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府驗屍
(一)深夜驗屍
“要是有狗洞就好了。”孫洵歎息一聲。糖葫蘆過來蹭她的腿,孫洵皺了皺眉頭,猶豫了一下,卻也沒趕走它。
夜深,天氣晴好。月亮本應是皎潔而美麗的,如今卻將吳府上下罩上了一層慘淡的白色。孫洵和糖葫蘆站在高牆之外,而郭老則在費勁地攀爬著吳府的牆。
易廂泉先翻過去了。他穩穩地站在了吳府的內牆一端,抬手準備拯救隨時跌下來的郭老。他沒有提燈,好在吳府的院中掛著白燈籠,有些可怖卻還算明亮。
夜半時分,翻牆而入,易廂泉竟也會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而郭老翻得慢,他好像是許久沒有這樣運動了,用腳使勁夠著吳府院牆旁邊的大樹。
“小心些。”易廂泉開始擔心了。
終於,他踩上了。郭老鬆了口氣,又用雙手去抱著大樹。
“您放心,不會摔的——”
易廂泉話音未落,卻見郭老的手滑了一下,人倒是沒有摔下來,但他帶著一個箱子,裏麵是他驗屍的工具。箱子哐啷一聲墜地,裏麵的刀具嘩啦嘩啦地全部撒了出來。
這動靜可不小,高牆外麵的孫洵也聽得一清二楚。她知道,像這種大戶人家總有人巡視。而這個高牆距離綺漣的臨時靈堂並不遠,夜晚有仆人守靈,且吳夫人也應該在這附近休息——
他們被人發現了。
孫洵歎息一聲,牽著糖葫蘆上前打探情況。如果運氣好,他們二人被吳府下人從正門趕出來;運氣差,被人從高牆那兒丟出來。
郭老年事已高,應該不會被丟出來,可是那個“騙子神棍易廂泉”就難說了。
她附耳聽去,院內傳來推門聲,幾個人的腳步聲,不多,三四個的樣子。他們見狀,感歎幾句,見是易廂泉,則厲聲質問起來:“怎麽又是你!”
“你半夜進門做何事?不會來偷東西吧?”
而易廂泉三言兩語說明了造訪緣由,還說了幾句諸位辛苦,不要驚動夫人,甚至還說了什麽守靈陰氣重、不吉祥……
孫洵歎口氣,心想:易廂泉此番言論,誰能聽進去?到時一定會被人丟出來。
可是他沒被丟出來。在他最後一句“麻煩行個方便”之後,眾人皆是沉默了片刻,隨後竟傳來腳步離去的聲音,還有郭老不停撿刀具的叮當聲。
孫洵瞪大眼睛——人群居然散了。他們居然讓易廂泉驗屍。
孫洵一屁股坐在路邊的青石上。易廂泉這個人就是很奇怪啊。她打了個哈欠,一切問題等他們驗完屍體再問。糖葫蘆過來蹭著她,她竟然也不再嫌棄了。一人一狗,就這樣在牆角等著。
……
而此時,易廂泉隨郭老悄悄地進了靈堂。綺漣躺在棺中,周圍都是冰,似是等著要見吳大人最後一麵。郭老沒有多說一句廢話,麻利地動起手來。他褪下綺漣的壽衣,先著重看了看傷口。
易廂泉也在一旁看著,“死因是什麽?”
“喘病發作,呼吸困難,未能及時呼救。死後入水,並非溺死。”郭老認真地看著,指了指綺漣腿上的傷,“傷勢奇怪,應當是鞭上沾毒,生前所挨,誘發喘病。”
“何種毒藥?”
郭老搖頭,“不得而知。毒物千百種,若是食用毒,可開胃而觀;但沾於皮膚上的毒不易辨別。且這位小姐中毒症狀不明顯,隻知道她死於喘病。”
易廂泉點點頭,認真思索著。但他覺得郭老得出的結論用處並不大。
“可是,她身上的嚴重擦傷都是死後才有的,”郭老眯起眼睛看著,“而且幾乎讓骨頭變形,關節脫臼。”
易廂泉一怔,“是被人毆打所致?”
“有可能。”郭老搖頭歎氣,“應當是死前挨了鞭子,死後受了擠壓和擦傷。若說是被人折磨、淩辱之後的結果,是說得通的。”
他的此番定論,似乎又印證了“梁伯奸殺綺漣”一說。而易廂泉卻搖搖頭。綺漣消失於浴室而後死去,而凶手自宮之後自盡。種種事件,根本解釋不通。
案子看似簡單,為何總是解釋不通呢?
正當易廂泉煩躁不安之時,靈堂的門砰的一聲開了。吳夫人一行站在門口,見了易廂泉和郭老,臉色鐵青。
“你這騙子怎麽又來了?居然還敢帶……帶——”
帶個老頭子來。吳夫人的後半句話沒出口,因為現在,“老頭子”已經成了吳府的禁忌。
她雙目恍惚,顫顫巍巍地上前,看見棺材中綺漣的屍體壽衣有些亂了,一下受了刺激,揪住一旁的易廂泉。
“你憑什麽又玷汙我家綺漣!你這個騙子!憑什麽!”她狠狠地拽住易廂泉的領子,嗚嗚哭起來。
唐嬸一把推開郭老,趕緊心疼地替小姐蓋上衣服,怒道:“你們怎麽進來的?這麽多下人,怎麽能放你們進來!”
易廂泉沒有言語,而是掙脫了吳夫人的手,理了理衣領,一言不發地扶著郭老離開。
“等一下!”吳夫人的聲音有些顫抖,精神恍惚,“你們看都看了,可有發現?”
眾人都很是吃驚地看著夫人。吳夫人信鬼神,女兒暴斃,自然不允許他人去動她的屍體。如今易廂泉犯了忌諱,吳夫人竟然隻來了這麽一句話。
求神拜佛不過是有個心理寄托,但當事情真的發生時,求神拜佛也好,求衙門仵作也罷,隻要能管用,便統統求了。她也想知道女兒的死因,即便真的違背了信仰。
易廂泉隻是回頭,認真地說了一句:“沒有發現。”
四下無聲。沒有發現?沒有發現是什麽意思?
吳夫人一怔。她似是難以置信地看向易廂泉,半天也沒說出來一句。易廂泉與郭老一同在眾人的注視之下走出房門,臨行前,易廂泉轉頭,又吐出兩個字:
“抱歉。”
這兩個字如同警鍾一般,一下子將吳府眾人從昏睡之中敲醒。下人們咒罵著,推搡著,易廂泉與郭老狼狽地出了吳府的大門,卻見孫洵和糖葫蘆已經在門口焦急地等待。
“怎麽樣?”
見易廂泉一臉狼狽,孫洵有些擔心。而易廂泉則搖頭道:“收獲並不大,是淩虐的痕跡,鞭痕死前留,毆打擠壓的傷痕死後留。”
孫洵低聲問郭老:“小姐還是完璧之身,對嗎?”
郭老點頭。
孫洵驚了,“你們沒有在府裏說這件事?”
“沒有來得及說,何況說了也沒什麽用。”易廂泉坐下,摸了摸糖葫蘆的頭。
孫洵問道:“你們是如何支開下人的?”
“用銀子,”易廂泉揉了揉額頭,“一個人發五兩。”
孫洵愣住了:“你……你哪來這麽多?”
“吳夫人今日給我的,我收了。如今又退還給他們。”易廂泉抬頭,看了看空中的圓月,這才覺得雙目微澀,他已經兩日未睡了。
易廂泉苦笑道:“所有的事都平淡無奇,有因有果。但是……就是解決不了。”
孫洵看著搖搖晃晃的易廂泉,這才覺得心中不安起來。不是任何一個小案都能讓他熬夜成這樣,能讓他被人唾棄、被人趕出院子,能讓他思索兩日都毫無頭緒。
這根本不是一個簡單的案子。
月下,易廂泉坐在那裏,整個人顯得很單薄。
(二)女孩的回憶
月下的小女孩一個人站在墓地前,顯得有些孤單。
她將小小的匕首緊緊抓在手裏。而周圍的風呼呼作響,四下無人,隻有一片荒墳。
小女孩抹起眼淚,一個可怕的念頭襲擊了她。要是師父出不來了怎麽辦?隻剩下自己一個人了怎麽辦?自己要怎麽活下去呀?
突然,她身後的土堆鬆動了。
一個老頭從泥土裏鑽出來,像是土地公。
“師父!”小女孩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噓,快走!”師父帶著一身土腥味,渾身髒兮兮的。他用烏黑的手拉起小女孩白嫩的手臂,匆匆地在月下行進。他們借著月光走了許久,卻也未見一絲燈火。
“師父,點燈嗎?”
“盜墓人不點燈。”
“為什麽?”
師父皺皺眉頭,好像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忌諱。”
盡管牽著師父的手,小女孩還是害怕,道:“我不是盜墓人,我可以點燈。”
師父似乎對她的說法頗為滿意,給了她橘子皮做的小燈籠。小女孩點燃了,明晃晃的橘子燈亮了起來。
“下次可不許哭鼻子嘍。”
“我怕師父出不來,”小女孩又想哭,“那可就剩我一個人了。”
“誰說的?不會的,不會就剩你一個人的。”師父轉過身去看著她,有些心疼地摸摸她的頭。
女孩的頭被拍上了一層土,她又哭了起來,“我以前在家裏,都不是這樣的。那時候……”
“把那些忘了吧。”師父停下了腳步。
“我忘不了呀。我好想我的父母,我想吃好吃的,我……”
師父沒有說話,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女孩不哭了,快步地追上:“師父,等等我!”
師父停下來,轉身問道:“你記不記得,我告訴過你什麽?”
“家沒了,要學會自己生活。餓了就去找飯吃,困了就去找床睡,窮了就去掙錢花,有危險的時候,就……”
“就什麽?”
“就握緊手中的刀。”
師父把刀遞過去,小女孩緊緊地攥住了。她擦幹眼淚,猶豫一下,還是問了:“那我能回到過去的生活嗎?”
“回不去了。”
女孩子聞言,又想哭了。
“生活有很多種樣子,現在的生活很糟糕,但是隻要活著,一切都有可能會改變。想要什麽樣的生活,自己去爭取。”
“怎麽爭取呀?”
師父摸了摸她的頭:“你還是先學會拿刀吧。”
……
韓薑忽然驚醒了。
她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拿刀,但是她的刀已經被官府收走了。她閉起眼睛,再睜開來,看見的是漆黑的天花板,這才想起自己已經入了府衙的大牢。
身旁老鼠吱吱地叫著。她想取水喝,卻發覺身上腫痛難忍,根本站不起來。
“有人嗎?”韓薑叫了一聲,聲音已經啞了。獄卒聞聲趕來,卻隻是冷漠地看了看她,轉身便走。
韓薑忍了忍,用一隻手拉住欄杆,另外一隻手伸去夠水壺。終於,她取到了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老鼠又在叫。韓薑把水壺砸過去,叫聲便停了。
她慢慢地躺在地上,呼出一口氣,又回憶起衙門大堂發生的事。
她那日在錢府喝酒,之後便睡著了,醒來便渾身是血地躺在衙門大堂上挨板子。整個過程她都不清不楚,但隱約從審訊中猜出幾分來。
她被陷害了。
長安城是一個遠離汴京的地方,而韓薑幾乎沒有什麽朋友。她努力地回憶錢府裏發生的事,隻記得喝了酒後便回自己的房間睡下了。之後……
韓薑用盡力氣發出聲音,想再把獄卒叫來。
不遠處走來了兩名獄卒。其中一個人抱著手臂,冷聲喝道:“什麽事?”
“有些情況我想問清楚。”韓薑硬撐著想要站起來,但是根本站不起來。
獄卒冷笑道:“問什麽?你殺了人還來問我們?”
“我沒有——”
“城西邊那個什麽墓,是你盜的吧?去錢家的當鋪典當,沒錯吧?你還有案底,幹了不止這一次吧?”
韓薑沒有作聲。
獄卒罵了她幾句,轉身便要走。韓薑連忙道:“二位大哥,不知可否幫我送個信,或者讓人來探視?”
一般這種事都是要銀子的。獄卒收了錢,往往能辦很多事。但是如今獄卒卻搖了搖頭,“上頭指示了,不行!”
他們這句話裏竟然有些同情的意味。韓薑還想說些什麽,獄卒竟然走了。
牢房內空空****,老鼠又叫了起來。
如今這些事很突然,情形也不是很好。看獄卒的態度,像是有人打過招呼要“照看”自己了。可韓薑不知自己得罪了誰,也不清楚事件原委。她長大之後再也沒有哭過,隻是如今覺得有些沮喪。必須找到自救的方法,否則……
牢內很暗,隻有一個很小很小的窗戶透著亮光。韓薑看了看窗戶,窗外天色很亮。
也不知還能看到幾次這樣的光。
突然,窗戶變黑了。
一個腦袋從窗戶裏探進來。窗口很小,隻能讓腦袋進來。
“韓薑!是我呀!哈哈哈!”
夏乾歪著脖子,衝她叫喊著。
(三)案底
萬衝急匆匆地來到醫館,敲響了門。待他進去,正好看到易廂泉和孫洵在議事。他快步上前,對易廂泉道:“那個叫韓薑的姑娘有案底。”
易廂泉一怔,一下子站起來:“猜畫的時候不是查過,沒有案底嗎?”
“她用了個假名。如今他們不知在長安城遇到了什麽事,長安府發書信給各個地方府衙,結果被查出來了。”
易廂泉有些慌了。他原本想快點解決這邊的事,早點去長安找夏乾。如今吳府的事越來越複雜,夏乾那邊看起來也有不少麻煩。
“你們說的韓薑,”孫洵翻著記錄冊,“個子挺高,穿著青黑衣衫,拿著刀?”
“對。”萬衝點頭。
易廂泉看向孫洵,“猜畫時,我一直在獄中,從沒見過她。怎麽,難道你見過?”
孫洵沒說話,帶著他們來到醫館的後院小屋,推開門發現裏麵有一個浴盆。
“那個叫韓薑的姑娘,有個師父。師父生了重病,前一陣一直在這兒用藥浴泡著,不久前才被人接走。這病消耗錢財,那個叫韓薑的姑娘幾百兩幾百兩地往醫館送銀子,看得我都揪心。一個女孩子,哪兒來這麽多錢?”
“這事我們會再查。”萬衝點了點頭,“你知不知道,是什麽人把她師父接走了?”
孫洵搖頭,“用了一頂不錯的轎子,但不知是什麽人。”
易廂泉沒有說話,隻是用手不停地敲擊桌麵,好像有些焦慮。
孫洵見他這樣,知道他心裏不安,“你們別著急。我第一次見那姑娘,她是跟夏乾一起落水被送來的。我替她看了看,身子骨不好,勞累得很。剛好了沒幾日,又把她師父送來了,委托我照看。雖然隻接觸幾次,但我覺得那姑娘……不像個壞人。”
萬衝直說道:“這可不敢妄言,什麽樣的壞人都有。”
孫洵不高興了,“那你們就好好查查,老來這裏匯報叫什麽事?易廂泉是大理寺卿嗎?”
萬衝愣住了,很少有人這麽直接說他。
易廂泉問道:“梁伯那邊的背景查清了嗎?”
“鄆城人,妻子早亡,熙寧七年大旱的時候家中老人餓死,他和他的孩子來到京城,被別人救濟。但是幾年之後,孩子也病死了。他就一直在京城做花匠,去年被介紹入的吳府。”
易廂泉眉頭一皺,“救濟?”
“我問了問有經驗的官員,他們以前碰到過這種事。鬧了旱災,朝廷會派人救濟,但總會有別有用心的人趁著大旱的時候散布歪理邪說,也有人會以救濟百姓的名頭雇用災民,但目的往往不純。可能會將災民收為己用,留作日後威脅朝廷的籌碼。”
易廂泉皺皺眉頭,“熙寧七年……”
孫洵接話道:“如果我沒記錯,荊國公王安石罷相,也和這次旱災有關。它直接影響了新舊黨紛爭。吳府的殺人案中,梁伯隻是行凶的刀。但如果梁伯是在那年被人‘救濟’的,那隻能說明對方早有準備,從熙寧七年就開始謀劃對朝廷不利的事。”
萬衝看了孫洵一眼,有些佩服她了,什麽話都接得上。
“還是去查查吧,”易廂泉站起來對萬衝說,“我把吳府的案子解決了,就盡快去長安。我知道燕以敖不在,這幾日你們要辛苦一些。”
“應該的。燕頭兒不在,我們的確很忙。牢房忙著修整,我們還要加派人手去盯著。”萬衝以前一向心氣高,做什麽事都很有衝勁。如今燕以敖不在,大小事都由他盯著,也有些疲憊了。
孫洵塞了一包藥給他,“拿去補補吧。”
萬衝趕緊推托:“我家有郎中的。”
“那就拿去給你兄弟們喝,死不了的。”
萬衝謝過,又對孫洵道:“慕容家曾經丟了個女兒,好不容易找見了,都說那姑娘最近到了京城,但卻沒了消息。如果見到,你們就和官府說一聲。”
孫洵冷哼一聲,官府就知道給富人家做事。
萬衝和二人道別,又急匆匆出門去了。易廂泉坐下沉思了一會兒,臉色不是很好。孫洵搬來了醫書,道:“與其坐著,不如翻翻書,想想怎麽回事。”
“這些書我看過不少,沒有什麽進展。”
易廂泉聞言,歎了一口氣。孫洵隱隱覺得擔心,卻又不願意口頭表露出來,“或者休息一下。你再不休息,明日可就一覺睡到土裏去了。”
易廂泉揉了揉額頭道:“這次的案子不一般,隻怕一兩天查不出來。但如果在此案上耽誤太久,我又怕夏乾那邊出事。”
孫洵冷笑道:“是啊,易大公子想了兩日無果,碰了一鼻子灰,全天下的人都說是奸殺,而偏偏有謎解不開。”
“我以往所解案子,小案三五日解決,大案頂多七日。庸城西街一案難在牽扯人數過多,凶手設計縝密,而我又行動不便;吳村一案難在太過離奇、巧合,是百年難遇的案子;而猜畫一案則難在一切消息都不精確,經曆太久,線索模糊。而此案——”
“太過簡單。”
易廂泉點頭道:“看似簡單,看似沒有可查的東西。連最好的仵作都給出了虐殺的答案,卻無法解釋綺漣如何從浴室消失後入土,凶手為何自宮自盡。”
孫洵嘲笑道:“那是你無能——”
“我的確無能,”易廂泉站起身來,“你先查查醫書,也許能查到一些線索,比如綺漣中了什麽毒誘發喘病。我去客房睡一會兒。”
不等孫洵應允,他搖搖晃晃地走著,終於,一頭紮進了被子裏。他幾日沒有睡好,今日終於有機會睡上一覺。
孫洵皺了皺眉,一句話也沒說,隻是點了燈,開始查書。她大概是少數幾個比易廂泉還要勤快的人了,做一個郎中,少不了每日勤勉地問診,還要勤於閱讀。這些事她已然是習慣了,一邊看一邊慢慢做劄記。
她打開了她的本子,裏麵密密麻麻地記錄著病症和藥方。孫洵的字大而規整,但劄記的前幾頁字體卻小而娟秀。那是她師父溫寧寫的。
溫寧的劄記停留在了熙寧九年。
孫洵看著劄記,發了一會兒呆。她跟著溫寧在洛陽學了很多年的醫術,之後才轉來汴京城繼續跟著名醫學習。但沒過幾年,傳來噩耗。
熙寧九年,溫寧在家中被丈夫所殺。她的丈夫在當時很有名氣,姓邵名雍。
出了事之後,孫洵很快就到了洛陽,又四處打探易廂泉的下落。當時易廂泉外出遊曆,很難尋。隔了差不多一年,易廂泉才知道家中出事,匆忙回到洛陽查案。又查了一年,四處奔波卻沒有結果……
就在此時,門被敲響。抓藥的姑娘跑進來說道:“有人問診。”
“這幾日不接。”孫洵揉揉腦袋,頭也沒抬。
“我看那姑娘可憐就接下了。好像是孤身一人來投親戚的。”
孫洵放下筆,瞪她一眼,“你呀。”語畢,還是很快出門去了。醫館不大,出了門走兩步就是正廳,正廳兩側是抓藥的地方。
孫洵坐定,看著來人。是一個姑娘,二十歲左右,可能更小一些。有張小巧的臉,像是從南方來投親戚的小丫鬟。
“眼睛不好?”孫洵拿著毛筆在她眼前晃了晃,“夜盲症嗎?”
“是舊疾了。”眼前的姑娘邊掏錢袋邊說著,“我隻是想來拿些藥。”
她慌慌張張開始翻錢袋,錢掉了幾枚,找又找不見。孫洵歎了一口氣,幫她撿起來了,“以前可曾吃藥?”
“我家先生……”姑娘的聲音突然弱了下去。半晌,才說道,“算是我的兄長了。這是他的藥方,我一直吃的。”
孫洵查了眼睛,號脈之後又拿來她的藥方看,皺了皺眉頭,“方子還行,但是我覺得加幾味會好一些。我用藥更猛,你要不要換我的藥方試試?”
姑娘猶豫了。
“而且你這藥單子很舊,應該用了很久。不能一直這麽喝,你家先生沒有說過?”
“他去世了。我來這邊投親戚。”姑娘說得很慢,也很平靜,好像已經習慣了。
孫洵有些心軟了,“不在南方住了?來京城,你就有地方住?”
“南方也有人收留我的,是我找到自己親生爹娘的消息,就上京來看看。我是被人送來的,說到了城郊有人接應。但是那裏亂糟糟的,沒找到人。”
孫洵歎息,城郊一帶是吳府的事,弄得官道都堵了。
“我給你開藥方,明天來取藥。”孫洵寫著藥方,見姑娘還是坐著不動,問道:“怎麽了?”
姑娘搖搖頭,額前碎發微微動著。
“有事就說。”
“可不可以在此借宿?”
“你不是有錢住客棧嗎?”孫洵一挑眉毛,看這姑娘的神情,似乎是懼怕,“怎麽了?”
“我不知是不是我看錯了,怎麽會這麽巧呢?”姑娘捏緊了袖子,“我……很小的時候被人拐跑了,和親生父母失散,後來一直住在南方。那個人販子,我還記得他的樣子。”
孫洵這次沒有抬頭,她覺得這個姑娘多慮了。
“我剛才在汴京城郊,好像又見到他了。我想報官,可是……”
“想報官,明天起了再報。”孫洵並不在意這個事,“把名字告訴我。”
“曲澤。”
孫洵笑了,“穴位名字?你投奔的親戚又是哪家?我明天找人給你送過去,省得迷路了。”
“慕容家。”她小聲地說著。
次日,陽光甚好。窗外飛過一群色彩斑斕的鳥兒,穿破湛藍的天空,停在夏季碧綠的樹上。陽光灑進屋子,易廂泉這才慢慢睜開了眼,發現竟然已是中午。
他很少賴床,如今卻落得跟夏乾一樣,不由得心中煩躁。易廂泉洗漱完畢,想出門,卻發現孫洵一臉幸災樂禍地坐在桌前看著什麽。
“夏乾來信了。”孫洵揚了揚手中的信,“說在長安遇到了大麻煩。”
易廂泉趕緊走過去,“他還說什麽了?”
孫洵將信往桌上一扔,“字真潦草。”
易廂泉沒吃飯,一字一句地看著信件,隨後回屋執筆,書寫回信。他寫了兩封回信,一封回信描述了吳府的事,說自己走不開;另一封回信解答了夏乾的疑惑。
不久他便出門去買信鴿了,這使得他幾乎傾家**產。
孫洵的醫館裏今日人倒是不少,她問診了幾個時辰,腰酸背痛,停下休息才問易廂泉:“吳府的事你自己都解不開,你還去問夏乾,他能知道什麽?”
易廂泉搖頭,“他知道得可不少。說不定真的能看出什麽端倪,或是聽說過什麽毒物,或是見過什麽——”
“我不信,”孫洵一擺手打斷了他,“夏乾那邊遇到的麻煩,你怎麽解決?”
易廂泉隻是略微一笑,“即便他寫得潦草,但是寫得精細,我也大致看懂了。這也是一個凶手確定、死者死因確定,又混雜著密室的案子。說來真是湊巧,乍看之下與我們的如出一轍,卻好解一些。”
孫洵一愣,“你解出來了?”
“仇殺畢竟是仇殺,”易廂泉推開窗,呼吸了一下清新的空氣,“希望夏乾看了信之後,能早日幫韓姑娘洗刷冤屈。”
(四)計謀
“你隻是盜了一趟墓,取了鐲子之類的去當鋪典當,就被賬房盤問。而你與錢陰無冤無仇?”夏乾伸著脖子,趴在小窗上。
韓薑依舊蜷縮在一角,應和一聲,但她蒼白的臉上冒出汗珠。
夏乾從懷中掏出一小瓶藥,精準地扔到了稻草上,又從袖子中掏出徐夫人匕首,也扔了下來。
“早就備好的金瘡藥!還有,你把匕首放到懷裏。這匕首我都是隨身帶著的,萬一遇到危險……”
見韓薑不對勁,夏乾有些擔憂,“你……挨了多少板子?還是不隻是挨板子?”
韓薑沒有回答,隻是閉起了眼睛,一動不動。
夏乾仔細地看了她的傷勢,突然道:“韓薑,動一下你的左腳!”
韓薑沒動。
夏乾急了,“是不是骨折了?”
“小傷而已。”韓薑的氣息有些微弱,“放心,其他地方還好。你還是快些走吧,偷溜過來總歸是不安全的。”
她雖然這麽說,夏乾這才意識到,韓薑的傷勢遠遠比他預想的要重。若換作平時,他要大呼小叫地感歎官府為何這麽可惡。
然而此時他卻緘默不語了。他猶豫了一下,問道:“韓薑,你能走路嗎?”
韓薑嗯了一聲,“腿沒斷。”
在韓薑的心裏,“腿沒斷”就是“可以走”。夏乾知道眼前的這個姑娘不管武藝有多高超,而眼下這般模樣定然是先前遭了重創。從韓薑的吐字可看出,她氣息微弱,若是不及時看郎中,隻怕有性命之憂。
夏乾急道:“我去找府衙,讓你去醫治——”
韓薑聞言,搖了搖頭,“別管我,你快走。”
“可是——”
“你快走吧,管不了我的。”
夏乾開始焦慮不安,狄震的話還在他的耳畔回響,“小心韓姑娘畏罪自殺!”而他此刻才明白這句話的真正含義。看著韓薑像破布一樣地攤在地上,他心裏很難受。
突然,他眼前一亮。
“記得我來時看見,最左邊的牢房口有一扇大窗,雖然有柵欄擋著,但大小應當是夠了……韓薑,你能出來!”
“什麽?”
“越獄,”夏乾的聲音變得很輕,“從那個大窗戶跑。”
韓薑擠出一絲笑來,“我算過,守衛半個時辰查一次牢房,若我不在,定然會全城搜捕。何況窗上有柵欄,衙門又是天羅地網。”
夏乾搖頭道:“當年庸城城禁六日,那才叫天羅地網,青衣奇盜照樣從易廂泉眼皮底下跑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說完這段話,韓薑咳嗽一陣。夏乾知道她狀況不佳,遠聽守衛說話聲嗡嗡作響,這才發覺換班時間即將過去了。
夏乾匆忙從懷中掏出一些銀子扔下去,“你快把我給你的東西收起來,銀子發給獄卒,即便不能醫治,也能對你好些。明日此時我還會過來見你一次,把計劃告訴你。最遲明天半夜,我一定把你帶出去。”
韓薑搖頭,“我說過,天羅地網,不可能——”
“可能!”
“你有計劃?”
“沒有。但一定能救你出去,明天等著我!”夏乾的最後一句話說得底氣十足。語畢,他整個身子縮回去,麻利地鑽狗洞出了府院。
牢內,韓薑伸手將夏乾給的東西塞進懷裏。隨即腳步聲匆匆而至,韓薑想坐起身來,奈何渾身疼痛,隻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隻見兩個獄卒走了過來,和剛才的獄卒不是同一撥人了。
“就是她吧?好像死了?”
聽了這話,韓薑警惕了。她沒動,隻是不動聲色地抓緊了胸前的徐夫人匕首。
“昏了?我看她鼻子前麵的稻草還在顫。”
另一人拉了他,說了一句:“倒不如趁著夜晚再來,反正一個女子,傷得這麽重,也好解決……”
這兩人聲如蚊蚋。韓薑需要很費力才能聽得清楚。
另外一個獄卒猶豫了一下,輕聲道:“傷這麽重,說不定都不用我們動手了。”
二人唏噓一陣,瞅了瞅韓薑,終於還是轉身走了。
“可惜,這麽年輕的姑娘,是做錯了什麽事,讓人為難成這樣?”
腳步聲漸漸消失,韓薑躺在稻草之上,再也按捺不住,眼眶紅了起來。她白白挨了拷打,白白背負了罪名,但不知究竟為何。眼下,她奄奄一息,幾乎無力站起走動。明日不知要麵臨什麽,危險也不知何時會降臨。
若不是因為這兩個獄卒的對話,她也不會第一次有這麽強的求生欲望。她要找到那個陷害她的人,她一定要活著出去。
先要活過今日。
韓薑閉起眼睛,輕輕打開金瘡藥的瓶塞。既然危險不知何時會來,她必須做好一切準備。徐夫人匕首微微反光,韓薑抓緊了它,就像是抓緊了自己最後的救命稻草。