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晉國和楚國的角力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公元前617年冬天,當楚、鄭、陳、蔡四國將戰火燒到宋國門前的時候,宋國尚未從內亂的陰影中走出來。

三年前,也就是公元前620年,宋成公去世,他的兒子杵臼繼承君位,即曆史上的宋昭公。

在政權結構上,宋國和晉國是兩個極端。晉國自晉獻公年代就有驅逐“群公子”的傳統,政權基本上由異姓貴族把持,公族勢力被排除在政權之外。而宋國則是典型的公室政治,國家政權基本上由公室成員控製。宋昭公即位的時候,宋國的“六卿”分別是:

右師公子成——宋莊公之子;

左師公孫友——公子目夷之子;

司馬樂豫——宋戴公之玄孫;

司徒鱗矔(guàn)——宋桓公之孫;

司城公子**——宋桓公之子;

司寇華禦事——華父督之孫,而華父督為宋戴公之孫。

說明一下,宋國的“司城”即為司空,是主管工程建設的官員。因為先祖宋武公的名字叫作“司空”,為了避諱,所以將司空改為司城。

俗話說,此人之藥,彼人之毒。晉襄公因為異姓貴族勢力太強大而苦惱,宋昭公則因為公族勢力太強大而苦惱。他一上台,就打算向晉獻公學習,將“群公子”驅逐出境,首要目標是“穆、襄之族”,也就是宋穆公和宋襄公的子孫。說句題外話,“群公子”的問題,是困擾著那個年代所有國家的統治者的大問題。

打個比方說,某國的第一代國君A,生了十六個兒子(不算多),分別為公子B1至公子B16。其中公子B1是嫡長子,繼承君位,則其餘的公子B2至公子B16,就是B1年代的“群公子”,他們和他們的子孫構成為數日益龐大的“A之族”。

時光流轉,B1又生了十六個兒子,分別為公子C1至公子C16。和上代的故事一樣,公子C1繼承君位,公子C2至公子C16成為C1年代的“群公子”,和他們的後代一起構成“B之族”。

……

稍有一點數學知識的人都想得到,當一個國家傳到幾代甚至幾十代,公室的人數必定以幾何級數在不斷增長。各個年代的“群公子”和“X之族”養尊處優,就像沒有天敵的兔子一樣滋生繁衍,最終給國家帶來兩個方麵的大麻煩:

第一,國家財政難以負擔為數龐大的食利階層;

第二,這些“X之族”聚在一起吹牛,發牢騷,很容易構成對當前政權的威脅。

宋昭公打算驅逐“穆、襄之族”,主要是因為第二個原因:“穆、襄之族”倚仗其公族身份,不服從國君的領導。但是,司馬樂豫強烈反對這樣的做法,他勸說宋昭公道:“請您別這麽做。公族,就是公室的枝葉,如果剪除掉枝葉,樹幹和根就沒有遮擋陽光的樹蔭了。就算是葛藤雜枝也能為樹幹和根提供庇護,所以君子將它們比喻為九族兄弟,何況是國君呢?這就是諺語說的,‘享受樹蔭,卻擅動刀斧’,萬萬不可,請您三思!如果您心存善意,親近同族,同族都是您的左膀右臂,誰又會三心二意?更沒有必要除之而後快。”

宋昭公心意已決,對樂豫的建議置之不理。“穆、襄之族”得到消息,先發製人,煽動國人(首都的居民)暴動,進攻公宮。宋昭公僥幸逃脫,當時在宮中的公孫固和公孫鄭不幸被憤怒的國人殺死。

事後,宋國六卿為了維護國家的穩定,集體出麵調停公室與公族的矛盾。為了平息宋昭公的怒氣,樂豫主動辭去司馬的職務,並推薦宋昭公的弟弟公子卬擔任了司馬。這就是所謂的“六卿和公室”。

六卿和公室隻是表麵上解決了宋昭公與公族之間的矛盾,公族勢力對宋昭公的威脅仍然存在。對宋昭公尤為不利的是,因為他對宋襄公夫人有過無禮行為,使得這位老太太對他產生了深深的厭惡感。

宋襄公是宋昭公的祖父,他的夫人則應當是宋昭公的祖母,當然,隻是名分上的,並非親祖母。事實上,宋昭公在位的時候,宋襄公夫人是不是一位老太太,還值得商榷。因為據《禮記》記載,“宋襄公葬其夫人,醯醢百甕。”說他給夫人辦葬禮,用了一百缸醋。由此可見,宋襄公的原配夫人早已經先宋襄公而去,宋昭公得罪的這位奶奶,應該是宋襄公的繼室。

宋襄公夫人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當朝天子周襄王的親姐姐。眾所周知,這個身份在春秋時期雖然顯赫,但並不代表任何實際的權力。然而,如果有人要利用這個身份來達成某種目的的時候,它又變得很有價值了。

“六卿和公室”一年之後,也就是公元前619年冬天,華氏、樂氏、皇氏等“戴之族”(宋戴公的子孫)打著宋襄公夫人的旗號發動叛亂,殺死了宋昭公的擁護者孔叔、公孫鍾離和去年才上任的大司馬公子卬。

作為宋國最高軍事長官的公子卬死於內亂,顯然死得不是地方,然而死得很壯烈,至死都緊緊握住象征大司馬權力的符節,表示不敢放棄使命。而新任司城**意諸(前任司城公子**之孫)逃亡到魯國。

連年動**的宋國,在楚國強大的軍事壓力下喪失了抵抗的意誌。當然,如果晉國有所作為,形勢或許會有所改觀,但是晉國人選擇了保持沉默。司寇華禦事向宋昭公提議說:“楚國大軍壓境,目的是要我國屈服。那我們主動屈服就是了,他們又何必動刀動槍呢?”宋昭公還在猶豫,華禦事又自我檢討說,“宋國羸弱,受到楚國的欺負,是因為我們這些人領導無方,為什麽連累人民跟著受罪呢?”

宋昭公掰著指頭一算計,晉國顯然是靠不住的了,單憑宋國之力與楚國抗衡,實在是太勉強。於是聽從華禦事的建議,親自跑到厥貉去覲見楚穆王,畢恭畢敬地聽命於帳下。為了把鄭穆公、陳共公、蔡莊公都比下去,宋昭公還殷勤地邀請楚穆王到宋國的孟諸湖舉行狩獵活動。

孟諸湖是宋國的大湖,水草豐美,湖畔山林茂盛,是春秋時期有名的獵場。前麵講過,城濮之戰的前夜,楚軍統帥成得臣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河神對他說:“把你的馬冠馬纓都給我,我將賜給你孟諸之麋。”麋是湖邊水草豐美之地,黃河之神要用孟諸之麋換成得臣的馬飾,意思很明白:你給我馬飾,我就讓楚國人得到宋國。可惜成得臣舍不得自己的馬飾,在城濮被晉軍打得大敗,孟諸湖也就成為楚國人心裏頭永遠的痛了。事隔十五年,楚穆王不折一兵一卒,反而以宗主國元首的身份來到孟諸湖,難免讓人感慨,真是風水輪流轉啊。

根據自古以來的傳統,君主舉行狩獵,既是娛樂,又是軍事演習。楚穆王自然擔任了中軍主帥,宋昭公以東道主的身份擔任左翼指揮,鄭穆公擔任右翼指揮,楚國期思縣(地名)的縣公複遂擔任右司馬,息縣的縣公公子朱和申縣的縣公文之無畏擔任左司馬。

狩獵要用到煙熏之術,中軍主帥楚穆王命令,各車都要帶上取火之物,以備使用。狩獵之中,楚穆王自中軍追逐一群狐狸馳入右陣,狐狸逃入洞穴,於是命緊隨其後的宋昭公點火燒熏。沒想到,宋昭公聳聳肩,意思是沒帶引火之物。

楚穆王的臉當場就黑了。他還沒發話,左司馬文之無畏已經命令手下將宋昭公的駕駛員給揪下車來。

“宋公違令不從,應以軍法處罰。然而國君不可以受刑,請您下令懲罰其仆從。”文之無畏向楚穆王請示。

楚穆王瞄了宋昭公一眼。這家夥大概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麽大,老老實實立在車上,渾身發抖,直冒冷汗。楚穆王不禁莞爾一笑,對文之無畏說:“你是左司馬,此事聽由你處置。”說罷揚長而去,將皮球踢給了文之無畏。

行軍打仗,司馬就是司法官,對於違反軍令的行為,自然有權處置。當時陳、蔡兩國國君在場,想做個和事佬,勸文之無畏說:“一國之君不可辱,請您務必手下留情。”

楚穆王如果隻是想嚇嚇宋昭公,目的已經達到了。再加上有陳、蔡兩國諸侯求情,按理說,文之無畏完全可以順水推舟,放宋昭公一馬。畢竟宋昭公是一國之君,文之無畏以楚國一縣之長的身份,沒有必要在宋昭公麵前太過強硬。

但是文之無畏顯然是個認理不認禮的人。他瞪著眼睛,板著臉,毫不客氣地說:“楚王既然命我為司馬,我就要忠於職守,行使職權,並非我強硬。古人有詩雲,‘硬的不吐出來,軟的不吞進去’,又說,‘不要放縱狡詐之人,以檢點**的行為’,都是教育人們不要怕認真啊。我就算是死,也不敢放棄職守。”於是下令對宋昭公的戎車駕駛員執行鞭笞之刑。

文之無畏是楚文王的後裔,因此以“文”為氏,無畏則是他的名字。他在孟諸狩獵中的行為,倒是解釋了他為什麽叫作無畏——無知者無畏。當然,文之無畏也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代價,不過那是二十多年之後的事了,在此不提。

孟諸狩獵的鼓噪不可避免地引起了晉國的不安。自公元前618年楚國人重入中原,短短兩年之間,已經有鄭、陳、蔡、宋等國先後棄晉入楚,南風獵獵,勢不可擋,有甚於城濮大戰之前。

公元前616年夏天,晉國郤缺和魯國大夫叔仲惠伯在承筐會晤,就當前的國際形勢交換意見,並就如何分化爭取宋、鄭、陳、蔡等國達成一致意見。

兩年前的夏天,楚穆王派鬥越椒訪問魯國,魯國給予了鬥越椒合乎外交禮儀的接待。作為晉國的盟國,魯國與楚國的這種非親密接觸體現了魯國人相對獨立的國際關係準則,同時也是對晉國不尊重同盟國家的態度的一種心理反彈。然而,當楚國的動作越來越大,並且將宋國納入勢力範圍的時候,魯國立刻與晉國親密起來。可以這樣說,在西方的晉國與南方的楚國之間,魯國不是搖擺不定,而是理性地保持了一種勢力均衡的政策。

這一年秋天,魯國大夫公子遂受命訪問宋國,向宋昭公提出建議,讓三年前因內亂而流亡魯國的司城**意諸回國,同時別有用心地向宋國表示祝賀:“去年楚國大軍壓境,沒有給貴國造成任何傷害,實在可喜可賀。”

宋昭公聽了,臉上紅白交錯,又不好生氣,隻能顧左右而言他。

有些傷害是表麵的,有些傷害深深地藏在心裏。對於宋昭公而言,孟諸狩獵中所受的侮辱,已經成為他心底永遠的痛。還好,這種痛並沒有延續太長的時間,僅僅是五年之後,他再一次來到孟諸湖邊,結束了動**不安的一生。當然這也是後話。

魯文公派公子遂訪問宋國,自然是郤缺與叔仲惠伯承筐之會的直接後果。從地理位置上看,如果魯國將楚國當作潛在的威脅,則宋國是魯國的屏障。一旦宋國完全淪為楚國的附庸,魯國也就暴露在楚國的刀劍之下了。所以說,晉國想拉攏宋國,是出於其霸業考慮;而魯國拉攏宋國,則更多是為了自身的安全著想。

就在公子遂訪問宋國期間,魯國北部邊疆也受到了威脅。鄋(sōu)瞞部落(狄人的一支,別稱長狄)在其首領僑如的帶領下,入侵齊國,順勢襲擾魯國。魯文公命叔孫得臣為大將,率軍追擊鄋瞞人。

叔孫得臣以侯叔夏為戰車駕駛員,綿房甥為護衛,富父終甥為別乘後衛(一車四人,有別於當時一車三人的戰車編製),在鹹地大敗鄋瞞軍,俘虜並殺死了僑如。為了紀念這場勝利,魯國人將僑如的首級埋於首都的子駒之門(城門名),叔孫得臣更是得意洋洋地給自己的兒子命名為“僑如”,以表彰自己的功績。

關於鄋瞞部落和僑如這個人,還有些類似於神話的傳說。據《國語》記載,很多年後吳國討伐越國,在會稽得到一根異常巨大的骨頭,僅骨節就載滿一車,無人能識,於是派人把骨頭帶到魯國,向孔子請教。孔子博古通今,立刻認出這是防風氏的骨頭。防風氏何許人也?大禹治水的時候,命群神齊聚會稽山,防風氏遲到,被大禹處死,骨頭被埋在會稽。而防風氏的後人,就是商朝的汪芒氏,到了周朝則被稱為長狄,也就是說,鄋瞞部落其實就是上古神話中巨人防風氏的後裔。《國語》的記載已經怪誕不可信,《穀梁傳》則進一步發揮想象說,僑如兄弟三人為害中國,毛深皮厚,刀槍不入。神箭手叔孫得臣射中了僑如的眼睛,才將他打倒,身體橫躺在地上,占地九畝,頭顱裝在車上,高過了車軾——這哪裏是寫春秋,分明是《荷馬史詩》嘛!

從《左傳》的記載來看,鄋瞞侵犯中原諸國,前後有很多年的曆史。早在春秋早期,就有鄋瞞侵略宋國的記錄。當時宋武公派司徒皇父帶兵迎擊,在長丘打敗鄋瞞人,殺死了其首領緣斯,而皇父的兩個兒子也戰死沙場。僑如死後數年,鄋瞞侵略齊國,被齊國人打敗,僑如的弟弟榮如被殺,齊國人將他的頭顱埋在周首(齊國地名)的北門之下。僑如的另一個弟弟簡如則被衛國人殺死,鄋瞞部落宣告滅亡。

魯國人打敗僑如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15年秋天,秦康公派西乞術出訪魯國。如果說公元前618年秦國人的來訪是投石問路的話,這次西乞術來訪的目的就明確了,他向魯文公通報了秦國即將展開的軍事行動——討伐晉國。

晉國在山西,魯國在山東,兩國相距甚遠。秦國人當然沒指望說服魯國人東西合圍,夾攻晉國。秦國人的目的是,魯國作為晉國的主要盟國,在秦晉之爭中至少要保持中立的態度,不要幫助晉國來對付秦國。不難看出,晉國的兩大強敵——秦國和楚國都不約而同地采取了遠交近攻的戰略,而且“遠交”的目標一致鎖定魯國。

魯文公對秦國人此來既喜又憂。喜的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憂的是,朋友來得不是時候。對於魯國來說,現在首要的方略不是聯合秦國來製約晉國,而是聯合晉國來應對楚國的蠶食。秦國在這個時候出兵攻打晉國,等於在晉國背後插一刀,無疑將大大削弱晉國對抗楚國的力量,這是魯文公不願看到的。

《左傳》記錄了當時西乞術訪問魯國時的情景:西乞術身穿朝服,手捧秦康公送給魯文公的禮物——圭玉,來到魯國朝堂的中庭,向魯文公奉上禮物和國書。公子遂入內庭報告魯文公後,再走出中庭,代表魯文公答謝秦國的好意,並推辭不接受圭玉,說:“貴國國君沒有忘記兩國的傳統友誼,派您光臨魯國,安撫魯國的土地和人民,又贈送如此厚禮。敝國愧不敢當,情誼心領了,圭玉不敢接受。”西乞術對答道:“小小禮物,不成敬意,不值得貴國辭謝。”公子遂辭謝三次,西乞術說:“敝國國君仰慕上國已久,想與貴國分享先祖周公、魯公的洪福,所以準備了這些微薄的禮物,交由下臣帶來,作為吉祥的象征和兩國交好的信物。這些禮物承載了國君的使命,期望能夠加深兩國之間的友好往來,故此才敢致送。”

按照當時的外交禮儀,使者奉玉,是代表尊重;主人辭玉,是表示重情輕財。但是,西乞術此來不是單純的禮節性訪問,而是希望魯國成為秦國在東方的盟友;而魯國對於秦國的拉攏,保持了理性的態度,既不想得罪秦國,又不想得罪晉國,所以雙方拉拉扯扯,糾纏再三。最後公子遂給秦國人戴了一頂高帽子,說:“如果沒有仁君賢臣,那如何能夠治理國家?貴國之禮,一點也不微薄。”並以厚禮還贈西乞術。

同族相爭造成宋國的動**不安。實際上,魯國也因公族內部事務差一點發生內亂。

事情與一個叫作莒(jǔ)己的女人有關。

大夫公孫敖從莒國娶了一個老婆,曆史上稱為戴己。戴己為公孫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為穀,字文伯。戴己的妹妹聲己陪嫁到魯國,也為公孫敖生了一個兒子,取名為難,字惠叔。公元前620年,戴己不幸早逝,公孫敖又向莒國提出求婚,要求莒國再嫁一位公主給他做正室夫人。莒國人不同意,認為戴己雖然死了,按照傳統習俗,她的妹妹聲己應當繼承姐姐的地位,成為公孫敖家的女主人。莒國人說得在理,公孫敖不便強求,但又覺得白跑一趟很沒麵子,轉而要求將公主嫁給公子遂。

前麵說過,公子遂就是東門襄仲,是魯莊公的兒子。而公孫敖是慶父的兒子。慶父是魯莊公的異母弟弟。因此,公孫敖與公子遂是堂兄弟關係。

同年冬天,莒國遭到徐國入侵,派人到魯國請求救援。魯文公派公孫敖到莒國會盟,順便替公子遂迎娶莒國公主回國。在這種情況下,莒國對於魯國的要求當然不能拒絕,於是安排公孫敖在鄢陵(莒國地名)迎接公主莒己。

沒想到,莒己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公孫敖一見之下,犯了一個男人很容易犯的錯誤——將莒己據為己有。

在這場政治婚姻交易中,公孫敖好比一個不講信用的代理商,翻雲覆雨,視誠信如無物。莒國人急於與魯國結盟,對公孫敖的荒唐行為也感到無可奈何,隻好讓他把莒己娶了回去。可想而知,當等著當新郎官的公子遂知道自己的老婆被公孫敖奪走,心情是何等鬱悶。所謂“殺父仇,奪妻恨,不共戴天”,公子遂立刻向魯文公提出,要動用自己的私人武裝攻打公孫敖。

我們在生活中也許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場景,兩個人在街上吵架,一直吵到臉紅脖子粗,仿佛要大打一場。有經驗的看官都知道,這種情況一般打不起來,要打早打了,何必浪費那麽多口水?公元前620年冬天,當公子遂提出要攻打公孫敖的時候,實際上並不是真的想發動內戰,而是希望借此引起魯文公的注意,出來主持公道,替他出一口惡氣。沒想到,魯文公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政治是什麽?政治在很多時候就是踢皮球。公子遂提出要攻打公孫敖,就是向魯文公踢出了一個皮球。而魯文公不愧為資深政客,輕描淡寫地一腳,又將皮球踢回給了公子遂:你不是要攻打慶父嗎?那就打吧,我不幹涉。

魯文公真的那麽瀟灑嗎?非也。有識之士都知道,這時候必須要有一位和事佬登台,否則事情將變得無法收拾。這位和事佬就是大夫叔仲惠伯,當時正在公堂之上。

據《左傳》記載,叔仲惠伯對魯文公說了如下一番話:

“臣聽聞,動刀兵於國內叫作‘亂’,於國外叫作‘寇’。寇禍及他人,亂則隻能殃及自身,死傷都是自己人。現在臣子要作亂,您身為國君不但不製止,反而推波助瀾,結果必將是親痛仇快,外敵也會趁亂而入,到時該怎麽收拾呢?”

魯文公聽了這番話,又看看公子遂,意思是:怎麽樣,你還想攻打公孫敖嗎?

公子遂沉默了。

叔仲惠伯好事做到底,在公子遂和公孫敖之間奔走調解,要求兩兄弟消除怨恨,握手言和。在他的安排下,事情以一種非常具有中國特色的方式得到解決:將莒己遣返回國,大家都不要。

然而,莒己雖然遣返,公孫敖對她的愛慕卻沒有結束。第二年秋天,在位三十四年之久的周襄王去世,魯文公派公孫敖前往雒邑吊喪。年近六旬的公孫敖再一次老夫聊發少年狂,居然帶著吊喪的財物中途逃到莒國,放棄名譽與地位,投奔心愛的莒己去了。

公孫敖叛逃後,魯文公讓他的大兒子文伯繼承了家業。公孫敖在莒國過了幾年神仙日子,又與莒己生了兩個兒子,估計是因為家庭支出日益增加,而貪汙的公款也用得差不多了,於是厚著臉皮給魯文公寫信,提出回國的請求。文伯也替父親求情。魯文公聽從公子遂的意見,折中處理這件事:準許公孫敖回國居住,但是剝奪了他的政治權利,不讓他到朝中參與政事。但是,公孫敖在魯國深居簡出過了三年,忍不住對莒己的思念,又席卷了家中的金銀財物,再次出逃到莒國去了。

文伯曆來體弱多病,而父親公孫敖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又使得他在眾人麵前抬不起頭來,終於於公元前613年去世了。臨死前,他向魯文公請求由弟弟惠叔來繼承家業,獲得批準。公孫敖在莒國得到消息,又寫信給惠叔,要求惠叔以重金賄賂朝中大臣,好讓他再次回魯國。惠叔照做了,魯文公也同意了。但是這一次,一代情聖公孫敖沒有踏上魯國的土地,途經齊國的時候,死在了路上。他的家人赴魯國告喪,請求以卿的禮節回魯國安葬,被魯文公斷然拒絕。

公孫敖的靈柩在齊國一停就是數月。第二年夏天,齊國有人給他家裏人出主意,將靈柩抬到齊魯交界的堂阜(齊國地名)停放。魯國邊境的軍政長官將這事報告給了魯文公。惠叔則仍然穿著孝服,帶著悲傷的神情,向魯文公請求取回公孫敖靈柩,回國安葬。魯文公開始不答應,惠叔就立在朝堂上守候,直到魯文公鬆口。

公孫敖以罪臣之禮被安葬。因為他生前的所作所為太令人傷心了,以至於靈柩回到魯國之後,遺孀聲己既心痛又心寒,拒不相見,隻是在靈堂內設了一道帷幕,躲在帷幕內傷心大哭。而他的堂弟公子遂,本來按照禮儀應當在其下葬的時候哭,也因為曾經的奪妻之恨,不打算哭。這時又是叔仲惠伯出來勸諫說:“喪禮,是親人關係的終點。雖然不能善始,但可以善終。古人說,‘兄弟致美’,有困難的時候互相救助,有開心的事就前去祝賀,遇到災難要表示慰問,祭祀祖先的時候恭敬如一,有人過世則致以悲傷之情——各種感情雖然不同,然而不絕其愛,就是親人之道。您做事從來不失其道,怎麽在這件事上授人以柄呢?”經叔仲惠伯這麽一教育,公子遂才擠出幾滴眼淚,帶著兄弟們在公孫敖靈前假假地哭了一陣。

若幹年後,文伯的兒子仲孫蔑長大成人,又從惠叔手裏繼承了家業。公孫敖在莒國所生的兩個兒子跑到魯國來投奔他。仲孫蔑對這兩位叔叔極其仁愛,國人皆知。但也有人暗中使壞,對仲孫蔑說:“這兩個人來魯國,是為了殺你。”仲孫蔑將這事告訴了季孫行父。莒國來的兩兄弟聽到了,互相商量說:“夫子(指仲孫蔑)以愛我們聞名,我們卻以想殺他聞名,落個以怨報德的惡名,還不如一死。”於是主動要求參加抵禦外族入侵的戰鬥,全部戰死沙場。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當年周襄王去世,公孫敖帶著吊喪的財物逃到莒國,魯文公也沒有再派人補送喪禮。可能在魯文公看來,這喪葬費隻要花出去了,不管花到哪都算是盡到了義務。後來新任周天子(周頃王)派大臣毛伯到魯國,索取會葬的禮金。對於王室的行為,《左傳》不以為然地批評:“非禮也。”大概意思是,天子不求私財,總是低三下四地向諸侯討喪葬費,未免太跌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