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棒加胡蘿卜,挖敵人的牆角

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

這是《論語》裏的一句話,意思是,當國君是多麽無趣的一件事啊,主要原因是說了話沒有人敢違抗。

現代人也許聽不懂:說話沒人敢違抗難道不是一件樂事?

孔夫子對此的解釋是,正是因為沒人敢違抗,國君無論說什麽話,做什麽事,都得負責任,不小心說錯一個字或者做錯一件事,就有可能亡國。你想想,一個人長期生活在這種重壓之下,還有什麽樂趣可言?

公元前718年,已經是魯隱公在位的第五個年頭了。這一年的春天,他想去棠地考察捕魚作業。

國君要與群眾打成一片,視察漁業生產,對於鼓舞人民鬥誌,發展經濟本來是件好事,沒想到引來了朝中一片反對之聲。有位叫作臧僖伯的大夫勸阻說:“但凡物品與軍國大事無關,它的材料不能用於製作禮器與兵器,國君就不應該對其有所動作。”

所謂軍國大事,就是禮樂征伐。按照臧僖伯的說法,國君做任何事情,都必須與禮樂征伐沾上點關係才行。比如說打獵,如果獵物的身體或器官既不能用來祭祀祖先,又不能用來製造禮器或兵器,則國君不能射,射了就是“非禮”,是“亂政”,必將導致國家敗亡。而打魚這種活動,與禮樂征伐沒有任何牽連,是小官小吏管的事情,國君就更不應該參加了。

魯隱公脾氣好,也不跟他爭論,找了個借口說,我是去巡視領地,就是順便看看捕魚,還是帶著朝臣去了。臧僖伯很生氣,裝病沒有跟著去,第二年竟鬱鬱而終。

這件小事充分說明,在春秋時期,當一國之君確實不是一件好玩的差事。他們的生命就是政治生命,出生就是為了禮樂征伐,別的事情一概不能幹。偶爾有點個人愛好,在朝臣們看來,不是亂政,就是驕奢**逸,帽子大得嚇人。大夫們的嘴也毒,上了年紀的大夫嘴更毒,倚老賣老,拿著君主的一點小事做文章,長篇大論,比唐僧還囉唆。更要命的是史官,史官倒是文風簡潔,然而字字暗含殺機,毀人於無形。《春秋》這麽記載這件事:

“公矢魚於棠。”

矢就是陳列,說魯隱公在棠大肆陳列漁具觀看(好可憐的娛樂)。《左傳》還落井下石地批判說,這種行為不合禮法,而且跑到棠去看魚,也未免跑得太遠啦。

公元前718年四月,寤生為了報去年東門被圍之仇,親率大軍入侵衛國。鄭軍打到衛國的首都朝歌的郊外。衛國一方麵抵抗,一方麵請南燕國出兵,從側麵進攻鄭國,以緩解壓力。寤生派祭仲、原繁、泄駕率領鄭國的主力部隊正麵迎擊燕軍,又派自己的兩個兒子——世子忽和公子突率領機動部隊繞到燕軍背後實施戰術包抄。燕軍的注意力完全被鄭軍的主力所吸引,沒有防備鄭國的機動部隊,結果在虎牢被鄭軍打得大敗而歸。

對此,《左傳》輕描淡寫地評論道:“沒有充分的防備,不可以帶兵打仗。”

這是在批評南燕軍將領防備不周,不是領兵之才。然而,寤生熟知用兵之道,沉著穩重,鄭國軍中人才濟濟,他的兩個兒子更是首屈一指的將才,善於出奇製勝——恐怕這才是燕軍吃敗仗的最主要原因。

懲罰了衛國之後,鄭莊公又將矛頭指向了宋國。正好,這一年秋天,宋殤公以大欺小,派兵奪取了鄰居邾國的土地。邾國派遣使者前往新鄭,請鄭莊公出麵主持公道:“請君侯派兵打擊宋國,以泄心頭之恨,敝國願為前驅!”鄭莊公欣然應允,以周王卿士的身份,打著王室旗號,會同邾國一起討伐宋國。鄭、邾聯軍勢如破竹,很快打到宋國都城商丘的外城。

宋國派使者向魯國告急。魯隱公其實一直關注這場戰爭,早就知道戰局的發展,但他故意問了使者一句話:“鄭國人打到哪裏了?”

使者回答說:“還沒打到外城。”

這一問一答成為了曆史上的公案:首先是魯隱公為什麽要明知故問,其次是使者為什麽不據實回答。

對於後一個問題,有人分析說,那是因為使者恨其明知故問,所以說了一句氣話;也有人認為,讓敵人**打到首都的外城,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因此使者故意隱瞞了戰況。不管出於什麽原因,使者這個回答讓魯隱公很生氣,他覺得宋國人不夠誠意,一方麵想人家派兵支援,一方麵還在打埋伏,不肯說實話。於是,魯隱公背著手,對使者說:“宋公命寡人同赴社稷之難,說明戰事已經十分危急。現在問您戰況,您卻說‘還沒打到外城’,既然這樣,我們也就不必派兵救援貴國了。您請回吧!”

那麽,魯隱公又為什麽明知故問呢?有人認為這隻是一句很隨便的問話,有如“你吃了嗎”那麽隨便,並沒有什麽深意,但是使者反應過激,以至於得罪魯隱公。這種分析未嚐沒有道理,但是,軍國大事非同兒戲,魯隱公因為一句氣話就棄盟國於不顧,這種行為本身也很令人懷疑:他或許根本不想與鄭國為敵,隻不過是缺少一個牽強的借口罷了?

要知道,去年五國聯軍圍攻鄭國,魯隱公本來是不想參與的,隻不過是因為公子翬自作主張出兵,才將魯國拉下了水。因此,魯隱公的明知故問,正是沒事找事,意在激怒宋國使者,給他不派兵救援宋國提供一個借口。

寤生準確地抓住了矛盾的主要方麵,也遵循了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的原則:衛國是去年進攻鄭國的主謀之國,宋國則與鄭國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寤生對這兩個國家的態度非常明確,那就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一定要打得他們滿地找牙;而對於陳國、魯國等“幫閑”國家,他主要采取外交攻勢,爭取化敵為友。

公元前717年,寤生派了一位使者前往陳國,希望與陳國改變敵對關係,睦鄰友好。沒想到,熱臉貼上了冷屁股,他的一番好意遭到陳桓公的斷然拒絕。

陳桓公的弟弟公子佗搓著手說:“遠親不如近鄰。鄭國是我們的鄰居,又沒什麽深仇大恨,和鄭國建立良好的外交關係,對於國家來說是好事,您應該答應鄭伯才對。”

陳桓公瞪大了眼睛,咬著牙說:“鄭伯陰險狡詐,為什麽不去和宋、衛講和,卻來找我們呢?他的目的就是要挑撥離間。如果我們和鄭國講和,宋、衛兩國必定不滿。為了鄭國得罪宋國,難道是好事嗎?”

“愚蠢。”公子佗聽了心想,你哪裏是怕得罪宋國,恐怕還是怕得罪雒邑城中那位徒有其名的周天子吧!

寤生一顆紅心,兩種準備。得知陳桓公拒絕了和談,立刻命令部隊入侵陳國。戰爭的結果,鄭國再一次大獲全勝,從陳國擄獲大批錢財物資,陳國朝野上下震動。沒有經過太多的思想鬥爭,陳桓公便改弦易轍,主動接受了寤生的好意,雙方握手言和。陳國派公子佗前往鄭國締結盟約,鄭國也派大夫良佐前往陳國訪問,與陳國人舉行了結盟儀式。

對於寤生來說,陳桓公的轉變是在意料之中的事。但是,陳桓公的轉變速度之快,遠遠地超出了他的意料。同年冬天,陳桓公主動要求將女兒嫁給鄭國的世子忽,在得到寤生的同意後,馬上舉辦了訂婚儀式。

第二年夏天,世子忽到陳國迎娶了妻子媯氏。也許是陳國人的急性子傳染了這位鄭國的繼承人,將新娘接回鄭國之後,尚未告祭祖先,他就迫不及待地與她同房了。此舉在當時是非常失禮的,相當於欺騙了列祖列宗。但是寤生並不以為意,在他看來,婚姻不過是一種政治手段,能夠通過這樁婚姻為鄭國撈到多少實際利益,才是他最關心的問題。

軟硬兼施拉攏陳國的同時,鄭莊公還從魯隱公停止派兵支援宋國這件事上嗅出了宋、魯兩國之間暗藏的矛盾,開始向魯國示好。

魯國和陳國不可相提並論:第一,魯國地域遼闊,人口眾多,非陳國能比,也遠超過鄭國;第二,魯國是一個有著特殊政治地位的國家。

前麵說過,魯國是周朝初年周公旦的封地。周公旦是周朝卿士政治的一座豐碑,為了表彰周公旦的豐功偉績,周王室給予了魯國有別於其他諸侯國的特殊政治待遇,那就是“魯有天子禮樂者,以褒周公之德也。”——魯國雖然隻是一個諸侯國,但是能夠享有天子的禮樂。比如說,諸侯的祖廟叫作大宮,天子的祖廟叫作大廟,而魯國的祖廟也叫作大廟,等同於天子;舉行祭祀的時候,天子使用八佾(yì)(六十四人)的舞樂,諸侯使用六佾(三十六人)的舞樂,而魯侯用八佾,也是等同於天子。

特殊的政治地位養成了魯國人特殊的自豪感。尤其是在進入春秋時期之後,隨著王室地位的下降,周朝的禮樂製度也逐漸崩潰,中原大地上普遍出現了“禮崩樂壞”的局麵,唯獨魯國一直較好地堅持了正統的周禮,保存了完備的周朝文化典籍,成為當時首屈一指的文化大國。當時各國想要了解周朝的禮樂文化,不是跑到雒邑去請教王室官員,而是跑到曲阜去問魯國的典禮官、史官。所謂“周禮盡在魯矣”,可以說是那個年代的人們對魯國文化的由衷讚歎,這也為魯國在各諸侯國中贏得了廣泛的尊重。

寤生心裏明白,對付陳國這樣的國家,用胡蘿卜加大棒就能迫使其屈服;而對付魯國,不但不宜使用武力,就算是拉攏,也要講究策略。

為了和魯國搞好關係,寤生花費了一番心思,而且下了很大血本。

自古以來,中國的帝王都有祭祀泰山的傳統,周天子也不例外。鄭國的首任君主鄭桓公在周宣王年間,因為陪同天子祭祀泰山,在泰山附近獲得了一塊名叫“祊”的封地,作為其湯沐之邑——所謂湯沐之邑,就是洗澡的地方。按照商周時期的製度,諸侯必須定期到王城來朝覲天子,為了解決這些人洗澡的大問題,同時也是為了體現天子對諸侯的體恤,天子往往會在王畿內劃出一小塊封地給諸侯,稱之為“湯沐邑”。天子去泰山祭祀,諸侯如果跟隨助祭,也有可能在泰山附近獲封“湯沐邑”,作為住宿和齋戒沐浴的場所。

到了鄭莊公寤生的年代,祊仍然是鄭國的領地,隻是管理起來有點困難。要知道,鄭國地處現在的河南,而祊在今天的山東省境內,靠近魯國邊境。對於鄭國而言,祊其實是一塊“飛地”。

可巧的是,由於曆史的原因,魯國也有一塊“飛地”,而且靠近鄭國的邊境,叫作許田。早在周成王年代,為了加強對原商朝貴族的控製,王室就開始經營雒邑,並且有意將都城從鎬京東遷至雒邑。於是,周成王將雒邑附近的許田賞賜給了周公旦,作為他朝見天子的湯沐邑。因此,許田曆來是魯國的領地,在許田還有周公廟,供人們祭祀周公。

公元前717年,寤生派人到魯國訪問,對魯隱公提出了一個建議:以鄭國的祊交換魯國的許田,鄭國放棄對泰山的祭祀,轉而在許田祭祀魯國的先祖周公。

祊和許田麵積相仿,又都是飛地,這筆交易看似很公平,實際上卻對魯國更有利。

首先,祭祀泰山是天子的專利,陪同天子祭祀泰山,乃是諸侯的榮幸,可以說是一種非同尋常的政治待遇。現在鄭國將助祭泰山的特權轉讓給了魯國,是土地交易之外,又給魯國人送了一份政治厚禮。

其次,孔夫子曾經說過:“非其鬼而祭之,諂也!”鬼即是祖先,一個人如果祭祀別人的祖先,就是諂媚。現在寤生主動要求在許田祭祀周公,無非是為了討好魯國人,滿足他們以周公為榮的民族自尊心。

魯隱公自然能夠體會鄭莊公的用心良苦,爽快地答應了鄭國的建議,同意交易土地。但是,他沒有想到,寤生的大手筆還在後頭。

據史料記載,公元前715年三月,鄭國大夫宛前往魯國,向魯國交割了祊的地圖、戶籍等資料,並於數天之後正式將祊移交給魯國管理。

辦完這些手續,宛就回鄭國了。

他似乎忘記了這是一筆交易,沒有向魯國人提起要求接收許田的隻字片言。

換而言之,祊已經變成了魯國的領地,許田仍然是魯國的領地。

送禮有很多種送法,最高明的送法是讓人收了禮,又不覺得是接受了賄賂。魯隱公不露聲色地將這份厚禮納入囊中,打心底對寤生產生了好感。

通過一係列的軍事和外交手段,寤生打擊了衛國、宋國,拉攏了陳國,獲得了魯國的好感,當年針對鄭國建立起來的國際同盟,基本上就宣告瓦解了。

但是,寤生還有一塊心病未除,那就是居住在雒邑城中的周桓王。

公元前717年,周王左卿士、鄭伯寤生來到雒邑朝覲天子周桓王。這時距祭足領軍取溫之麥、成周之禾,已經整整三年了。

《左傳》記載:“鄭伯如周,始朝桓王也。”也就是說,這是自周桓王即位以來,寤生第一次正兒八經地到雒邑朝覲周桓王。

寤生朝覲天子,當然不是因為良心發現,而是想進一步擴大外交戰線的成果,通過改善與王室的關係,為鄭國爭取更大的生存空間。直接地說,他不希望王室在國際事務中站到自己的對立麵,暗中支持一些小國與鄭國為敵,他更希望將王室操縱在自己手中,讓“周王卿士”這塊金字招牌更有說服力,使他得以在“大義名分”上壓倒競爭對手。他要達到的目的就是:你宋國打我鄭國,是侵略,將受到天下人的譴責;我鄭國打你宋國,是“奉天討罪”,將受到天下人的支持。

寤生遲不來,早不來,為什麽選擇這樣一個時候來朝覲周桓王?

《左傳》在此事之前,有一段記載:“京師來告饑,公為之請糴於宋、衛、齊、鄭,禮也。”

《左傳》是魯國的《左傳》,這裏的“公”就是魯隱公。這段看似不相幹的記錄告訴我們,那一年王畿的收成很不好,鬧了饑荒。但是周天子出於麵子考慮,不好意思親自向各國開口要求買糧,所以“京師來告饑”(天子本人沒有發話,而是暗示臣下以私人名義向各國求援)。魯隱公體諒天子的難處,發動各諸侯國緊急援助王室。魯國的史官當然沒有忘記表揚他,所以說了一句:“禮也。”

寤生敏銳地意識到,這是消除他和王室之間宿怨的最佳機會,他馬上啟程前往雒邑朝覲天子,開展糧食外交。按照他的想法,天子雖然和他積怨頗深,但是目前正處於缺糧的窘境之下,腰杆子必定不硬,隻要他多說幾句好話,賠個不是,再主動提出將鄭國的糧食平價賣到王畿,天子也應該消氣了。

沒想到,老謀深算的鄭莊公這回又是熱臉貼上了冷屁股。《左傳》記載,這次朝覲很不愉快,主要原因是“王不禮焉”。

周桓王怎麽不禮了?在一本名為《東周列國誌》的小說中有記載:

天子:你家去年的收成怎麽樣啊?

寤生:托您的福,去年風調雨順,糧食滿倉。

天子:那太好了,溫的麥、成周的禾,今年我可以留著自己吃了。

會見到此不歡而散。周桓王不但沒有接受寤生送來的糧食,反而在臨別的時候,勒緊褲腰帶,咬緊牙關送了他十車黍米,說:“聊以備鄭國饑荒之用。”

周桓王的意思是,下次鄭國再鬧饑荒,求求你也別派人來割麥奪禾,我這已經提前給你備好了。

輔政大臣周公黑肩對此很憂慮,他對周桓王說:“王室東遷的時候,鄭國是出過力的。雖然鄭伯做過一些對不起您的事,但那都是小事,這次他既然來朝覲,您就應該好好招待他,別的諸侯看了,覺得您氣量不凡,會隨之而來。現在事情鬧成這樣,鄭伯不會再來啦!”

周桓王不屑道:“不來就不來,不稀罕。”

寤生碰了一鼻子灰。

周桓王一不做,二不休,幹脆舊事重提,於公元前715年任命虢公忌父擔任了王室的右卿士。

回想起來,這已經是忌父第三次獲得卿士提名了。第一次提名,是周平王在世的時候,寤生得知消息,氣勢洶洶地跑到雒邑來問罪,結果導致周鄭交質。第二次提名,是周桓王剛即位的時候,寤生派人割了王室的麥禾,結果導致周鄭交惡。這一次任命忌父為卿士,是在寤生碰了一鼻子灰之後。這對於寤生來說,可謂雙重打擊。

王室上下都戰戰兢兢,不知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家夥會做出什麽出格的舉動來。

又是一個沒想到。寤生不但安之若素,還於同年八月,以王室卿士的身份,引導齊僖公到雒邑朝覲了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