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

1

李建告訴我,他的妻子又懷孕了。

自從李多離開後,時間又過去了一年。他不時與我保持著聯係。大城市的生活顯然很合他的口味:高速的生活節奏,人與人之間恰當的距離感,超音速地下公路使他心醉神迷。在康佳內部,他近於神奇的工作速度得到了升遷與同事們的嫉恨。我問他以什麽理由解釋自己必須得終日呆在全密閉式輪椅裏。“我有先天性免疫力缺失症。”

這種病的患者對一切東西都過敏,他們必須生活在無菌條件下,另一種罕見的遺傳病。“用一種疾病掩蓋另一種?”我問他這麽做的意義。

“彼此彼此。你也用‘時間感錯位症’來治療早衰症。”他笑,然後發送來一張上個世紀早衰症兒童的新聞照片,兩個手拉手的幹巴巴小老頭。“你覺得我手下的四百名工程師看到老板長成這副樣子後會有什麽反應?人有以貌取人的老習慣,醫生。他們會以為我隻有十歲的智力,不足以開除他們。”

我想,他在康佳的管理風格肯定有羅伯斯庇爾的遺風。

當他從我這裏得知他將有個小弟弟或小妹妹後,沒表示出高興或沮喪的情緒。下午銀行通知我,我的戶頭上多了一筆錢。附言為:讓他們去阿西特克做檢查。

我把支票轉交給李夫婦。他們神情有幾分尷尬。我猛地意識到他們有多年輕:李建32歲,林良29。而今天早上與我在計算機上交談的他們的兒子,亦年近不惑。再過上幾個月,他們會比“孩子”更年輕,而且是越來越年輕。過去幾年裏,他們盡全部努力學著去做一個病孩、一個少年、一個青年的父母。

這6年來他們的生活如同被一場颶風襲擊。

“我們會的。”李建說,支票在手裏攥成一團。

他的手腕上留有兩道白痕。那隻瘋狂走動的電子表被摘下了。歡迎來到正常時間,我在心裏對他倆說。忽然覺得有點兒滑稽,也有些悲哀。

2083年春。我得知最後一組導致早衰症的基因被定位了。是在對阿茲海默氏症研究中的附帶收獲。在理論上,早衰症成了可以治愈的疾病。

我想李多對這方麵的進展比我關注得多,他應該早知道了。但我還是企圖聯係他。李多對自己的疾病抱有一種奇怪的幽默感。比如在新柳州第一次看到人工降雪時,他說:“真美啊。紛紛揚揚,無窮無盡——就像我腦袋裏的澱粉蛋白沉澱物。” 澱粉蛋白過量堆積是早衰症病理現象之一,最終會使他的大腦百孔千瘡,失去智力。還有2082年大堵車時,李多被卡在車流中長達28個小時。近於正常人的一周。“醫生,告訴你一個秘密。外星人早在1975年就光臨過地球。但飛碟盤旋數天,沒找到停車位,又飛走了。”

我對他說,小心別變得憤世嫉俗。

醫生,這很困難。他回答。

康佳公司回複,我們公司沒這個人。我反應過來,李多用的是假身份。就是那個先天性免疫力患者,坐輪椅的。他們告訴我,他在兩周前辭職離開了。

刊有早衰症消息的醫學期刊是在兩周前出版的。西泠是個小鎮,送到這裏已經晚了。

我放下電話。20077年,李建說我們替他冒險做出決定。是為了他好。完善了一下你的弗蘭肯思坦。

窗外有孩子的嬉鬧聲隱隱傳來。

很久以後,李多告訴我他在那段失蹤的時間裏幹了什麽:四處遊逛,從一個定居點到另一個定居點。他在中心廣場上表演特殊雜技:接住一個盛滿水的杯子,連拋三十多個小球。一些與速度有關的玩意兒。“來看的人很多。”他說,“給錢的人很少。”

我說你別冒充流浪藝人了。專利收益你一直在領。

李多做了個鬼臉。我也沒詳細問下去,隻知道他那段時間裏的確大大心理不平衡了一番。

2085年初,一個名為FN的家族公司同時收購了索尼、瑞得立和聯合大學生物部。我之所以關注這件事是因為在候診室裏人人都在談論FN,它飛漲的股票。五月,一隊穿著有FN標誌藍製服的技師來到了西泠,免費幫我們替換了學校、社區中心以及醫務站的計算機和網絡設備。區長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格言的信徒,冷眼相觀。“喂,早晚要你們付錢的。”

麵帶微笑的技師們走後,我們全都愛上了這些新設備。它們太快了,太穩定了。操作計算機不再有呆坐等待的時間。我不再能忍受家裏那台破電腦。但FN的產品貴得驚人。不過電子產品的降價幅度和速度有目共睹。我希望明年這隻王謝堂前燕就能飛進我家。

2

同年八月。我收到世界神經醫學大會的邀請函。會議地點在地球冷泉港,路費由會議組織方提供。

天上掉餡餅的事總算讓我遇著了一回。我自嘲,肯定是同名同姓搞錯了。我隻是個三級醫官,甚至連博士學位都沒有。我打長途到地球的大會中心去。他們信誓旦旦地保證:沒錯,就是你,ML先生。要不要我們派專人來接你?

我收拾好行李,搭上下次航班。但他們還是在換乘機場截住了我,坐上反方向航天飛機,將我帶去了地球。你瞧,隻要軍方想要你,你就是籃子裏的菜了。無論你有沒有嗅出陷阱的味道,有沒有自動往裏跳。

在冷泉港,我見到了幾乎每個20年前的同事。沒出席的人都是實在抽不出空:盡管現代人的平均壽命是120歲,還是有人想提前退場。

我們這些人被軍方用納稅人的錢集中到一塊,要討論的問題隻有一個:T劑。

會議廳長桌盡頭軍方的發言人嘴巴一開一合,離得太遠,我看不清他肩章上有幾條杆。他的每句話都像地球繞日一樣盤旋在一個主題上——根據可靠情報,“他們”也擁有了T劑。

對冷戰時期的美國人來說,“他們”是指蘇聯。對二戰時的中國人來說,“他們”是日本鬼子。而對我們這些南聯人,“他們”當然是指萬惡的西聯人。至於什麽是聯盟,學者們爭論了幾十年,並用舊時期的國家、聯合國、獨聯體、歐盟組織來作對比,還是沒解釋清這種大宇航時代的產物。簡單地說,西泠屬於南方聯盟,你在西泠要買西聯的產品隻有通過兩個途徑:一,付高得離譜的關稅,二,黑市。總之,我們是敵對的兩方。政論家們總預言著一場南北大戰。仗總是要打的,他們發狠誓。就是不知道在哪一天。

我們當年研究T劑時的假想敵人就是西聯。但我不明白為什麽軍方對一種沒什麽實際效果的藥物大為緊張。T劑研究從來沒進展到人體定量實驗的地步。它隻能使瑞典大白鼠神經兮兮一陣。

會後軍方將我們放進冷泉港分子生物中心的餐室裏。年輕時這裏是我心目中的聖殿。一些不修邊幅的青年人邊往嘴裏填快餐邊在紙巾上寫寫劃劃。這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在和感冒和消化不良鬥爭,偶爾翻翻醫學期刊。我已經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了。

有人拍我。他說他叫汪遠。見我沒反應,補充道:“以前我是T組組長。”

我才想起他就是那個在無菌台上煮麵條的家夥。我過去的頂頭上司。我們握手。

“沒時間去種頭發。”他笑著摸摸閃亮的頭頂,“你在哪兒混,小夥子?”

我告訴他我在一個三級定居點當常駐醫官。他吹了聲口哨:“小鎮生活,怪不得胖成這樣。”

對,我笑著環視四周。我們都有了三層下巴,鬆鬆垮垮的大肚子,禿頭和輕度高血壓,並很有信心活到3050年。“你知道這裏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拉我到靠牆的一張桌子坐下。“小夥子,我記得你是2064年走的?”

我點頭。

“啊。那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揉揉鼻子,“我跟他們都談過了。果子狸,陳,KAREN,還有紮西達傑。他們都參加了第三期。”他提到的那些人我也認識。剛才在會議碰過頭。“你結婚了沒有?”他突然問。

我搖頭。

“為什麽?”

“沒找到合適的。工作——”我笑著攤攤手。

“T劑的確會導致遺傳性改變。”他說,“這是第三期研究的內容之一。我們——”他環顧四周,果子狸和陳衝我們這桌舉杯示意。“都沒孩子。”

我沒說話。

“你服的T劑量不多。所以你能通過測試。”汪遠直視我,“他們不該放你走,ML。”

白鼠實驗的進程令我感到絕望。在虛擬加速環境中成長的幼鼠們不久即死於運動過量:它們的身體是為正常時間速率中活動的需求來進化的。專業運動員的損傷成倍出現在它們身上。還有神經信號紊亂問題、記憶損失……牽一發而動全身。我每天每夜都將自己想象成一隻服了T劑的老鼠,考慮每個細節……直到我厭倦至極。按我的體重稱量出的一份T劑看上去白白的一大堆。一部分消失在胃液裏,一部分在腎髒中解構,還有被血液滯留的。最終隻有百分之二的化學物質會抵達腦部產生作用。我安慰自己,將時間放慢半拍有何害處?等於活得更長……我像吃炒米粉一樣吃掉了那堆T劑,用可口可樂衝掉滿嘴怪味。當然也可以選擇靜脈注射,但萬一有不良反應難以對付。我隨時準備喝下催吐劑來中止這個沒有任何安全網的人體實驗。

兩天後,正常時間內的一分鍾在我眼裏拉長成73秒。兩周後,我脫掉白色實驗服,在供銷部買了兩副紙牌。果子狸他們十分歡迎我的加入,他們隻花半天就贏掉了我今後四周的夥食券。

西泠鎮區長的座右銘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百分百同意這名言。理解某件事同樣需要付出代價。如果不拍攝數千張照片,你不會理解什麽是光。如果不吃掉一堆T劑,你不會理解什麽是時間。13秒足以將你與世界拉開13米。一切都變得古怪,不可思議、令人惡心。人們說話的聲音,走動的樣子,每件東西的顏色都加深了,濁重不堪。(這件事的原理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我站起身“砰”地一頭絆倒在桌角,血流滿麵。血液流過皮膚的緩慢令人想尖叫。我花了好幾個小時說服自己,用這種頻率呼吸不會使人窒息。身體像件潮濕的橡膠衣一樣裹住我的每個動作。我以為這種狀態會持續一生,嚇得渾身發抖。好在13秒是道可以重新愈合的傷口。不適漸漸消失。

但誰能忘掉這種該死的經曆嗎?誰有了這種經曆還會繼續研究T劑呢?想以後將它包上彩色玻璃紙發給幼兒園孩子嗎?

難怪T組的人會在無菌台上煮麵條,玩縱橫字謎遊戲。

他們再聰明不過了。

“想聽聽第三期項目裏我們都幹了些什麽嗎?”汪遠問。

“你們全留下了?”

“出去後還能幹什麽呢?”他咧嘴一笑。“第三期的研究對象是首期實驗留下的人體實驗對象。”

我的胃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

“他們在R-23。一個隸屬海軍的空中基地上。”汪遠說,“80年,R-23被當廢舊物資被賣給了西聯。上麵的工作人員全體撤回。但他們之中沒有人體實驗者。一個都沒有。”

“你們現在才發現?”我覺得不可思議。

“T劑項目早停了。”

“那麽說西聯得到了實驗者。但又有什麽意義?”我問。如果藥物注射是在20年前進行的,他們的體液裏中早已經沒有T劑的遊離分子了。

“如果西聯沒有關於T劑的任何資料,這批人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汪遠做了個手勢,“要是他們也在進行T劑的相關項目,這些人就很有價值,值得扣留。而他們真的失蹤了。這種行為要冒風險。”

我聳聳肩。“我看不出這又有什麽關係。T劑不可能被當作武器用。就算它等於一顆原子彈,當初每個大國都有原子彈。最後也不是沒派上用場?除了每年拿出來嚇唬一下對方。”

“誰說它不能作為武器?”汪遠眯起眼,“別小看了我們。”

“你們解決了那些問題?”T劑如果要用在人體上存在許多幾乎不可能翻越的障礙。我曾讓我的白鼠們在虛擬環境裏活過了完美的兩周。但老鼠不是人。兩周不是一生。

“你有沒有注意過FN?”汪遠沒回答,扯到了我想不到的方麵。

我說他們的計算機真棒。

“不止是計算機,他們還為西聯基建部供應光纜更新。基建部的人估算過,每鋪一公裏光纜,FN就得自己貼8塊6毛錢。”

“他們為什麽這麽做?”

“他們在合同上寫的是2.0型光纖。可用的藍K型線材。最新的型號,信息傳輸量達到每秒億比特。他們在做虧本生意,還不想讓人看出來。”

“FN近幾年收購的企業隻有三類:生物製藥和電子機械以及計算機。“汪遠說,“你想到了什麽?”

“有人想賣T劑?”我說。心裏蹦出一個人。李多。

3

冷泉港會議後我沒回西泠。汪遠給了我一張星際全能信用卡。以後我每一次出行,去了哪裏,在哪個麥當勞連鎖店買了漢堡,都會進入軍方檔案。

汪遠的軍銜是三級科學官。我是最後一個知道這個事實的人。“找到李多。”他拍了拍我的肩,語氣像和老朋友去要煙一樣隨便親切。

我原本沒打算說出李多。誰會主動招供出自己將軍方試驗藥物給了一個絕症兒童?但我們離開冷泉港時有個測謊過程。你過去的三十年裏與T劑有過任何形式的關聯嗎?

我的運氣沒退役時好——當年我是唯一能離開的。現在我留在了最後。

至少比被當成做向西聯出賣T劑的間諜要強。我是前T劑研究組中僅有的非軍方人員。要泄密的話他們很樂意相信沒有出內奸。他們將我留在一間空屋子裏。幾小時後,汪遠叫醒我,我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去找到你所說的那孩子。確定他和FN的關係。“他說,遞還我錢包,裏麵的證件還在,原先的信用卡全沒了,替代它們是張全能卡。

我問他,我會不會上軍事法庭。

“以後再說吧。”他說,皺著眉,揮揮手像趕走隻微不足道的蒼蠅。

我看出來了,他也像那些大人物一樣,以為自己看到了世界大戰的陰雲。

找到李多。

汪遠給我提供了一個電話號碼“A”。說有計算機方麵的問題就去找他。我自始至終沒見過“他”或“她”的真麵目。隻知道我想要的資料一小時後便會出現在我所在房間的傳真機上。也許那是個屬於軍方的黑客小組吧。

首先我要的是自從李多接觸計算機後的所有瀏覽記錄。早年的網絡痕跡他並沒想到要去掩蓋。我很容易搞到了一份網絡登陸清單:大量關於計算機,電子機械方麵的論文訪問、生物醫學,某些聊天室的十多個用戶名。他顯然終於找到了恰當的對話者:不是某個特定的人,而是一群人。80年左右,記錄開始出現大段大段空白。他懂得隱藏自己的活動軌跡了。我打電話給A,稍後送來的資料令人哭笑不得。隻是些青年男孩通常忍不住瞟上兩眼的成人網站罷了。

專利局中用李多父親名字登記的發明有五六項。我搜索鄰近相類申請,一個名字引起了注意:FN.Li.有些歸屬於他名下的專利除了用在李多的“蜂鳥”改裝上別無他用。我找了個工程師,來看這些對而言無異於天書的圖紙。“風格類似。”他說,“工程設計和繪畫一樣,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風格。這些是同一個人做出來的。我敢打包票。”

FN.Li的作品截止到2083年7月。專利局再沒出現過同類型的設計。如果他在這一時期加盟了某個公司(如FN),他的新技術成果將被作為商業機密加以保護,而不是作為人人可查閱的專利注冊。我在記事本上記下了這個日子。

在康佳的二年裏,李多的身份是他父親的名字。顯然是為了和專利書保持一致。他在“李建”前加了個“小”前綴。康佳是前美洲企業,沒看出來這種命名方式在中國傳統裏不存在。

李多自從離開康佳後去了哪裏 我企圖查那幾天離開離新柳州的旅行者名單。新柳州 是個大港,這種排查毫無意義。線頭斷了。我不是個專業偵探,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他和T劑有沒有關係。

我母親教過我尋找失物的一個老法子: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將你幾小時來做過的事在心裏重複一遍。叮咚,它就在這裏,你去開門時順手放在那裏了。

現在我要找到的是李多。他沒有正式身份文件,是個計算機高手,能輕易修改出入境記錄和銀行賬戶。他八成還有隱蔽身份所需的足夠的錢。循正常方法是找不到他的,軍方也沒閑著,李多父母在西泠的住所已被監視得連一隻細菌都不能隨意出入了。我坐在一個名為大西洲的航空中轉站休息室裏,用報紙遮住臉。想象一下我就是李多。

2082年時,我的生活基本上達到了平衡:我能和正常人一樣隨意行動,在工程設計上的才能得到了承認,還帶來了一份工作、豐厚的收入。有了網絡之後,我甚至不比一個網蟲更缺少社交。

直到某天傳來消息,早衰是可以治愈的。

李多想使自己被治愈嗎?我問自己這個乍看起來十分荒謬的問題。

他十歲時曾惴惴不安過:“等我長大了,我會不會變得和你們一樣慢?”從小他就習慣了自己比旁人動作迅捷、思維敏銳。在我們眼裏他為此付出代價:他被禁錮在**,隻能通過機器和世界接觸,他將在正常人的少年時代即死去。但李多可能並不體會到那種所謂的“代價”。他為自己的速度感到驕傲。我曾問:“你怎麽看待我們這些正常人?”因為我發現他正讀尼采,紙版書被翻得嘩嘩生風。

“放心,醫生,我沒自以是超人。”他沒停下閱讀。過了一會兒,他補充道:“說到底,你們也有自己的樂趣,不是麽?”

我忍不住笑了。“對,我們慢吞吞的樂趣。”

瞧,他對他的生活很滿意,對我們表示同情。

但平衡是建立在一個事實上的:早衰症不可治愈。沒有T劑,他很難活到十五歲。

他是否偶爾也有衝動做個“正常人”?尤其是意識到的確有這種可能性之後?我走到休息室服務處,租了台計算機終端,進入網絡。2083年7月,對醫學資源中心關於早衰症相關詞的搜索達到了十五萬。與阿茲海默氏症有關的任何進展都是重大新聞。我撥通了A的電話。“排除有阿茲海默氏症相關曆史檢索記錄的用戶。”

5分鍾後回複來了。“剩下23個。”

我要他們把名單傳真過來。勾掉幾個明顯在為論文收集材料的學生,劃去醫學記者、奇聞專欄寫手,留下兩個用戶,李多應該就是其中之一。

“到地球的7-11號航班即將起飛。”

我回到休息廳,提起留在座位下的旅行袋。我從來不怕丟失行李。有對麵兩個軍方特工替我看著。他們也替軍方看著我。

4

冷泉港。

克裏克——沃森樓的接待員將我送到一個白大褂麵前。他的笑臉像張印刷品。“早衰症的治愈?當然,有可能。實際上現在隻是個純技術問題了。”我讓他談談所謂技術問題的細節。是的,隻要一個私立基因實驗室工作半年。花費?五到六億吧。現在還沒人在做這個項目,沒幾個病人。以前有沒有人谘詢過?有。一個坐輪椅的。他打聽的是先天免疫力缺陷,順便問了問。那幾天我們這兒人擠人,全是記者。他們以為找到一個基因就萬事大吉了……外行。

我離開了地球。5到6億對FN來說甚至算不上九牛一毛。如果李多願意,他現在也許已經是個靠自己雙腿行走的中年人,頂著滿頭黑發。我隱隱感覺到這種想象有種不對頭的東西。非常不對勁。我走向兩個便衣。“能直接和汪遠通話麽?”我問。

他們真算得上訓練有素,連尷尬的樣子都沒裝一下。其中一個掏出手機,拔完號後遞給我。

“你上次說過。第一期T劑的人體實驗對象安置在哪裏?”

“R-23基地。你想幹什麽?”

“我要去那裏看一看。”

“不可能。”

“為什麽?”

“我說過,現在它賣給西聯了。西聯用拖船把它運回左旋臂地區。現在它不在對外開放地區目錄上。”

“我要簽證。”

“李多在那裏?”

我沒回答。過了一會兒,汪遠說:“呆在原地,明天派人送簽證來。”

“你們要跟我去西聯了。”我告訴兩個便衣,將電話還給他。

他們的鐵板臉上露出的表情讓我感到惡作劇的快樂。

去R-23需要在南聯首府靈丘轉機。我花半天在市區轉了轉,感覺上與在家鄉一般無二。同樣的連鎖商店、大型超市、84流行款的別克車將公路塞得嚴嚴實實。女人同樣好看。唯一的區別是人群中帶亞洲特征的麵孔比例更高一些。街上的行人沒有注意到我是個來自南聯的人。或者說根本看不出來。

FN的宣傳畫在這裏也隨處可見。我接過一張傳單,新款F5計算機的價格與我在南聯得到的報價一樣。FN是在哪兒注冊的?我提醒自己要留意一下。

兩個便衣在周末人流中跟蹤得很辛苦。最後他們擠到我身邊:“先生,我們得到的指示是,在這裏目標一有潛逃的企圖,立刻擊斃。”

我嚇了一跳。好在登機時間馬上要到了,我們仨緊挨在一輛出租車裏回了機場 。

R-23基地原先是艘退役的航空母艦。現在左側改成了軍人俱樂部,右側擠進了一家非傳統療法醫院。我很驚訝地發現來迎接的人是果子狸。

他有個長得不合乎比例的長鼻子。花二十年功夫總算把唇上的幾根胡須養成了密密一大叢。結果更像頭果子狸了。他帶我穿過R-23的中央走道,兩邊房間裏漏出的音樂、球戲的碰擊聲和草藥味混成一團。他說退役後我去了醫學院,而他跑去學了順勢療法。我問他有什麽不同。

“你是你們班上年齡最大的學生。”他說,“而我是我們班上年紀最小的。”

走到他的辦公室前,他側身讓我進去。順手把兩個便衣擋在門外。

我緊張了一下。

“沒關係。”他說:“這裏我們說的話他們都聽得到。”

“說說,你怎麽來了我這兒,還跟上了這麽兩條尾巴?”

我把能說的都說了。

“好啊。我們本來以為你是唯一逃出去的。”他搖了搖頭。“可你居然還拉進來一個。給一個孩子吃T劑,虧你想得出來。”

“我想知道第三期的內容。”我說,現在不是對當年的決定做倫理分析的好時候。

“自己去看吧。”他說,“走廊對麵的那些人就是了。”

我回到走道上,每扇門上都有個小小的觀察窗。房裏幾乎空無一物。一個成年人正擺弄著一隻粉色音樂盒子。他朝我轉過身。我對這種空洞的麵孔並不陌生。西冷我送走過幾個精神分裂症患者。某扇門裏傳來砰砰撞擊聲。他們不是在玩球,是頭和牆的碰擊。

“他們都瘋了。”我問果子狸。“我們怎麽沒事?你也服用過T劑。”

“問題在於他們隻服用了T劑。其他方麵沒跟上。”他用指關節敲敲腦袋示意。我知道他指的是神經傳遞加速之類。“大部分實驗者很快就死了。他們根本來不及調節自己的運動機能。早期的錄像都在。你可以看看。”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額角的傷痕。

“我們根本不知道一期的人體實驗結果。他們把數據套到老鼠模型上給我們。”果子狸笑,“輪到你偷嚐禁果時,T劑已經被我們改良到基本無害了。

我苦笑,基本無害。“如果一個正常的成年人,服用T劑將主觀時間加速到十倍……”

“他馬上會死翹翹。”他立刻接上,“人的身體承受不了。”

我明白了。李多根本不可能擺脫掉輪椅、感應式鍵盤和高速機算機。決定他生存狀態的不是早衰症,而是T劑。

“你就一直呆在這裏?”

“2070年的時候一切項目都停下來了。軍方對我們很失望。除了一大堆瘋子外我們什麽都沒造出來。我們討論過幾種將T劑作為常規武器的方法——”我和他一起笑了。當時在打撲克休息時,我們總愛拿T劑打趣。T劑武器。方法之一:用一把槍指著西聯士兵的頭,讓他吃T劑吃得消化不良。這樣他就會被送回國就醫。西聯士兵少了一個!方法之二……

“總得有人來守著破爛。現在這裏除了我還有十多個人。他們全都以為在為一個療養院幹活。T劑的事完了。”

果子狸的鬥室裏彌漫著印度香。桌麵文件堆裏露出個塑料佛像的腦袋。他見我打量這些東西。“在上順勢療法課時,我認識了很多東方文化愛好者。我並不真的相信那套東西。但你知不知道——”他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在他們的觀念裏,時間是個很有彈性的概念。”

“你的加速率是多少?”我問。

“一比二點五。”他回答,“我已經一百二十多歲了。想想多可怕。”

“西聯沒人來過?”臨走時我問。汪遠說西聯買下R-24是要利用其中的T劑資料。但從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根本沒有這種跡象。

“西聯?”果子狸聳起眉毛,“我們跟西聯有什麽關係?”

“那這裏的開銷——”我指指四周。

“聽說軍部把我們轉給一個公司了。叫什麽N之類。誰搞得清其中的關係。”他搖頭,滿不在乎。

我猜如果告訴他正身處西聯境內,他會大吃一驚的。沒準不會,一百三十歲的人思考方式和我們是不同的。

5

回到旅店,我邀請兩位便衣到我房間裏坐坐。

他們推門而入時,我剛好寫完最後一行分子式。“您有什麽事?”便衣之一問。他倆長著一張毫無特征的麵孔。也許是整容手術的結果。幾周來的形影不離都沒能使我分辨出他們的不同。

“從現在起,我需要十二小時的活動時間。”我說。

“抱歉,我們接到的命令是——”

“關於你們的任務你們知道些什麽?”

“我們沒有義務回答你的問題。”

“至少知道是關於一種化學藥物的吧?”

他倆麵無表情。我接著說下去。

“現在我們身處西聯境內。你們如果發現我是個西聯間諜,當然可以擊斃我。槍在你們手裏嘛。但想想你們怎麽回去呢?我的入境護照是外交證件。你們倆是作為我的陪同人員得到簽證的。沒有我,你們不可能通過正常路徑回南聯。而瞧睢這個——”我將一張書寫紙給便衣之一。他皺著眉頭掃了一眼,傳給另一個。另一個也看了。

好,夠了。

“剛才你們看到的是T 劑的關鍵方程式組。”我說,“打死我之後,南聯軍方即使肯安排你們偷渡回國,你們也通不過測謊檢查了。你們看過了方程式。你們不能背出它,但它儲存在你們的視覺記憶裏。深度催眠可以誘導出它。”

我往沙發後一靠:“現在你們和我一樣,都有叛國的可能性了。而我要求的僅僅是十二小時的活動時間。我會回來的,我要處理的事與你們的任務無關。這事就當沒發生過。你們考慮一下。”

他們麵麵相覷。

我起身走出了房間,背後的皮膚一陣陣緊抽。他們沒有開槍,也沒追出來。

當電梯從七十二層開始下降時,我深呼一口氣,腿直發軟。

免費旅行的日子結束了。我將全能金卡一折二,確定裏麵的芯片已經損毀將它扔進了垃圾桶。我不傻。這張卡裏肯定有信號發射裝置。

但我必須有錢。

我的確有些錢。在一個不受軍方控製的賬戶裏。以前李多為我搞的,一個網絡虛擬黑戶。“你在任何時間,任何ATM機裏都能提款,不用提供身份證明,隻是一個密碼。”他的口氣裏充滿驕傲,像個剛捅過馬蜂窩而沒傷到一根頭發的小家夥。做這種事的確需要高超的技術來繞過銀行係統的層層障礙。他將這個賬戶送給我,意義相當於一個壞孩子送另一個壞孩子的禮物。那時他十五歲。我接受了,並象征性地往裏麵存了點錢。我並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動用到它。當時隻是為了照顧到他的自尊心。

ATM機裏彈出一張張粉紅色南聯紙幣。我摸著這些厚實精致的紙張,又想起那時李多瘋狂地迷上了車庫搖滾。他還逼著我聽他自己寫的歌。那聲音足以使蝙蝠從天上掉下來死掉。好在少年的熱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回想起來恍如隔世,可屈指一算,才過了六年。

我穿過市區,在城郊一個按小時計價的旅店裏租了個房間,隻有我逃出的星級套房的廁所大。但四壁塗滿了我想要找的東西:電話號碼。私人遊船的。

打過幾通電話後,我訂下了一艘小船。他們願以合理的價格送我去R-23基地。船老大口音很重,我們在可視屏前比劃了半天才搞懂對方的意思。我這才有了身外異地的荒涼感。在市區,滿耳朵聽到的全是標準語。

離出發時間還有四小時。我蜷在地下的床墊上,企圖睡一會兒。樓板很薄,外麵上下的腳步聲總令我驚怕。似乎兩個便衣或西聯警察隨時隨地會闖進來把我這個小鎮醫生帶走。後來總算睡著了,卻做了個很糟糕的夢:我隻穿著件單白褂行走在及膝的雪地裏。頭頂狂風夾著雪片呼嘯,天際沒有太陽,積雪的反光亮得刺眼。我懷著莫名的恐懼和急切尋找著某件東西,某個人。即使在夢裏,我也知道自己是陷進了兒時看過的電影《弗蘭肯斯坦》的場景裏。我所製造的怪物出現了。它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可怕。它是個孩子,有雙千年老人的深黑眼睛。“我想要的東西你帶來了沒有?”我伸出雙手,一塊兒童用的小黑板掉到雪地上。“我想要不是這個。”它說,猛然撲到我身上,細小的爪子死死摳住我的衣袖。“給我——給我——”

我驚醒了。黑暗中我睜大了眼睛,一身冷汗。弗蘭肯思坦想要的隻是一個與它相配的女人,李多要求的更多:他想讓整個世界都跟上他飛速轉動的時針。

在瑪麗雪萊的故事裏,最終科學家殺死了自己的造物。我抱住自己的肩膀,感到自己在發抖。可視電話亮了:“先生。我們在樓下。”

船來了。

6

李多問我:“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醫生?”

我坐在果子狸送來的椅子上,不急著回答,細細打量這個房間。它原先應該是航母主計算機房的一部分。現在四壁嵌滿了標有FN標誌的水冷式大型機箱,**循環所產生的咕咕聲響成一片。地板上電纜無數。還有半完工的機械模型,紙版書,舊式唱片。

“你過著霍華德休斯的隱居生活。”我說,彎腰撿起一本老書,《二○世紀化工手冊》。

“別把我和那個偏執狂相提並論。”李多說,並不惱怒。他看上去有五十多歲了。即使深陷在一把明代團椅裏,也顯得身形高大,肩背寬厚。我看不出他是以誰為原型合成了他的全息影像,逼真得令人震驚。當他開口說話時,臉部肌肉的細微變化也十分細膩。在2082年世博會上展出的全息人像遠沒達到這個水平。他又領先了一大步。

“你為什麽要住在這種地方?”我問。

“微重力環境對我有好處,醫生。”他說,揮手示意四周。“我有晚期關節炎和心髒病。而且我想要的東西這裏都有。”

“你不必忍受老年病。早衰症是可以治療的。”

“沒錯。我也動過這個念頭。但我不想活上一千歲。”他衝門口做了個鬼臉,“瞧瞧你早年的那位同事,他對250歲已經很厭倦。”

李多指的是果子狸。“老而不死是為賊。”他引了句中國古諺。

“南聯在找你。”我說。

“我知道。昨天跟你來的那兩個人是南聯軍部的?”他得到我的肯定回答後直搖頭。“隔八百米就能聞到那股鬼鬼祟祟的氣味!西聯的也是一路貨色。我跟他們真是搞煩了!”

“他們懷疑你通過FN出售T劑。”我說。

李多用指節敲著下巴。“是汪遠對你說的?”他哈哈一笑,“咱們從頭說起,醫生。2079年我離開西泠時,時間感覺還是六比一。我騙了你。”

我看他。

“你認為我很聰明。我不用謙虛,在工程學上我的確幹得不賴。但在生化上我充其量隻不過是個讀了很多資料的門外漢。我想要進一步加強自己的時間速率。但稍一深入我就明白了,這件事憑我一個人幹不了。我偷偷進入了你的計算機。醫生,你對應該好好保存的東西太隨便了。”

我苦笑。我從來沒想過有人會對我電腦裏的東西感興趣到了竊之而後快的地步。

“我複製了關於T劑的資料,並開始收集關於軍方T劑研究的過程資料。2070年左右他們就停止了T劑項目,認為它沒有發展前景。我當時很沮喪。因為T劑的副作用,人體所能承受的最高劑量是一比六點七加速。而我想要更多。”

“T劑碰到的最大障礙是人的身體結構不適於以幾倍高速運動。本來它的設計目的就不是這個。如果當時項目組裏有些電子機械工程師,也許情況會有所改變。但你們的思路完全局限在通過化學反應改造人體本身。人再怎麽改造也隻不過是堆骨頭和肉。材質不行。”李多攤攤手,“我知道要使南聯T劑項目重新啟動,隻有一個辦法。”

“讓西聯也加入賽跑?”我說。

“不知道汪遠是怎麽對你說的。”李多說,“他們一直都知道西聯的T劑項目組進展。早在六十年代他們也就在搞了。當然,我也對他們透露了點消息。”

“你到底屬於——”

“兩邊我都得看著點兒。我不時替他們的科學家傳遞數據。搞科學的人在不涉及專利申報的時候是很樂意合作的。重複勞動畢竟很累人。”

“現在T劑怎麽樣了?”

“第五代產品出來了。更溫和,對海馬體的改變更準確,穩定。與神經傳遞加強藥物的配合更好。還有幾種調節記憶速度的輔助藥物。人體實驗的結果不錯。”

“你想怎麽辦?以後每賣出一台FN電腦就附贈一份T劑?”我問他。

李多愣了愣,隨即大笑。“FN不是我的。”

我搖頭。

“好吧。”他承認,“我在裏麵有16%的技術股。是我提出了第一代高速計算機的模型。那時我還在康佳。他們想買斷它。我當然不幹,他們出的價太低了。我了解自己做出的東西。它和視窗係統一樣,以後將人手一份。我雇了個企劃小組,他們拉來了資金,招聘了十二個執行董事,讓股票上市。嘩啦啦,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的圖紙正變成實物,從生產線上走下來。”他笑得無可奈何,又帶幾分得意。

“別把自己撇得一幹二淨。”我說,“你肯定向西聯或南聯的軍方提供過關於高速計算機的設想,並說服他們重新開動T劑項目。FN在西聯和南聯都屬於本國企業。”

李多注視了我一陣。我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們兩方都想通過生產更好的T劑來控製對方的市場。”

我一愣,隨即笑出了眼淚。李多也大笑。

“我們都是服過T劑的人。”他說,“你能看出這裏麵有多荒謬。”

“你怎麽知道的?”我感到意外。

“我和旁人的對話是通過計算機轉譯實現的。程序收集完一句話後加速傳給我。每個人語速不同,但時間差是固定的。隻有你和別人不一樣。我當時不明白,後來和軍方高層某些人的交談中也出現了這種情況。他們都是T劑服用者。”他衝我微笑,“我回憶起小時候的許多細節。我的父母對我的許多感受根本不明白,你可以。這不能怪他們。因為你也是T劑服用者。你可以維持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想你加速的幅度不會太大。是多少?”

“所以我們能理解。一旦有了T劑,西聯和南聯的分野根本微不足道了。”李多說。

“你當時根本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我說。

“誰能控製得了呢。FN招來的工程人員裏比我更能幹的人多的是。記得愛迪生發明燈泡嗎?有很多人同時在幹。燈泡出現在1879年是早晚的事,誰第一個發明了它隻是種機遇。重要的是所有條件都成熟了。高速計算機也是。沒有我它遲早也會出現的。計算機的速度迫使人求助於T劑或其他的東西。黑市上現在有不少種類似T劑的藥物在賣。拿經濟學家的話來說,市場有這個需求。”

我找不到話說。他在為自己辯護。但他的確控製不了。如同我當年控製不了那個孩子的行為。我們都是在冬山裏喊了一嗓子的人,一轉身卻麵對滾滾而來的雪崩。

“你設想過T劑在連鎖藥店裏能買到的時代麽?”李多問我。

“是不是得等每個人到了十八歲才決定要不要服用T劑?”我想起了出示身份證買啤酒的日子。

“別忘了。T劑造成的大腦改變具有遺傳性。”李多豎起一根手指。“不過我想人們會爭先恐後地給自己的孩子服用T劑。看看現在會使用計算機和電腦盲的收入、社會地位的差別。以後就成了高速電腦加T劑。”

“改變不止這些。”

“對。兩個同步加速者之間對話用不著這些勞什子。”李多指指拖在耳邊的電線,“服用T劑的人會形成自己的社會階層。他們會有自己的語言。也許他們會實行內部通婚製。我認為能承受更高劑量T劑的加速者會成為新的精英分子。可能會有幾次回歸自然時間運動的遊行,反對新出現的歧視,不過……”

我們相對無語。我也曾模模糊糊地看到過一個接一個T劑服用者如同多米諾骨牌般擴散的未來。但我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你為什麽要呆在這裏。”我重新提出這個問題。從他的敘述中,我得出的印象是他一直和兩邊保持著聯係。為什麽他要消失,肯定害得兩邊的高層好幾晚上睡不著覺。

“和你交換一個問題,醫生。你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果子狸不可能不知道R-23被南聯收購了。我想汪遠對我說的話都不能信。他隻是要我把你找出來罷了。”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傳真紙,展開。“加上你訪問醫學數據庫的賬戶。我以前見過。是你父親當前申請的。我調出了它的登陸地址。”

“數字的最後幾位正巧是我在中學裏的學號。”我說,“人對與自己有關的事總記得特別牢。不是麽?”

李多點頭,笑了,“醫生,你真該去當個密探。我之所以躲起來的原因是我已經很老了。我不想死在外麵,早衰症患者的屍體可不漂亮。”

我盯著他:“不是個好借口。你用不著突然失蹤。”

“南聯想要高速芯片的軍用使用權。西聯和FN當然不想把專利給他們。我在當中受的是夾板氣。”他終於承認,“我消失一陣會比較好。讓FN和西聯自己去扯吧。”

這就是我被從西泠診所拎出來、冒著背後吃冷槍的風險所幹涉的事務。不是拯救人類,而是該死的商業扯皮。李多保證再過幾天事情就過去了。他也保證我的安全。我不敢相信他:從他十五歲開始,他就是個滑頭小子。但我沒別的選擇。

一周後我回到西聯,汪遠交還了我的證件和舊信用卡,拍拍我的肩說謝謝。我想問問那兩個便衣的下落。他顧左右而言它,顯然不願正麵回答我。

年未,李多出任了FN的一任執行董事。我從自己FN新電腦的新聞視屏裏看到他接受采訪。

他談到了T劑。說它的確能提高人的工作效率。他演示了操作計算機的過程。快得令人羨慕。但我知道他其實在大大克製速度。否則造成的印象會是詭異和恐懼。FN正在推出T劑,當然不希望有這種宣傳效果。

7

2087年,李多出現在我辦公室裏。我讓我的秘書兼新婚妻子出去一下。她是個三級T劑服用者。西冷現在已成為三級T劑社區。拒絕改變的人都搬去了高平縣。南聯解體後他們對移民來者不拒。

“銷毀我的屍體對你來說並不難,醫生。”他說。

我搖頭。

“我是T劑最早的“形象代言人”之一。想看看我現在的樣子麽?”

我眼前一花,老者的全息投影消失了。坐在輪椅裏的人看上去像從噩夢裏走出來的。他身高可能不足一米,皮膚像古老的羊皮紙。沒有頭發、眉毛。他是個從火堆裏搶救出來的洋娃娃殘骸。最令人驚訝的可能是他居然還活著,有雙奇大無比的眼睛,在層層皺紋的包圍下向我望來。“他們會以是T劑造成的。我不想引起恐慌。對外界的解釋我全準備好了。一架航空飛機正從汾陽起航。它永遠不會達到目的地。一場意外。”

“那我得殺死你?”話一出口我才發現讓步已經做出了。

“你同意了。”老小孩笑了,他沒有牙齒。“不用麻煩你。我進來之前已經死了。和你對話的是一段程序。不要擔心我身上發生的事。我隻能這樣做。以後別人會找到避免的方法的。”

第二層投影撤去。我看到了他的屍體。

但我鎖上門,先做了解剖。我得搞清楚他最後那句話。“不要擔心我身上發生的事。”我、我妻子、我們未來的孩子全是T劑服用者。

現在我知道了李多為什麽會在R-23那座陰鬱的瘋人院躲藏。他有比暫時從軍方與公司的糾紛中脫身更重要的理由。

李多對人類身體的脆弱嗤之以鼻。他求助於機械、合成鋼鐵、計算機來彌補缺陷。但大腦本身同樣也隻不過堆蛋白質。他最終以高於常人十倍的速度思考、生存的過程中,這堆蛋白質的承受能力達到了極限。你不可能連續工作十天,再睡上十夜。

李多找到的解決方法是分區交替工作。和海豚一樣。海豚是永不入睡也永不清醒的動物。它們左右兩腦交替工作、休息。李多的大腦由人造膠體分隔成五個區。我不知道是誰為他動的手術。也許是果子狸。在沉進神秘主義之前,他是個很高明的外科醫生。

但同時李多必須應付心智分裂的問題。從他的血樣裏我找到了大量Zyprexa。通常是用來治療精神分裂症的。還有大量沒通過藥品安全局檢驗的地下化學製劑。他和R-23的瘋子們比鄰而居,他最後幾年裏在和自己的分裂傾向搏鬥,作出不惜代價的嚐試。否則他不至於死得這麽早。從他第一次服用T劑算起,他隻活了十年。

李多、我、所有人和瘋狂之間離得有多遠?一堵牆?一層紙?

李多說將來會有人找出其他方法的。我希望如此。現在投在T劑研究上的人力物力比曆史上鑽研永動機的人加起來還多。也許他隻是在安慰自己。也許這是個天然屏障,阻止我們以更瘋狂的速度毀掉自己。欲速則不達。中國人古老的智慧總有些道理。

8

我要保持住樂觀來觀望。因為我還要在這個T劑的世界上活個新曆250年,或更久。雪崩已經開始。我相信我會看到事情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