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死賭局
(一)三個孩子
中午時分,孫洵還在問診。而易廂泉卻站在書房中不斷地翻著醫書。這令他回想起庸城傅上星醫館裏的書籍,那時他閱讀了不少,無非是關於草藥、病症與毒物的知識,但是易廂泉並不是過目不忘的人,隻是記住個大概罷了。
而縱觀孫洵醫館中的書籍,類別很明確,主治的是婦女之病、老人之病以及孩童之病,比傅上星醫館之中的書少了許多。
易廂泉閉起眼睛,綺漣之死疑點太多。
綺漣從浴室消失,而浴室僅有兩個出口通向外側:天窗、入水口。
吳府在汴京城郊的別院,原本就是為了讓吳家人在冬日洗浴溫泉所建造的。而為避免“死於水”的詛咒,溫泉的使用更加謹慎了。而別院中的池塘一律抽空,連蓄水水缸都矮了半截。
偏偏綺漣愛洗浴,身子又不好,所以溫泉水洗浴之事未斷。下人會挑水進府,再燒開使用。浴池水位放滿也才到綺漣的脖子,人很難被溺死。綺漣洗浴時,門被閂上,但下人也離得不遠。
小窗和排水口正對後院梁伯的屋子,是正門口下人視線的死角。
易廂泉從不信邪,他看過小窗和排水口,太過窄小,尤其是小窗,隻能入一個手掌;排水口略大,但若要整個人從排水口鑽出來,即便是個瘦小的女孩,難度也是很大的。
浴房中無密道,門閂完好,溫泉水無疑,綺漣確定入了浴室,消失得無聲無息——易廂泉推斷,綺漣是自己從浴室中出來後遭遇不測的。
可是她為何出來?怎麽出來?
綺漣是不是在浴室中看到了什麽?
不,不對。易廂泉搖了搖頭,她身上的傷痕是死後造成的。若不是毆打,是擠壓呢?若是她從窄小排水口爬出呢?可她此時已經死去了。死人怎麽爬出排水口?
易廂泉暗笑自己胡思亂想。何況,她腳上的鞭痕是死前造成的,應當是受過虐待。而身上的傷痕,也許並不是排水口擠壓所致,而是打傷,或者別的什麽……
還有一種猜想。如果凶犯一開始就藏在浴室,在殺掉綺漣之後再出來呢?但這樣就更加複雜了。如今綺漣到底怎麽從浴室出來的,尚未可知;如果再加上一個凶犯,那更難破解了。兩個人都要從密閉的浴室中出來,這又要怎麽做呢?
易廂泉有些惱怒了。
為何這個案子就是解不開?
他將書一丟,看了看窗外的陽光,還是覺得有些疲倦。汴京城的街道很是繁華,叫賣聲不斷,一群小孩子在街上蹦來蹦去,唱著不成調的歌:
吳家孩子死得冤
燒香拜佛把經念
易廂泉這才想起,吳大人自出事之後就沒回家。據說,是驚厥昏迷於宮中,被太醫救治,隨後又作法去晦氣……
不對。
易廂泉是不沾染政治的,但他換個角度一想,又會得出別的結論。吳家事件的起因,不過是吳大人在政壇上遇到了小人。而那個“政治上的小人”則以吳家孩子做威脅,讓吳大人歸隱田園。那吳大人手裏一定有對方的把柄。
如今,吳大人的孩子全部死去,那個“對家”就少了威脅的砝碼。吳大人有可能一怒之下,把事情始末一五一十地呈報給聖上。
易廂泉歎了口氣,皇宮之中一定是血雨腥風。
此時,醫館的門被敲響了。前廳都是病患,而被敲響的卻是醫館的後門。易廂泉打開門,卻見是吳大人的親信,有過數麵之緣。
“吳大人請您去一趟,今日子時,天字酒樓。”
易廂泉蹙眉,“可有要事?為何在那兒相見?”
“易公子有所不知,那酒樓是吳大人朋友所開,算是自己的地方,麵談更加安全。吳大人已經回家處理家事,晚上會歸來與易公子商討。即便夫人有對不住您的地方,吳大人還是願意信任您。”
易廂泉驚訝:“我不懂官場之事,恐怕愛莫能助。”
“不,”隨從搖了搖頭,“大人因綺漣小姐之死暴怒,與那個對家有過接觸,而對方說……三小姐雖死,二小姐還在。”
易廂泉愣了一下。
隨從臉色陰沉,“對方是這樣說的。易公子有所不知,二小姐死於荷花池之中,而池底全是碎石,她的臉被紮得認不出五官。”
易廂泉這才有些明白。他不知道吳大人所謂的“對家”是何人,但是他確定此人陰毒異常。吳大人手中掌握著一些書信,但證據並不充分,卻能與這位“對家”彼此牽製。而“對家”出招,將吳大人的三個孩子謀害致死,那麽此時的吳大人會怎麽樣?
對於即將退出朝堂的元老,沒有什麽比家庭更加重要。人生最悲痛之事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而吳大人連續經曆了三次,任何人都會被壓垮。他記恨“對家”,就一定要將證據全部呈於聖上。
這就是那位“對家”的高明之處。他留了一張底牌,就是吳家二小姐。
在吳大人經曆了比死亡更強烈的悲痛之後,短時間之內,對方忽然給了他一線希望。
吳大人是朝廷元老,經曆過變法,朝堂的爾虞我詐屢見不鮮。然而政客過招向來是不見血的。經曆三個孩子連續喪命的大悲,之後突然變得大喜,即便是吳大人這樣呼風喚雨的人物,也未必不會落入圈套。
吳大人一定會跟那位“對家”談判,他會不惜一切代價換取二小姐的命。
易廂泉眉頭一皺,“大人打算怎麽做?”
(二)計劃
柳三眉頭一皺,“夏小爺你打算怎麽做?”
“不知道。”
夏乾於房中來回踱步。自昨夜看過韓薑至今,已經是正午時分。他與柳三如今正在客棧中,本來想直接搬出來住的,但夏乾總覺得無法洞悉錢陰動向,故而並未冷臉說要搬出,隻是借口在客棧議事。
柳三愁眉苦臉,“我覺得韓姑娘凶多吉少,錢陰會不會買凶殺人?”
夏乾生氣道:“若是前朝,長安城怎麽說都是一國之都。天子腳下,錢陰居然能幹出這種事來!”
“這不是改朝換代了嗎。夏小爺,我上街打探了一下。長安城就是不太平。富豪商賈和官府勾結,隻手遮天。好多老百姓都知道這些事。要不錢陰怎麽在長安開了這麽多鋪子?”
夏乾有些詫異:“所以錢陰才敢陷害韓薑?”
“這顯然不是一次兩次了。富商多多少少都認識一些官府的人。夏小爺,你爹難道不是這樣?”
“隻記得我小的時候,他經常出去和人喝酒,回家就吐。這些年很少見他這樣了。但他說,人要講責任和底線,違法亂紀之事絕對不沾,殘害百姓之事堅決不做。”
柳三點點頭,“怪不得你爹瞧不上錢陰。夏小爺,你聽我一言。這事解決之道無非有三,一是你去找錢陰談判。”
“我?”夏乾詫異。
“給他一些好處,換韓薑出來。這也是錢陰陷害韓薑的目的之一。”
“他要錢?”
“對。商人最講究這個。但是估計會付出很大代價,夏小爺你要慎重考慮。第二,想辦法把這些事上報京城。但是隻怕牽扯多、影響大,查到最後可能還會罷免一批地方官。其實這種做法才是治本的辦法,但未必能做成,說不定連你也會被打擊報複。”
夏乾考慮了一陣,忽然道:“冰屋裏有一個抽屜,我懷疑裏麵有賬本,也許裏麵有行賄記錄。”
“我找時間去一趟,把東西偷出來看看。”
“但是錢府家丁很多呀,我和狄震溜進去兩次了,隻怕再溜進去很是困難。”
柳三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一會兒就給你取來。但隻怕即使就算那真的是行賄記錄,交到京官手裏也需要些時日。更何況,如果案子破不了,找不到真凶,我們也口說無憑。而且如果把賬目遞交給了不合適的人,我們麻煩可就大了。此事還需要從長計議。”
夏乾覺得這兩種方案都不可行,搖了搖頭,“還有別的方法嗎?”
柳三把頭一歪,“咱們用些歪門邪道把韓薑救出來,然後快速離開長安城這個是非之地。這事錢陰做得不地道,但他大部分人脈都在長安。一旦咱們離開長安,錢陰估計也很難追究。”
夏乾點點頭,覺得最後一點還是有可能做到的。
柳三反坐在椅子上,蹬著腿問道:“要不要問問狄震?”
夏乾閉眼搖頭,“狄震這個人表麵上不正經,實則是個十足十的官家人。越獄這種事他肯定是不會做的。”
柳三寬慰道:“好在小白臉慕容蓉和老黑臉伯叔都支持咱們。”
夏乾說道:“自從說了韓薑的案底,我可算是懂了幾分了。猜畫一事格外奇怪,伯叔作為幕後人的代表,當然希望韓薑同行。”
“這又是怎麽一說?”
“伯叔他們需要韓薑的本事,”夏乾皺著眉頭,“我估計他們千裏迢迢雇用韓薑前來西域,是要挖什麽寶貝。據說韓薑絕對是這一行的高手,在短時間內也找不到替補的高手。故而伯叔一定是希望韓薑平安無事地抵達目的地。”
柳三問道:“小白臉為啥幫忙?”
夏乾哼唧道:“不知道,也許他閑。”
“你為啥要幫忙?”
“我願意!”夏乾敲了一下柳三的腦袋,“你能不能想點正事?怎麽幫我把人拐出來?”
柳三嘿嘿一笑,“咱們想想,說不定能有好辦法。我隻是覺得,我們越來越聰明了。”
二人默契地點了點頭,對著彼此傻笑了一下。窗外陽光燦爛,街上車水馬龍,叫賣之聲不絕。夏乾推開窗戶,指了指遠處的城門,“不知守衛情況怎麽樣?”
“我出去看過。長安城的守衛很多,若是夜晚出城,定會被盤問。”
夏乾皺眉,“這讓我想起城禁時,青衣奇盜就是躲藏在城內數日,到時候順著人流出去。”
“那得有內應。”柳三無奈道。
夏乾挑眉,“你怎麽知道青衣奇盜有內應?”
柳三擺擺手,“你以為就你知道?汴京城裏說書的都知道。”
夏乾狠狠歎了一口氣,在桌案上鋪開長安城的地圖,指指點點。
“按我所說,韓薑直接用斧頭把鎖鏈劈開,再用火把柵欄烤熱掰開,從小窗鑽出。之後向西,過橋,從開元門出逃,我們在外接應。”
柳三搖頭,“時間,時間哪夏小爺!這麽遠,韓姑娘受了傷,怎麽跑得快?利用換班時間,所謂的‘半個時辰’,指的隻是那換班的人遲到早退,故而在子時有半個時辰的間隙,實則這段時間可長可短。若是短了,不可能跑過這兩座橋。”
語畢,他用手指戳了戳地圖。牢獄與開元門之間有兩條河,河流橫穿長安城。夏乾皺眉,道:“這個地段視野過於開闊,一旦有人發現韓薑越獄,隻要站在衙門口,就能看見她。一箭射來——不行,這辦法不行!”夏乾冷靜了一下,喝了口水,又道:“她可以躲在衙門裏,天亮再出來;或者往西南走到西市,倒是可以遮蔽;要麽躲到水中船上,隨船出城。”
柳三搖了搖頭。
“問題不在於越獄,也不在於逃跑,而在於這二者之間。”柳三用手指了指衙門附近,“這是原來唐宮的位置,現在的衙門。門口四條河,無論去哪個方向,在跑到四座橋之前都沒有遮擋物。一旦過了橋,人就安全了。換言之,她在被發現越獄的時候,不能站在衙門和河岸之間,否則會被亂箭射死。但按照路線一,要是直接躲在衙門,我覺得不可行。衙門捕快太多,天亮之後,她還是要走這些路。到時候滿城都是官兵……”
“那怎麽辦?”夏乾使勁地撓頭。
柳三安慰道:“沒說逃不了,就是風險大。”
“現在的問題是時間不充裕。這個好辦,青衣奇盜調虎離山,我們也可以吸引守衛注意,讓韓薑安全出逃。”
柳三苦笑道:“夏小爺這麽喜歡跟青衣奇盜學?”
夏乾搖頭,“難不成還要跟易廂泉學?學了半天,案子都沒破。案子要破了,還用越獄?”
柳三將地圖一鋪,雙手叉腰,“調虎離山不是不可行。找個人裝成韓薑,站在橋口。而真正的韓薑躲在衙門裏。待他們發現有人越獄,這個假韓薑往西市跑,帶著衙門的人也跟著,之後真韓薑從衙門出來……”
“空城計?青衣奇盜就是這麽偷走犀骨的。”夏乾搖頭,“兩個弊端:第一,衙門不會像庸城府衙一樣變成空城;第二,誰來跑?”
柳三一怔,指了指自己,“我?”
夏乾沉默了一會兒,道:“我知道你練過武藝。但是,還有弊端——以庸城府衙為例,青衣奇盜身手敏捷,眾所周知。可韓薑是受過重傷的人,跑起來這麽快,會不會被人發覺?”
柳三搖頭,“捕快哪有這麽精明,你那位聰明的易哥哥又不在,危急時刻,誰能想到這麽多?跑就是了。夏小爺你顧慮怎麽這麽多?”
夏乾看了看柳三,歎道:“你不會出事吧,那可是真箭。”
柳三聞言,愣了一下,搖頭笑笑。
夏乾看了他片刻,突然覺得柳三這個人變得有些陌生。
“柳三,你沒告訴我,你為什麽要救韓薑。”
“因為夏小爺你是個好人呀!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柳三頓了頓,低下頭去,“其實有些事我沒有告訴你。”
“你替夏至做內應的事吧,我早就知道了。”夏乾擺了擺手。
柳三愣住了,“你知道?”
“知道啊。也不是什麽大事,”夏乾哼唧道,“看你們鬼鬼祟祟的樣子就知道。你不就是想賺些錢花嗎,這樣豈不是一舉兩得。”
柳三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這件事是我對不住你。總之,我是不會害你的。那我就去準備一套衣服跑路,我們今晚就能救人。你一會兒趁著中午換班,再去一趟衙門,把計劃告訴韓薑。”
“咱們再想想別的辦法,我不能讓你去冒險——”
柳三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這句話就夠啦,我知道,若是我入獄你也會救我的。”
夏乾怔住,摸了摸頭。
“怎麽,你難道不會救我?”柳三哼了一聲。
夏乾愣了片刻,突然道:“我有主意了!風險還是有的,但是小了很多。柳三,咱倆真是越來越聰明了,果然能想出好辦法來!哈哈哈哈!”
(三)尋找失蹤的吳府二小姐
實在想不出什麽好辦法。
易廂泉在屋裏踱步,思索著事件的來龍去脈,有些不安。
雖說和吳大人約好了夜半子時相會,但是易廂泉早早就到了。天字酒樓如同夢華樓一樣,是汴京城的大酒樓,他們約在一樓的房間見麵。
子時,吳大人準時到來。
易廂泉站起行禮,仔細瞧了瞧吳大人。他年過五十,可是頭發全白,雙目深陷,麵色鐵青,走起路來卻似要跌倒下去。吳大人雖然一臉病容,眉宇間卻帶著正氣。
易廂泉再一細看,吳大人雙手長年握筆,是個典型的文人,頗具大家風範。觀其麵色,定是生過大病,心神不寧,應當是幾夜未眠了。
不等易廂泉開口,吳大人卻先發話了。他坐在椅子上,身上骨頭都要散架一般,“綺漣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不指望知道她的死因,隻是如今汴京城大街小巷都在傳她被害一事,傳得難聽,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
吳大人原本是嚴肅的,在說及最後幾個字的時候一下子變了。他顫顫巍巍地拿過酒杯,喝了很多杯,半天也說不出話來。
屋子裏很靜,隻有易廂泉和吳大人二人。香爐不停地冒著煙,卻隻讓人覺得心中有些哀傷,氣氛也變得更加壓抑。
吳大人喝了很多杯酒,好像喝多了酒才有力氣說出話來。
易廂泉不忍直視,隻是開口問道:“沒有保住三小姐是我的錯。但聽說二小姐並沒有死,消息可靠嗎?究竟……”
自從二小姐過世,府中從未有人再提她的名字,故而易廂泉連其名諱都不知道。而吳大人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看著易廂泉,語氣中帶著懇求:“務必要找出綺羅,算是老朽懇求你……”
他的聲音很是微弱。
易廂泉垂下雙眸,沒有看他的眼睛。他怕辜負吳大人的信任。
吳大人又喝了幾杯酒,把自己灌個半醉,才道:“我知道有些為難你,但我也是沒辦法,相信你能體諒……遇到這種事,是不能找官府的,我就是朝廷大員,還能找誰?啊,那混賬東西說過,若是敢再對旁人透露一星半點關於他的事,綺羅就性命不保!好啊,好一個陰毒小人!這讓人怎麽受得了?我的孩子一個個全都死了,直到那個人告訴我二女兒綺羅還活著!我吳某人為朝廷鞠躬盡瘁,那又怎樣?連孩子都保不住!我原以為我可以……可以將這害群之馬揪出來繩之以法……如今,我錯了,我錯了,我錯了呀!”
到了後來吳大人開始語無倫次,嗚咽不停。易廂泉第一次見到一個位高權重之人淚流滿麵,瘋了一般重複著話語,直到旁邊的香爐焚斷了香,蠟燭淌幹了淚。
易廂泉有些承受不住。他想安慰吳大人幾句,卻又覺得自己安慰的話語蒼白無力。
“都是我的錯。”吳大人喃喃地說著。
“大人,這不是您的錯,您沒有錯。”
“可是我沒能保住我的孩子——”
“錯的不是您,是做這件事的人。他今日害了您和您的孩子,不知背後又害了多少人。這才是我們決心抓他的目的。”易廂泉看著吳大人,神情很是堅定,“我師父師母也被奸人所害,我曾悲痛萬分,但我知道自己決不能退縮。”
吳大人慢慢放下了酒杯。
“我雖然不知背後的‘對家’是誰,但那人絕不是第一次做這些惡事。也許之前也有人決意將其繩之以法,卻失敗了,使得那人恣意妄為,才有今日的局麵。吳大人,”易廂泉站了起來,走到了他身邊,認真道:“您不能放棄,決不能放棄。我們一定要將那惡人送入大牢。”
吳大人看著易廂泉,輕輕點了點頭。
易廂泉為他倒了一杯水,吳大人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窗外很安靜,吳大人的心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他掙紮著,想將女兒的臉從眼前抹去。而易廂泉比他安靜得多,隻是靜靜地坐著,沒有再說什麽。
吳大人這才正眼看了看易廂泉,覺得他太年輕了一些。
“你師父師母被害那年,你是不是年紀不大?”
“十九。”
吳大人搖頭:“我五十多歲,還沒有你活得明白。”
“您隻是一時走不出來,人都是這樣的,需要時間。”
易廂泉把水遞過去,吳大人飲了,歎了一口氣。
“您可以和我說說情況。比如,您每次都是如何同那位‘對家’聯係的?恕我冒昧,您是怎麽知道綺羅小姐沒死的?”
吳大人深吸一口氣,從懷中緩緩掏出一封信和一個玉佩,“信是綺羅的親筆,‘安好,勿念,思歸’,寫得方方正正。玉佩乃是她自幼就戴著的,上有缺口。”
“二小姐溺死於荷花池之中,是怎麽一回事?”
“老大死了之後,全家都……但我從未把那個小人的警告當回事,誰知綺羅就出事了。那日中午,綺羅獨自在花園散步,直到午飯時,下人去尋,這才發現綺羅已經倒在荷花池裏,麵部被池底的碎石紮毀。我找過仵作,說是綺羅先被人按在水中溺死,隨後被人劃破了臉……天哪,天哪。”
吳大人沒有再說下去,而易廂泉卻是滿腹疑問:“池底為何是碎石而非卵石?”
吳大人搖頭,“池邊有假山,當時府中造假山時的碎石都放入荷花池中了。綺羅的外貌相當出眾,他們都說,長大要是入了宮,一定是榮華富貴享不盡的。”
“她的臉全被劃破了?”
“我們當時認為是溺死之後被石頭紮破的。可仵作說,是被人劃破的。唉,這又有何區別?人死不能複生,我當時隻覺得悲憤交加。我膝下一共三個孩子,個個聰慧善良……我常常忙於政事,隻是偶爾與他們說說話。如今卻再也說不得了,一句都說不得了……”
易廂泉揚了揚玉佩,“當時,玉佩可在那個屍體身上?那屍身,真的不是綺羅小姐?”
“玉脆生得很,當時發現時已經碎了,想來應當是假的。他們早就想好,找個屍體來以假亂真,帶走真的綺羅,就為了看到我這副樣子。”
吳大人說完,目光冷了下來。
“除此之外,可還有什麽其他的線索?”
“幾乎沒有。我之所以拜托易公子找綺羅,是因為我和那個小人還在對峙。我說,我已將部分罪證交與可信之人,一旦綺羅出事,立即呈報。證據雖然不多,足以使得聖上起疑。而他呢?那個小人要我供出那個可信之人的名姓,把證據銷毀,並且自毀清譽,自行懇請讓聖上罷我的官。如果我答應,便把綺羅放出來。”他停頓了一下,眸色暗下去,“事已至此,再爭什麽都沒有用。我揭露此人,隻是為了讓他不再插手朝廷之事。唉,要我自毀清譽,這些我都可以做到,隻是我怕……”
“怕他不放出綺羅。”易廂泉接話道,“這個小人做事陰冷果決,說不定見大人您罷官,遂將綺羅殺掉省事。”
易廂泉在思考之時,就變得特別不會說話。吳大人聽聞,臉色一下子變得灰白,他顫抖著手,灌下了一口水。
“一定要找到綺羅,一定要找到。我……再也承受不住這種得而複失之苦。”
二人都沉默了一陣。吳大人靜靜地坐了一會兒,似乎平靜了不少。原本哀傷的眼底有了一點亮光。他轉頭看看易廂泉,道:“綺羅的事就拜托你了。我在朝中還有親信,也會派人去找。”
易廂泉沉思一陣,道:“人海茫茫,找人並不那麽容易。請您將綺羅小姐的習慣、性格詳細告知於我。”
吳大人抑製住痛苦,講了一些綺羅的習慣。最後才道:“易公子,綺羅的字條被送來的時候,墨還沒幹。”
易廂泉一愣。
“也就是說——”
吳大人第一次露出了笑容,“我的女兒可能就被困在汴京城。”
易廂泉點點頭,站起身來,“我這就想辦法尋人。”
吳大人沒有說話,卻看了易廂泉一會兒,目光有些奇怪。
易廂泉問道:“您可還有事?”
吳大人隻是搖了搖頭,欲言又止的樣子,卻沒有再說什麽。今日他顯然是累了,多說一句都會覺得疲憊。
易廂泉收拾了東西,覺得今日還是讓吳大人早點休息,若有其他線索,改日來拜訪也不遲。
(四)賭局
“易廂泉的師父師母去世,又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誰,如今已經沒有親人了。他入獄的時候都是我去看他。現在換成了你……”夏乾趴在小窗口,趕緊說道:“總之,那些捕快居然沒有為難你?”
韓薑搖頭,“你還是少說兩句,快點離開這裏。”
夏乾皺了皺眉頭,從懷中掏出一布包燒餅,一個裝著雞湯的水囊,直接扔了下來。
“我買的。你吃掉之後,把布包水囊塞到懷裏,這就看不出來了。吃飽飯,有力氣跑動。牢裏的東西根本不能吃。”
他又哐啷哐啷地扔了一把小斧頭、幾塊燧石,還有一支火把。“把這些東西塞到稻草裏,今天應當不會有人來查。我早晨來了衙門,一則探聽情況,二則想進來探監。你都不知我花了多少銀子,嘴皮子都磨破了,他們連進都不讓我進。韓薑,我敢肯定,錢陰收買衙門這幫人花了不少錢,費了不少人力。我下了血本,都沒能進來看上一眼。”
韓薑看著他,覺得有些恍惚。
“夏乾,謝謝你。”
夏乾怔了一下,突然結巴了:“你……你出來再說。我昨日想了一夜,我腦子雖然沒有易廂泉好使,但也想出了能逃出來的主意。長安城牢獄的守衛很是森嚴,幾乎難以逃脫。子時換班,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不可能。長安城的守衛數量多,即便出來,不出半個時辰,就會被抓回去。”
夏乾說道:“這可不像你,怎麽能打退堂鼓呢?計劃很複雜,但前麵的部分與你無關。你隻要記得,到時候用火把將鐵窗的柵欄烘烤變形,再用斧頭把柵欄扭開或者砍斷。我會在外麵接應,也許是慕容蓉。”提到這個名字,夏乾心情又不好了,“之後,我們會將你帶出長安城,伯叔在城郊,還有馬車和郎中。你好好養傷,保存體力。”
韓薑隻是笑了笑。
夏乾見她這種態度,有些生氣:“我連續幾日都沒怎麽睡過覺,想了一夜,將一切辦妥,你還不信任我?”
此時腳步聲傳來。換班時間剛過,夏乾歎一句“糟了”,甩下一句“不見不散”,立即將腦袋縮回去。
腳步聲響起,是獄卒來了。韓薑匆忙將夏乾所給東西以稻草掩蓋,又躺回去,裝作什麽也沒發生一樣。夏乾應當花了不少銀兩。這些獄卒隻是遠遠看了牢房一眼,確認韓薑還在,就離開了。
韓薑見他們離去,慢慢撐著起身,拿出稻草下的食物慢慢吃了起來。她沒有告訴夏乾,今日早上,衙門來派人繼續審問。她被帶到堂上,沒有大官,全都是獄卒和官差。
韓薑一眼就見到了昨日看押自己的兩個獄卒,四十歲左右。她看著他們,平生第一次哀求了他們。
她請求他們明天再用刑。
錢陰對她不利,在場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錢陰要她的命,所有人對此都了然於心。獄卒、官差,終究是官府的人。但凡是有良知的人,都對錢陰的做派有些抵觸。但上級的命令不可違抗……
韓薑忍著痛,雙膝跪地,緩緩地行了磕頭禮。
在場一片死寂。
隻有韓薑自己知道,她跪天跪地跪師父,從未給其他人下跪。如今的堂上,幾個獄卒站成一堆,享受了這種可能折壽的待遇。
韓薑二十歲,跟那獄卒的兒女差不多大。
不知是不是夏乾使了銀子的關係,還是獄卒真的心軟了。他們隻是象征性地打了她兩下,就放她回來了。
韓薑側躺在牢中,拚命地吃著餅。她在陽光下,覺得全身都溫暖了不少,哪怕是身上的傷口,也不似昨日這麽疼了。
她看了看小窗,她很喜歡這個小窗。它讓陰暗的牢房有了光,它能讓夏乾探進頭來,說一句:“喂,韓薑!”
東西吃完了,韓薑慢慢舒了一口氣,她覺得又有了力量。
突然間,一陣嘈雜的聲音傳來。韓薑習慣了牢房的死寂,這一陣聲音著實讓人不安。她朝門口望去,見幾個獄卒拉著一個人進來。那人尖聲尖氣,不停地咒罵著。
“我沒偷!我沒偷!”
隨即,一個華衣公子哥搖著扇子從門中進來,指了指牢房,很有涵養,但是隱含著怒氣:“讓她住這間,陰麵。”
“呸!仗著有錢就胡作非為!”
吵嚷聲一片,但是韓薑一下子就聽出來了。
這兩個人是柳三和慕容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