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難解謎局

(一)暗夜之耳

柳三一個人躺在牢房中,他口中被塞著布條,雙手被縛。然而他雙目卻是明亮的。

子時剛剛過去,有腳步聲傳來,這是第一班換班的獄卒。這些獄卒巡視到此,很快就發現柳三的牢房空了,鬧騰一陣,也不見有人去找,此事竟然作罷。

在這整個過程中,柳三一直趴在稻草上,一動不動。他知道,自己要裝作暈倒的樣子,又不能立即將麵部暴露出來。待到天明,他號叫幾聲,招來獄卒,說韓薑昨夜襲擊他將他打暈並關入此地,兩人還互換了衣服。

到那時,韓薑也逃脫了。

柳三趴在稻草上,毫無睡意。今夜的驚險算是已經過去,待到明天天亮,等待他的不知是什麽。也許衙門會把他當作受害人放掉,也許會當作同夥抓起來,也許會把他當作“韓薑”直接殺掉,再把這件事報給錢陰。

柳三腿上藏了匕首,對於明天白天的事,他並不擔心,但絕不會掉以輕心。

他一夜未眠,直到天色微亮,獄卒的腳步聲又一次近了。

柳三皺了皺眉頭。這腳步聲太過奇怪,不似獄卒平日巡邏時那般悠閑,反而帶著幾分緊張和混亂。

但柳三不敢抬起頭。腳步聲越來越近,兩個獄卒停在了牢房前麵。

“是她嗎?”其中一個人問著。

柳三皺了皺眉,此人聲音很是渾厚,還帶了幾分粗魯。

而另一個人語速很快:“應該就是,裏麵的牢房僅她一人。”

牢房的鎖響了,是鑰匙開鎖的聲音。此情此景,是柳三萬萬沒想到的——兩個男人在天不亮的時候來到韓薑的牢房,定然不是好事了。

可是柳三還是沒有抬頭,他不需抬頭。隻要耳朵在,聽得見就行。

他聽見那兩人離他越來越近,也聽見了刀子出鞘之聲。柳三知道來者不善,於是他輕輕地動了動,想要掙脫繩索。

掙脫繩索是一門技術,變戲法的人都會,可是掙脫的速度、動作幅度卻因人而異。而今,柳三是在有兩名“觀眾”的情況下掙脫,而且要不被他們察覺。

但是柳三卻從容不迫。他雙手微動,也不知是怎麽做到的,繩子真的鬆開了。

繩索一開,他雙手下滑,令人難以察覺地劃向雙腿,他想拿出腿上藏著的匕首。

就在這一刹那,一支箭忽然從窗外射了進來,直接插入牆麵,將牆麵射穿。兩人皆是啊了一聲轉身望去,箭羽沒入牆麵微微顫抖。

“怎、怎麽會——”

就在兩人專注於箭時,柳三抓到了絕佳的時機,一躍而起,像是一條浮動於空中的青色絲帶,看似無力地飄動,卻在空中速度極快地舒展。他一掌下去,直劈其中一人的後腦。

那人倒地,而另一人詫異地回過頭去,柳三卻飛起一腳踢掉了他手中的兵器,抬手就抽出了腿上的匕首,直接架到了大漢的脖子上。

這個帶著傷疤的大漢雙目瞪圓,見匕首已架到脖頸之處,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而柳三穿著韓薑的青衣,身形也消瘦。大漢這才微微看清,眼前的人分明不是女子,而是一長相清秀的男子,細一看,感覺有點娘娘腔。

大漢見狀,寒光從雙目中冒出,殺心又起。柳三則輕蔑一笑,壓了壓手中的匕首。大漢脖頸之處被壓出了血痕。

大漢再也不敢造次,“饒命!”

他們經常動手的人都知道,匕首所抵之處是要害。大漢立即明白,憑這匕首所抵的精準位置,憑對方極快的身手,眼前的“娘娘腔”一定是個高手。

“錢陰派你們來的吧?外麵還有獄卒做內應,對吧?”柳三踢了他一下。

大漢沒有說話。

柳三皺了皺眉頭,繼續道:“錢陰給了你們多少錢啊?”

大漢依舊沒有說話。

“裝啞巴?一看就是老手,”柳三賊兮兮地道,“我隻能跟你們說,原來牢房裏的姑娘跑了,你們現在隻能空手回去。喲,別用那種嚇人的眼神瞧我,小爺我可不是被嚇大的!”

柳三學著夏乾囂張的樣子繼續道:“我可知道你打什麽主意。錢陰要牢房裏的人的性命,但沒說是誰的命。你想隨便殺個人去交差,對不對?嘖嘖,繩子都帶好了,等著來個‘畏罪自殺’呢。錢陰真狠,何必為難一個姑娘呢,不懂憐香惜玉,真不是男人!”

柳三胡言,大漢聞言又有了動手的念頭,卻被柳三用匕首硬是按了下去。柳三明明歪七扭八地站著,大漢竟然無法動彈——匕首像粘在了他的脖子上一樣。

大漢側目,看了看柳三的手臂,纖瘦卻有力量。大漢頓時明白了,眼前這個人,乍一看柔弱而不堪一擊,但實則深不可測。

不怕武藝高強的人,不怕聰明絕頂的人,就怕琢磨不透的人。

眼前的人就讓他琢磨不透。

大漢像是第一次聽進去了柳三的話:“我沒法交差。”

“扣錢?”

大漢苦笑:“道上的規矩,可能更慘。”

柳三歪頭,柔和一笑:“那沒辦法。你就帶話給錢陰,算是將功補過。第一,慕容蓉那小子盤點了長安城錢陰所有的店鋪,借著賬房出事,還看了不少賬目。讓錢陰小心著點,他一旦疏忽,慕容家獅子大開口,會侵吞他長安城所有產業。”

他的一番話讓大漢吃了一驚,趕緊默念,生怕記錯。

“而第二點,”柳三的聲音變得更低,“我不知錢陰為何選這個牢房中的姑娘做替死鬼。但他應該慶幸,你們還沒動手。錢陰勾結黑白兩道將長安城弄得烏煙瘴氣,你們以為他還能快活幾日?京城的官都是吃白飯的?”

大漢不明所以地看著柳三。

柳三接著道:“那個姓韓的姑娘身手不凡,有人派她來這邊做事,所以才走了這一遭。此人權傾朝野,哪裏會將長安城這點勾當放入眼中。轉告錢陰,趁早息事寧人,不要追究。”

大漢還在回味那番話,柳三卻突然抽回了匕首,退居牆角。

“聽完了就帶上你的相好,快滾,我還得睡一會兒。”柳三指了指地上昏迷的大漢,一臉嫌棄地說著。

(二)飛鴿傳信

夏乾站在高坡上,架起弓箭對準牢房小窗。那窗戶很小很小,如今隔著街道相望,小得隻有指甲蓋這麽大了。

人人都說百步穿楊,而夏乾如今與小窗的距離遠在百步開外。

兩個大漢剛剛與獄卒打了招呼進了衙門去。夏乾瞪大眼睛看著,他不敢相信,衙門竟然無法無天到了此等地步。素聞錢陰隻手遮天,可在光天化日之下派人去衙門殺人,這都不能用“目無王法”形容了。

夏乾架起弓箭,手有些發抖。

上次射箭傷人還是在庸城時,全衙門的人都撤退,獨留自己在客棧射箭。而觀今日情形,不容樂觀。夏乾隻能保證自己一箭射入,若是柳三聰明,便知曉在搏鬥時將人引到窗前,讓自己放第二箭。

若是一箭穿心怎麽辦?那兩個大漢要死在自己手中嗎?

這樣……是殺人嗎?

夏乾一下子放下了弓,呼吸急促了起來。他知道,一旦自己放箭殺了人,記憶便永遠會停留在此時此地。他會在垂暮之年反反複複做著同樣的噩夢,夢到這個衙門,還有這扇小窗。

可柳三呢?若是不救他,他就會遇害。

想到柳三,夏乾又急忙架起了弓箭,手開始發抖。他急匆匆地放了第一箭,偏了。那箭被夏風吹到了不遠處牢獄的牆上,直接折成了兩截。他放了第二箭,又偏了,這次射到了不遠處的柳樹上,深深地紮到了樹幹裏。第三箭,還是偏了。

夏乾放下了弓,垂下頭去。韓薑和柳三任何一個人出事,他都會愧疚終生;放箭殺人,也會愧疚終生。無論怎麽選,他一定會愧疚,但如今時間已經不多了。既然下定決心去救柳三,那就要準備放箭,射得準一些。

如果認真思考並且做出了最後選擇,就不要懷疑與猶豫了。

夏乾又架上了弓箭,嗖的一聲,一箭放出,直接從小窗射入。此箭意在提醒柳三,注意窗口。

下一箭恐怕就是要射殺人了。

卻聽一陣腳步聲匆匆傳來,夏乾詫異回頭一望,是慕容蓉。他一個富家公子哥倉皇地跑在街道上,有些好笑,而夏乾覺得有些恍惚,放下弓箭問道:“出事了?”

“沒有,”慕容蓉氣喘籲籲,“韓姑娘有新的主意。她此刻還在馬廄,你回去,送她進錢府。我去通知官府越獄之事。怎麽,那兩個殺手已經進去了?”

夏乾似是明白了一些,轉身抬起弓箭,“他們進去了。柳三現在情形危急,什麽都不如箭快。”

“聽韓姑娘的話,”慕容蓉按下他的弓箭,“你不能殺人!”

二人還在僵持。慕容蓉看著他的手臂,冷靜道:“你的手在抖,持弓是很難射中的。與其在這裏浪費時間,不如聽我們的話!”

夏乾臉色蒼白,慢慢放下了弓箭。

“聽韓姑娘的。你回去,盡量不要在府衙露麵。我現在去報官。”

夏乾一咬牙,轉身跑回馬廄。慕容蓉看著他離開,才迅速跑回衙門。

此時,太陽已經漸漸升起,夏乾穿過小巷,來到街角馬廄之處。韓薑安然地坐在馬廄角落裏。見夏乾來,她疲憊一笑,扶著欄杆站起來。

夏乾見狀,趕緊扶住她,“沒事就好。”

“柳三那邊怎麽樣?”

“我等了一會兒,根本不見有動靜,慕容蓉進了衙門,也不知柳三怎麽樣……”

他的聲音越發微弱。柳三若是今日出事,那將是夏乾此生的夢魘。

“你去找慕容蓉看看衙門情況,先不要管我。再托人傳話給伯叔,讓他不要再等了。”

她一說這話,夏乾頓時明白了。慕容蓉把夏乾叫回來,不是為了救韓薑,隻是不想讓夏乾動手殺人。

夏乾心裏五味雜陳,隻是搖頭道:“我去了也挽回不了什麽,我先送你回去,再去衙門等消息。”夏乾讓韓薑鑽進麻袋,用小車推著她走到街上。

長安城古老的街道靜默在初夏的陽光裏,街上飄著烤饃與烤羊肉的味道。行人匆匆,多半是起來做生意的小販。這些古老的地磚、街上的棚子、店家的旗子……今日的長安城和往日沒有什麽不同。

夏乾轉身走入人少的小巷,奮力推著小車,像是幹不慣這種活,其實是因為他的手還在發抖。

韓薑整個人蜷縮在麻袋裏,隻露出了一點點臉。她的雙目很好看,黑如水銀,透過袋子縫隙看著夏乾。而夏乾也看著她,看著看著,就忘了腳下的路。直到被一顆小石頭絆到,車子顛簸一下,歪了。

“你遮好,別被發現了。”夏乾趕緊伸出手去拉了拉麻袋,“慕容蓉應該已經進了衙門,他們八成發現了柳三被替換之事,說不定現在已經派人來搜捕了。”

“柳三……會沒事吧。”

韓薑像是在自問自答。夏乾有些緊張,一緊張話就變多了:“不知道。我把你送回去,就去衙門看看。慕容蓉去得應該還算及時,柳三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有事的!可能我的朋友都要坐一回牢,易廂泉、柳三、你……”

“我也是你的朋友嗎?”

聽她這麽問,夏乾莫名慌張了一下,車又歪了。

“你別和我說話,”夏乾覺得有點慌,“我今天有些混亂,我……”

“你記得給伯叔也傳個口信,讓他不要再等了。”韓薑沒有說什麽,把麻袋拉上了。

夏乾舒了一口氣,把車推得歪七扭八。直到錢府門口,他才停下,找個小孩把口信送去,又將韓薑的麻袋封好。錢家下人忙問道:“夏小爺,這袋子裏裝的是什麽?為何如此小心?”

“珍玩,”夏乾不以為意道,“我與慕容蓉一同淘來的,眼下放到錢家房裏去最是穩妥。你家老爺不在?”

下人一聽,搖頭道:“與幫管家查賬去了。”

夏乾聞言心中大喜,塞給大家一些銀兩,抱著麻袋就進去了,“我進屋休息一會兒,還會去弄些稀罕物件帶著。這些東西貴重得很,之後我會托鏢局帶回汴京城,也算不白走長安這一遭。”

下人忙接手要搬,夏乾擺手道:“貴重的東西你們還是不要碰了,丟了、磕了都是麻煩。我來搬,壞了也怨不得你們。”

下人們趕緊撤回了手。夏乾這才回想起先前幾日聽到的傳言,錢陰吝嗇無比,對待下人也是嚴苛,大家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幫他做事,也隻有幫管家唯他馬首是瞻。

錢家房屋多得很,而夏乾的房間比較僻靜。待他抱著“韓薑麻袋”進屋之後,終於累得站不住了。

韓薑從麻袋中出來,到床邊躺下,見夏乾還站著,問道:“你不去瞧瞧柳三?”

她一句話就戳中了夏乾的心。夏乾臉色立即暗了下去,卻沒有動,“我……”

“你是不敢去。”

夏乾的目光躲閃,“我怕去了,看到他出事。”

二人麵對麵站了片刻,竟不知該說些什麽。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不知是誰走來了。院子裏住的幾人都不在,此人分明是向夏乾這屋走來的。

夏乾一下躥起,慌忙扶著韓薑躲到床下。敲門聲傳來,夏乾心虛問道:“是誰?”

“小的是錢府門房,有您的信鴿,昨夜到的。”

這一句話讓夏乾心中的石頭落了地。不僅是落了地,簡直是欣喜若狂——易廂泉的信!

夏乾幾日前將錢府發生的殺人案告知易廂泉,如今回信來了,真相必定也來了。

他趕緊出門接信,卻見下人遞來的是完整的一封信而不見信鴿。夏乾覺得有些不對勁,“怎麽回事?”

下人見狀,有些畏懼,“信是幫管家給我的,讓我在您歸來之後送到。”

飛鴿傳書僅能單程飛行,價格昂貴。應當是汴京城大驛站飛往長安城驛站,之後送往錢府。幫管家讓送來的,證明此信曾落入管家之手。

夏乾趕緊拆開信來,隻有一頁紙。

夏乾愣住問道:“隻有這些?”

下人點頭,“幫管家就給我這些。”

夏乾匆匆一看,信上沒有告知真相,也沒有任何提示,隻有易廂泉講的吳府的事。

夏乾有些懵了,打發掉下人溜回屋子去,就坐在凳子上發呆。虛驚一場之後,韓薑又趴回到**,接過信來看。

“易廂泉這是怎麽了?”韓薑將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不對。這封信是第二頁,上麵還有第一頁紙留下的墨印,而且沒有開頭。”

夏乾接過來一看,問道:“難道是幫管家心虛,將第一頁紙抽走了?”

“應該是,”韓薑歎息一聲,“若是易公子在第一頁紙中將真相如實道出,他們恐怕也知曉了。我們打草驚蛇不說,又無法知道真相。”

夏乾在屋內來回踱步,“這麽說來,絕對是錢陰殺了賬房!真是無法無天,整個長安城都是他家的嗎?”

韓薑又看了看易廂泉的信,道:“易公子拜托你解的案件,有眉目嗎?”

夏乾喪氣道:“我哪裏知道?”

韓薑把信疊好收在袖子裏:“等慕容公子回來一起商量,他也是聰明人,通曉西域很多語言,吐火羅文也懂。見多識廣,說不定可以幫上忙。”

“吐火羅文”是什麽,夏乾愣了片刻之後才想起來。這是猜畫時出現的題目。

“他會解吐火羅文?”

韓薑點頭:“對呀,你為何這麽問?”

夏乾這才明白,自己在猜畫一事上一直有誤區。猜畫一共五幅,一共五位解答者。夏乾解出了仙女圖。而第一幅怪異的水果圖,易廂泉推斷答案是要將珠寶打造成水果的樣子,這才得解。故而此解的解答者應為有錢人。

慕容家與夏家都是富甲天下的,夏乾一直打心底認為慕容蓉解的是第一幅畫。

韓薑則搖頭,“慕容公子與我交流時曾說過,他解的是地圖殘卷。他自幼喜歡語言,又曾到西域閱讀經書以及類似的文字殘卷,故而認識一些吐火羅文。”

夏乾聞言,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他以為吐火羅文和回字形密碼都是青衣奇盜解的,如今怎麽又亂了?

見夏乾稀裏糊塗,韓薑則歎道:“這件事還不急,你先去衙門看看,總是逃避是不行的。”

夏乾點點頭,想到柳三,心底又慌了。

就在他要開門的時候,又一陣腳步聲傳來,離這裏很遠,並未走近。韓薑慌忙躲到床下,夏乾上前戳破窗戶紙,緊張地察看來人是誰。

他的視線穿過院子裏的紅花綠葉,終於看清了來人。

錢夫人。

夏乾記得,錢夫人得了失心瘋,一直被關在長安城郊的房間裏。可眼下,她正慢慢地走來。較幾日前的豐腴,如今她似是瘦了很多,又老了幾十歲,晃晃****地在錢府徘徊,乍看之下倒不像瘋子。

但夏乾仔細一看,錢夫人雙目渙散,好像又……不像正常人。

那些樹木垂下的細細枝條將錢夫人的臉分割成幾塊。她僵硬地、慢吞吞地走到錢陰的房前,左顧右盼了一下,溜了進去。

(三)進宮

太陽已經升起,照在宮廷的紅磚綠瓦之上。而在這些華美磚瓦的另一側,就是整個汴京城最美最奢華的園子,大宋的皇宮。不似唐宮恢宏,卻多了幾分典雅。高牆內的陽光仿佛都比牆外的陽光多了幾分貴氣,給花草都繡上了一絲金邊。

在花枝綠樹的掩映下,兩個太監壓低了帽子,穿過花園,走過精巧回廊,繞過假山亭榭,匆匆從正殿往後宮走去。

其中一個小太監輕車熟路,步履匆匆卻輕巧無聲。而跟在後麵的那個太監卻沒有這麽安分,時不時抬眼望一下四周,也並無卑躬屈膝之態,似是一位觀光客。

二人走至會寧殿北邊的假山上,在雲歸亭停住了。第一個太監低語道:“已經派人將舒國公主叫醒,她片刻就會出來會麵。”語畢,他點了點頭,慢慢離開。

隻留下一個太監站在亭子裏,好像和周圍的景致沒有什麽不合。

這個太監穿著一身很新的衣服,不太合體。他隻是安靜地站著,等待天際放出一絲光亮來。這抹暖色將東邊的回廊映得清晰好看。

一個人影突然冒了出來。

是一個宮女,或是類似宮女的女人——衣著典雅,頭發烏黑。在宮裏做慣了事的人,行走間、言語間多半是小心翼翼的,但這個宮女不同。她隻是一味急匆匆地走,直奔涼亭。

宮女步入亭中,見了小太監,並未多作他言,隻是輕聲問道:“您……是不是易廂泉易公子?”

小太監躬著身,輕輕點頭,卻並未行大禮:“見過舒國公主。”

他的聲音很小,還有些沙啞。

宮女一愣,隨即輕笑:“吳大人派來的人,果然靠得住,一見便知是我。我聽說出了事,這才便裝前來麵談,卻不知出了何事?”

“大事。”易廂泉歎息一聲,“吳大人叫我送來親筆信,具體情形在書信中言明,請您拿回去再過目,閱後即焚。還有,不知吳大人委托您保管的物證,可還穩妥?”

舒國公主說道:“好得很。信在哪裏?為何要拿回去再看?”

“物證在哪兒?”他沒有回答舒國公主的話。

“吳大人囑咐過,不可以講的。此事本與我無關,但我一來念著往日交情,二來又看不慣朝中有人作怪。也難為我一個女子……”

易廂泉卻說道:“吳大人說,物證可能要轉移。”

舒國公主搖頭道:“不可轉移。”

“隻怕公主有危險,證據被人取走,倒不如放在我這裏穩妥。公主是不是沒帶在身上?我可以一同去取。”

公主搖頭:“不必多說了,我早與吳大人商量好,證據不可轉移。你也不要問在哪兒,我是不會說的。”

金色的太陽越升越高,像一盞巨大的燈,緩緩照亮了整個皇宮。

公主的容顏卻在金光之下模糊了幾分。她歎了一口氣,道:“將吳大人的書信給我,你就回去吧。我會小心的。真是的,你這個人,問你什麽也不說,弄得我怪心慌的,也不知出了什麽事。信在哪兒?”

“公主也是什麽都不肯說呀,也沒有言明您手中東西放在哪兒啊。也不知您來這兒做什麽,逛園子嗎?”

語畢,二人尷尬沉默。而易廂泉卻率先開口,他掃了一眼公主的腳踝,問道:“公主沒有纏足?”

聞言,舒國公主大驚,麵上帶著一絲紅暈道:“看你眉清目秀,語氣溫和,誰想你膽子好大,居然——”

易廂泉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遞了過去。

公主立即止了聲。她怔怔地看著易廂泉手中的書信,上前一步取了過來。她的手碰到了易廂泉的手,而易廂泉則微微蹙眉。

舒國公主的手上有繭子。

就在這一刹那,回廊的另一側突然冒出一夥人來。是一群宮人,他們有男有女,個個衣冠整齊,仿佛是一群小蟲見了糖,一下子從宮裏的青磚綠瓦裏密密麻麻地鑽出來,將涼亭一下子包圍準備啃食。

亭子中的舒國公主見狀,竟然撲通一聲跪地不起,聲音顫抖,道:“饒了我,請您——”

為首的宮人上了年紀,額頭皺紋已現,麵目含威,似是掌管宮女之事的女官。她傲慢,甚至帶著幾分得意地掃了涼亭中的二人一眼,冷喝道:“私通?”

“舒國公主”聞言又砰砰砰磕頭,“我隻是替公主前來取信,此人並非與我私通,請您明鑒!”

易廂泉站於一旁,像是什麽都看透了,帽子壓得有些低。

女官看向他,冷笑一聲:“你竟然與舒國公主有私情,此等醜事——”

“不必上報皇後?”易廂泉問得淡然。

“當然會上報,皇後與皇上都必須知道。”女官見狀,有些趾高氣揚,“此事關乎舒國公主的名譽,當然不可輕易了事。”

易廂泉看了看女官,看了看跪地的“舒國公主”,看了看這演了一出戲的眾人,說道:“我猜,你們應當是要取了這位‘舒國公主’手中的書信,再偽造書信轉遞聖上手中,來個私通之罪。將我處死,再將吳大人牽連其中讓聖上嚴辦,再將舒國公主問罪,下嫁別處,處理得幹幹淨淨。對不對?”

聞言,女官冷笑不答,命人上前將跪地宮女的信件取回。

易廂泉站在晨霧裏,一聲不吭。太陽似乎也想將他染上那層金邊,但是他背過臉去。

信到手了。女官斜著眼,抬著下巴,冷笑著將信件抖開,快速低下頭,想看看吳大人說了什麽。

然而她看信的刹那,還是有些吃驚——

“這……這是什麽?”

(四)白菊

易廂泉翻個白眼,“這是藥方。”

女官有些吃驚,將此信翻來覆去看了幾眼,似是有些明白:“怎能是藥方?這藥方看著就不對,什麽藥以白菊為主方?”

“白菊,敗局,”易廂泉語出譏諷,咄咄逼人,“送給你家主子的。”

女官聞言一怔,臉上一陣錯愕,隨即變得鐵青,“藥方又如何,私通一直都是死罪。當年仁宗寬厚,宮女犯事,最終還是以杖斃論處。藥方又怎樣,還不是——”

“我是來給舒國公主看病的,誰知道你們找了這麽個冒牌貨。”易廂泉不屑地朝跪在地上的宮女笑笑,“演得不像,誰都能看出來這就是個宮女。”

女官聽了頓感惱火,“我們即刻押你去見太後,人證也在,你以為你今天能逃得過?”

“易廂泉”抬起了頭。晨光下,孫洵揚起了她的臉,看看眾人,又輕蔑地搖搖頭,指了指地下跪著的宮女道:“她是假的,我就一定是真的?我壓著嗓子說了這麽半天話,你們連是男是女都聽不出來?怎麽當的差?”

女官臉色微變。

孫洵冷聲道:“雖然你我心知肚明,我還是要將這套詞說完。我長年給吳大人家的小姐看病,吳家小姐與舒國公主交好,也曾提過我的醫術。我對於女子的身子調理頗有心得,這才被叫來瞧瞧舒國公主的病症。至於扮作太監……隻怕是以醫者身份入宮,會引得宮中太醫不悅。”

她語速極快,說完一通,見女官臉色青黑,遂笑得更加得意。

孫洵上前幾步,又道:“我不知道你主子是誰,但也請你去回個話。你防我,我又防你。你騙我,我又騙你,這都是何必?壞事做盡,是要遭報應的。”

女官未動,僵立片刻,還是讓人將孫洵帶下去,涼亭的一幹人等都遣散了。

而在孫家醫館,易廂泉把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心中有些不安。

舒國公主與吳大人商議時,吳大人囑托過,唯有自己亡故,舒國公主才得以將信件公布。如今那位“對家”既知東西在舒國公主手中,就會把信件弄到手,再以旁門左道來使得聖上不信任自己的胞妹,待舒國公主遠嫁,一切就都順利了。

思來想去,易廂泉提出一個辦法,讓孫洵代替自己入宮。一來孫洵可以將行醫作為理由,二來孫洵是女子,也不用避嫌。但他並沒有打算這樣做,畢竟要牽扯無辜的人涉險。但在和萬衝商量對策的時候,卻被孫洵聽到了。她聽了這個計劃,一定要替易廂泉前去。

孫洵做了決定,誰也攔不住的。

如今算算時辰,差不多了。

易廂泉坐立不安,起身推開窗看著西邊。那邊是宮門的位置,太陽已經升起,宮門閃著粼粼金光。金色雖然高貴,但是永遠比不上鮮花的紅豔和碧草的青翠,反而讓人覺得分外陌生。

又等了片刻,宮中終於有人傳話,孫洵被暫扣。

這樣的結果在意料之中,不好也不壞。易廂泉歎了一聲,但竟然覺得安心了不少。暫時被扣,說明孫洵沒有性命之憂,但不知被誰扣下了。現在當務之急是要去找吳大人,想辦法把孫洵救出來。他一定要看著她全身而退。

汴京城的清晨是熱鬧的,那些商販都會以最飽滿的熱情吆喝起來,迎接新的一天,這一天與往日並沒有什麽不同。天氣越來越熱,易廂泉一邊走一邊想著最近發生的事,覺得自己總是處在被動一方。

從他留在吳府的那日起,無聲的戰鬥就開始了。這場戰鬥讓易廂泉毫無準備,而直到戰鬥進行到一半,他才意識到自己麵對的是一個隱形的、強大且可怕的敵人。

易廂泉走到東街街口,看見了酒樓的後門。他一向都是從後門進去的,而吳大人則是在後門一層偏右的房間裏。酒樓的後門正對著一排破舊的棚子,興許是以前的馬廄。棚子隔壁則是一條小小的巷子。

周圍很是荒涼,一般沒有什麽人。

可是易廂泉忽然停下了腳步。

附近有人。

有一個小廝模樣的人在敲窗戶,他敲得很是認真。

易廂泉定睛看了看,那窗戶是吳大人所在之處,錯不了,右邊第二間。那小廝敲了半刻,吳大人皺著眉頭小心翼翼開了窗子。

小廝遞上一封信,吳大人慢慢探出了頭。

電光石火之間,易廂泉腦中嗡的一聲。他快速衝上前去,將腰間金屬扇掏了出來。而吳大人的整個身子越探越多,晨光照在他有些破舊的衣服上,染上一層很淡的金黃色。他慢慢伸出手來,似要接過小廝的信——

“退回去!關窗!”

易廂泉拚命地喊著,他快速地往吳大人的窗口跑去。在這一刹那,吳大人不明所以地扭頭看向離他越來越近的易廂泉,手僵在半空。

小廝腳下輕巧一轉,閃到了一邊,腳下生風,飛速地向街口跑了。

易廂泉已經跑到了吳大人跟前,打開金屬扇子擋住了吳大人的心口。轉瞬金屬扇子就如同冰冷的煙花一下子炸開,無數的金屬碎片變成了淩厲的刀鋒,一片片地向四周襲去。易廂泉下意識地閉緊了雙目,隻覺得手前有可怕的陰風襲過,再一睜眼,隻覺得天旋地轉!

一支冷箭穿透了易廂泉的扇子,直接插在了吳大人心口。

吳大人眼睛微眨,有些錯愕地低頭看看自己的心口。這位曾在朝中呼風喚雨的老臣,伸手試圖捂住胸口。

然後,他緩緩地倒了下去。

易廂泉跳進了窗口,想辦法做最後一點努力。他大聲地喚人過來,又伸手想去止住吳大人胸口的鮮血,但吳大人眼裏的光芒漸漸消失了。

房門外駐守的親信聽到動靜推門進來,看見地上倒著的大人,震驚不已,立即上前扶住吳大人準備救助。

“怎麽回事?”親信顫抖著雙手,蹭得滿身是血,抬眼望向易廂泉,卻愣了一下,目光瞥向遠方,猝然大喝:“易公子,小心!”

易廂泉立即一個回身,竟有一支箭再次朝著小窗射來,他躲閃很快,用腰間的劍柄一擋,使得箭偏了,擦著他的右臂飛過去,插到了客棧的櫃子上!

這一箭是想要易廂泉的命!

正對著酒樓窗戶的是一片廢棄的棚屋,棚屋後麵依稀可見一輛馬車。箭自馬車而來,此箭過後,馬車絕塵而去。

箭過驚魂。這次易廂泉隻猶豫了一瞬。方才敲窗小廝自東向西跑去,馬車東行,追小廝,還是追馬車?

東街已經開始做生意了,小廝混入人群,再難尋覓蹤跡。即便找到又怎樣?不過是那位“對家”手中的一個小卒。

易廂泉選擇了追馬車。他知道,以人之力追馬是力不可及的事。若有百姓見到,定然會記得;若是走了小路,則會留下特殊的蹄印。

易廂泉立即追上去,額間的血不斷湧出,漫過了他的左眼。這是方才金屬扇子破碎之後劃出的傷痕。他用袖子擦了一下,但血又不斷地流出來。

剛才那兩支箭讓人不寒而栗。夏乾是最好的弓箭手,可以百步穿楊。然而這個謀害吳大人的人,不僅可以百步穿楊,箭從馬車射出,穿過廢棚,穿透金屬扇子,最後再穿透吳大人的整個身體——他的力道比夏乾大得多。

而方才的第二箭,是朝著易廂泉射的。

易廂泉心中有些恐懼,但想起吳大人的慘狀,他心中更多的是憤怒。易廂泉追了很久,直到出現一片石板路,而石板路則通往汴京城門,出了城則是城郊野路了。他尋了很久,隻看到一個小孩子蹲在那兒玩石子。易廂泉走過去詢問,小孩看到他滿身是血的樣子有些畏懼。

易廂泉怕嚇到他,擦了擦臉上的血,又把自己沾血的外衣扯下來抱著,這才蹲下去問道:“有沒有見到一輛馬車?”

“好像見過,馬車裏坐了一個男人。”

“男人?多大年紀?”易廂泉連忙又問了幾句,小孩卻一概不知。

易廂泉見狀,又尋了一會兒,竟毫無線索。今日的風有些冷,吹得他的心也靜了下來。他決定回到吳大人居住的客棧,卻見已經圍了很多人,有官兵,有看熱鬧的百姓。他擠過去,卻見幾人抬著吳大人的屍首出來。屍首蓋著白布,白布還沾著血。

“這吳家真慘呀!”幾名百姓堵在那裏議論著。

易廂泉想上前去看一眼,卻又被擠得退了出來。他遠遠地看著那具屍首被抬到驢車上,驢車又緩緩地把屍首拉走。客棧的小桌子上還擺著酒杯,裏麵還殘留著不少酒液,那是自己昨夜和吳大人對飲時留下的。香爐還在燃著,隻是那些香灰飄然地落下,幾點火星閃了幾下,便滅了。

易廂泉看著屋子,有種奇怪的感覺。吳大人好像隻是暫時離開屋子去休息一會兒。他大概是去見他的兒女,去見他年輕時的友人。

易廂泉的眼前忽然出現了一片大海,海邊坐著一位年輕的鐵匠。之後,海消失了,鐵匠也消失了。關於那位鐵匠的故事,易廂泉再沒有辦法去問吳大人了。他心中好像有什麽東西空了。也許心中的那個位置本身就是空的,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所以說人呀,哪裏管你多麽位高權重,掙多少金銀,有什麽用呀!惹了仇家,一箭射下來,什麽都沒嘍!”

“聽說是遼國奸細做的,吳大人之前剛上書奏過這個事,這不就被人……”

幾個百姓議論著。吳大人的親信紅著眼,上前驅散了百姓,卻發現了易廂泉,急忙將他拉到一邊,“易公子,你不能在這兒逗留!必須去一個安全的地方!”

“我知道。”易廂泉隻是點點頭,“之前站在這兒的百姓說,是遼國奸細做的?”

“那支箭的製式的確像是遼國的,這是方才趕來的官兵說的。但一切都不能確定,細查之後才能下結論。這事我們已經上報了,大理寺會派人來跟著你。這幾日千萬不要亂走,你也看到了,我家大人,他……”親信哽咽著,沒有說下去。

“節哀。”易廂泉輕輕道,轉身就走到了大街上。

孫家醫館的小夥計陸元見到易廂泉衣服破了,臉上有傷,忙上前來問。而易廂泉沒有說話,隻是寫信讓他送往大理寺找人幫忙,自己則去房間上藥。

屋內很安靜,陽光很好。易廂泉坐在孫洵的銅鏡前慢慢地將臉上的血擦拭幹淨,一點一點仔細包紮好。

鏡子裏的他臉上有傷,雙目發紅,精神極差。易廂泉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仿佛在和自己對視。易廂泉的眼睛就像湖裏的水,看著看著,醫館、吳府、汴京城……似乎一切都消失了。這一係列令人措手不及的事件、謀殺與暗殺交織的陰謀,都在易廂泉的眼前慢慢鋪開。

從進入吳府那日開始,綺漣從密閉的浴室失蹤,梁伯自宮自殺,再到綺漣的屍體被找到,之後吳大人收到書信,再到吳大人死亡……

此案一定有一個很關鍵的地方被漏掉了,正是這個關鍵點將一切都攪得不清不楚,但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給易廂泉一點提示。

易廂泉冷靜了下來,決定自己把所有的思路理清。

他掏出了紙張,開始研墨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