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和昏君的博弈

公元前608年冬天,趙盾派趙穿率領大軍討伐崇國,使得秦晉之間本來就很惡劣的關係雪上加霜。西邊的威脅尚未解除,晉國又聯合宋國,再一次發兵討伐鄭國,以雪北林之戰的恥辱。

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鄭國現在是楚國的鐵杆盟友,討伐鄭國就是和楚國過不去,楚國必定會派兵幹涉。而楚國人一旦出兵,就算是晉國與宋國的聯軍也未必是楚軍的對手。對此,趙盾是有清醒的認識的。

但是,還是要討伐鄭國。

其一,鄭國是中原的心髒,是兵家必爭之地。如果不能通過外交手段拉攏,就必須通過武力來迫使其轉變態度,或是徹底將其征服。

其二,晉國和宋國進攻鄭國,近在咫尺,來去自由。而楚國要救援鄭國,則不免要跋山涉水,千裏迢迢。等到楚軍趕到,晉軍大可以主動後撤,避其鋒芒,待楚軍撤走再實施反攻,如此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楚軍疲於奔命,而晉軍以逸待勞,則戰略優勢始終保持在晉國一方。

應該說,趙盾的判斷是準確的。楚國如果派兵援鄭,則不免陷入戰略被動;如果不派兵援鄭,則很有可能失去鄭國的信賴,使得鄭國倒向晉國的懷抱。

楚莊王接到這個燙手的熱山芋,倒是一點也不緊張,他派人給鄭穆公送去一道指令,命令他以攻為守,立刻派公子歸生帶兵討伐宋國。

說來也怪,一向隻隨東風舞秋葉的鄭國人接到楚莊王的這道指令,仿佛喝了一劑強力**,腰杆子立刻就硬起來了。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07年春天,公子歸生率領大軍從新鄭出發,直撲宋國。

宋國人驚訝之餘,派右師華元和新任司寇樂呂帶兵進行防禦。兩國軍隊在宋國的大棘(地名)相遇,鄭國人氣勢如虹,將宋國打得大敗而歸。戰鬥中,華元被俘、樂呂戰死,鄭軍還繳獲了宋軍兵車四百六十乘、俘虜士兵二百五十人,而且割下一百顆首級以炫耀戰功。戰果之輝煌,恐怕連鄭國人自己都感覺不可思議,就算當年先君鄭莊公縱橫河洛,鄭厲公用兵如神,也不曾一次戰鬥就繳獲兵車四百六十乘啊!

鄭國的勝利來得莫名其妙,宋國的慘敗卻可以找到原因:

第一,自宋昭公上台以來,宋國的政局就嚴重不穩定。而宋文公靠弑君登上君位,並未能扭轉局勢,使這種狀況好轉。大棘之戰的前兩年,也就是公元前609年冬天,宋國又發生了新的內亂,宋文公的親弟弟公子須聯合貴族武氏,陰謀發動政變,準備擁立宋昭公的兒子。宋文公及時覺察,殺了公子須和宋昭公的兒子,並且發動華、樂、向、魚、**等貴族討伐武氏,將武氏族人統統驅逐出境。樂呂就是在這次事件之後當上宋國的司寇的。

第二,宋軍的統帥華元在戰前殺羊犒勞將士,擔任其戰車駕駛員的羊斟卻沒有分到一杯羹,心理極度不平衡。戰鬥打響之後,羊斟說:“前日分羊是你說了算,今天的事是我說了算。”於是不聽指揮,駕著戰車直奔鄭軍,使得華元成為了鄭軍的俘虜。

第三,宋國大夫狂校奉命迎戰鄭軍,鄭軍將領的戰車不慎陷入一塊窪地。本來這是一個殺敵立功的大好機會,狂校卻頗有先君宋襄公的遺風,不但不落井下石,反而倒持長戟,將鄭國人拉了上來。結果可想而知,鄭國人一上來就拔刀殺了狂校,狂校的部屬也一哄而散。《左傳》評價狂校的行為:“狂校犯了失禮、違命的雙重錯誤,死不足惜。戰鬥之中,果敢堅毅存於耳,而記於心,且表現於外,就叫作禮。殺敵就是果敢,就是堅毅。狂校卻反其道而行之,被殺也就不足為奇了。”

部隊崩潰,主帥被俘,宋國人在大棘可謂丟盡了臉。戰後,宋文公馬上派了一個使者去見公子歸生,要求將華元贖回。公子歸生隨口說了一個數:兵車百乘,良馬四百匹!不許討價還價,還一次價就翻一番,嫌貴別贖,咱們可以將貴國右師裝在鐵籠子裏,帶回新鄭去展覽一個月,然後再送到郢都動物園去長期飼養。

公子歸生開出的這個價,在當時差不多可以裝備半個三流國家的軍隊,顯然有敲詐之嫌。但宋文公收到賬單,二話沒說,就照單發貨——如果堂堂宋國右師被送到楚國去展覽,他這個國君就真的無臉見列祖列宗於地下了。

華元本人為宋文公節省了一部分開支。宋國人剛給鄭國人送去兵車五十乘和良馬二百匹,華元就瞅著個機會,從鄭軍大營中逃了出來,一路狂奔回到了宋國。

宋文公帶著各位大夫到城門口去迎接華元,羊斟也在其中。華元見到羊斟,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了一句讓大夥都感到很吃驚的話:“如果不是你的馬不聽使喚,我又怎麽會淪為鄭人的俘虜?”

華元給了羊斟一個台階,羊斟卻不敢順勢而下。他戰戰兢兢,老半天才鼓起勇氣說了一句老實話:“不是馬的原因,是人的原因。”當天夜裏,羊斟就收拾行李,連夜逃往魯國。

當然,相同的故事有不同的解讀。後世有人認為,華元對羊斟說這句話,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在分羊這件事情上確實有過失,所以主動寬慰羊斟;而羊斟對分羊的事仍然耿耿於懷,所以明確地告訴華元:事情就是我做的,而我這樣做的目的就是為了報複你!

華元縱使在分羊的事情上有失誤,羊斟的報複卻顯然大大超過了他所受到的感情傷害,而且也超出了私人恩怨的範圍。《左傳》評價羊斟說:“不是人!因私廢公,禍國殃民,沒有比這更大的罪過了。”並且以《詩經》中“人之無良”的詩句拿來比喻羊斟,說他害民以逞匹夫之誌。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華元逃歸之後,不但沒有追究羊斟的責任,反而用言語來安慰他,也是難得的大度。

大棘之戰後,宋國加強了戰備,重新加固首都商丘的城牆。華元身為司馬,每天都親自巡視築城的工地。築城的民工編了首歌來挖苦他:“大眼兒突突,大肚皮挺挺,丟盔卸甲逃回家,好在漂亮的胡須還在臉上,呼兒嘿喲,丟盔卸甲又來做監工。”

華元又羞又惱,叫自己的隨從回唱道:“有牛就有皮,倉庫裏多得是,丟盔棄甲又有什麽了不起!”

古代製造盔甲盾牌,均需要用到牛皮。華元的意思是,盔甲丟了還可以重置,原料很充足。

沒想到民工的腦子轉得很快,又挖苦地唱道:“就算有牛皮,上哪去弄那麽多漆材?”

華元一聽,連忙對隨從說:“快,快離開這裏,他們人多勢眾,咱們不是對手。”

從這件小事上可以看出,華元這個人的心胸確實寬闊,單憑這一點,曆史舞台上還有他的一席之地。

後人將講大話說成“吹牛皮”,是否出自華元這一典故?也許是。

大棘之戰給宋國帶來巨大損失,也敲了晉國一記悶棍。秦國不失時機,出兵討伐晉國,揚言要為崇國主持公道。秦兵包圍了晉國的焦城。趙盾盡起晉國三軍援救焦城,想與秦軍的主力決戰,一勞永逸地解決西方威脅。但是他撲了個空,秦軍已經將焦城劫掠一空,退回國內了。

趙盾不願意空手而歸,於是動員宋、衛、陳三國共同討伐鄭國,號稱要替宋國雪大棘戰敗之恥。這一次,楚莊王再也不能袖手旁觀了,也站出來說:“既然要號令諸侯,又怎能不救其難?”於是派令尹鬥椒出兵救援鄭國。

鬥椒,又名鬥越椒。鬥是楚國的顯姓,其先祖為春秋初期楚國的國君熊儀,熊儀之子伯比獲封鬥邑,所以以鬥為氏。又因熊儀號稱“若敖”,所以鬥氏一族又被稱為若敖之族。自鬥穀於菟(子文)擔任楚國的令尹以來,令尹之職基本由若敖一族擔任。鬥氏在楚國可以說是貴族中的貴族。鬥越椒第一次在國際上露麵,是公元前618年奉楚穆王之命出訪魯國,但一露麵就給人留下一個傲慢的印象,魯國大夫惠伯私下對人說:“這家夥恐怕會給若敖之族帶來毀滅性的災難,態度如此傲慢,上天不會賜福於他!”

鬥越椒率領的楚國大軍抵達鄭國,就等著晉軍前來決戰。趙盾卻又突然退縮了,對別人說:“若敖之族在楚國太強勢了,盛極必衰,咱們姑且避其鋒芒,讓他們更加得意,可以加速其滅亡。”於是又引兵退回晉國。

從後來發生的事情看,趙盾看問題倒也很準。但是他之所以撤兵回國,根本原因當然不是為了加速鬥越椒的滅亡,而是不敢與楚軍正麵交鋒。畢竟,這個時候的晉國與楚國之間的力量相較,可以用“今非昔比”來形容。

趙盾急於回國,很可能還有另一個重要原因——晉國國內局勢不穩定。而這種不穩定對於趙盾來說,是致命的。

問題出在晉靈公身上。

晉靈公上台的時候,尚在母親的懷抱之中,十多年過去,他已經成長為一個少年——當然,按當時的標準,他完全是一個成年人了。人雖成年,但這十多年間,晉國的大局一直由趙盾主持,晉靈公作為名義上的主人,最風光的場麵,也就是在趙盾糾合諸侯炫耀武力的時候被搬出來,像木偶一樣接受諸侯的朝拜。晉國從晉襄公年代的天下霸主退化成為晉靈公年代四麵受敵的二流強國,主要責任當然不在晉靈公身上,而在當時的執政者趙盾身上。

但在中國的曆史上,晉靈公是一個大大的暴君、昏君加庸君。晉國之所以淪落為二流強國,主要責任不在於趙盾,而在於晉靈公。即使在《左傳》的記載中,也是指責晉靈公昏庸無道,趙盾多次勸諫無效,所以晉國在國際競爭中輸於楚國。而事實是,那些年間,晉國的政治全出於趙氏一門,所有的外交和軍事失敗,基本上都與姓趙的有關,晉靈公隻是一個傀儡,一顆操縱在趙盾手上的棋子,為什麽要擔負國家衰落的責任呢?

誠然,從個人生活的角度而言,晉靈公確實是個紈絝子弟,甚至可以說是個品行惡劣的紈絝子弟。據記載,他的個人愛好之一,是坐在公宮的城牆上,用彈弓打牆外來來往往的人。看著那些人驚恐地四散逃去,他就覺得很開心。他的彈弓是絳都的名匠所製,彈丸則是黃豆大小的銅丸子,如果打在人頭上,很快會隆起一個巨大的血包。如果正好打中眼睛,那個人就可以宣告變成獨眼龍了,而且沒有人給賠償,醫藥費自負,因此而找不到老婆也就是活該倒黴——幸好晉靈公打得一直不怎麽準,偶爾打中一次人眼,也是碰運氣。久而久之,就沒人敢從宮牆外經過了;非要從那裏經過的,也會事先準備好一隻鐵鍋頂在頭上,彎著身子,碎步疾進,直到離宮牆很遠才敢摘掉鐵鍋,挺直了身子像正常人一樣走路。那段時間賣鍋的生意特別好,他們的夢想就是晉靈公不要老待在宮裏,而是跑出宮來彈人,好讓絳都城裏每個市民都頂上一口鐵鍋才敢出門。

如果說愛打彈弓還隻是頑劣的話,晉靈公的另一樁惡行就相當殘暴了。據《左傳》記載,晉靈公的廚子給他做熊掌,端上來之後才發現沒有燉熟。晉靈公勃然大怒,不但當場將廚子殺了,還將他的屍首裝在草筐裏,命宮女抬著,公然經過朝堂。

朝堂是什麽地方?是國君與大臣們商量國家大事的地方。晉靈公這樣做,一方麵是暴戾的性格使然,另一方麵,恐怕也是因為趙盾獨掌大權,將他排除在國事之外,他希望用這種血淋淋的手段來引起列位大臣的注意——隻有他才是這個國家真正的主人。

這和小孩想要通過哭鬧等手段來引起大人的注意,具有相似的心理機製。

可“巧”,當時趙盾正好在朝堂之上主持政務會議。見到廚子的手垂在草筐之外,一路滴著鮮血,趙盾便派人攔住幾位宮女詢問情況。

宮女們哭哭啼啼把情況一說,趙盾便坐不住了,說:“這小兔崽子也太過分了,我要去教訓教訓他!”

士會連忙攔住他說:“如果主公聽不進您的進諫,就沒有人會接著去進諫了。請讓我先去勸勸他,他不聽的話,您再出馬不遲。”

士會去見晉靈公,先是遠遠地立於門階之外,以示恭敬。晉靈公裝作沒看見。士會於是又躬著身子往前走,來到內庭,晉靈公仍然視而不見。士會不得已,隻好一直走到簷下滴水的地方,這下晉靈公也沒辦法裝了,大聲說:“我知道您想說什麽,我也知道錯了,以後改正。”

士會恭恭敬敬地稽首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過而能改,則善莫大焉。《詩經》上說,‘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意思是人們常常有好的開始,卻很少有好的結果。照此看來,能夠補救自己的過錯的人是很少的。君主如果有好的結果,不隻是群臣有了依靠,社稷也會因此而穩固。《詩經》上又說,‘袞職有闕,惟中山甫補之。’君主如果能夠補救自己的過失,則可以保住自己的位置,安享太平。”

士會這番話,其實是在提醒晉靈公,如果再不糾正自己的錯誤,恐怕君位不保。然而,晉靈公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根本沒有把這番話當回事。後來趙盾又勸諫了幾次,搞得晉靈公很煩,越看越覺得趙盾不順眼,表麵上服服帖帖,心裏麵卻恨得直咬牙。終於有一天,晉靈公派了一個叫鉏(chǔ)麑(nī)的人去刺殺趙盾。

鉏麑是晉國有名的刀手,但顯然不是一名合格的刺客。他選擇了初秋的一個黎明前去趙盾府上。天還沒亮,鉏麑施展輕功,輕而易舉地翻過趙家的院牆,避過巡邏的家丁,來到趙盾的臥室前——接下來,他應當用小刀撥開趙盾的房門,認準趙盾的臥床,用一個地滾式的標準動作,悄無聲息地滾到床前,然後,手起刀落……很久之後,趙盾府上才突然傳出一聲女人的尖叫:“啊——老爺被殺了!”

然而,當時的情況並不是這樣,所以讓咱們將鏡頭閃回——鉏麑來到趙盾的臥室前,發現臥室的門已經開了。鉏麑的心往下一沉,因為這就意味著趙盾已經醒了。當他再走近一點看的時候,發現趙盾確實是醒著的,而且整整齊齊地穿好了上朝的衣服,由於時間尚早,他就坐在**,半閉著眼睛,正在靜神養氣。

這時候,鉏麑如果溜進臥室,仍然能夠得手。但是,當他看到趙盾那副氣定神閑的樣子,突然產生了一種欽佩之情,暗自喃喃自語道:“這人神態恭敬,是人民之主。殺人民之主,是為不忠;不殺他吧,又失信於君主,是為不信。”殺他,還是不殺?鉏麑左想右想,想不出到底應不應該殺趙盾,一時間覺得自己的人生很糾結很灰色,正好看見趙府院中有一棵大槐樹,於是一頭撞過去,把自己給結束了。

對於這個故事,《左傳》上記載得言之鑿鑿,我卻表示懷疑:鉏麑既然撞死,臨死前那一段獨白,又是如何為人所知?當然,如果這樣懷疑下去,曆史上很多精彩的對白都值得懷疑,很多語言和思想的記錄都令人難以置信,所以就讓我們放下疑心,姑妄聽之吧。

鉏麑之死並沒有讓晉靈公打消除掉趙盾的念頭。這一年九月,晉靈公主動邀請趙盾到宮裏來飲酒,埋伏下一批甲士準備襲擊趙盾。

既有鉏麑之死在前,趙盾就算用屁股想問題,也應該知道這場宴會危機重重。但是,趙盾生來有一種無所畏懼的冒險精神,這種精神使得他在政壇上敢作敢為(雖然常常做錯),也使得他敢於接受晉靈公這個毛頭小夥的挑戰,隻帶了自己的護衛提彌明參加宴會。

到了公宮,提彌明被宮中護衛擋在宴會之外。這也很正常,主人與會,仆人當然隻能在門外候著。然而,提彌明是個很精明的衛士,他在門外東張西望了一會兒,很快覺察到不對勁,於是往門內走去。宮中護衛想攔他,被他用肩膀一撞,如多米諾骨牌一般倒了七八個。

提彌明徑直登上正堂,跪倒在趙盾麵前說:“大臣陪君主吃飯,酒過三杯,已經違反禮製了!”趙盾此時已經有點醉意,但是一聽提彌明的話,馬上反應過來,顧不上禮節,跟著提彌明就往外跑。

提彌明這一攪局,完全打亂了晉靈公的計劃。他一邊呼喚甲士,一邊將伏在自己腳下的惡犬放出,直撲趙盾。狗跑得飛快,趙盾主仆還沒跑出宮門,就被追上了。提彌明是晉國有名的勇士,揮起醋缽大的兩個拳頭,三下五除二就將狗打死。到了這個危急關頭,趙盾仍不忘恥笑晉靈公:“棄人不用,而用狗,再猛又能把我怎麽樣?”主仆兩個一邊與宮中護衛搏鬥,一邊往外撤。晉靈公埋伏的甲士也逐漸圍過來。提彌明一看勢頭不對,一把將趙盾推開,要他快走,自己衝入敵群中,被圍毆致死。

趙盾虧得提彌明拚死相救,一個人脫身逃出宮門,剛拐過一個街角,又遇到另一夥宮中甲士,約有五六個人,攔在他麵前。趙盾心想,這下完了,前有阻截,後有追兵,除非奇跡出現,否則自己是逃不過這一關了。

奇跡果然出現,這夥宮中甲士中,突然有個人拔出佩劍,將自己身邊的兩個夥伴砍倒,又提起長戟刺殺另外兩人。趙盾還沒回過神來,那人一伸手,拉著趙盾就跑,而且一直跑到趙府門口。

直到這時候,趙盾才看清那人的臉,但仍然不知道他是誰。那人笑道:“您難道忘了桑下餓人嗎?”

趙盾猛然省起,數年前他去首山(地名)打獵,在一片桑樹林中休息,見到這個名叫靈輒的人。當時靈輒躺在樹下,奄奄一息。趙盾問他怎麽回事,他回答說,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趙盾心生憐憫,於是讓人拿了一盒食物給他。靈輒狼吞虎咽,但是隻吃了一半,而將另一半包起來。趙盾覺得很奇怪,問道:“既然三日沒吃飯,為何不將食物吃完?”靈輒回答說:“我出外求學三年,剛剛回到家鄉,還沒見到自己的母親,也不知道她是否還活在這個世上。所以留下這一半食物,等見到她了,好給她吃。”趙盾心生感慨,覺得這個人至少是個孝子,於是讓靈輒將剩下的食物吃完,而且又送了一竹筒飯食和一塊鹿肉給他,讓他拿去孝敬母親。

靈輒後來應征入伍,成為了晉靈公的甲士。等到晉靈公陰謀襲擊趙盾,他就挺身而出,救了趙盾一命。所謂滴水之恩,湧泉相報,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吧。趙盾想把靈輒留下來,又問他現在的住處,想登門拜謝,靈輒笑笑,朝趙盾作了個揖,轉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趙盾雖然逃出險境,但是他與晉靈公的矛盾已經白熱化,絳都他是待不下去了,隻好帶著幾個隨從連夜出逃,逃到了山裏邊。

當然,從後麵發生的事看,趙盾的出逃也隻是他的策略之一。以趙家的勢力,就算與晉靈公對著幹,也絕對占上風。趙盾在山裏待了沒幾天,趙穿就在絳都發動軍事政變,將晉靈公殺死在桃園。得到這個消息,趙盾又連夜趕回絳都,主持大局,派趙穿將晉文公的另一個兒子公子黑臀從國外接回來繼承君位,也就是曆史上的晉成公。

晉國的史官記載這件事,寫道:“趙盾弑其君。”而且在朝廷上公示。趙盾看了,連忙找到史官說:“您寫錯了吧,弑君的不是我,是趙穿啊!”

史官直視著對方,恭恭敬敬地回答:“沒錯,寫的就是您。您身為晉國的執政官,雖然已經逃亡,但是沒有越過邊境,所以趙穿弑君的時候,您仍然是執政官;而且,就算是趙穿幹的事,您回來之後,也沒有提過要治趙穿之罪,不寫您弑君,又該寫誰呢?”

史官的話說得很明白,趙穿弑君,幕後主使就是趙盾,罪無可遁。趙盾聽了,也沒辦法反駁,隻得自我解嘲說:“哎呀,‘我之懷矣,自詒(yí)伊戚’,這句詩寫的就是我這樣的人啊!”

“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出處不明,大概意思是,正是因為我有所懷戀,所以帶來憂愁啊!但是,細心的人不難發現,趙盾一回絳都就派趙穿前去迎接公子黑臀,無疑是想將趙穿調離這個是非之地,而且讓他迎主有功,好免於弑君之罪的處罰。趙盾既然這樣護著趙穿,又怎麽能抱怨人家懷疑他是弑君的幕後主使呢?

後來孔夫子評價這件事,也發了一番感慨:“董狐,是古代優秀的史官,記載曆史無所隱瞞。趙盾,是古代優秀的大夫,為了禮法而寧受委屈。可惜啊,如果他逃亡出境了,就可以免除弑君的惡名了。”

按孔夫子的說法,如果當時趙盾逃到國外,就沒有弑君的嫌疑了。在我看來,這種說法倒是很新鮮,趙盾越了境,就不能遙控授意趙穿殺人了嗎?

“禮”這玩意兒,還真是古板得可以!

回顧一下,晉國自晉獻公年代,就開始驅逐“群公子”,公族勢力大受打擊,出現了“晉無公族”的局麵。晉成公即位後,深感公族勢力薄弱帶來的不安定,於是想辦法重新扶持公族。但是這數十年間,公族子弟已經散落飄零,將他們重新集結起來,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於是晉成公下了一道命令,將公室的土地授予眾卿的嫡長子,而視他們為公族。又將眾卿的其他嫡子叫作“餘子”,將眾卿的小老婆生的兒子叫作“公行”。這樣的話,晉國又出現了所謂的公族、餘子和公行。趙盾再一次顯示了他的強權,請求將他的同父異母弟弟趙括也列為公族:“趙括是君姬氏的愛子,如果不是因為君姬氏,我還在狄人部落中呢!”

君姬氏就是趙姬,也就是趙衰的小老婆。我們前麵已經講過趙姬讓位於叔隗的故事,在此不贅述。晉成公當然不敢對趙盾說不。但既然趙括成為了公族,趙盾便不好再占一個公族指標了。於是,這一年冬天,晉成公任命趙盾為公行之官,而任命趙括為公族之官。

至此,晉國的內亂暫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