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次奪國,鄭厲公的回馬槍

公元前680年,鄭國的首都新鄭再一次震動。

十七年前被迫流亡國外的前任國君鄭厲公率領軍隊自櫟城啟程,如急風驟雨般朝新鄭進發了。

櫟是鄭國的一座大城,自鄭武公年代,它就被當作鄭國的別都。公元前707年,鄭厲公派雍糾謀殺祭仲失敗,雖然被迫離開了新鄭,卻沒有離開鄭國,而是於當年九月在櫟城百姓的幫助下,殺死了櫟城守將檀伯,從此將櫟城作為自己的根據地,在距離新鄭僅僅九十裏的地方,建立了地方割據政權。

鄭厲公進駐櫟城的十七年間,新鄭的主人如走馬燈般輪換,鄭昭公、公子亹、公子儀幾兄弟相繼登台,他們對於櫟這塊割據勢力不是無暇顧及,就是因為畏懼鄭厲公的威名而不敢動手。

公子儀曾經打主意對櫟用兵,被祭仲製止了。

“那個人深得兵法之妙,軍中將士都把他視為戰神,如果您要討伐他,隻怕部隊還沒到櫟城就嘩變了。我看啊,隻要那個人不主動出兵來攻打新鄭,咱們就偷著樂了。”祭仲說。對於曾經侍奉過的君主鄭厲公,他總是用“那個人”來替代,不直呼其名。

祭仲這話很傷公子儀的自尊,但那畢竟是事實。不隻是軍中將士對鄭厲公存有崇拜之情,鄭國的普通百姓其實也對他心存好感,在他們看來,作風硬朗的鄭厲公比眼前這位庸庸無為的公子儀不知道強了多少倍。如果在鄭國搞一次全民公決,恐怕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國民會選擇讓鄭厲公擔任君主。

期望鄭厲公複辟的民意逐年高漲。公元前686年,鄭國朝野甚至傳出了所謂兩蛇相鬥的故事,有人宣稱在新鄭的南門看見兩條蛇互相廝咬,一條自門外而入,另一條則堅守門內,結果外蛇咬死了內蛇。這個故事的含義簡直不言而喻,而且流傳得很廣,連遠在山東的魯莊公都聽到了。公元前680年,當他聽到鄭厲公率軍前往新鄭的時候,禁不住撫住胸口,問大臣申濡:“世界上果真有妖孽嗎?”

申濡的回答很有點禪意:“人心裏有鬼,則妖孽自作;人心裏無鬼,則無所謂妖孽;人如果拋棄倫常,則妖風大盛。如此說來,當然有妖孽。”

鄭厲公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開始他的複辟之旅的。部隊在大陵輕而易舉地打敗了鄭國守軍,俘獲了守將傅瑕。傅瑕向鄭厲公請求:“饒了我吧,我還能為您出點力,讓您兵不血刃地進入新鄭。”鄭厲公很爽快地答應了傅瑕,並與他簽訂了盟約,放他回新鄭。

《左傳》記載:傅瑕殺死了鄭子和他的兩個兒子,以此來迎接鄭厲公複位。

鄭子就是公子儀,因為死後沒有諡號,所以隻能稱為鄭子。

鄭厲公的複辟沒有帶來太多的腥風血雨。鄭厲公進入新鄭之後,反倒是先處死了複辟有功之臣傅瑕,同時審判當年參與了雍糾一案的幾個人。審判的結果:

主犯祭仲已經去世,免於處罰;

從犯公子閼,死刑;

從犯強鉏(chī),刖(yu)刑(砍腿);

從犯公父定叔驅逐出境,流亡衛國。

值得一提的是,定叔乃共叔段之孫。三年之後,鄭厲公又派人把他從衛國接回來,恢複原有的待遇。對於這一安排,鄭厲公說了一句讓大夥都很唏噓的話:“不可使共叔無後於鄭。”

父親鄭莊公兄弟相爭,你死我活;父親死後,同輩兄弟又陷入爭權奪利的怪圈,已經有三個人死在這國君的寶座上;而鄭厲公本人也經曆了長期的流亡,兩度為君。他說這樣的話,也許是因為心裏對兄弟相爭的因果循環感到疲憊,希望曆史不再重演,才有感而發吧。

如果說,鄭厲公第一次登上君位的時候,群臣對他並不看好的話,當他第二次登上君位,朝中大臣可以說是一邊倒地支持他。其中一個最主要的原因,鄭國太需要一位強有力的領導者來結束動亂,重振鄭莊公當年縱橫河雒的雄風了。

然而也有個別人拒不接受鄭厲公,那就是在鄭莊公時代與穎考叔、高渠彌等猛將齊名的老臣原繁。自鄭厲公回到新鄭,他就閉門謝客,稱病不朝。鄭厲公派人去原繁府上,對他說:“傅瑕雖然殺公子儀有功,但仍然對我有二心,根據周朝的刑罰,我將他殺了。群臣當中,真正想要我回來而沒有其他想法的,我都許諾其擔任上大夫。我是真心實意想與伯父您共商興國大計。但是我在外十多年,您也沒給我寫過一封信,通報過一點情況,現在我回來了,您又閉門不見,實在令人遺憾。”

從這番話我們可以看出,鄭厲公這十七年的流亡生涯不是白過的,說起狠話來有禮有節,頗具乃父遺風。

原繁的回答也很有意思:“我們家自先君桓公年代開始,就為鄭國服務,不是隻為某一朝、某一君服務。如果國家已經有主,而總是想著外麵的人,難道不更是不忠的表現嗎?一日為君,則國內所有人無不為其臣。為臣無二心,乃自古以來的規矩,何況公子儀在位十四年,那些陰謀迎立您回國的人,難道不是不忠嗎?先君莊公的兒子還有八人在世,如果個個都拿官爵來行賄,收買朝中大臣,幫助自己登上國君的寶座,您又打算怎麽辦呢?我很想聽聽您的意見。”

鄭厲公的問話狠,原繁的回答更狠。但是原繁沒有給鄭厲公找更多麻煩,等使者一走,就找了根繩子,自縊而亡了。

鄭厲公複辟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79年春天,齊桓公在衛國的鄄地大會諸侯,並且請了周天子的代表單伯參加會議,因此鄄地會盟也被視為齊桓公稱霸的起點。

鄭厲公也參加了這次會議。在與會的各路諸侯當中,他也許是最沒有將齊桓公放在眼裏的。在他看來,齊桓公匆匆組建起來這個國際合作組織,既沒有明確的綱領,也沒有共同的目標,除了借用周天子的旗號,沒有任何實質性的內容。因此,當齊桓公發動大家討伐一個叫郳(ní)的小國家,而宋國充當了急先鋒的時候,頗有俠義精神的鄭厲公忍不住站出來表示反對,派兵入侵了宋國。

齊桓公對同盟國裏的這位小弟弟窩裏反的行為很不滿意,於公元前678年夏天聯合宋、衛兩國,發兵攻打鄭國。鄭厲公當然不甘示弱,也盡起鄭國之兵抵抗入侵。經曆了管仲改革整頓的齊國軍隊戰鬥力不同凡響,但是鄭厲公通過巧妙的用兵,抵消了聯軍在人數和戰鬥力上的優勢,一連好幾個月,雙方都處於膠著狀態。

然而,到了這一年秋天,國際形勢發生戲劇性的變化,一股突如其來的外力打破了交戰雙方的力量平衡,其結果是迫使雙方都走到談判桌前來握手言和,一致考慮如何抵抗這股外力的入侵。

這股外力來自於南方的楚國。

楚武王去世後,他的兒子熊貲(zī)即位,也就是楚文王。楚文王將都城遷到了更加靠近中原的郢(yǐng),在他的率領下,那些斷發文身的野蠻人終於走出了江漢平原,朝著中原文明的腹地進軍,而且目標直指天子腳下的鄭國。楚文王派使者給鄭厲公送了一封信,大意是指責其從櫟城入新鄭,竟然沒有知會楚國,完全沒有把楚王放在眼裏。

對於這種莫名其妙的指責,鄭厲公當然是嗤之以鼻。楚文王一揮手,楚國人便浩浩****地殺向了鄭國,趁著鄭軍主力在與齊軍周旋,直逼鄭厲公的老巢櫟城。

消息傳到齊桓公耳朵裏,他立刻敏銳地意識到,這不隻是一個施恩於鄭的有利時機,更是他號令諸侯的絕佳題材。他主動派人到鄭軍大營,表達了和談的意願。正苦於兩線受敵的鄭厲公馬上表示答應,接受了齊桓公提出來的並不怎麽苛刻的和談條件。

同年十二月,齊、魯、宋、陳、衛、鄭、許、滑、滕九國諸侯在宋國的幽地舉行會議,會議的主題是:村外的野蠻人近了,我們該怎麽辦?因這次會議而建立起來的國際合作組織被稱為“幽盟”。

這次會議取得空前的成功,與會各國訂立同盟,認同了齊桓公作為諸侯長的領導地位,決心在齊國的領導下尊重王室,共同對抗楚蠻子的進攻,為建立良好的國際新秩序而努力奮鬥。

楚文王得到這個消息,悄然而退,自此之後十餘年,楚國不敢複窺中原。

齊桓公現在稱心如意了。四方的諸侯都對他頂禮膜拜,將他比擬為古代的“方伯(bà)”,讚美之辭不絕於耳。我不能否認他的“稱霸”在客觀上有利於維護中原地區的穩定,對於發展生產,提高人民生活的安全感都有好處,但是從主觀上講,他更看重的是稱霸帶來的心理滿足感,而非其衍生的種種結果。

換句話說,如果不是因為有管仲這位高參,齊桓公和哥哥齊襄公在很多方麵其實也差不多。

對於鄭厲公來說,幽盟的意義遠遠大於去年的鄄盟,他是真心實意地擁護這個組織的綱領,承認這個組織的作用的。然而,幽盟的領導人齊桓公的霸主做派仍然使得他頗為不滿。

公元前677年春天,鄭厲公派大夫叔詹前往齊國朝覲齊桓公。這個在他看來已經盡到禮數的行為卻引起了齊桓公的指責:別的盟國都是由國君親自來朝覲,為何獨你鄭國隻派了個大夫來呢?

從這件事情來看,齊桓公和鄭厲公存在認識上的偏差。齊桓公認為,幽盟既然建立起來了,也就是承認了齊國的霸主地位。而所謂霸主,地位是比一般諸侯高的,是僅次於天子的第二號人物,而且是實權派,理應受到特殊的尊重。鄭厲公則認為,自天子以下,諸侯皆平等,幽盟作為一個國際合作組織,是一個平等合作的實體,不存在所謂的宗主國,隻有輪值的主席國。因此,他派個大夫來朝覲齊桓公,已經是對主席國極大的尊重,別的就不用再想了。

齊桓公越想越不是滋味,想發兵攻打鄭國吧,去年才結盟,今年就為了些許小事翻臉,恐怕為天下人恥笑,也影響同盟國的內部團結。再說了,鄭厲公這個人用兵如神,跑到他的地盤上去作戰,齊軍不一定占便宜,隻怕勞民傷財,無功而返。想來想去,齊桓公出了個損招,把叔詹扣留起來,不讓他回國,看看鄭厲公有什麽反應。

鄭厲公的反應很出乎人們的意料,他打點行裝,前往王城雒邑告禦狀去了。

當然,說是告禦狀,其實也就是想看看周王室的近況。齊桓公不是打著天子的旗號嚇唬我們這些人嗎?我倒是要看看,天子和你的關係到底親近到什麽程度。搞不好,我把這張虎皮扯過來,讓你喝一壺!

鄭厲公這樣想是有道理的:第一,周天子姓姬,他也姓姬,而且是近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第二,鄭國就在周王室旁邊,想去就去,想回就回,便於溝通感情;而且,萬一王室“有事”,他這位近在咫尺的親戚難道不比你遠在山東的齊桓公來得快?

鄭厲公跑到雒邑,正趕上虢公、晉侯朝覲天子。虢公、晉侯也是姬姓,三個人越說越親,湊到一起拉家常,居然促成了當時的天子周惠王與陳國公主的一段婚事,將一個叫作陳媯的女人給迎娶到周王室來了。

鄭厲公沒有白去王城。就在他從王城回來的第二年,也就是公元前675年,周王室果然“有事”,五位王室重臣在蘇氏的支持下發動政變,企圖將周惠王趕下台去。

事情的起因還得追溯到周惠王的爺爺周莊王(周桓王的兒子)頭上。周莊王寵愛一個叫王姚的嬖人,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頹,按照當時的習慣,被稱為王子頹。如果按照輩分,這位王子頹也就是周惠王的叔叔了。周莊王對王子頹寵愛有加,派大臣蒍國擔任王子頹的老師。

周惠王即位之後,有一個很不好的愛好,和我們現在某些開發商一樣,熱衷於占地皮,而且不想花錢,喜歡強拆強建。短短數年間,他搶了蒍國的菜園,用來建自己的動物園;搶了邊伯的住宅,用來擴大王宮;還搶了子禽、祝跪、詹父的田產,停發了王室膳食總管石速的工資……那幾個人受不了,湊到一起陰謀作亂,並找到了蘇氏,要他牽頭起事。

前麵說過,蘇氏乃是周王室的傳統貴族,其先祖蘇忿生在周武王年代擔任司寇。到了周桓王年代,天子與鄭莊公交換土地,拿著蘇氏的十二座城池交換鄭國的四座城池,雖然當時鄭國沒有拿走那十二座城,蘇氏卻對王室產生了強烈的怨恨。

公元前675年秋天,蒍國、邊伯、子禽、祝跪、詹父五位大夫發動了宮廷政變,企圖擁立王子頹為王,然而因為準備不充分而失敗。蘇氏帶著王子頹逃到衛國,並在衛國、燕國(南燕國)的幫助下,起兵進攻王城,於同年冬天趕跑了周惠王,立王子頹為王。

鄭厲公怎麽會放棄這麽好的一個機會?公元前674年,他寫了一封義正詞嚴的信給王子頹,勸他迷途知返,盡快把王位還給周惠王。

這個建議自然沒被王子頹采納。鄭厲公也不生氣,派人不聲不響地把南燕國的國君燕仲父給抓來了。這麽做的目的是斬斷王子頹的手腳。至於怎麽抓到南燕國君的,曆史上沒有記載,但我想,鄭厲公經曆過宋國雍氏綁架祭仲的事件,多少學到了一些雍氏的手段吧。

而到了那年夏天,鄭厲公又把流亡在外的周惠王給找到了,並將他安頓在自己曾經居住多年的櫟城。我們不得不感歎,經曆了一些風雨之後,鄭厲公的手段越發層出不窮了。

同年秋天,鄭厲公率軍保護周惠王進入鄔城,攻入成周,將王室存放在成周的寶器席卷一空,然後安全撤回。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王子頹還在樂悠悠地享受勝利的果實,到了冬天在雒邑舉辦了大型的宴會,熱情招待造反有功的五位大夫。宴會上表演了自黃帝以來六代的大型音樂和舞蹈。參加宴會的老人都說,自平王東遷以來,很多年沒有看到這麽隆重的節目啦。

鄭厲公聽到這個消息,跑去找虢公,說:“哀慟有時,歡樂有時,不該高興的時候瞎高興,必有禍至。你看看那個王子頹,成天歌舞升平,不知節製,這就是所謂的幸災樂禍。過去司法官給犯人執行死刑,君主就不吃大餐,停止一切娛樂活動,以示悲哀,哪裏敢幸災樂禍啊!王子頹欺君犯上,為天下所不容,禍莫大矣,居然還敢樂而忘憂。咱們何不奉天子歸位?”

虢公與之一拍即合。

公元前673年夏天,鄭厲公與虢公共同出兵,討伐王子頹。從軍事實力上講,周王室的部隊根本無法和鄭國大軍相抗,何況還有虢國軍隊的支持?鄭國軍隊保護著周惠王從圉門攻入王城,虢公則自北門攻入王城,殺死了王子頹和五大夫。

鄭厲公在雒邑設宴,慶祝周惠王重登王位,並且也把六代的音樂舞蹈都表演了一番,真正是春風得意,齊桓公若是看到那幅場景,不羨慕得吐血才怪。

當年周平王曾經許諾將虎牢關以東的土地全部賜給鄭武公,現在周惠王為感謝鄭厲公,將周平王的承諾全部兌現,鄭國的土地一下子增加了許多。即使鄭莊公再生,也會為這個兒子的表現感到驕傲。

當然,在那場盛絕一時的宴會上,也出現了一點小小的不愉快。周惠王將王後使用的一塊銅鏡賜給了鄭厲公,而將自己用的酒爵賜給了虢公。酒爵是禮器,而銅鏡隻是普通日用品,顯然厚此薄彼,令鄭厲公深感不快。不過那隻是很短一段時間的不愉快。因為兩個月之後,鄭厲公死了。

鄭厲公年輕的時候,隨父親鄭莊公東征西討,立下汗馬功勞,成為兄弟中的佼佼者;哥哥鄭昭公即位後,他在宋國人的幫助下,半推半就地發動政變,趕走了鄭昭公;他的首任國君生涯維持不過三四年,因與祭仲爭權失利,被迫流亡他鄉,而且一去就是十七年,將自己風華正茂的歲月消耗在忍耐和等待中;等他重新回到新鄭,天下形勢已經發生巨大變化,北方的齊桓公和南方的楚文王,霸業初成;而他帶領鄭國這樣一個中等偏小的國家,在夾縫中求生存,既保持了國家的獨立,又維護了自己的尊嚴;短短的數年,他穩定了國內政局,又致力於參與王事,扶助周天子複國,立下奇功,使得一心稱霸的齊桓公相形見絀。無奈,正當他躊躇滿誌,欲與齊桓楚文一較高低的時候,天妒英才,撒手西去,功虧一簣。鄭國由桓公肇始、武公奠基、莊公揚鞭的強國之夢,也就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