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島驚魂

1

一輛吉普車隆隆駛過海岸線。

車廂裏坐著八個蒙著眼睛的獵手。他們的長槍都抱在懷裏,槍口衝著車頂,一片寂靜無人開口說話。狄堯可以聞到人體緊張時散發出的特殊刺鼻汗味。從窗外鑽入的海風吹亂了每個人的頭發,狄堯再次掃視了顧客們的表情:沉鬱,焦慮,緊緊繃住的躍躍欲試。

一切正常。

出發時有個中年人喋喋不休,評論著天氣,吉普車,坊間流傳的關於獵鴿子的奇談怪論。擾得人心惶惶。狄堯真希望他能閉嘴,但他也是付了錢參加狩獵的。向導有權限讓“可能會威脅到整個狩獵活動的顧客”強行退出。不過,狄堯不想輕易出手趕人,公司不會喜歡的。

結果車剛出市區,那個關不上的話匣子便自動要求下車,滾蛋了。憑鼻子判斷,他是帶著尿濕的褲襠一起走的。狄堯告訴他隻能退百分之七十的款。

參加機場狩獵是離開盲島的一條路。他們將帶著長槍站在機場閘口,等待載滿新入境者,也稱“鴿子”的新盲者跌跌撞撞下飛機。隨著狄堯一聲令下,拉下臉上的蒙眼布,向“鴿子”們射擊。

“鴿子”們也有槍,但他們通常驚慌失措到想不到反擊。按著盲島法則,你隻能向沒有佩戴蒙眼布的人開槍。所以狩獵行動的第一槍是以向導狄堯的一發空彈開始的。受驚的鴿子們拉下眼前的布條,四散奔逃。

於是自由射擊時間開始了。

打死一個沒佩戴蒙眼布的人,便能離開盲島。

而打死一個處於蒙眼狀態的人,你要償命。

如果沒勇氣冒著成為別人的靶子的風險,拉下自己的蒙眼布去開槍,那麽,請生活在永恒的黑暗裏。

這就是盲島法則。

兩年前,狄堯在海關的一間小辦公室裏學到了以上三條,隨即被強行送入盲島。

2

所謂的等候室處處讓他想起醫院。毫無裝飾的白牆,沿壁擺放的鐵製長椅,空氣裏若有若無的消毒劑氣味。他找到空位,並攏雙膝坐下,聽到屋頂吊扇緩緩轉動發出的吱呀聲。一條半掌寬的黑布條橫在他雙腿上。也許半小時,也許幾分鍾後,這條黑布就將蒙住他的雙眼。直到他離開盲島。

老天保佑,如果真有這天的話。

等候室裏一共有二十多個男孩。他們中有的看上去老成些,有些簡直還是毛孩子。但他們衣兜裏裝的出生證件能證明,今天是他們的二十歲生日。中心把他們從各個寄宿學校中挑選出來,集中起來,喂飽,洗涮幹淨注射疫苗,然後送到了盲島海關的這間小小等候室裏。

他不知道其他同齡人是怎麽應付這些經曆的。自從兩周前接到通知書的那一刻起,他就像一條魚突然被提出了水麵。兩年後畢業,成為一個網絡數據分析員的未來一下子變得不再真實起來。

被選中去盲島的人,沒聽說過有回來的。

“喂,你叫什麽名字?”他感到有人捅了捅他左邊肋下。

“狄堯。”他遲疑了幾秒鍾。鄰座的男孩比他高半頭,眼睛靈活地不斷從房間這頭飄到那頭。盡管屋裏相當冷,他還是把新製服的袖子一直卷上去,露出粗壯的小臂。

“我叫王誌飛。你等了多久了?”

他聳聳肩。他們收走了所有的表,代之以一種觸摸式計時器。他還沒搞清楚怎麽從那古怪的東西上讀取時間。另外,他希望這位新相識閉嘴。

眼下他沒聊天的興趣。

“我不知道。大概一個小時。”

“不,才半小時。我看著你最後一個進來的。那時太陽剛曬到這裏。”王誌飛伸腿在地下某處劃了一道,“我是學中古技術史的。你肯定知道日昝吧,話說回來,他們的盲表實在設計得太爛了,萬一——”

他搖頭,開始有了點興趣:“什麽是日昝?”

“就是能從太陽影子看時間的一種古代計時器。我自己動手做過一個,現在還在學校的院子裏呢。”王誌飛衝房間裏其餘人一揮手,“他們裏有的是昨天下半夜就進來了。我真有點擔心海關那群XX把我們給忘了。”

王誌飛用了個在寄宿學校裏通常用來指笨蛋教師的詞。他微微一笑,感到自己放鬆下來了。

“我討厭等在這裏。整件事都讓人煩透了。那些愚蠢的成年人為什麽會覺得讓我們當半年瞎子——”王誌飛壓低聲音模仿國家廣播頻道裏的男中音,“對青少年的成長有著不可置疑的正麵作用。經國立大學的社會心理學家論證——”屋裏大部分人都緊張地笑了。“除非以後晚上斷電時咱們這群人不用擔心從廁所摸不回**——”

更大的笑聲。

等候室一側的門開了。一個醫生打扮的中年女人手持記錄板,用筆敲打牆壁。屋內頓時一片死寂。有人彎腰撿起剛才跌落到地下的黑布條。

“報到號碼的請進來。帶上蒙眼布。”她掃了眼王誌飛。

他一下子覺得背後冷汗直冒,恨不得自己沒坐在這個男孩身邊。

“10號。”她說。

王誌飛站起身,歪歪嘴做個鬼臉朝門口走去。醫生悄聲說了句什麽。他聳聳肩從褲兜裏抽出根皺巴巴如鹹菜的黑色東西。醫生輕微搖頭,側身讓他走進門裏。然後將門帶上了。

在重新籠罩房間的一片寂靜中,他的視線又落回膝頭那根黑布條上。厚,黑,一絲光也透不進。更冷了,他縮在肥大僵硬的製服裏,暗暗禱告,那些關於盲島的傳言,都不是真的。

3

吉普車停在機場前。狄堯晃晃頭擺脫腦袋裏如沉渣泛起的回憶。不是時候。

他又一次檢查了每個顧客的槍械,低聲重複著打鴿子的不成文規則,反複強調一點:隻有確定鴿子拿下了蒙眼布,才能瞄準開槍。不能肯定便老老實實呆著,公司會免費提供第二次機會。不要衝動。

狄堯校對了時間。時間充裕到足夠在航班降落前他們到達駐守點,又沒長到讓顧客們等到焦慮不安。剛剛好。他領著這群睜眼瞎子走向機場入口處。

保安們早由公司打點過了,揮手放他們進去。

狄堯兩年前初抵盲島時,也是隻鴿子。

4

他對醫生終於點了他的名,將他帶入辦公室的場景記憶猶新。

她拉上門,示意他坐到辦公桌對麵的小圓凳上。他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白褂肩頭縫著軍銜。上校?

“這是份文字資料,你可以保留著,等你讀完後我還會做下口頭解釋。以防止你有閱讀障礙。”醫生,不,上校又衝他禮節性地一笑,將一個薄薄的文件夾推到他麵前。

其實隻有一張紙。他用指尖觸摸了下文字。凹凸印刷。

他讀了一遍那份名為盲島守則的文件。又從頭看了一遍,再次重點默念了最後那條關於離開條件的規定。

進入盲島後,你必須搜尋到一名偷窺者,即不戴遮眼罩的人,才能離開。

你有權射擊偷窺者。

“如果我看不見,我怎樣才能——”他輕聲說。

上校對他笑了,表情似乎在說:年輕人,你想到的那個答案是真的。她年輕時一定相當迷人,“在盲島,每個人的任務都是一樣的。明白了麽?”

睜開眼時,你既是獵人又是獵物。每個人都一樣。

他沉默一陣,點頭:“明白了。”

他們給了他最後三天光明,用來熟悉槍械,用來識盲文,用來強記地圖,用來習慣依靠一隻定位器或棍子行走,用來學習所有黑暗生活中所必需的零碎常識。在練習區,他看到了王誌飛,看到了那天在等候室裏一起呆過的另一些男孩,還有更多不認識的人。他們的目光一經接觸便遊離開。每個人身後都背著槍。

結束訓練後,一架專機將他和其他數百人一起送入盲島。

“三級台階,向下。”引路人提醒道。

他依言下行,聞到密閉機艙裏特有的機油,快餐食品,人體氣味混合成的味道。人群輕聲交談匯成的嗡鳴聲。引路人將他安置到一把高背扶手椅中,安全帶在他腰間啪地扣上。

“槍不用離身。”

引路人說完後便轉身離開。槍械冰冷沉重的質感令他安心,擱在身側的背包裏有兩周的壓縮食品,水,和一定數量的現鈔。他像守衛寶藏一樣用胳膊環繞著背包。屁股下傳來發動機的隆隆震動聲: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

機上一片平靜,沒有人互相搭訕交談。空姐連續不斷地放著80年代的老喜劇片,他睡著了。

降落過程十分平穩。他從夢中驚醒,脖頸和背都僵硬無比。廣播提醒A-02區的乘客請下機。他跨上背包和槍,等大部分人流——都是和他一樣的新盲者——從中央過道中穿過後,慢慢走向出口。

外麵涼爽濕潤的海風讓他精神一振。海關上校讓他選擇在盲島的哪種類型的地區生活時,他毫不猶豫地指向地圖上一道蜿蜒曲折的海岸。“你看不成海景的。”上校這次的笑容倒是貨真價實,可惜表達的情緒是嘲弄。“我知道。”他點頭,堅持自己想去那裏。

佇立幾秒鍾後,他拉長折疊式導盲棍,走下舷梯。眼下應該是夜間。白天和夜晚的大氣壓有區別,海邊尤為顯著。他被剝奪視力之後則更加明顯。進入寄宿學校前,他在一個海濱城市度過了童年。之所以選擇這裏,他指望過去的生活經曆也許能帶來點優勢。

見鬼的看海景。

廣播一路指引他和剛下機的一群新盲人穿過機場建築,一個親切的女中音建議他們乘坐機場巴士——在突然響起的砰砰槍聲中,這聲音不屈不撓地介紹附近食宿旅館的分布——有人驚呼出聲,遠遠近近,槍聲零落而冷靜,續而呼喊中充滿了痛苦。女人的嘶啞呼喊聲像貓。有人從他身邊奔過,猛然撞擊他的肩頭。他不可抑製地失去重心,耳中充斥著無數硬底鞋踏著地麵如潮湧來的聲音。

我要被人踩死了。如果我拉下黑布條睜眼逃命,就會被人一槍打死。那個人就能回去了,沒準就坐我來的那架班機回去。他在旋轉的黑暗中向後倒。有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拎起來:“跟著跑啊!跑!他們在打鴿子。”

硝煙火藥味,警哨聲,人群粗重的呼吸重重疊疊,他分辨不出那股血腥味是來自於某個受傷者或是從他自己嗓子裏冒出來的。上氣不接下氣,胳膊像夾在鐵鉗裏,腳下機場大理石地麵,水泥地,柏油路麵,沙地。一個急轉彎,王誌飛一把將他按在某堵牆上:“現在沒事了,咱們喘口氣。”

他聽上去居然相當興奮。

混亂聲現在已模模糊糊十分遙遠。他一時喘得說不出話來。

“我在飛機上就看到你坐在前麵了。”王誌飛說,聲音下沉,“坐下說話吧,有一陣子要等呢。”

“等什麽?”他愣了一下後坐在了沙地上。心跳平穩後,海浪回旋往複的濤聲撲頭蓋了過來。

他們在海邊。機場海邊,背後木板陰冷粗糙,八成是間臨時淋浴屋。

“出租車。咱們身上不是有衛星定位器麽,叫的車能直接過來接咱們。”打火機翻蓋聲,煙味。他也接過煙。

“剛才是怎麽回事?”

“打鴿子。我說兄弟,這幾天你都幹什麽去了?沒搞到那本書?”

他搖頭:“書?”

王誌飛拍拍他的肩:“等會兒我拿給你看。機場專門有人守著運新瞎鳥來的航班。剛開始那幾槍是對著天放的,受驚的一慌就拉開罩眼罩逃命——條件反射不怪他們嘛。於是中招成了偷窺的。啪——”他一頓,噴出一口煙,“死了一個,回去一個。當然那些打鴿子也有時還會內部火拚,有心急的怕沒新瞎鳥受驚,先開槍把同來的打鴿子的幹掉了。要打獵總先得把自己眼睛睜開不是。那本書真不錯,都寫著呢。”

他默然。“這裏的警察不管?”

“盲島的警察隻管兩件事。”王誌飛用槍口敲敲沙地,“判定你打死的人臨死前是不是偷窺者。隻要在盲島範圍裏睜眼看都算。他們有本事提取死人的最後幾分鍾視覺記憶,錯不了。你自認為打死一個偷窺者後按一下槍柄上的鍵,就由定位係統通知了警方。他們會在二十分鍾內趕到。要是驗明你打死的確實是個偷窺者,就直接拉你去機場送你回去。要是那隻是個臨死還是睜眼瞎的倒黴蛋,對不起,你可得為他償命了。”王誌飛在沙地裏掐滅煙頭。

“所以剛才我們隻要不睜眼,中彈的機會還是不大的。打鴿子的也慎重著。尤其在機場這種攝像頭警衛係統完備的地方。不過被人流踩死的機會倒是大得很。”

那麽說你救了我一次。

“謝謝。”他開口,自覺嗓音幹澀。

“謝個屁。”王誌飛搖頭歎氣,“等會兒車來了你跟我一起去星洲。明天我們去搞份工作。”

“星洲?”

“一家地下旅館。由那種在盲島過了幾輩子,眼罩連裹屍布一起燒的家族經營的地方。比正式旅館便宜。”

他點頭。聽到王誌飛在背包裏翻什麽東西。

“拿著。”

他接住,是本書。

不,裝訂太過粗糙,似乎是私人印刷的地下出版物。紙張纖薄沒有凹凸感。

“等到了旅館房間再看。你不能隻憑著海關那老女人的那張紙在這裏過日子。”王誌飛躍起身,小型轎車行駛在沙地上的聲音,鳴笛。出租車朝他們駛近時,王誌飛吹了聲口哨,“86488。真是個好兆頭。”

“你能看得見?”他問。

一陣沉默。

“你說呢?”

他悚然而驚。如果我睜眼看你是不是睜著眼。一分鍾後也許我就躺在沙地上肚子吱吱冒血,你在等待警察來驗鴿子了。你把我帶到這裏,也許不是想救我。他微笑著聳聳肩。

就好像對方能看到一樣。

“上車吧。”王誌飛哈哈大笑起來,似乎能“看”出他在想什麽。出租車門在他麵前彈開,帶著舊皮革味的熱氣迎麵撲來。他鑽進車。王誌飛坐進駕駛座副座,和機器司機嘀咕了幾句。車開了。

他想象著車窗外星空下不斷退後的海岸線。王誌飛坐在前麵寬闊的背影。無論是敵是友,不睜眼你就是安全的。

這是個怎樣的世界啊。

他自問自答:這就是盲島。

5

第二天早上,在一家飄著廚房油膩味道的街邊餐館裏,他們解決了早飯問題。

“那本書看完了沒有?”王誌飛問。

“看了。”

“不用急著還我。大部分很實用,有些是誇張了。”

他點頭。

昨夜抵達旅館後的第一件,他看了那本書。他不想再接受王誌飛的處處指導,盡管近期這種狀態很難改變。

他們在前台交了一周的房錢。他在心裏默算身邊的現金能撐多長時間。

星遊城的旅館房間與他住慣的單人宿舍大小相差無幾,陳設也類似,一床一桌一椅,靠牆一個厚紙板成型的簡易衣櫃,別無長物。唯一的特別之處在於沒有窗戶。

所有盲島的建築都沒有窗。王誌飛告訴他,在盲島唯一允許睜開眼睛的地方是你自己的房間。所以不要輕易讓人進你的房間。返身鎖上門以後再拿下罩眼布條。祝你好運。

他聽到王誌飛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廓拐角處。沒有電梯鈴聲,他與我住在同一層,但不相鄰。他摸索到指紋感應區,進房,鎖門,開燈。

光線瞬間刺得他雙眼刺痛。盡管精疲力竭,他還是拿出那本王誌飛的小冊子,靠在床頭讀了起來。封皮汙跡斑駁,顯然已經過不少人的翻閱。王誌飛是在哪裏搞到手的?海關基地訓練的那幾天?那為何沒有人向他兜售?

書名:《盲島指南》。

“第一章 在室內最明智的選擇是保持失明狀態……”

他一頁接一頁讀了下去。

第二天重新戴上遮眼罩走出房間時,他一次感到《指南》的確有其道理。過了十小時的視覺生活,重新建立起盲者的身體反射確然需要一點時間。更重要的是心理反射。他用《指南》上的話提醒自己:時時處處都有人想騙你拿下遮眼罩然後一槍崩了你。如果你每天都拿下它,那麽你就不會將之看成多麽嚴重的事情。這種鬆懈很可能會送掉你的命。

“你打不打算找工作?”

“工作?”

“除非你有信心把身上的錢花完以前就打到一個偷窺的。很少有人能做到。除了運氣實在太好膽子又太大的。”

“他們給了我們——”他略一遲疑。也許每個人得到的現金數額並不一樣。

“500塊。大家都一樣。光吃住,在星遊城那種檔次的地方,能挺半個月。”

“半個月。”他重複。

在15天內崩掉一個人?

“基本上沒人能做得到。倒是很多人在半個月之內已經被人撂倒了。”王誌飛吃東西時發出呼嚕聲。餐具與盤子的撞擊聲。他也開始進食。

“要找工作的話,沒什麽可挑的。盲島人,那些真瞎子隻會雇我們幹些體力活。倒不怪他們,因為我們的心思大半放在怎樣盡快打到一個偷窺的,然後拍拍屁股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們不會費心學盲式技術。咱們不會成為好員工的。不過勉強糊口沒問題。”

在他的想象中王誌飛眯了眯眼睛,“而且還有黑市。”

6

他決定找工作。

《盲島指南》中說:你一開始要做的,是適應盲島的生活。讓自己活下去,別輕易成為別人的靶子。

他認為自己正處於這個階段。剛開始對視覺的瘋狂渴切已然淡去,他有些驚異於人適應環境能力之強。找工作讓他的感覺更良好了,自從被帶到海關,送進盲島,他就像段隨波逐流的浮木。現在,控製感正在歸來。

他們在一家屠宰場門口徘徊,聽了幾遍招工廣播,通過簡單的麵試交談,得到了份從卡車上搬運動物籠子的臨時工。王誌飛被叫走和其他人搭檔。他與另一個沉默寡言,一身劣質煙草味的年輕人合作,把吱吱尖叫,滴著屎尿的豬籠順著鋼軌拖到清洗房前。有人在那裏接應。

槍統一存放在更衣室。王誌飛說別擔心有人偷槍。每把槍的編號與子彈都與進入盲島者的DNA相配。有人也許會把你的槍拿走放到別的地方。隻要別睜眼找它,它遲早會出現的。

以前除了在足球場上出身臭汗,他沒幹過真正意義上的體力活。初冬的風吹到他汗濕的後背,凍得他直發抖。動手幹活前他把外套脫在某隻板條木箱上。眼下卻找不到在哪兒。

強記所有東西方位的習慣對他來說還不是本能。也許,某人把它拿開了。別睜眼。總會出現的。

又一輪豬籠卡到了卸貨台上。他一陣小跑,頓時不怎麽冷了。午餐時間他終於找到了外套。半條袖子濕了,那種**的氣味讓他不願做什麽聯想。

工場提供的工作餐粗糙量大,他蹲在卸貨台沿上抽煙,豬仔在身後發出陣陣尖叫。臭氣他已麻木到聞而不覺。王誌飛的聲音混在一堆臨時工裏遠遠飄來,他就是有本事混個自來熟。他不帶任何妒意地想著。

下半天的工作量更大。漸漸地一切思維都從他的腦海裏消失,剩下隻有前麵的鋼軌,鐵籠裏的動物,對麵的工作夥伴該死地不出力。他的胳膊和腿開始發抖,酸疼到失去知覺,呼吸像一團流火在喉嚨裏翻滾。每次他都以為自己撐不到將籠子推到軌道盡頭,但每次他最終都做到了。

下班鈴聲終於響了。他拖著步子往外走,導盲棍撞東撞西,差點兒從工場前的台階上跌個頭破血流。

到外麵風一吹,他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多麽難聞。王誌飛從後頭趕上他,說他們要去某個地方喝酒打牌,問他要不要加入。他搖頭。一群吵吵嚷嚷的人包裹著他,下一瞬間又消失了。遠處傳來輕微的爆破聲。這個城市隨時有人在努力離開。

回到星遊城,衝澡,躺在房間**。他沒拿下遮眼布。豬的臭味像鑽進了他的鼻子,揮之不去。未來的年複一年,日複一日。

從那一刻起,他真正決定要殺一個人。

他想要回去,不惜任何代價。

7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他沒有再遇到過王誌飛。估計哪天碰到了,王誌飛也認不出他當初從機場混亂的人流裏拎出的那個瘦弱青年。

確信自己絕對獨處時,他會從鏡中長時間審視自己的麵孔。兩年時間讓他半孩子氣的麵孔蛻變成了下顎剛硬的成人臉型,剛開始那段日子所幹的體力活讓他肩背的肌肉發達堅硬。後來他在健身房裏保持了這些特征。

“喂——”床板吱呀一聲響,一雙光腳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他在浴室裏係上罩眼布條。一個睡眼惺忪的女人晃進浴室,擰開熱水龍頭,仰頭,水嘩嘩衝進她空白的雙眼裏。

她是個天生的盲人。那些承受不了“打獵——被獵”遊戲的人,有種退出的選擇:自願成為盲人。他們放棄視力後多半選擇留在盲島,經營食宿旅館,靠植入式衛星定位係統開出租車,做一切非臨時性工作,也是所有新盲島來客的雇主老板。在生育上,如果想把孩子留在身邊,他們便會服用某種基因藥物,生下的後代天生沒有瞳孔。

他離開星遊城後遇到了她。一個機場餐廳服務員,身上總有股甜橙花的香味。私下相處時總執著地問他她漂亮不漂亮。他每次都給了肯定答複,並且很高興自己不必說謊。她了解他從來沒放棄過離開盲島,這個情人的結局不是離開便是橫死。而她走出盲島便隻是個領社會救濟的殘障人士。在彼此心知肚明的前提下,他們同居著。

“今天有活動?”她問。熱水聲,她在卷發間揉出無數泡泡。

“嗯。”他閉著眼睛剃須,梳頭洗臉。在窄小的浴室空間裏兩人都像看得見一樣,不會彼此碰撞。

“小心點。”她聽出他完事了就要出門。

“我知道。”他提起擱在浴室門口的槍,檢查部件、子彈。腰間手機振動起來,是某個手下。一切準備就緒。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如果今天順利的話,他不用再回到這間公寓。

兩年前,當他真正下定決心要打到一個偷窺者時,領悟到在盲島,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錢是極其重要的一個問題。

細心觀察數周後,他發現屠宰場的夥伴們大部分毫無希望出去。他們的收入隻夠維持低級旅館和夥食的生存需要,即使稍有節餘,也花在那些讓他們能暫時忘掉白天艱幸工作的黑市麻醉品或女人身上。

有些人已到盲島將近十年,仍然指望著某天自己能有膽量在鬧市區睜開雙眼,一槍打到個同樣發了瘋的家夥。另一些人已經把自己的槍都扔在家裏的壁櫥裏生鏽。

除非撞大運,這群人不可能出去。而他不想拿自己的性命作賭注。即便不得不賭,勝算也得大一些。

他積攢了厚厚一摞傳單,每晚回到星遊城便仔細研究:結社去機場打鴿子,各種黑市工具能讓你在射擊時更占優勢,有公證的野外私人決鬥,直接出售新鮮屍體的……各種匪夷所思的計劃和價目表讓他歎為觀止,也讓他明白:想要讓自己更有把握地活著離開盲島,他必須弄到錢。

“我不在這兒幹了。”他對王誌飛說。

工間休息時間,他在屠宰車間找到了王誌飛。空氣裏充滿了冷冷的血腥味,動物毛皮的焦臭,製冷係統的嗡嗡轟鳴讓他們離得很近也得扯著嗓子說話。

“你準備去哪裏幹?”王誌飛沒停下手裏的活,大聲問他。

“有人讓我替他裝訂些書。給的錢跟這裏差不多。”

王誌飛啪地將一塊生牛肉和電解刀扔到鋼桌上,將他拉到外頭院裏。他能聽得出來附近沒人。

“手工裝訂是明眼人幹的活。”

“他們說保證——”

“你怎麽能相信他們的狗屁保證,如果——”王誌飛一頓,聲音沉下來,“你是給他們幹。”

“是的。”

他從口袋裏拿出《盲島指南》,王誌飛接過書塞進自己工作服。“你找到他們了。”

他默然。

“如果警察發現你為他們幹過,你就別想出去了。”

“我知道。”

“好運。”王誌飛拍拍他的肩,掉頭走開了。

他的新工作是裝訂更多的《盲島指南》。

從拿到手的那些傳單中他看出來了,盲島除了官方警察係統在維持最低程度的秩序外,必然存在某個地下組織在協調“打獵”活動。例如初登盲島那天遇上的打鴿子,如果那天有兩隊人同時瞄準了那架班機,那麽現場將變成獵人之間的火拚。

他想加入“他們”。

與其成為“他們”服務的消費者,他想要更安全的做法:成為這個組織的一員,完全了解各類打獵過程的流程。直到某天他有絕對把握,睜開眼睛,一槍命中目標,自身安然無恙。

他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給個人的腦筋一動靈光一閃。

每天經過盲島的中央大街,便會見到那些為自己的“好主意”付出代價血流五步的人。

與“他們”接上頭的方式倒很簡單。他們半公開地招募下層工作者,在一間保證“不會發生意外”的密閉式房間裏從事需要視力的工作。

比如說裝訂。

他認為這隻是個幌子。盲島的非視覺技術已然發展到相當水平,他們用不著雇用人力來完成這些事情。隻是忠誠度測試罷了。

當他第一次將槍上交,拉下遮眼黑布條走入城郊一間地下室時,仍出了一身冷汗。一間沒有窗戶的地下室,房間中央的長桌上堆滿了零散書頁,打孔機,燈光昏暗,再生紙的粉塵讓他鼻子發癢。十多個年齡與他差不多的年輕人坐在桌麵,動作熟練地裝訂書冊。他們不約而同地揚頭注視新來者,他發現自己已對目光接觸感到陌生,努力地僵硬微笑以作回應。

有人過來教他裝訂工序,他仍然集中不了注意力,控製不住想象會有一群人衝進來將他們這些手無寸鐵之人統統掃倒在地的場麵。也許這是個更高級的陷阱。

第一天平安無事地過去了。第二天也是。

他開始和同室工作的那些青年人熟識起來。有些人僅僅是衝著比普通體力活高的工資以及有機會安全睜眼來的,更多人抱著和他一樣的目的:急切地早日離開盲島。他一邊很高興地與後一種人找到交流的話題,一邊保持警惕:你不可能相信一個急著離開這鬼地方的人。他們和你一樣,一有機會就會殺人。

他有時會想念王誌飛。以前學校的生活與同伴自從踏上盲島起已然恍如隔世。王誌飛可以算得最後一個能說得上朋友的人。

他有時不明白像王誌飛這樣的人為什麽會留在屠宰場做苦力活。他似乎應該比自己更快地走上眼下這條路。

隨著時間的推移,狄堯慢慢開始得到更多任務:將裝訂完的書送到機場附近的海岸,有船將之載走。可能就是通過這種途徑流向海關訓練基地,賣給還沒踏上盲島的人。在鬧市區向路人散發傳單時,他被人打過,也差點被槍捅到頭上:盲島的人警覺性都相當高。他還學會了靠定位係統開車,接送去野外廢棄工業區決鬥的人。去的總是兩個,回來時後座是空的。死了一個,被警察的直升機接走一個。

在“盲齡”一年半時,他在組織裏爬到了相當的位置。手下有了十多個新入夥的小孩供差遣,有自己的公寓與司機。

他主要負責機場打鴿子的那部分活動。帶著些驚異他發現自己在這方麵相當有天賦:付了錢的客戶在他的帶隊下,很少有不滿載而歸的。隨著名聲漸起,點名要他服務的客戶也越來越多。

是自己該離開的時候了。他明白,此時再不離開,可能永遠就走不了了。他了解這種惰性:組織的上層頭頭們在盲島都呆了數十年,像王冠一樣戴著他們的黑遮眼布條,利用黑市的便攜式感應裝置像正常人一樣行走在盲島上——當他們願意的時候。絕大多數時間裏他們坐的是凱迪拉克。前呼後擁。

一旦離開盲島,這群新貴們便又狗屁不如,得從頭從底層爬起。

這種**感在他身上也在暗中滋長。他喜歡裝成普通乘客混跡在機場人群中,身側是十多個滿手是汗,隨時準備聽他的指令子彈出膛的客戶。他喜歡看到新盲鳥們跌跌撞撞走下舷梯,漸漸接近他們射擊範圍的那段屏息期待時間。他喜歡槍聲大作硝煙彌漫時,用高倍望遠鏡為客戶們挑選目標減少誤射時的那種感覺。生殺大權在握。

他睜著眼。但沒人敢射他。打鴿子的客戶不敢,組織將保證膽大妄為的那個人撐不到警察過來檢屍。鴿子也很少有還擊的。還沒在盲島的地麵站穩,他們甚至想不到自己也能開槍還擊。

他喜歡現狀。比起原先做數據員的未來,他偶爾並不介意付出視力的代價。正是這種情緒暗流讓他明白: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今天,他自己也要打一隻鴿子。甚至可以打死一個客戶,如果必要。

8

機場的氣氛不同往常。

他再次核對了班機降落時間,一班載滿新盲鳥的客機將於上午九時準點降落。

一切都應該正常。狄堯將一小隊人帶到飛機出口通道外的一小塊平地上。組織已經打點了機場警衛,不會將他們趕開。無論如何,隻要遵守規則,開槍殺人在這裏是合法的。他摸了摸表,要求客戶們檢查武器,重申那些細則:看準了再動手;不許互相射擊;讓眼睛適應光線時要做到背朝人群——他能想象那些客戶們臉上激動而不耐煩的表情。

一切都很正常。他對自己重複道。但是,見鬼為什麽會有那麽多警衛?他能聽到他們特有鞋底的腳步聲,不時用對話機低語。

“呆在這裏。還有十五分鍾,放鬆一下。”他對客戶們說,自己在機場大廳裏溜了一圈,再次肯定了先前的判斷:今天的警備數量超過以往一倍以上。他猶豫著要不要給組織的消息網打個電話詢問有何變故,想到自己的計劃又作罷了。是不是今天算了,改日再——看具體情況,他決定。

自然,隻要客戶們開槍開得中規中矩,警衛再多也沒什麽。

廣播中開始反複播放那架目標飛機的降落時間。準點。

他輪流替客戶們摸著槍是否處於能正常使用的狀態。飛機起降時的轟鳴聲,遲疑零亂的腳步聲,有人跌倒又爬起,初用導盲棍時粗暴莽撞的敲擊聲織成一片。近了,更近了。他用胳膊按住最躍躍欲試的人,悄聲說,“等一下,等他們走過來。”

有人開槍了。不是來自於他身邊。媽的,有散客活動,他心中暗罵一句。也有不通過組織自己背著槍來機場打新盲鳥的人。他們沒有向導,所占的位置也非常糟,除了把目標群驚擾得誰也得不到好處以外——槍聲不止兩三下,他一驚,不是散客。

有麻煩了。

他立刻拉下自己的遮眼布,一時間眼前一片閃光與刺痛:盡管經過刻意訓練,眼睛適應白天光線還是需要數秒時間。

他的客戶們也開始射擊了。

通道上現在擠滿了兩股人流。新盲鳥們尖叫著往外推擠奔逃,他一眼看到幾個拉掉了遮眼罩的。但他的客戶們已然顧上不瞄準他們了。另一股人流逆著剛下機的乘客衝向停機坪。他們懷裏抱著的是經過改裝的連發機關槍。

那群人誰都沒有遮眼布,他們盡力推開亂撞的新盲鳥們,狄堯看出他們並不有意幹掉他們。這些人的目標是衝向剛降落的飛機。

他們的機關槍準備對付的是蜂擁而來的警衛們。以及正向他們射擊的狄堯的客戶們。

那些第一次打鴿子的一點都沒意識到情況不對頭,他們哆嗦著衝眼前的一片混亂連連射擊。很快被那群人回身掃倒了兩個,三個,狄堯看出對方的射擊水平不俗,大吼全都趴下,但他的聲音淹沒在一片嘈雜聲中。瘋狂的人群急湧而來,他放棄了集中客戶把他們帶出去的努力,靠牆而立。眼下戴不戴遮眼布已經不成為變成槍擊目標的理由,他看著幾個闖入者登上了尚未收回的飛機舷梯,回頭衝下麵的人打手勢。

警衛們也開始反擊,槍聲織成一片。狄堯估計了下對方約有三十多個人,看上去衣著普通,但行動迅捷配合默契,訓練有素。他們是誰?他一向認為盲島上組織是唯一成氣候的地下幫派。

槍聲突然消失。猛然降臨的寂靜令人更加不安,數秒後受傷者的哭喊尖叫漸起。狄堯望向客機艙門,發現了警衛們停止射擊的理由:一個闖入者將某個乘客死死揪住擋在身前,正動作艱難地走下舷梯。乘客被槍抵住了頭,步態僵硬。

被扭得動彈不得的是個女人。他見過她。盲島很多人都見過她。海關等候室的白大褂上校。

在她身後的是王誌飛 。

9

“你為什麽會跟我上來?”王誌飛問。

他倆的火力將追兵暫時阻在了候機廳二層的防火梯口下麵。王誌飛對他的射擊準頭表示讚賞。警衛們用擴音器勸說他們帶著人質下來,作出種種誘人的保證。

王誌飛點了一支煙,遞給狄堯一支。他接了。上校蜷縮在牆角,雙臂緊捆在身後,王誌飛用繩子拉了個活扣勾住她的一隻腳。她掙紮數下反而使自己反弓成了屈辱的大蝦狀,認清形勢後麵無表情地閉上了眼。

機場二層是員工餐廳和一些內部辦公室。狄堯上來過很多次,因為組織接洽機場內部人員,有時也因為他同居的女人是空姐的關係。但是睜著眼上來倒是第一回。走道牆壁是鮮亮的白色,員工餐廳四麵玻璃牆,可以一直看到停機坪後碧綠的海岸線。現在不是用餐時間,裏麵空無一人,靜靜列著桌椅。下麵傳來的喧鬧聲像是隔了很遠。

他深吸一口煙,“你們到底在幹什麽?”

“誰?”

“你們。你和下麵那些你帶來的人。”王誌飛是他們的領頭人物,狄堯看出來了。

王誌飛一笑,“你打死了個閉著眼睛的。”

“對了一半。”狄堯說,把煙灰往一塵不染的厚厚地毯上彈。他打死的是個閉著眼睛的客戶。當時一片混亂,他看到那個人轉向外奔去,直直向大廳出口處衝。他瞄準,開槍。一彈中頭。機場出入口的混戰瞬間對他來說不複存在。終於結束了。他打到了一個偷窺者。

絕妙的機會,而他抓住了。

按下槍上的報告鍵後,他向那具屬於他的屍體走去,俯身扳過他的腦袋:是那個喋喋不休的中年男子。今天半路逃跑的客戶。他又鼓起了一次永遠半吊子的勇氣,進了機場嚐試當獵人,又一次被密集的槍戰混亂嚇跑了。這次沒能跑過向導的子彈。

而且,他是閉著眼睛逃的。警方的檢測儀,組織早有了仿版,能在現場判斷被擊中的是不是真正的偷窺者。每個向導都有。狄堯看著手中檢測儀上顯出的讀數,慢慢轉身走向機場通道。槍戰還在繼續,闖入者和警衛都不斷有人倒下。

對他來說,一切都結束了。

“現在兩邊都容不下你了。”王誌飛幾句話問明白了狄堯現在在組織裏的身份後,說。

“是啊。”狄堯聳聳肩。兩年努力謀劃,小小意外即付諸東流水,“所以我跟著你上來。”

狄堯想起機場多了一倍的警衛。

“你們要她幹什麽?”

“套問一些事,如果可行的話,作為籌碼跟上麵談談。”王誌飛攤了攤手,“你一直想要出去。但你想過出去以後的事麽?”

狄堯一愣,他憑直覺知道,他不會再回到寄宿學校,和比他小兩屆的學生一起畢業後成為一名程序員。經曆過盲島後,這顯得如此——荒唐可笑。他從沒有意識地想過,在成功打到一個偷窺者後,坐上出島的飛機後,自己會去哪裏。他也隱約明白:無論是何種未來,恐怕都不是他自己所能決定的。

王誌飛直接跳過了所謂殺一個偷窺者然後出去的思路。他想要知道為什麽。他在盲島找到了和他相似的人。那些人正在下麵死去。

“喂,上校!”王誌飛走進她扶著她的胳膊讓她坐起身,“現在能告訴我們了麽?”

女人的臉上依舊毫無表情。

“你們打算把我們派什麽用處?某個沒光照星球上的特種兵團?”王誌飛聲音裏充滿了戲謔的笑意,“不說的話,我們有足夠時間在你的人上來之前——”

“殺了我?”上校開口,眉毛都沒顫一下。

“不,隻是讓你嚐下盲島的滋味。”王誌飛在她後腦某部分輕扣幾下,“據我所知,這部分的腦組織破壞以後,視覺是不可能恢複的。所有技術都幫不了你,你甚至會忘掉世上有“看”這回事。”

她一縮,“你想知道什麽?”

“首先,為什麽挑上我們?”

“基因。”

王誌飛一呆。狄堯看出這答案超出了他的預料。

“你們都有某條特殊的染色體。決定了你們有第七感觀。有第七感觀的人隻占總人口的百萬分之一,天生能覺醒利用這種感觀的人更少。”她眯起眼睛,“你們都有。”

“第七感觀?”

“別讓我描述它。就像你沒法向天生的盲人描述顏色一樣。”

“好。那這種該死的東西能有什麽用?”狄堯一頓,咧開嘴笑了,“類似某種超能力?”

這個詞也逗笑了上校,“視覺有什麽用?如果人人都是瞎子,視覺就什麽用都沒有。除了使你們成為怪物。你們的第七感觀也一樣。什麽用都沒有。”

“別說虛的。你們為什麽要搞出盲島?”

“訓練你們。”

“如果我們通過了你們那變態的殺人測試——”

“你們會成為我們的一員。你們會有第七感觀。”上校的臉上顯出興奮之情,“這將是非常重要的經曆。”

“然後用這種超能力來保衛世界和平?”王誌飛說,狄堯為他的語調大笑起來,他們笑得渾身發抖。

“某種意義上可以這樣說。”上校說,“你們得在人群裏找出並幹掉那些第七感天生覺醒的人。他們就像,走在盲島上的正常人。他們是擾亂正常生活的怪物。”

天邊傳來直升機的隆隆氣流聲。他們麵麵相覷。

“我們怎麽能相信你?”

“警力直升機將在一分零七秒後出現在天台上左側,機身左側有三條橫白紋,第一遍喇叭呼叫時會有雜音導致中斷。你的人全部已經投降了。等我說完這句,會有兩聲槍響加一聲尖叫。”上校說,她仰頭閉眼一笑。有一瞬間看起來異常年輕。

他們聽到了。

“這就是第七感。”上校輕聲說,眼睛閃閃發亮,“沒有過去和將來之分。你們將是我最好的殺手。”她轉向目瞪口呆的兩個年輕人,“這是在未來已經發生的事情。”

10

直升機帶著三條橫白紋出現在天台左邊。

他們即將離開盲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