪失,隻是潛藏——”他回味著“潛藏”這個詞。

“休假者向警方尋求保護的後果,是剩下的日子裏隻能在指定的旅館房間裏待著,外麵有兩個便衣看守。”她咯咯笑起來:“這裏的警局被炸掉幾次後,他們甚至不會留你在局裏。”

他眯起眼睛望向四周,白浪一線一線從天邊推向沙灘,留下一道道迅速消失的泡沫。南方的強烈日光將沙子曬得滾燙,還是有些人挾著衝浪板走向海水。孩子很少。他覺得自己也能辨認出哪些是記憶休假者:皮膚白慘慘的像剛被拖出甲殼的螺肉,戴著防水浴帽以保護耳朵後的手術傷口。麵目端正得無可挑剔,Lethe公司為他們的休假附贈了短期整容術。

沒準占了我左邊桌子的三個男人是中東石油三巨頭呢。鄰桌發現了他的注視,明顯緊張起來。他舉了舉杯,親親熱熱地大聲打了聲招呼,表現得像個在上午就喝多了的人。他們瞪了他一眼,又轉頭自顧自交談。

有人要殺我。他接受了這個事實,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實際上這使他感覺很興奮。目標不可能是這個女人,否則他們完全可以在她獨處時下手,而她“登陸”已經三天了,在沒有任何保護的情況下四處亂逛。休假者們可不是能隨便碾死的小蟲子,暗殺者不會隨便冒多牽連另一個休假者的風險。或者那個女人“梅”非常重要,而我相對比隻是個一般人物。也許情況相反。而他們了解我們倆的底細。

無論如何,找出那個放冷槍者是必要的。他感到一種貫穿脊髓的興奮感,他也許可以提前知道謎底:他是誰。而非等大腦裏那個外來的植入栓在30天後自動降解。他一點兒都不喜歡自知失憶,並知道現在的“自我”將在一個月後被擦除,讓位給一個陌生人的境狀。在明亮的白天討論這件事是不可思議的,但在深夜,他躺在**,恐懼如潮水襲來:他是個隻能活三十天的人。載他回程的飛機必將墜毀,而他無處可逃。

如果能知道他原來的身份,狀況便不同了。他就可以將“他”的背景作為自己的背景來生活,一隻船得到了它的錨地。也許他能做出某種努力,使“那位自己”在恢複記憶時選擇將這段經曆保留下來。於是他能和原來的自我融合在一起,共同活下去。逃出這30天的時間柵欄。

“你喜歡這種休假方式麽?”他問梅。昨夜她睡得很安穩。

“我不知道。我還沒來開始體驗它呢。”她回答,伸直雙腿將腳插進沙子,晃動腳趾。他覺得她這副模樣像個小姑娘。

“那你怎麽會對這裏了解得那麽清楚。”

“有些規定。如果你選擇保留休假時間段裏的記憶,你就得對它們負責。法律意義上的,這些是寫在和Lethe的合同裏的。第一次,我醒來後不記得任何事情了。第二次我自己雇了個攝影師,讓他跟蹤拍攝我休假時的行蹤。”她快速地掃了他一眼,“結果他用錄像帶勒索我。我的確做了些還是忘掉好的事。”她表情變得防備,他當然不會蠢到去問她那些事的具體內容。

“但,看到自己真的做過了,感覺居然很不錯。於是我又去Lethe登記了一次。這次我帶了些文字資料提醒自己,免得幹傻事。”她歪著嘴角飛快地笑笑,“看來沒用。我第三天晚上還是去了忘憂島。”

如果你要記住,你就得對它們負責。他反推了一下,暗暗笑起來:這才是記憶休假的精華部分。同時理解了所謂“享受自由”真正的含義。

“給我帶些東西來。”他再次撥通導遊的電話,“要輕便的。”

對方聽上去毫無驚訝之感,說隻需半小時便給弄到手。

他舉起雙手,對著陽光仔細轉動著,感歎:Lethe那幫人想得真是太周到了。

連指紋都暫時消除了。

4

導遊聽完他們在酒店裏遇襲的經過,問他們具體的房間號與槍擊時間。

“有什麽關係?”他問。他明白以後一段時間內他們得依靠眼前這條精明的地頭蛇了。梅可能記得一些情況,但歸根到底她隻是個來找過幾次刺激的女人,仍然是遊客。

“我們得確定這是否是您事先預定的遊戲。追殺刺客項目最近很火。如果是您的遊戲計劃,您還是可以使用真槍,但最後會有個安全詞。以防超過底線。”導遊解釋道,開始打電話。幾分鍾後掛線,看著他:“很抱歉,恐怕您真的遇到麻煩了。”

然後他們走進沙灘盡頭的臨時更衣室查看導遊帶來的槍支。從底麵的再生木板縫隙裏,能看到海水漲潮時留下的白色鹽粒。他雙手抱在胸前看導遊從包裏翻出支便攜式手槍,有點像改裝過的柯爾特1911,他接過一支,槍的分量比預期中的要重。槍管上的序列號被細致地打磨掉了。這坨金屬在他手裏顯得笨拙,他甚至對它裏麵有沒有子彈都沒有概念。

看來,他以前不是個軍品迷。這使他有點泄氣,導遊示意他們跟著他的動作將專用皮套挎上肩膀,穿上外衣後,看不出攜帶有武器的痕跡。

梅一直保持沉默,跟著他們將槍藏在體側。但他能感覺到她暗中的興奮,如同將要加入一場實彈遊戲。

“我要的東西搞到沒有?”他問。

導遊點頭。

一行人向海濱旅館進發。

他們與經理交涉一番,得以進入他們原先所住的房間的下層空房。結構與朝向都是相同的。他架起三腳架,拍攝了落地窗上的大洞位置,床頭燈原先所在地方,以及窗外的全角度風景。數據運算加上一層的高度。

圖像輸入後程序顯示正在運算中。他衡量著上樓去拍張落地窗碎片飛濺的走勢圖,這樣對子彈矢量的估算會精確得多。等結果出來再說,如果輸出結果太模糊,他決定冒個險試上一試。

三種可能性:對麵海灣半島上的景觀塔最高層,一架小型飛機,最後一項倒出乎他的預料:由於沒有找到子彈,可能爆炸是由事先固定在窗上的小型炸彈引發。

這使能先於他們進入旅館房間的每個人都成為疑犯。

先排除容易排除了可能性罷。他眯起眼睛,隔海相望,景觀樓隻是個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小點。

5

半島是塊長達數裏的,直接從岸底打樁建築起來的人工陸地。從半空中看,島的輪廓一定是條在碧藍海麵上劃出的優美白色弧線,他想,但對陸上的觀光者來說,它隻是必須在烈日下徒步走完的幾公裏沙地。四周的海水不斷舔走從別處運來的沙子,結果處處露出水泥路基。島的盡頭聳立著一座玻璃塔樓,每塊外牆都反射著正午刺目的陽光。“那裏究竟有什麽可看的?”他問導遊。除了他們仨,還有不少遊人興致高漲地向塔樓走去。

“塔樓的玻璃板牆會不定時地在透明與不透明之間轉換。整個建築物都是用這種材料組成的。在18層高空突然發現自己腳下的地板消失,能看到樓下的人。在視覺效果上很刺激。”

有人會選擇在隨時隨地會變成敞開空間的地方架設狙擊槍麽?他自問。但若“他們”能得到這座塔樓的控製權——這又是個絕妙的,可避免懷疑的好地方。“讓我們去看看。”他說。

在樓底購票後,他們和一大票穿著泳裝的遊人擠入一個大水泡式的觀光電梯直升頂樓。電梯經過一排排玻璃質小隔間,其中半數以上呈銀灰色,不時其中一間泛出陽光下油膜似的虹彩,隨即轉成透明,露出其中一臉呆怔驚異之色的遊人,電梯裏的人大笑,衝他們吹口哨。

塔樓的電子導遊係統請他們離開電梯,去各個隔間“欣賞海景及全息電影”。他們在最高層轉了一圈,呆在某個房間裏看了一部五分鍾特別設計的短片,在影片最驚險的**部分:主人角逃到了懸崖邊,所有的影像瞬間消失,他們發現自己懸空站在空氣中,腳下是層層疊疊的透明天花板。梅一聲尖叫抓住他的胳膊,他也被嚇了一跳,承認這種效果的確非常震撼。果然所有房間的“轉換”是由塔樓的中心計算機控製的。

根據彈道程序的計算結果,他們找到了子彈可能來源方位之一。它是處於14層的一個隔間。現在它的外牆是灰色的,門把手上閃動表示“有人使用”的紅光。

“我們得想辦法進去看看。”他說。

“除非找管理處,裏麵的人反鎖了。”導遊說。

即使他們曾在裏麵布置過狙擊設備,現場也早已經被打掃幹淨了。最大的可能性是現在裏麵有幾個腳上沾沙子的家夥正看著電影。不管怎麽樣,他都想看一眼。塔樓中包括了複雜的走道係統,占去了大量空間。彈道源點正好處於一個隔間內的概率並不大,足以使他重視起來。

“你看住這個門。”他對導遊說,希望今天早上付給他報酬的數額以及未來的另60%能保證他在風險時刻的忠誠度。

“你跟我去樓上。”他拉著梅上樓,同一位置的隔間正好是空著的。“把門反鎖上。”他說。梅正在牆上拉開節目單,“你要找個馬上使房間轉換看到樓下空間的片子?”

“用不著了。”他跪下,從脅邊的槍套裏抽出一把電動刀。地板表層很快在旋轉的刀鋒下開始解體,不出他所料,幾陣火花閃過,所謂的玻璃效果便還原成排列整齊的像素點。

他考慮著進入塔樓控製中心的可能性。所謂“轉換”效果全由牆體的全息投影所形成的話,每個隔間裏一定設有大量攝像頭采集圖像並及時投射到牆幕上。樓下1405今天淩晨的圖像有可能還保存著。但如果“他們”能和塔樓控製中心合作,不管是哪個層麵上的,要消除槍擊事件的痕跡就太容易了。

他們在房間角落找到了線路盒,將計算機端口聯入。屏幕變黑後出現對話框,要求輸入管理密碼。他十指在鍵盤上晃了晃,希望自己“潛藏”的能力中包括充當黑客。幾分鍾後他不得不承認——

“讓我試試。”

他回頭,看到梅的目光越過他肩膀,定在屏幕上,沉著冷靜。

她是個內行。他看著她迅速進入代碼界麵,輸入計算機命令如同用母語與人聊天,明白自己幫不上什麽忙。臨海一麵牆外濤聲細弱,他能看到灰白色小點在海麵上起起落落。是海鳥。

“如果有故障警報係統,先關掉它。”他說,剛才地麵上被破壞的陰影部分現在似乎擴大了,像現實世界中的潰瘍。

她點頭,繼續工作。

“我已經進入了隔間單位的轉換控製係統。我現在能做到的是,讓我們這一列的房間在五分鍾內的四壁布景全部換成1405今天淩晨槍擊後半小時的布景。”

“後半小時?”

“槍擊時刻正負一小時的影像資料已被替換過了。如果你要看——”

他擺擺手,那沒有價值。“你能將半小時後的那段影像文件提取出帶走麽?”他預感到,他們強行將整整一列的房間布景轉換,肯定會打破這座塔樓精巧的協調性,也許會出現某些古怪的場麵引起管理部門的注意。

“資料儲存區的防火牆我目前破解不了。我需要一些工具,這台計算機裏沒有。我想我隻能做到這步了。”她語氣裏帶著歉意,“而且如果隻將文件帶走,我們也沒有像這裏的六麵封閉型的全息屏幕來播放它。”

“一列?”

“從上至下的一列。抱歉,我沒法把這個房間從串聯的線路裏解出。至少短時間內不做不到。”她看他,揚起眉毛。

“好。播放吧。”

6

他踩在血泊裏。

梅尖叫著跳起來,腳踝被數據線纏住搖搖晃晃,他伸長胳膊一把拉住她,一輪更遙遠的驚呼傳來,他知道其他隔間裏的遊客們正和他們同步欣賞這血淋淋的謀殺現場。他倒退兩步,虛擬血液並沒濺開,強烈的真實感隨之被打破了一些。

房間中央躺著兩具屍體。他們顯然是被——不,其中一個胸前沒有出現大洞:他意識到那隻是自己在全息投影屏幕上劃開的故障區。死因是穿腦而過的子彈,他徒勞地想看清其中一人的麵目,隨即清醒過來:第一,你沒法使一具影像人體翻身,第二,他很可能也做了整容。

他強迫自己的目光從屍體上移開。一架狙擊槍架設在窗前,將他們的落地窗擊得粉碎的子彈明顯來自這裏。高倍望遠鏡,一台聯線被強行扯斷的計算機被踢到牆角,液晶屏裂開了。暗殺者在遭到襲擊前,在做跟他們同樣的事:入侵塔樓管理係統。

門外響起粗暴的捶門聲,他的手機同時震動起來。“開門。”他說,梅靠在牆上,臉色慘白,緩緩搖頭。

他一邊跨向門口一邊接起電話,不出所料:是導遊。“開門!外麵是我。”

重新將門反鎖後,他問:“外麵情況怎麽樣?我們還能從正常路徑出去麽?”

“全是驚叫亂撞的遊客。管理處的人肯定正在趕過來。”

他轉向梅:“他們要多長時間才能追查到入侵是由我們這個隔間線路開始的?”

她已經鎮定下來,正將計算機折疊起,迅速卷起聯線一並塞入背包。“應該很快。”

“我們最好馬上離開這裏。”導遊望向地下的死人。他們血流遍地卻不散出一點氣味,氣氛詭異。“他們的製服就是塔樓保安處的。”

此時四周開始變幻出虹彩色,隨即他們發現自己站在一間透明玻璃屋中。走廓裏到處是因為穿著沙灘鞋想跑而跑不快的遊客,他們跌跌撞撞聚向電梯口。似乎沒人注意到他們。

“五分鍾過去了。我先前設定的,現在我們可以看見外麵,他們看不見我們。”梅迅速解釋。他點點頭,從她手裏拎過有點分量的電腦包背到肩上。從走道那端,一小隊黑色製服正逆人流衝他們這間隔間過來。

他抽出槍,拉開保險栓。他明白自己肯定不是個神射手,不過要擊中一麵數平方米的玻璃外牆,並不需要多少天賦。

悶在密閉空間內的槍聲震得他腦袋嗡嗡直響,他又衝牆體一片鋒利的殘餘部分開了一槍。碎片直接掉進海裏。門外黑衣保安已經在搖門鎖,其中一個衝對講機吼著,他估計門被砸開是幾秒鍾內的事。

“願意的話跟我走。”他說,將手槍扔進電腦包側兜,上帝保佑它真像說明書上所寫的那樣防水吧。

他跳了下去。最後一個在腦海中閃過的念頭是:希望我會遊泳。

深層海水即使在正午烈日下也冰冷刺骨,他感到肺裏的空氣全被猛地拍出來了。向下蹬,仍然是水,踩不到沙地使他慌了一下,但他立即發現自己正本能地劃動著手腳向水麵亮處上升。我會遊泳,他鬆了口氣,將頭伸出水大大吸了口空氣,背後的電腦包沉甸甸的妨礙行動。他使勁眨眼擠掉眼睛裏的海水,一時還看不清四周的——此時砰然一聲巨響,水花重新濺了他一臉:梅跟著跳下來了。他踩著水靠近她,很快發現她並不需要幫助,她衝他做了個手勢後返身朝塔基處遊去,那裏有道寬闊的水泥簷,上麵漆著“遊人勿近,維修專用”字樣。

水泥簷投下的陰影使海水看上去藍得發黑,更深處是支撐塔樓建築的鋼筋支架森林。景觀塔棲身的人工島下麵居然是架空的。漲潮時水麵可能一直要淹到簷邊,層層疊疊的白色貝類粘在水泥表麵上,看上去像鳥屎。他們遊進比較深的地方,拉住鋼筋條直喘氣。目前塔樓上的人看不見他們,但他清楚這地方根本經不起搜索,隻要保安找艘船繞著塔轉一圈兒,他們就像被車前燈光籠住的兔子一樣醒目。

“我們的導遊沒跟著下來。”他說,咧了咧嘴。遠處是真正的海岸線,一些色彩豔麗的小點兒隨著浪頭忽上忽下,是些初學衝浪的菜鳥。最起碼有三公裏。他懷疑即使後頭沒有追兵,他們也遊不回去。我們離體力的高峰期都有些年歲了。

“景觀塔的保安為什麽要殺你?”她問,呼吸開始平複下來。

他搖頭,眼下他不願去想。他們時間不多了,先得離開這個地方再說。當然底線是他們還可以報警尋求保護,畢竟他除了稍稍修改了下一座觀光塔樓的內部線路,在地板上挖了個洞以外沒做什麽出格的事。

不對,他直覺到沒那麽簡單,“他們”可能是因為要利用觀光塔的地理位置而冒充保安混入,但為何塔樓發現自己的地盤上出現兩個死人後沒有報警?今天觀光塔看上去一副正常營業的平和樣子。而警方如果發現一架設好了的狙擊槍,難道不會順著槍口找到梅所在的旅館房間,看看傷到人了沒?

如果塔樓方麵想捂住這件事,為了,他隨便找了個理由,不讓醜聞影響營業,為什麽他們會保留下現場影像,並放在計算機網絡中一個高手憑普通電腦隻要十分鍾便可找到的地方?

她搖頭:“我們可以脫掉外套,直接上岸去。外麵的太陽幾鍾就能曬幹皮膚了。我猜他們正在疏散樓裏的遊客,我們也許能混進去離開。”

他覺得可笑,他們剛從一個裝滿攝像頭的地方逃出來,對方肯定掌握了他們的麵目特征。再說那位導遊八成因為事情搞得太大而倒戈,從人群中分辨出他們就更容易了。

“好。不過我們先把槍扔掉。”他說。因為沒有別的辦法了。等人流散盡,連這條路也堵死了。

在要不要放棄電腦上他們爭了幾句。她說提著台電腦目標太明顯了。他說將電腦沉在這裏,幾小時後便會被打撈上來,從上麵的序列號上立刻能追查到她的信用卡。

她歎口氣沒再表示反對。他們脫掉沙灘上穿的便裝,紮在水麵以下的鋼梁上,防止衣服順著水流漂出去。

他發現隻穿條泳褲背著電腦包的確太突兀了。她帶著嘲笑的意味笑著看他一眼,朝外遊去。

7

遊出簷區,他們稍稍鬆了口氣,不少驚慌失措的人衝出塔樓後直接跳進了水裏。人工島岸上有幾個穿保安製服的人衝他們直揮手,喊叫著安檢不會造成傷害之類的話。保安的態度似乎並不嚴厲,有幾個人朝遠處海岸的方向遊去,保安也隻不過攤攤手。

他示意梅跟緊,與其他幾個浮在水麵上猶豫不決的人扯了幾句,發現謠言有數種,從恐怖分子在樓裏安裝了炸彈到發現遊客裏有感染第三級病毒的,他附和幾句,側麵打聽樓裏的安檢。

警察來了,他們封鎖了十二層以上的電梯,要求出示身份證明文件才能通過。此時有人尖叫發現了瘟疫病人,於是場麵開始失控。不少會遊泳的人從窗口直接跳進了海裏。(他知道自己那兩槍可能使塔側的一大片外牆都破裂了。)

不久擁堵在門口的人群衝破了警衛。一部分人順著窄窄的人工島跑向岸邊,剩下的全像餃子下鍋一樣進了海。現在大多數人都回到了岸上並離開了。但向他滔滔不絕地述說的這位中年男人自稱“鬼才相信那些警察的話,他們隻不過想把咱們騙上岸去驗血。”

他與梅悄聲商議了幾句,覺得現在上岸並不動聲色地離開是最好的選擇。他們在這種狀況下並不顯得十分怪異。

“祝我們好運。”他說:“如果我被攔住了,你就隻管往前走。電腦的事我會找借口的,不會牽連到你。”

梅濕漉漉的臉在陽光顯得蒼白。她努力笑笑:“走吧。”

他們在離保安兩三米的地方爬上了岸,兩人隔開一段距離。太遠太近都會顯得有點心虛。他站在粗糙的沙地上,電腦包不停往下滴水。活像個剛從湯碗裏撈出來的雛雞,他想。

“我不知道。我是個度假者。”他說。

“那種度假者?”保安加重語氣,抬眼看他,額頭上湧起三道橫紋。

“是的。”

“她也是?”

他沒回答,等梅自己開口說:“是的。我是記憶休假者。我可以走了麽?”

保安注視著他手裏的包,“你們知道我們剛才發生了一些意外情況。影像控製係統出了些毛病,恐慌是不必要的。”他將目光移開了,臉上浮現出笑意,“希望沒影響到兩位的假期。”

他聳聳肩,然後轉身走開了。感覺到梅沒緊跟上來,不由心頭一抽。但她的腳步聲隨即保持在離他數米處響起,時遠時近,並不趕上來招呼他。他放鬆下來,暗自讚歎道:真是鎮定的女人。

電腦包裏一陣震動,是手機。他接起:“喂?”

“你欠我——”導遊的聲音傳來,說了個數字,“他們要這麽多。你明白情況緊急,我不能砍價。”

他眯起眼睛,海麵上閃爍著無數刺目的亮點。那麽說是導遊在暗地裏擺平了這件事,或者似乎是?他回想導遊毫無特征的麵孔,無論日頭多麽火辣都裹得嚴嚴實實的三件套西服。從第二天遇襲起,他從言語輕浮的市井之徒變成了另一種人,幾乎不說廢話,能快速弄到手他想要的裝備。他開始懷疑起所謂“導遊”究竟是何身份。

他自己究竟是何身份?景觀塔的謀殺現場展示明顯是個陷阱,是誰想要捉住他,他這個用槍擊不中五米外目標,玩電腦隻會在windows係統中瞎轉悠的人?

“給我們弄輛車。我們在碼頭等你。”他掛線。

遊客服務中心。他們重新購置了衣服,他又買了台便攜式電腦,防水包的質量沒想象中的好。

臨海咖啡廳人流湧動,他們點名要了個不臨海臨窗的座位,服務生離開後,他說:“梅,很抱歉把你拖到這件事情中來。如果你現在想離開,我會記住還給這兩天的費用。我保證。”

她翻翻眼睛:“別說這個。你說是誰殺了想要你命的人?”

“現在已經不是遊戲了。”

“接下去,你需要我。”她頗有自信地笑了笑,“我可是個計算機高手。你不想知道塔樓內部發生了什麽事?”

“不。那不是最根本的。我需要的是知道自己以前是誰。”他說,向後靠到椅背上。

“這我幹不了。”她搖頭,“Lethe的數據庫防火牆級別不比州核工業基地低。沒人可以從外部破解它。”

“為什麽?它不隻過是個提供娛樂的公司,特殊之處是它有醫療執照,可以往客戶腦袋上動刀。”

“如果你看看Lethe的客戶名單你就不會說得如此輕巧了。”她探過身來操作鼠標,剛洗過的頭發挨近他,散發出好聞的氣味。

屏幕上出現的名單令他莫名其妙:“我差不多一個也不認識。噢,他好像是某個小州的副州長?”

“他們對客戶的保護還真嚴密。”他苦笑,“但現在顯然有人知道了我是誰,並舉著把手槍一路追過來了。你剛才提到塔樓內部?”

“我退出係統時留了個無線網路後門。”她說,將計算機從他膝上端走:“現在我們有足夠的時間,讓我看看能恢複出多少數據。”

當導遊的車抵達時,梅的工作還在進行中。她已經成功找到了進入塔樓中心數據備份庫的路徑並成功播放了幾分鍾視頻片段。他看到兩個穿保安製服的人進入隔間,在外牆上鑽出子彈將穿透的孔洞,用手持紅外線工具進行測量。畫麵下角時間變成8點整時,趴在狙擊槍前的槍手扣動了扳機,他的同夥幾乎立刻開始收拾設備。他們動作的利落與高效,使他不寒而栗。

視頻卡在兩名槍手不約而同轉向鏡頭左側的地方。他估計那是隔間門口方向,使狙擊手斃命的人物將要出現了。

她向他解釋黑客程序工具發揮作用需要時間,她會使計算機保持運算,等上車後就能看餘下的部分了。

碼頭不大,沿岸拴著一排排傳統手劃木船,隨著波浪搖搖晃晃,船主用草帽遮著臉橫在躺椅上打瞌睡。是一天中太陽最烈的時候,他都能感覺出陽光沉甸甸壓在脖子上的分量。四周無人。碼頭後麵的空地上塵土飛揚,停著一溜半新不舊的廂式貨車,車頂金屬行李架閃著光。他們慢悠悠地走過停車場,直到導遊衝他們招呼一聲,他的車混在當地人的車陣裏毫不起眼。

“事情解決了。他們不會再追究景觀塔樓的事。”導遊說,拉開貨車後門,側身讓他們上車。他“唔”了一聲,跳上車,然後拉了梅一把。眼睛習慣黯淡的光線後,他發現貨物區已被改裝成兩排舒適的座椅。導遊砰地合上門,繞到前麵坐上駕駛座:“你們想去哪兒?”

“先往市區開。”他說。車發動起來,梅打開計算機屏幕,程序已顯示處理完畢。

畫麵上猛然出現一道白光,吱吱聲,然後又是一陣閃爍。狙擊手躺倒在血泊裏,一個細瘦的影子上前蹲下查看,他回臉衝門外的某個人說了句什麽。然後直起身離開了。

他也伸打字:保持鎮定。

他望向前座導遊狹窄的肩,盤算著如果動手他的勝算有多大。客觀上今天清晨是他救了他倆一命。但為何他又引他們去觀光塔陷入危險的混亂,該死的,眼前載著他們向前行駛的這個人,到底是誰?

“到市區中心隨便找個商業街把我們放下就行。我們想去逛逛。”他用不經意的聲音說,“順便問一句,你究竟是什麽身份?”

如果導遊有如實回答的意思,也被從車後傳來的猛烈撞擊打斷了。

8

他不由自主地往前一衝,頭撞到前排座位靠背,頓時眼冒金星。梅輕聲驚呼,車身半側著轉了個180度彎後橫在了路麵上。他模模糊糊看到導遊使勁打方向盤,輪胎和路麵發出一種令人心裏發酸的吱吱聲,他們從後麵被人撞了。他想,從茶色車窗向外望去,一輛加長型黑色麵包車幾乎緊挨著他們停下。緊貼到他們如果想打門下車都不行。

“聽著:你是Lethe的首席科技官,或者說曾經是。”導遊放棄了控製車輛,向後座扔來某個物件,他一把接住後發現是槍,一個小紅點飄過車頂,還是帶激光製導的。“保險打開了。盡量逃吧,他們扣住你的話什麽也別說。如果想活命。”

說話間導遊已經快速衝麵包車方麵直接開了火,火藥味和震耳欲聾的聲音回**在車子內部。他不假思索地按住梅的頭,大聲吼道趴下!她好像已經嚇傻了,直愣愣坐在座位上。車後部吹來一陣熱風,他明白後廂門已經打開了。“快走。”他拖住她的胳膊向外拉,一腳踢開後排的座椅。

車外站著三到四個穿黑色風衣的人,他掃了一眼明白他們都有武器。但當他衝他們射擊時居然沒有遭到反擊,四個人像人形靶子一樣倒在地下。他冒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四周是空曠的高速公路,雙左邊能看到一線窄窄的海藍色。

“歇夫。”

他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是梅在叫他。回頭一看她正靠著車門眼睛睜得很大,表情茫然。

“快跑啊。”他慢慢說,舌頭在嘴裏好像大一了倍。空氣變得厚重起來,零落的槍聲越來越遙遠,他明白他們都被麻醉彈射中了。

從麵包車上下來一個明顯是頭目的人。他慢慢踱過來,看著倒在地下的四個手下皺眉頭:“您最好配合一點。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他發現導遊的車上已經沒有響動了。頭目左右的兩個男子衣側鼓鼓的,情況到了他必須好好配合的地步。更何況還有梅。他努力點頭,發現在藥力作用下要做出小動作也十分困難。

“我們會將您帶走,在您身上了解一些情況。我們保證不會傷害您的身體。當然還有您的女伴。”頭目扁嘴笑笑。左右上抓住他的肩膀引他向前走。

他們將他安置在車後廂一張長椅上,梅緊挨著他坐著,表情呆滯。對麵是兩個懷抱長槍的高個子,麵目陰沉。車開動後數十秒,他看到原來停下槍戰處升騰起一團火焰。是“導遊”的車。

他閉上眼睛。

9

他被安排住在一間沒有家具的房間裏,四壁有橡皮襯墊。梅在他相鄰的房間裏,他隔著玻璃能看見她。他們沒收走他的表。下午三點兩個醫生模樣的人進來給他檢查身體,掀開了他耳後的膠布,其中一個用根長長的探針不知鼓搗了些什麽。他看不見,聽到背後金屬器械碰撞的聲音,心裏的恐懼像條冰冷的蛇爬過。

然後上陣的是個麵目和善的老頭兒。

“你想知道些什麽?”老頭兒自己掮進來兩把折疊椅,給自己舒服地安排好座位後示意他在對麵也坐下。

他猶豫一下撐開椅子坐下了,頗有些意外:“我原本以為你們扣住我是為了向我提問的。”

“好讓你回答你不知道?”老頭用指關節敲敲耳後,“我們知道你做了記憶手術。現在你能回答的問題隻限於近48小時內發生的,比方說,剛才你是不是想用椅子打扁我的頭?”

他點頭承認:“的確想過。”

“就算你拆下椅子鋼條頂在我頸部大動脈處,這裏的守衛也不會讓你離開的。”老頭兒笑意彌漫了整個臉龐,他有個肌肉鬆弛,毛發精光的圓腦袋,“讓我們先自我介紹下。我代表了貴公司以前服務過的一群人。他們對你們公司目前的狀態感到非常不滿意。”

他開口想說話,被老頭一揮手擋住了。“先讓我說完。對外你是Lethe的首席技術官,而實際上公司是你的,你能做主。我想通過這次見麵,在Lethe公司與我方一間達成一項協議,盡量不傷害到雙方的利益。”

“我還是不明白。Lethe難道不是個安排旅行的——如果客戶有何不滿意的地方,”他說著心裏一動,明白所謂的記憶度假沒有表麵上那麽簡單。

老頭兒目光閃動:“你真的不記得了?好吧,那就讓我們假設你的手術使你暫時忘記了貴公司的主要業務。我可以提醒你一下,自從五年前Lethe公司成立以來,你們的客戶群絕大部分來自於某些需要在公共場合消失一段時間的人物,他們在你們保護嚴密的旅行區裏完成了很多重要工作。比如說會見理應是敵對方的人物,進行某些交易,如此等等。”

他明白了。記憶度假隻是個幌子,巨頭們在海灣城市裏洗錢,進行聯絡會議。他們根本沒有接受過腦部手術。由於“記憶調整手術期間的行為如選擇遺忘,當事人不必對此任何責任”條文的存在,是個可以掩蓋一切黑暗活動的洞穴。他曾為這種條文居然能在州立法中通過而感到不可思議,繼而想到可能因為是記憶休假者給當地旅遊業帶來的巨大好處而形成的現象。

“Lethe公司發生了什麽變故?”他問。他現在理應坐在某個能看見金色海岸全景的辦公室裏,將腳擱在桌沿上,用手提電話為一夥毒品巨梟安排見麵日程。這幅畫麵在腦海裏像張卡通海報,不真實得可笑。他怎麽可能是個——

“我們並不清楚你們公司內部確切地發生了什麽事。你下麵聽到的隻是些傳言。但僅僅這些傳言已經使我們覺得不安。”老頭兒環抱起雙臂。他知道下麵將進入正題了。

“警方一直懷疑你們。這不奇怪,他們一直想捉住你們的把柄。其中最有可能被他們揪到辮子的就是:我們的客戶實際上並沒有做過腦部手術。所以你們開始為客戶們在腦後製作一個假傷口。而記憶調整手術的技術內核你們宣稱是商業秘密,而警察不能對一個重要人物做開顱檢查,隻是為了檢驗一些假設。這幾年來你們與警方周旋得非常好。”

“今年6月,一具屍體被衝上公海沙灘,他經過整容和指紋消除。無人認領。是貴公司的一個客戶,他的死因我們先不討論。剛開始警察高層非常興奮,認為他們終於得到機會能撬開Lethe的門了。但他們沒有通過屍檢得到他們想到的東西。這件事無聲無息,沒人再提過。”老頭兒語氣淡然:“猜猜為什麽。”

如果是客戶群中的一員擺平了此事,他不會坐在這裏接受訊問。無論對方的口氣多麽溫和,他都有坐在一百盞太陽燈下的感覺。

“他們發現了腦科手術的痕跡。”他回答說,從老頭兒麵部表情的變化來看,他對了。

“接受過你們服務的人都各自接受了體檢。從69年7月開始,所謂假傷口不再是表麵功夫,你們真的對客戶的大腦動了某種手術。他們雇用了最好的腦外科學家來找出你們到底幹了些什麽。他們得出的結論是:你們真的開始掌握記憶調整手術的技術了。”老頭兒直視他的眼睛:“這意味著你們可以讀取並保存記憶。”

“使你們感到備受威脅。”他接上去說,那麽說他擁有一份現代版的胡佛檔案。所以才像頭過街耗子一樣到處被人追殺,但是威力無窮的檔案在哪兒呢,答案是:他不記得了。一種想微笑,直到仰頭大笑的欲望直衝進他的腦袋。

“我們聚集起來討論對策。你很難想象我們這些人會平平靜靜坐在一張桌子周圍而不火拚。不過為了對付Lethe,你的公司,”老頭兒加重語氣,“我們做到了。你很有可能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一切秘密,無論是商業、政治上的還是私人生活中的。如果你要威脅我們其中的一個,其他人——”

“我很難想象這種協定有多大的約束力。”他衝口而出。他設想自己是Lethe公司的主持人,像角色代入式遊戲一般的思考很符合當前的情景,他會用秘密要脅這群客戶中最有實力的一個,消滅掉零散老弱病殘,然後——當他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時,打了個冷戰。

“也許你說得不錯。我們的聯盟並非堅不可摧。但是你自己也不是沒有麻煩。”老頭兒說。

他知道討價還價的時刻來了。

“我們在商議采取什麽行動的時候,傳來消息說Lethe將進行內部重組。首席科學官,也就是你,會放棄第一把手的位置,隱退到研發崗位上。期間暫停一切對外商業活動。”老頭兒頓頓,“同時警方開始重新注意你們。”

總而言之一句話,他也有麻煩。

“我們的推測是,你失勢了。”

“那你們完全可以一槍斃了我,不用浪費時間跟我在這兒扯淡。”他回答。被人掏空了腦袋裏的一切送到海邊度假,的確是個倒台前總統的典型處境。但目前形容他處境的最好詞語也許是“雪藏”。他還有絕大的利用價值,瘦鵝不會讓獵人追著跑。

問題出在他手裏的貨物是裝在匣子裏的。他拿不準跟他麵談的老頭子知不知道他的失憶程度,先前兩個醫生的檢查說明不了什麽。腦外科手術對記憶造成的影響不是一根探針能查明白的。瞎子走夜路,他隻能摸一步算一步了。

“也許失勢這個詞語用得不確切。但你在Lethe內的地位,”老頭兒晃晃指尖,“今非昔比了。”

“既然如此,你們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隻是一個小小的口頭承諾。”

他等著對方說下去。越過老頭兒的肩,他能看到梅臉衝著牆躺在地下墊子上。過一會兒她會翻身動動四肢,像個臨考前睡不熟的孩子。

“如果你將來有所行動,我們是在一條陣線上的。”

“條件?”

“我們會保護你度過這三十天,提供一切條件讓你有機會回Lethe。你也看到了,在這個房間外想要你命的人多得是。”

“早上衝我們開槍的是哪方麵的人?警方的?”

老頭子哈哈笑起來:“錯了。是你們Lethe自己的。警方倒是想保你一命。他們想讓你當證人呢。”

導遊是警方的探子。他又看到了在火光中模糊的車影,深呼口氣。景觀樓那場聲勢浩大的表演是對他的一次測試,警方想瞧瞧他到底失憶了沒有。

“你們憑什麽相信我會遵守承諾。”他問,梅好像醒了,撐起身子往四周看。他判斷她的房間沒有雙向鏡子,看不到這裏。

“別擔心,我們不會扣下你的女朋友。”老頭兒眯起眼笑笑,“我們複製了你的大腦數據。我們目前沒有技術解讀它,不過所有的資料,包括你們所收集的關於客戶的,還有你自己的,全在裏麵。”

“如果我失約或永遠成為在野黨,你們就有了和Lethe分裂的另一派談判的籌碼。”他說。

“人人都會做兩手準備。”老頭兒做出委屈的表情。

他的確不見怪。

10

他端起計算機讓她伸手過來用毛毯遮好膝蓋,然後側過身去又睡著了。他熄掉頭頂的燈。

從老頭兒的庫房離開後,他要求他們護送他到機場,提供兩張去其他州的機票。梅迷迷糊糊地跟著他,他一路摟著她的肩。他有點懷疑他們給她的藥力更強,好使她在談判時不搗亂。

去機場的路上似乎有車跟蹤,老頭子在手機裏講了幾句後,後麵的可疑車輛消失了。他已經沒有興趣知道那是哪方麵的人。反正都想要他的命。

飛機上天後梅似乎清醒了點:“怎麽回事?”

“我們去九江。在那裏你想轉機去哪裏都可以。”他說,然後告訴她所發生的事,他原先是誰,遇到的是哪種類型的麻煩。

她的手並沒從他胳膊上縮回去。他自嘲地想難道女人們真的都愛壞蛋麽?

“你打算怎麽辦?”

“我現在還沒有具體的打算。”他承認,“總之先離開雲浮再說。”雲浮,他從機場標示牌上知道了他呆了兩天的海濱小城的名字。GOOGLE對於此地名的搜索結果是零。

“那裏人人都知道我是誰,至少對那些想捉到我的人是如此。我借老客戶們的東風暫時把他們甩在後麵了,”他搖頭:“但不久他們肯定會跟上來的。這家夥捅的可是超級馬蜂窩。”筆記本屏幕上是一串關於Lethe首席科技官,王懷遠的搜索結果。他打開一張附照片的網頁,一個男人正與洲議員大力握手,相當有技巧地將臉對準鏡頭。“他”長得不算醜。

梅盯著照片看了一會兒,又審視他的側臉:“你們不太像。”

“整容當然不能像。”他幹巴巴地笑笑,隔著液晶屏又看了眼“自己”的臉,突然一陣強烈的絕望感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進入夜航時段,機艙裏變得昏暗,一部老三維喜劇在前方的幕布上播放,戴著耳機看的人不多。自動巡航小車送過最後一輪飲料酒水後,大多數人都蜷在毯子裏睡著了。他已經通過幾個代理服務器聯入了州立科技文獻數據庫。記憶手術對專業知識果然沒有影響,他飛速瀏覽著最新的神經外科與腦科學論文摘要。一種熟悉感撲麵而來,就像回到了離家幾條馬路的街區。公開性數據庫中的資料不多,文後注釋多引向作為商業秘密的私有數據庫。看到後麵發現那些最有價值的文章署名居然正是“王懷遠”,他不禁失笑。他模模糊糊有點理解記憶調整手術的原理所在了,在海馬區的神經網絡單元中尋找引起特定記憶段的“關鍵詞”,封鎖興奮點,用某種一段時間後自動降解的化學栓控製蛋白質GRIP1在樹突上的運動。但聯向某一特定事件的通路有千萬條,他不知道如何做到攔截每一個湧向特定網絡單元的生物電流衝擊。如果封鎖過多通道,人腦某些更基本的功能難免受到損害。

11

他拉開房間的實木門,把服務生堆在那裏的一疊報紙掃開了。報導標題醒目,頭版照片大部分是將他和“王懷遠”的臉全尺寸並排在一起。他蹲下身歸攏報紙,一個身影投到他麵前的地毯上。

他抬頭:“你是怎麽進來的?”

來人說:“我跟日報不是沒有關係。”如果沒有臉上近期燒傷植皮留下的地圖狀白色細紋,他的長相是扔在人堆裏都找不到的類型。

導遊。

“我們能談談麽。”

他開門側身做了個請進的手勢:“我跟你們的人談過很多遍了。”

“我時間不多。”他說。

“我知道,今天是你的第三十天,你的案子法庭要宣判了。”

“你來以前我們正在做準備去法院。”他說。隔壁浴室傳來細微的水聲。

“說實話你走了很聰明的一步棋。那麽多人被你煽動起來,”導遊用腳尖指指扔在地板上的那堆報紙,“在網上你的故事被炒得更火。他們把你看成了悔過自新的聖徒。或者說被強行被推進地獄的無辜者。”

近一個月前,他和梅從九州轉機來到奧克蘭。最大的全球媒體中心《日報》前遊行的男女將街道堵得嚴嚴實實,他們抗議正在被州立法機關討論的一條新法令:關於長期昏迷與腦死亡的病人是否有權力根據事先簽下的意願書被實施安樂死。最新的討論結果陷在了僵局中,在“二十歲的A 是否有權決定四十歲的A的命運,當四十歲的A失去選擇能力時。”這個命題上民眾與官方都分成數派激掐得不可開交。

他擠入人群,喊道:“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日報》記者將他帶進了大樓。

“我通過了你們局裏安排的測謊。我的確不記得關於那個王懷遠的任何事了。”他說。

“你要求法院下達強製性命令,讓Lethe為你做永久性的記憶改造手術。”導遊撿起一份報紙,隨手翻開:“你覺得Lethe的人會在手術台上放過你麽?你向媒體披露了他們利用手術偷窺客戶記憶的事。”

“我隻說,有可能。”他聳聳肩。再說有什麽比揭發自己以前的“罪惡”並表示不願同流合汙更能打動人的呢?

“他們隻要出一點點小意外,你就會變成植物人。”

“如果今天我贏了,有十四家媒體會直播我的手術過程。”他說。

“如果你輸了?”導遊揚揚眉毛。

“你們會得到王懷遠。”他坦然注視對方,“你們的警車肯定會停在法院門口等著逮他。”

“天知道。”

在波音飛機隆隆穿過夜空時,他清醒地知道在技術上自己是贏不了的。他沒有可能在二十八天內搞明白記憶手術的原理並找到某個地個醫院為他做手術。即使做到了,在餘生裏他也得逃避Lethe新上任的頭目、舊客戶群,以及警方的追蹤。

與預料相反,他對“王懷遠”毫無認同感。這種厭惡與“他”是個罪犯無關。想到一個月後自己消散在此人的意識中,他感到怒火直躥上心頭,像下班回家發現某個陌生人正占著廚房裏他的位子吃飯,膝上坐著他的老婆。

他想保住現在的自己。

王懷遠是Lethe公司權力鬥爭中敗北的一方,具體過程他並不了解。可以想象他們將他放逐到雲浮城,以便日後利用。但是為何第二天Lethe的新貴們便想將他射殺?

導遊是警方的探子,他試圖保護他和梅的人身安全。老頭兒說是因為想讓他做起訴Lethe的證人。這可能是真的。

他已和舊客戶們訂了合約,他們暫時不會來騷擾他了,但前提是他真的握有好牌:腦外科版的胡佛檔案。

這些人都想讓他變回去,變回王懷遠。那人腦袋裏的記憶像黑色黃金一樣危險而有價值。

他幾乎無路可逃。

直到他無意點開了奧克蘭新聞網頁。

如果他提出訴訟,要求法庭宣判他獨立於“王懷遠”是一個不同的主體,有相同的生存權,那麽奧克蘭安樂死法令的最後通過肯定會援引他的案件作為輔證,以此來支持反方的觀點:當年的簽署誌願書者沒有權力決定數十年後腦死亡病人的生存權。

在物質層麵上是同一個人,但當以記憶為基礎的人格發生改變時,無論是由歲月流變還是外科手術造成,他們應該被分別對等。

兩個案件的提交時間如此相近,內涵如此近似,沒有人會放過它們之間的相同點的。更何況,成為聚光燈下的人物,也許是保障這段時期內他人身安全的最好方法。

《日報》記者一路護送他去法院,並為他提供了一個名氣很大的律師。他懷疑律師費是由奧克蘭保守黨支付的。州立大選在即。

他被安排住進一座賓館的總統套房,接受《日報》安排的采訪。同時他也去了警局,同意如果他成為一個獨立的人,將盡力配合警方對Lethe公司的調查工作。做這番表示時,四周閃光燈閃個不停。如果他“被迫重新成為一個罪人”,他也將伏法,為“過去的所作所為負起全部責任。”

當場居然響起了掌聲。

他不禁感歎媒體為他塑造的新形象力量之大。

導遊扔下報紙:“說實話你是贏是輸對你來說意義不大。炸我車的那夥人相信你也了解是些什麽人。他們不會放過你的,《日報》能保護你多久?大選之後就沒人再會關注你了。”

“我不是在勸你。這個你。你應該了解記憶度假的程序。當你退出時技師會有一段時間讓你選擇要保留下哪些記憶。我們的這段對話將會在你腦海中重演。希望那時的你能更加精明一些抓住這個機會。”導遊站起來,走到門邊。

“我追蹤了你三年。你沒有變成另一個人。”

他拉開門走出去。

當梅擦著濕頭發從浴室出來時,他還呆怔怔地坐在沙發上。

“我們該走了。”她說,“你怎麽還沒換衣服?”

12

法庭辯論過程相當精彩,連走道上都擠演了看熱鬧的人。最後休庭半小時,然後宣判最後結果。

他和梅被警衛護送到休息室。

“你居然睡著了。”梅說。

“你緊張麽。”

“那個律師的嘴,天啊。黑的都能被他說成白的,我看你能贏。”梅拍拍他的手。

他微笑。結果不是通過律師的口才或陪審團的良心或其他諸如此類的東西決定的。他能隱隱看到舊客戶群、Lethe現在的頭兒、警方,以及奧克蘭兩黨在背後為無數條利益線的互掐。他希望他最後引入的安樂死法案爭端能使這種局麵達到,怎麽表達呢,一種平衡。接下來的事他不想去考慮了,也明白自己無力去控製了。

無論法庭的判決是什麽,他都能將之當作一種形式的“命運”去接受。想到今天可能是坐在此地的這個“自己”的最後幾小時生命,他伸手反握住梅的手。

此時手機響了。他站起來去隔壁接聽。掛線後他在洗臉池裏衝了衝頭,一直衝了好幾分鍾。他不想讓她看見他哭過。那樣就太軟弱了。

“我們離婚辦下來了麽。”他坐回梅身邊,問。

她一下睜大了眼睛,然後平靜下來。“你雇人調查我。”

“你在觀光塔裏跟著我跳下來了。沒人會為個隻睡過一晚上的人冒這樣的風險。當時我猜你是我提前付錢雇來的。”他說,“你為什麽要離開他?”

他實際上想問的是:你會什麽要在我身邊。

“文書是半個月前批下來的。”她垂下眼睛,“我們一直相處得很糟。你永遠是對的,你什麽情況都想到了。最糟的是你自己知道這點。你像台真空機,把周圍的空氣全吸幹淨了。人是沒辦法在你身邊生活的。”她抬起頭看他,充滿了積怨,“我去度了記憶假期,我在忘憂島隨便找個人背叛你,一次兩次三次,我全部記得。可你居然都知道,你他媽的說你理解。”

他無言以對。等她把淚水擦掉呼吸平靜下來。

“我,我是說他,以前是個怎麽樣的人?”

“跟你一樣。那個警察說得對,我都聽見了。你沒有變成另一個人。你緊張時從不讓人看出來,喜歡控製感。你把任何事情都當成百米跑的最後十步。而且你一定要贏。”

“正常度假者在浮雲遇到有人衝他開槍,他會怎麽辦?肯定會去找Lethe保護。”她笑得很淒涼,“可我打賭你想都沒想過。”

過了一陣他說:“但這次我贏不了。”

“不。你依然贏了。”她掠開耳後的頭發,揭開膠條,下麵的皮膚完好無損。她並沒做過記憶手術。膠條上粘著一根纖細的黑色棒狀物。微型芯片。

“你請的偵探還不夠好。我不僅是你的妻子。我還是Lethe的計算機庫主管。我是說在你掌權的時候。”她仔細地把芯片從膠質中剝離出來,黑棒看上去隻要稍稍用力便會粉碎折斷。“他們要扳倒你時我不在場,但後來我拿到了你辦公室的攝像頭資料。你的醫生建議你休息一段時間,你說你沒空。然後他們就把你一槍摞倒了,強行休假。他們不敢把你處理掉,因為記憶複製和選擇性控製技術的關鍵隻有你一個人知道。他們也暫時不敢動我,Lethe關於客戶群的資料收集數據庫的密碼隻有我知道。全部是電子文檔,可以在普通計算機上解讀。他們槍擊你,是因為發現我跟著你一起走了。”

她對著陽光旋轉芯片,眼圈又紅了。“有了這份資料即使你不變回王懷遠,你也贏了。也許不是你請的偵探不夠好,你是想讓我自己把它拿出來,畢竟它非常脆弱。一搶一奪就碎了。”

他看著她,她把芯片交到他手中時,低頭吻他。然後推開門走了。

13

門外響起敲門聲,他知道時間已經到了。

如果他輸了,他也可以憑手中的芯片與Lethe做私下交易,保留住現在的“自我”。Lethe新頭目們一定很樂意看到老競爭對手的消失,而且又能得到舊客戶群的檔案。

如果他贏了,他能用芯片與警方換取新的身證。到某個小島,某個像雲浮一樣在地圖上找不到的小城,開始新的生活。

敲門聲開始急促不安起來。輸與贏都不是屬於他自己的,他對自己一笑,你把任何事情都當成百米跑的最後十步。而且你一定要贏。他得到的偵探調查結果的確包括梅在Lethe中曾經的位置。知道自己是個罪犯,與明白自己是個混蛋的感覺毫不相似。

後者更糟,糟得多。

這次我不一定要贏。我跟你不一樣。

他站起身來開門,警衛湧進來夾著他走向法庭,他邊走邊撚著食指與大拇指,一道細細的芯片粉未灑落到深色地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