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1

故事從頭說起。

我的原名是蒙特塞拉特語,長而拗口。所以一般都叫我ML。2064年,我從部隊退役後,回到故鄉西泠,一個人口不足兩萬的三級太空定居點,接任社區醫官的工作。

2073年8月,一對年輕夫婦走進了我的接待室。他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幾歲——長期在外太空出勤的人都這樣。男的叫李建,25歲,是個礦務工程師。他的妻子林良22歲,膨起的腹部裝著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我抽取了一些羊水組織,告訴他們不必緊張:那些在外太空懷上的嬰兒容易畸形的說法都是無稽之談,沒有任何統計數據支持。兩個年輕人對我笑了笑,臉卻沒有放鬆下來。我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他們的焦慮。胎兒基因篩選應該在剛出現妊娠反應就做,那時放棄一個有缺陷的孩子在情感上還比較易於接受。他倆離開醫務站時,年輕女人的手溫柔地搭在腹間。她沒準已經為“她”或“他”準備好了一打名字。

檢查結果第二天就出來了。

我打電話給李夫婦。

“我是ML,社區醫官。我想告訴你們胚胎檢測的結果。一切正常。”

“噢。”接著電話那頭被短暫地捂住了。我能想象出丈夫扭過頭去對一旁的妻子使勁點頭。兩張喜笑顏開的臉。

“太謝謝你了。醫生。我們真的鬆了口氣。在外勤工地時我們都猶豫著要不要這個孩子。你知道,那裏沒條件做基因檢查……”男人的聲音哽住了。“老天,我真高興我們選擇留下了他。”

我等他的情緒略微平複後告訴他,如果要求百分之百的安全,最好去阿西特克做個全麵篩選。畢竟我們這裏隻是個三級居留地,提供的檢驗隻能排除常見的基因缺陷。

“什麽叫做常見的?”

“發生概率在四百萬分之一以上的。”我說。

“喔。那您認為我們應該去做一個嗎?”

我遲疑了一下。“其實沒太大的必要。大部分人隻需要做常規篩選就可以了。你和你太太都沒有遺傳病家族史,不是嗎?”

他說他會考慮的,又是反複的道謝。

我放下電話。以後的幾個月裏我們頻頻見麵。林良,那個未來母親,選擇了我做她的產前常規檢查醫生。每次結果都是良好。李建沒再和我提起去阿西特克的事。他可能查詢了全麵基因篩選的價格。對於兩個剛剛在定居點安家的年輕人來說,不是筆小數目。而且當時看起來,四百萬分之一的概率是那麽微不足道。

2074年新春,林良搬進了醫務站住院部。分娩過程順利,新生兒重6公斤,哭聲嘹亮有力,是個男孩。

第二天,李建在醫務站走道上擋住我,塞給我一大捧染紅的雞蛋,說:“您覺得李多這個名字怎麽樣?”

我說真不錯,是個好名字。

一周後這家人出院。在每季度注射嬰兒疫苗的日子裏我又在候診室裏的大群母子中見過李多幾次,紅潤,白胖。要他吞下糖衣藥劑需要做一番鬥智鬥勇的努力:這小鬼頭學會了把藥片藏在舌頭底下,再趁人不注意吐掉。

2076年夏,西泠從未有過的炎熱。我一天中必須處理十多例日射病,忙得四腳朝天。

接待員說,有個帶孩子的母親已經等了幾個小時。我大聲說如果不是急症就讓他們等——然後我看到了那個孩子。

我從沒見過如此瘦的孩子。他或她簡直令人想起上個世紀新聞紀錄片中的非洲難民。兩三歲的嬰孩正該是胖嘟嘟討人喜愛的時候,眼下這孩子的皮下脂肪卻像毒日頭下的冰塊一樣不知消失到哪裏去了。

說實話,第一個反映到我大腦裏的詞是“虐待”。我看向抱孩子的女人。

是林良。她說,告訴我他怎麽了,醫生。

我把李多抱進診室。他輕得令人害怕。“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問。

林良說,數月前他突然開始變瘦。當時她正嚐試著用另一種代乳品來換掉合成牛奶,因為被一份雜誌上的文章“合成牛奶如何殺掉你的孩子”嚇著了。她以為是飲食變化帶來的正常反應。但他的體重一直往下掉。她重新喂他牛奶,帶他看兒童醫生。檢查沒有結果。他瘦到了她不敢碰的地步。說到這時她哭了起來,並不劇烈,更像是個發泄掉驚恐的女學生。

我不是專科兒童醫生。既然他們檢查不出問題,我也無能為力。李多仰麵躺在診**,他原本從父母那兒繼承了一雙細長的東方人眼睛,此時卻顯得出奇得大,四處轉動,對診室四壁的器械表現出興趣。

“他父親呢?”我問。

“去天狼星四區出勤了。要到九月份才能回來。”她回答。

我對她說,立即帶孩子去阿西特克,那裏有一級醫療站點,必須馬上確診。“會有人帶你們去的。”我示意她坐到椅子上,“等我一會兒。”

在隔壁房間,我向上一級防疫站報告,發現不明病症。病人為兒童,父母均為外勤人員。不,沒有明顯傳染性。好,我會等到你們的人過來。

幾小時後,防疫站的人帶走了他倆。我向林良保證,他們會給她的孩子最好的醫療條件。但她像個猛然醒悟到受騙的動物似地瞪著我。

防疫站的人從頭到腳用白隔離服包得嚴嚴實實,行為神經質,不友善。整天和致命傳染病打交道留下的後遺症。後來這個女人一直對我不怎麽友好。

能怪誰呢。換個位置我也會這樣。

我給李建打電話,告訴他,他的妻兒已被送往阿西特克就醫。

李多第二天便被確診為早衰症。

防疫站的人送來了回訪報告,肯定了我的“高度警覺性”,並建議在社區內做一次關於早衰症的演講以消除居民的緊張情緒。我隻能苦笑。

早衰症,全名HUTCHINSUN——GIFORD,早衰綜合症。患者自童年起快速老化。罕見,致命。主要由一種名為LAMINA的基因錯置引發。發病率在四百萬到八百萬分之一。

我是個醫生。我對李多的父母說結果一切正常。當然,早衰症不是常規檢測的項目。但在阿西特克是能篩檢出來的。李多的父親問過我有沒有必要去做個全麵篩檢。

有時候人們無條件地相信你,就因為你的軍裝你的白大褂,你掛在牆上的專業證書。我再次告誡自己:隻做常規檢查的決定是李多父親獨立做出的。我隻不過提了個建議。我怎麽能知道未來呢?我是個現代醫生,不是巫醫。

該死。

2

現在我必須講一點我自己的事了。比起李多的來可能沒多少人會對我的生活感興趣。你是誰啊?不就是個社區醫官麽。

以前,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一個醫生,至少在入伍前。由於在大學我的專業是生化製藥,結束新兵集訓後,軍務部將我分配到“一號工廠”。直白地講,就是生化武器研究所。別和我提什麽《90公約》。我們都超過了五歲。

“萊卡”,是我們這批新兵蛋子的導師。他的名字讀起來像一種老相機的牌子。他有上校的軍階,但並不介意我們當麵叫他萊卡。他從第一天起開始便不斷衝我們大吼:“謹慎是最大的勇敢,年輕人!”這句格言對於病毒實驗室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而我正好撞到了他的槍口上:沒按汙染處理規則辦事,往廢紙簍裏倒掉了一瓶子菌液。“隻是普通大腸杆菌。”我分辨道。

沒用,幾天後我被調到了“度假村”。一個眾所周知毫無前途可言的項目組。組員都是些懶散的怪物。當我報到那天看到項目組主任穿著長襯衣,在頂吹式無菌台上煮湯時,眼珠子差點掉出來。

“歡迎來到一號工廠的休息區。”他過來拍拍我的肩,咧嘴一笑。三言兩語,他已向我介紹了這個項目組的近況。概括起來隻有四個字:毫無希望。他們研究的是T劑,內在時間加速劑。

軍方的一切投入都是為了要得到一件武器。T劑顯現不出任何該方麵的前景:藥劑停留在動物實驗階段,被注射T劑的老鼠要麽變得呆頭呆腦,要麽狂燥而死。“我們原來以為,老鼠會對刺激作出更加敏捷的反應。想想看,打網球時,如果球速在你眼裏比對手緩慢一倍,你是不是能輕而易舉勝過世界冠軍?”組長從籠子裏拎出一隻大白鼠,“但是你瞧瞧這家夥。”它甚至沒有躲避的企圖,像隻填充玩具。“打仗時我們士兵的表現和它一樣,國防部是不會表揚咱們的。”

他把白鼠扔回籠子,連手都沒洗就端起湯碗呼嚕呼嚕喝起來。“年輕人,咱們這個組的資金還能撐半年。到時候你服役期滿回家去,我也能回學校做我的講師。隻要你不想在部隊裏混個軍銜,這裏還是很不錯的。”

我找到屬於自己的實驗台,清理掉上麵如山的可樂空罐頭。抽屜裏有些T劑樣品,和一些填得亂七八糟的動物實驗日誌。我不敢說自己是個和平主義者,不過我對發明一種生化武器的興趣實在不大。但我對生物化學的確有興趣。

擺在我眼前的隻有T劑了。

門鈴響了很長時間,才傳來拖遝的腳步聲。現在正處於西泠四個小時的短夜,街區空寂無人。住在這一帶的基本全是礦業公司的員工家屬。連組合式住宅的樣式都相差無幾。

門開了兩分,露出一張陰沉的臉。“謝謝你的好意,但我們已經休息了。所以……”

他停住話,“是你啊。”門全開了。“這兩天來看我們的人太多了。有些都不認識。醫生,抱歉。”

我跟著李建往裏走。關於早衰症的社區宣傳會已經過去一周了。消除傳染病的恐懼後,接踵而來的是好奇。人人都想看一眼“小老頭”。嚴重的遺傳病已經有很多年沒有出現過了。有個記者來過我,想要點新聞。我直接拒絕了,沒對李建他們說。礦業公司的福利體係能支付李多的醫療費用。他們沒必要靠募捐。

林良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聲音開得很小。我瞟了眼屏幕,是部老電影。彩色光影投到她臉上。我懷疑她究竟知不知道在放什麽節目。通向其他房間的兩扇門都關著。

“要不要飲料。”她突然站起來問,沒等我們回答便轉身走向廚房。

“她沒事嗎?”我輕聲問。

“前幾天一直在哭。現在好點兒了。但畢竟是個打擊。你知道,”李建說,“阿西特克的人告訴我們,孩子是不可能治好的。”

“我可以給她開點輕度鎮定劑,沒有副作用的。”我說。

李建搖頭。“應該不用。她會緩過來的。”

我們相對默坐了一會兒。

“李多現在吃什麽藥?”

“你想看看他麽?”李建站起來。

我們走進一間側室。孩子在搖籃**睡得十分安穩。旁邊的小桌上散著一些瓶瓶罐罐。我一個一個讀著上麵的標簽。維生素,抗氧化藥物。李建朝小床俯下身。我擺回藥瓶,在醫學上我們管這些東西叫安慰劑。

“你們打算怎麽辦?”

“你是指——”李建做手勢指指薄毯下微微起伏的一堆。

我點頭。

“還能怎麽辦呢。他們說如果控製得好,他能活到十四到十五歲。那麽多年呢,醫學進步那麽快,他們應該能把方法研究出來的,是不是?”他語調裏的熱切讓我不忍。

“可能性不大。”

“為什麽?”他看我。

“早衰症不是一種單基因病。我們早已知道哪個基因肯定會引發早衰,但還有些附屬基因沒能找到。現在也沒人在做這項工作。病人太少了,特別是產前基因篩檢普及後。世界上患早衰症的人不會超過五個。沒有一個醫藥公司會開發針對它的藥物。要找到一個特定的基因並替換它需要一個實驗室幾年的工作量。幾十億。”

他重重摸了摸臉。“孤兒藥品問題。”

我沒說話。他當然早已查詢過關於這方麵的資料。一個水瓶下壓著張卡紙,上麵的字符串格式我很熟悉。是醫療信息庫的私人有償查詢賬戶密碼。關於早衰症,基因藥物,他在短短數周內便成為專家。但有些知識越學習越絕望。要用基因療法治愈早衰症,不僅僅是錢的問題。就算他手裏現在有三十億,也不能加快基因藥物的研發速度——將特定的基因片段插入並修複受損部位,目前隻有最原始的試錯法。和製藥業相比,愛迪生發明燈泡時所嚐到的失敗次數根本算不上什麽。

“我想向你們提個建議。”我說,“有一種辦法,可以讓他在某種意義上活得更長。”

3

T劑是種奇妙的東西。我讀了實驗室裏能找到的資料。它來源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的致幻藥物。被麻醉品迷倒而處於極度興奮狀態的人,時間感躍出了常規。一秒時即是永恒。他們報告說看到成千上萬美麗的幻景,經曆了不可思議的漫長奇遇。而在我們這些清醒者看來,他們隻不過拖著口水在沙發上躺了十分鍾。

推論:人的內在時間感覺是可以通過化學作用調節的。於是他們得到了T劑。我真想知道上一期項目組的成員名單,他們的活兒幹得太漂亮了。關鍵化學鍵十分牢靠,作為一種人工合成分子,它性能穩定,結構簡潔。

主任看到我勤奮工作後說:每個人剛來時全是這樣子的。小夥子,悠著點!然後將整個實驗室的白鼠籠全都歸到我的責任範圍內。原先照管這些動物的人有個古怪的外號叫果子狸。他似乎是個醫科學生,看我處理動物時的笨手笨腳一臉不屑。“玩六十分麽?”他問,拍著手裏的紙牌。

我搖頭。背後傳來一片哄笑。

所有半死不活的動物全得處理掉——從沒留下完整記錄的實驗對象中你得不到任何有值的東西。一批新的大白鼠送來了。我給予不同年齡組不同劑量的T劑注射。由於找不到人願意幫忙,我隻能一隻手抓老鼠,一邊做腹腔注射,嘴裏念叨著數據讓錄音筆記下,以後整理。

第二天,我得到了半數死老鼠。

一種是互相鬥爭而死,另一種外表毫無傷痕。我解剖了第二類,分析了它們的體液組織。

主任晃過來,數了數長桌上一列鼠屍,說好大一堆活要幹啊,又晃走了。第二種白鼠的死因不明。但等錄音數據歸納完後,我還是得到了點東西:死掉的全是成年鼠。

也算是收獲。我安慰自己。

“T劑?”李建重複。

我向他敘述了我在軍隊服役時所屬的單位,我以前是個化學製藥人員,所以能接觸到某些新型藥物。

“他的生命可以隻有十年。但如果他的內在時間感比我們快上一倍,就等於在他的意識裏,他活了二十年。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如果快上十倍,他就能有和正常人一樣的壽命?”

我沒想到過如此極端的情況。“理論上是這樣。”

“那你說的那種藥安全嗎?”

“我不知道。”我承認。“動物實驗沒表現出明顯的副作用。我隻能保證這點。”

“我明白。”他低頭想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催他。

“對於我們來說,他仍然會在十多歲時候死去。即使他在他的時間裏活了五六十年,是不是這樣,醫生?”

我點頭。

那天離開李家時,李建沒給我明確的答複。他說他會考慮的。

半年後,我接到李建的電話,讓我帶著“上次提到的那種東西”過去。一進他的家,我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客廳矮幾上擺著隻小砂鍋,正冒出熱氣。李建有點尷尬地看我一眼,我笑笑。當人們對現代醫學失望時,就會求助於偏方。看來我也是奇跡的一種。

“他媽媽帶他去醫院了。”李建說,“我跟她解釋了。她不反對。”

我從包裏拿出一個大口瓶,裏麵每五六顆藥片用小膠袋裝成一包。“有好幾種藥必須配套服用。我把每日的劑量都包好了。再留張日程表給你。如果你真的決定采用這種療法,我會經常過來看他的。”

他接過瓶子:“醫生,這樣做你是不是也有風險?”

我搖頭:“我早已經不屬於軍籍了,這也不算在違禁藥品裏。風險是你和你的孩子來承擔的。”

他眨著眼,嘴邊陷下兩道深溝。我有點驚異地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才28歲。

“有些事你必須事先知道。”我說,“T劑對大腦中樞的改變作用是永久性的。主觀時間的加速過程不可逆轉。以前沒有三歲的孩子服用過這種藥物。從今以後你的家庭生活也許會變得比現在更糟。你們將有很多麻煩。”

“我不打算把它還給你。”他搖搖手裏的大口瓶,露出的微笑讓我感到淒涼。“但我的兒子能活上三十,甚至四十歲,不是麽?哪怕隻是在他的想象裏。我願意冒這個險。”

後來我才知道,在我到訪前兩天,李多骨折了——由於早衰症引發的骨質疏鬆。他的母親當時正試著教他走路。我猜這件事成了壓垮他父母心理的最後一根羽毛。

那年他三歲。

4

剩下的幼鼠們長勢良好。我用玉米粒引誘它們穿越迷宮,成績與對照組相當。也許內在時間感的加速並不能體現在智力上。我設計了一座電子鍾,讓幼鼠們形成“分針移動——按鍵——得到食物獎勵”的條件反射。

它們慢條斯理地按著長鍵,反應絲毫沒變快。我原以為它們會根據它們眼中飛速轉動的分針而不停擊鍵呢。當然,我犯了個很差勁的錯誤:隻有按“常規”時間按鍵,鍾才會送出玉米粒。老鼠不傻,是我傻。

於是我讓它們玩電子遊戲機,接住屏幕上拋來的球。隻有在統計學意義上,它們的成績才比對照組高上幾個百分點。

我感到沮喪,想脫掉白袍子,換上夏威夷衫和同事們一起玩縱橫字迷。T劑漂亮無比的方程式也許是為了向軍方交帳搞出來的烏有之物。如此美妙的藥物可以為我們提供多少快樂!我能靠T劑在一小時內完成八小時的工作量,剩下的時間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如果此刻我心情不錯,就服一片T劑,讓幸福延長十倍……

主任批準了又一批實驗動物和器材訂購單。他看我的眼神頗有些古怪。可能沒人的熱情比我保持得更長久。

第一次給李多服用T劑後,他陷入了昏睡。我向他父母保證說是正常反應,大腦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新的化學環境。

這孩子的變化不大。其他同齡人猛吃猛長的階段,時間似乎把他單獨拉下了。他縮得更皺更小,一頭黑茸茸的頭發細脆到近於透明。

林良雙手環抱在胸前。我從她臉上看不出她到底是什麽感覺。我說明天下午還會過來。晚上要是有什麽情況就給我打電話。

孩子的父親送我出來。

“我是不是做錯了?”他問我。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六倍加速不是通常的劑量。”

“我要他活得和正常人一樣長。否則他活得有什麽意義?”他提高了聲音,“我替他作了決定,要冒一下這個險。即使他死了,也比癱在**十年後再死掉強。”

當一個人想說服自己的時候都是這樣的。

我說明天我會再過來的。

他轉身回去了。

第二天我在鍾表店買了三塊手表,電子液晶屏式的。“我要到新可可西裏出差。怎麽調當地時間?”

新可可西裏的一天隻有八小時,那裏的人卻固執無比地堅持使用地球時間。店員教我如何設定時速。

出了店門,我將三塊表都調整到正常時間的六倍。數字在液晶屏上以瘋狂的頻率搏動。

這將是李多生活其中的時間。

孩子昨天晚上睡得很好,今天卻不肯吃東西,連喝水都吐。我將手表遞給李建和林良,告訴他們以後要根據它來照顧孩子。他們臉上現出驚駭的神色。

“他還是不肯吃東西,怎麽辦?”林良問我。

我說沒關係,餓上幾頓後他會吃的。你不時去試著喂喂他。

“那究竟意味著什麽?是不是正常的藥物反應?”李建問。

“不,現在他的時間感覺已經變快了。你可以試著想象一下,食物以慢上幾倍的速度通過食道的感覺。會引發嘔吐反射。但他會習慣的。”我說,“另外這幾天最好限製一下他的活動,以防他傷到自己。可以用被子裹上他。”

“嬰兒對空間的把握感並不穩定,近一段時間肯定會重新變得混亂。他得再次學會建立自己的肢體運動與距離、物體之間的協調性。在適應以前,我們得防止意外。”

林良站起來,“我記得櫥裏有條春秋天用的薄被子。我們可以用它來做個包裹。”

等她匆匆走進儲物室,李建將我拉到一邊,低頭看在腕上並排的兩隻表。其中一隻的秒讀數閃爍得近於一團光暈。“天啊。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醫生。我們在他眼裏是什麽樣子的?”

“會有個習慣過程的。”我說。

“我覺得——”他看上去像個迷了路的人。“我真不知道接下去會怎麽樣。”

我也拿不準,但我不能說。

幾天後,李多開始正常飲食。我建議可以試著鬆開他的一條手臂。他以一個三歲孩子幾乎不可能的速度拍擊床墊。肯定弄疼了自己,哭得喘不上氣來。若不是剛做過骨質填充治療,又是一次骨折。在他的世界裏,他正因四肢放慢速度,不聽使喚而惱火萬分。

他會習慣的。

我們都必須習慣。

愛因斯坦先生說,時間和空間都是相對的。也許所謂標準時間隻是我們每個人不同的時間感之間取得的一種諒解?

我曾試著為加速鼠們提供一個同等加速環境。

“現在最重要的事是加快他的學習速度。”我對他的父母說,“如果不給一個正在發育的大腦提供足夠的信息量,他不能達到他的年齡層應有的智力標準。”

李建指指房間裏四外散亂的兒童畫冊、識字卡片、會放映三維圖像的機器狗、音樂魔方。“我們給他買了四歲孩子的……”

我一件件翻檢玩具,告訴他們普通玩具是沒用的:即使你一刻不停地翻動書頁,他仍會因一幅圖片在眼前停留的時間過長而感到厭倦。一切發聲的裝置對他都不適用:當音波在空氣中傳播的速度放慢六倍後,將變成人耳接受範圍以外的低頻音。同理他將聽到很多對於我們不存在的高頻音。

“那我們——”李建攤開雙手。

“可以用電視。”我說。

八隻全息攝像頭裝到了鼠籠角落。所攝下的聲音與圖像以三倍速度播放出。觀看一個加速後的世界是很有趣的,哪怕隻是小小籠子一角:動物以幽靈般的輕巧竄動,實驗員添加食水飼料的手一掠而過。籠底的水痕以可見的速度蒸發消失……

我用全白纖維板搭建了一個1*1*1的標準空間。全息投影一旦啟動,便成了個“人工加速世界”,真假難辨。至少老鼠分不出來。

白鼠們在纖維板盒子裏住得十分舒服。隻是它們聽不見任何聲音。無論是“正常”的還是“加速”的。後來我才意識到音波速率的問題。而當幼鼠們聽覺係統發育時,它們沒能得到應有的刺激,全變成了聾子。

感謝相對論,光的傳播速度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變。

否則在十多年後,我會害得李多又盲又聾。

5

李建是個礦業工程師。在係外采礦業中,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儀器被發明出來以應付各種匪夷所思的外星環境。為自己的兒子弄些裝置以調節時間感的改變帶來的麻煩,對他來說並不困難。

李多的小床前架起了一台寬屏顯示器。一隻黑色鋼匣被綁到他夠不著的地方,裏麵是將正常語音轉換成高頻音的微電腦係統,同時程序將刪除一些背景雜音,如微波爐、電視機啟動時發出的高頻音波。接收耳機用兩根膠帶固定到孩子腦袋兩側。幾年後做了永久性植入手術。

顯示器打開了,屋內響起一種類似鳥鳴的吱吱聲,尖銳刺耳。李建將一根數據線連上,聲音消失了。

屏幕上灰蒙蒙一片,偶爾有些黑影閃過。孩子的目光似乎被鎖住了。他突然咧開嘴笑了,樣子有些奇怪:一個還沒來得及展開就匆匆平複的微笑。

“他在看什麽?”

“貓和老鼠。”我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空錄像帶盒子。封麵上一隻藍色的貓正在追一隻耳朵比身子都大的老鼠。

“我們為什麽看不見?”她問。

“是用他的速度播放的。他能看見畫麵。”李建向妻子解釋。

“他不能無休無止看下去。”我說,“他看一小時就等於我們連看六小時。你必須每隔一段時間關掉屏幕,讓他休息。”

她的眼睛從我們身上轉到李多身上——她的孩子,正盯著空白屏幕興奮地舞動雙手。“他真的能看見?”

她感覺正失去自己的兒子。現在她必須每天根據日程表、腕上飛速走動的分針,而不是母親的本性照顧孩子。如今這間兒童房活像個儀器商店,地上四處是電線,寬屏上的圖像無可理解。我想她認為是我、我該死的藥物把她們隔開了。

我說是的,他肯定能看見。

6

時間加速六倍,兩個月即是一年。

李多消耗掉的錄像帶數量驚人。種類有卡通片、少兒劇、自然紀錄片、小學課程的教學片,甚至父親的機械維修和母親的菜譜。也不知道他能看懂多少,隻是屏幕一旦停止放映便哭聲震天。他父母隻得重新打開電視,直到他自己睡過去為止。

我想屏幕中的世界對他而言是異國裏遇到的唯一一個能說“自己人”語言的親切老鄉,當然不願輕易放過。我們沒法為他提供一個加速後的世界,隻能把電視機的加速鍵連按六下。

這時一個新的問題出現了,他不願學說話。甚至連嚐試的願望都沒有。一般孩子學語的呀呀咿咿階段在他身上全然無蹤。他明顯能聽懂父母、我的話:“要打針了。”我說,還沒做出要拿針筒的動作,他的小臉已皺作一團。

原因不久便找到了,李多必須要發出比正常人高出六倍的聲音才能讓自己聽到,形成語言學習過程。人聽到自己的說話聲是通過頭骨內部,而非外界空氣傳播。李多是個身體上四歲,心理年齡五歲的小孩,不是帕瓦羅蒂。

當我和李建商議著要不要在他喉頭植入一個聲音采集器,與管理他聽覺的微電腦相連時,李多明白無誤地表現出了:我識字。於是他說不說話變得不那麽重要了。

事情經過如下:他對“正常兒童”的玩具毫無興趣,這天卻比比劃劃要擦塗板,一種可以反複塗鴉的小黑板。他母親找出來給了他,驚訝地發現幾分鍾後黑板上出現了“要電視”三個字,字體方正,就像錄影帶上的字幕。

後來我與李多談起這件事,你怎麽會先識字後學說話的?他解釋道:那時他一直以為文字先於語言而存在。君不見影片中的演員開始說話前,字幕已經在畫麵下方了嗎?所以先認字再發音理所當然。

但擦塗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低效的工具。每個文字都得花上數分鍾的努力——即李多的數十分鍾。原因之一是他固執地要求每個字都得寫成分毫不差的粗斜體。他從沒見過手寫體文字。

李建為他帶來一個兒童鍵盤。在小學低年級影音材料中包括了打字教程。掌握鍵盤對李多並不困難。我陪了他一個多小時,看他細枝般的手以昆蟲觸須的敏捷敲擊字母。與鍵盤同時安裝的還有一個字幕顯示器,不連貫的短句陸續閃過屏幕。

第二天我去看他時,出乎意料地發現他並沒趴在鍵盤前。他母親告訴我,昨天她想把鍵盤拿走便遭到猛烈哭叫的抵抗。隻得由他去。結果今天發現他的兩隻手全腫了。

我過去拉起他的手。“輕度肌腱炎。”我對他說,“從今天起你不能再碰鍵盤了。直到兩周後。”

兩周即是李多的四個月。

當我為他解掉雙手的固定繃帶,將兒童鍵盤還給他時——他父母怕經不住他的哭鬧一時心軟,索性讓我把鍵盤帶回醫務所。“以後還淘氣不?”我問他。

“唉,”他像個成人似地歎氣。“欲速則不達呀。”

我不知道他從哪兒學來這個成語。

李建和我討論過,當孩子提出“那個問題時”,我們該怎麽回答他。

李多遲早會意識到自己和其他孩子的不同:他從來沒有玩伴,也不能在草地上踢球。他的母親付出過巨大的努力教他走路,卻最終無果。試想你以六倍慢速騎自行車,保持平衡便需要雜技演員的天賦。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能用手扶著挪幾步的牆沿。幼兒園和學校生活在他觀看的錄像帶中頻頻出現,他自己卻泡在一大堆電子設備中度日。

“我為什麽和別人不一樣?”李多總有一天會問。

我們能告訴他,他將在十多歲時死去嗎?還是等他再長大一點兒再說?

“ML,我想你談談。”

2078年5月,李多對我鄭重其事地說。在他的時間表上,日曆翻到了2085年,他已經11歲了。這個階段的孩子總愛模仿大人的語氣,聽上去令人忍俊不禁。

我走到他床前坐下。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不像幼兒時期那樣害怕我的針筒與藥丸了,變得更加喜歡與我交談,將我視作一個“大朋友”。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李多說。學會打字後不久他即不滿足於手工擊鍵的速度,他父親為他安裝了一套微動作放大係統,通過指尖的微顫便能激活文字鍵,打出詞句。語音合成程序能將屏幕上的文字“讀出”。他也能開口說話了。我注意到他今天全神貫注地投入到我們即將展開的對話中。錄像放映機關著。平時他總邊看電視邊與人聊天。不能怪他對人不尊重,而是我們“普通人”說話的停頓時間對他來說實在太長了。

“問吧。”我說。

“我是個和你們不一樣的人,對不對?”

我頭皮一麻。終於來了。“是的。”

於是我向他說了什麽是早衰症,基因缺陷是怎麽一回事。時間感加速,T劑,我和他父母所做出的決定。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切都是為他好。

李多過很久都沒出聲。

我真希望他父親在這裏。

“我的速度不會再慢下來了,對不對?我永遠都不會和你們一樣了,對不對?”

人工合成聲沒有語調,我點頭,聽不出他的情緒。“是的,你——”

“天。”李多往後一倒,打開了錄像機。“這下我可放心了。我還以為人一長大,就會變得和你們一樣慢吞吞的呢。嚇死我了。原來我一直都會這麽快。”

幾分鍾後,我發現他歪在枕頭上睡著了。

看來他為這個問題擔心了很久。

那年秋天,他母親堅持要他上學。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的孩子在很多方麵都太特殊了,她為他感到擔心。我也不反對。李多的確需要與同齡孩子多接觸。不能不說他是個可愛的孩子:聰明,安靜,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懂得體諒周圍人的情緒。

但問題就在這裏:他似乎太成人化了。李建向我抱怨過:我根本不知道他平時在想些什麽。

我們能指望一個以六倍高速運轉的大腦的發育過程與“正常兒童”的生長時間表呈完全對應關係嗎?誰知道呢。也許他是電視看得太多了。學校能讓李多向一個同等年齡孩子應有心理狀態更靠攏一些,至少我們希望如此。

在社區學校方麵我們沒遇到多大阻力。他們同意接受李多作為旁聽生。從出生證明文件上看李多隻有四歲半,但他順利地在入學資格考中拿到了高分。所以沒問題,你們來吧,下周一開學。

那天我也去了。李多窩在一張兒童輪椅上,坐在教室後排。上課時教師幾乎管不住學生回頭張望的次數。還不時有成年人從教室窗戶或門口探頭看。李多看上去很厭倦。課堂上的內容他早在一年(我們的兩個月)前就從錄像資料中看過了。

課間休息時,沒有孩子過來搭話。他們拘束地保持著距離,互相悄聲議論。我忽然意識到李多和這些所謂“同齡人”之間的差距之大。他在外形上幾乎還是個嬰兒,身上連著古怪的電線,還有母親陪同。總之,在社區小學的孩子們眼裏,李多並不算是同類。

幾天後我重新提起他短暫的校園生活。“無聊。”他回答。“沒有一件東西是快的。”稍後他又加了一句。

好在他母親也沒再堅持。她也看出來了,李多在小學裏無事可幹。他離不開他的快速放映機、耳機、打字鍵盤。

作為教育的替代品,李建給兒子買了第一台電腦。

7

人們說,越小的孩子玩電腦越容易上手。這話在李多身上被證明是真理。

幾周後,李建下班後習慣性地打開一個名為“網絡父母”的監控程序。他想知道兒子瀏覽的網站內容。列表一片空白。他檢查通向兒子房間的網站接口,一切正常。

於是他打電話給我,我答應與李多談談。即使你站在李多身後也並不一定能知道他進入的是哪種類型的網站。他的速度太快,一張網頁在眼前一閃便過去了。

我們擔心的倒不是通常孩子家長所焦慮的:七歲的孩子對沉迷色情網站還太小。但各種奇怪的現代宗教、激進政黨在網絡上比比皆是。李多很聰明,可他畢竟還是隻是個孩子,又生活在這種特殊的封閉條件下。

“是你把監控程序上的列表刪掉的?”我問他。

計算機屏幕上四五個窗口此起彼伏地打開消失。我隻能勉強看出他在與人聊天,內容卻根本看不清。

“他有什麽權利偷看我的上網記錄!”一個惱火的表情。

我沒上當。“得了,別裝任性了。昨天你上了什麽網站?”

孩子想了想。“我可以告訴你。別跟他們說就行。”

屏幕速度放慢了。在搜索關鍵詞“Lamin A基因”下,是上千條醫學資訊。我懂了。他是在找關於早衰症的資料。

“他們知道後又要瞎猜。其實我隻是想了解一下罷了。”

我想起一個老笑話:在你沒得關節炎之前,對它一無所知。一旦你得了關節炎,就什麽都知道了。“我會和你爸說的,讓他別再監視你的上網記錄了。”我說。

“對,這樣做會傷孩子的自尊心的。”他衝我眨眨眼,“我也保證,以後刪完列表後補充一份‘無害’的。”

以後的半年裏,李多向我透露了一些他通過網絡做的事:開辦了一個聊天論壇,偷進社區管理中心的計算機溜達了一圈兒,諸如此類。

其中一件是:他開始掙錢了。

如果不是他想動我賬戶的腦筋,可能連我也不會知道,更別提他的父母了。

他掙錢的方式是玩網絡賽車、射擊類的速度反應遊戲。當然橫掃天下無敵手。贏來的網絡遊戲幣值等於星元。一元兌一元。我隻聽說過用星元買遊戲積分卡,沒聽說過有誰能用贏來的積分換成現鈔的。

問題在於他不可能用自己的身份去銀行開戶。他隻有四歲半,所以要借我的戶頭一用。

我把賬戶和密碼告訴了李多。拒絕他沒有用,隻是逼著他去學會搞虛擬黑戶的流程。至少現在他還信任我。我坐回辦公桌後,眼前屏幕上的對話框變灰了。李多下線。近來我已不常去他家,多通過網絡聯係。

利用遊戲贏錢算不算作弊?我苦笑。有些人的反應能力天生就比別人快,李多隻是這種情形下的一個極端嗎?他這麽需要錢幹什麽?還隻是出於一種孩子氣的“我能掙錢了”的驕傲?

幾天後,我查詢自己的賬戶,有筆錢存入又移走了。數目遠比我想象中要大。

再次去他家時,我發現了李多的變化:一輛新輪椅。除了由兩隻輪子和一把座椅構成基本結構外,這種新式輪椅和我們觀念中的代步工具毫無共同之處。它更像一架沒有前蓋的跑車。李多的大多數附件:語音轉錄、播音係統、遙控鍵盤、計算機、等等,或掛或嵌,全堆在了“蜂鳥號”上。

“是他自己攢的。”李建拍著輪椅高高的背架,自豪地向我宣布。

你知道他憑什麽掙來的麽?我看了李多一眼,他窩在大堆電子器械中,顯得更小了。他衝我吐吐舌頭。

“是麽?真不錯。”我讚許道。“蜂鳥”這行輪胎外殼上的字下,是“自助”的商標。一家為殘疾人製造輔助器械的專業公司。難怪他需要錢。我鬆了口氣。

“小小年紀就能靠網站廣告掙錢,很不容易。”李建說,“我年輕時也搞過個小網站,啊,那個流量少的就別提了……他一開始還瞞著我們哩。”他笑道。林良也一直在笑。這家人很少這麽高興。“以後他可以自己到處走了……”

自己到處走,隻是個開頭。我的戶頭上款子來了又走。李多的“蜂鳥”上添了原本用於精密儀器加工的機械臂、更快的計算機係統,一些連他父親都看不懂的古怪東西。李建告訴我,憑了這些玩意,孩子甚至能在母親做晚飯時搭一把手了。我感到欣慰。有時“李多可能不僅僅靠遊戲掙錢”的念頭在我腦子裏閃過。但結果是好的。反正孩子長大了。讓他自己把握吧。

8

2079年夏天,一係列的麻煩接踵而至。首先是李多的蜂鳥速度越來越快,引起了附近居民的不安。他的活動範圍早超出了家中的四間房。度過相對自閉的兒童期後,他開始以引起別人的注目為樂:一個駕駛超酷賽車的小怪物——此時他高不足1米,後來也沒超出這個高度。自從謝頂益發嚴重後索性理了個光頭,加上滿臉青筋。他的外表不令人愉快。

十七歲的男孩鮮有不喜歡摩托車的。李多在他的代步工具後加裝了四個大功率引擎並非不能理解。他也是個值得信賴的機械專家。靠網絡賽車搞錢的日子早已一去不複返。現在他是幾項雖小,卻極實用的工程專利所有人。在專利局文件上的登記人是他父親。他有了自己穩定的收入。

“我已經夠慢了的。”他說,“他們有什麽可擔心的?你走路時會來不及避開一隻蝸牛而撞上它嗎?”

我無言以對。他當然不會失誤撞上任何東西。甚至連這個念頭都令他感到可笑。

交通員找不到合適的理由勸李多減速。西泠交通法規的製定者們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一輛時速過260的輪椅出現。事情最後鬧到了社區仲裁法庭,一份有很多人簽名的抗議書將李多和他的“蜂鳥”告了。

最終裁決是李多必須遵守機動車的限速標準。從限製令下達到他離開西泠,李多幾乎沒再上過街。“沒有意義,跟蝸牛爬似的。”他對我說,將拆下的四台賽車引擎賣給了附近高中的飛車族們。

這件事也使李多一家與四鄰關係搞得很僵。李建長年在外工作,李多滿不在乎,承受這份代價的更多是他的母親林良。有次在超級市場我碰見她,孤零零地推著購物車,平時和她在一起的幾個同事妻子在另一條走道上。她們肯定互相看見了,卻沒打招呼。

第二件事是李多要求搬出去獨住。李建給我打來電話,問我會不會有問題。從他聲音裏我聽到一場爭吵後的殘餘火藥味。我告訴他從醫學角度來說李多獨立生活是有可能的。他因早衰症而服用的藥物早已固定,不會出現突然的並發症。而且一套隨身攜帶的身體監控係統可以在意外發生的第一時間通知救護站。隨後我小心地說,像李多這樣的孩子有獨立生活的願望是很正常的。畢竟他快成年了——

電話那頭沉靜了很長時間。

“醫生,他看上去他媽的隻有五歲。”他的父親說。掛斷了電話。

李多的新居離我供職的醫務站不遠,這是他父母作為允許他獨居所提出的條件之一。我過去看他。地板和牆壁全是光禿禿的,滿屋子牽牽拉拉的全是光纜、電源線。他正埋頭於計算機屏幕前。“醫生。”他招呼我,聲音流暢自然,甚至帶點變聲期男孩的沙啞。我吃了一驚。

“我更換了發音合成軟件,那東西快成老古董了。”他說。

“你幹什麽呢?”

“一家公司委托我做的工程設計。”

“你怎麽和他們聯係上的?”——實際上我想問的是:你以什麽身份出現的?網上交易對身份驗證的要求很嚴,他不可能再用他父親的身份了。最近我借給他的賬戶上也沒有資金出入。

“我有張網上虛擬身份證。想看看嗎?”他聽出我的意思,調出一張證件正麵圖像。上麵的照片是個二十出頭的男性,細眉長眼,隱隱有他父母的麵部特征。“能通過國家身份庫的認證嗎?”

我說不用啦,謝謝。我沒問他從哪裏學來的,反正都一樣。他正通過非正常的手段來得到一個正常年輕人應有的生活。沒理由責備他。

離開他的新居時,我注意到門口貼著張快遞單子,送貨方似乎是個化學藥品公司。當時我沒想太多。

每隔兩個月,我都讓李多來醫務站做一次內在時間感測試。他三歲時服用的藥物作用是終生的。但我希望能絕對確定他的時間感保持在與正常時間六比一上的數值上。否則說明T劑有缺陷。

那年年尾,測試結果出來後我沒讓他走。

“有什麽問題嗎?”他問。多虧了新型軟件的效果,我聽出了他語氣裏的焦慮不安。

“想看看你的結果圖表麽?”我將長長一列打印紙推向他。

“6:1。”他說,“校點計時。結果沒什麽不對啊。”

“就是太正確了。”我說,“你每個按鍵間的時間間隔都是等時的。精確到了小數點後六位。你以為自己真是台計算機?”

坐在對麵的人晃著頭。近兩月來,他將“蜂鳥”從張揚的紅色噴回了黑色,增加了個全密封型空氣罩。一幅全息激光投影圖反射到罩麵上。從外部看,輪椅裏坐的是個麵目溫和的年輕人,雙膝上搭著毛毯。圖像有些不自然。他說他正自己改善程序。我問他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了。他回答:醫生,這才是我的原來的樣子啊。

“你究竟在幹什麽?”

“醫生,我還不夠快。”他說,“我想要更多T劑。”

門口快遞單上的藥品名錄。“你會毀掉你自己的。你以為僅僅是服用一片藥這麽簡單的事?你同時必須——”

“加快腦神經中樞的傳播速率,調節海馬體的記憶模式。”李多替我接下去,“我這兩年在自學生物化學。醫生,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六倍不夠。你能想象一下我的生活嗎?我不能專注地幹一件與他人有關的事,比如說交談。在等待你作出反應的時間裏我能斷斷續續地讀一本小說。我不想在自己房間裏窩一輩子。如果我能以更高的速率生活,比如說十倍,我就能在處理‘正常’事務時,同時做兩到三件事。否則我的餘生就是一堆零亂的碎片。我想要更多整塊的時間。我需要T劑。”

“十倍?”我說,“你會死得更早。”

他笑了。“在哪種時間裏?我的還是他人的?”

過了幾分鍾後我站起身來。“我去給你拿T劑的方程式。別自己亂試了。”

“其實我可以確定自己的分子式是對的。”他說,“不過對比一下也好。”他伸出機械臂翻看文件,動作迅速得像蜂鳥掠翅。

“算是8:1吧。”他說。

我怎麽知道他說的是實話呢?他躲在全息影像後,隻要他願意,他能使測試得出任何他想要的結果。

“別這麽沮喪,醫生。”他說,“我隻不過完善一下了你的弗蘭肯思坦罷了。”

“弗蘭肯思坦指的是那個科學家,而不是怪物。”我說。

“我知道。但當人們用文學典故時,應該按約定俗成的規則使用。”他說,“當然,像我們這樣熟悉經典文學的兩個人碰到一塊的情況是很罕見的。”

我被逗笑了。但這個比喻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樣,我沒法忘掉。

9

兩周後,康佳總部向“李建”提供了一個顧問工程師職位。他們以前購買過他的專利使用權。工作點是新柳州,一個位於南聯中心地區的直轄定居點。李多接受了。

他離開了西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